身体美学与骈语文体

2016-02-13 00:00王志清
铜仁学院学报 2016年6期
关键词:骈文对偶美学

王志清

(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

身体美学与骈语文体

王志清

( 南通大学 文学院,江苏 南通 226019 )

中国美学是一种直接从身体出发的美学。骈文源自人对自身的欣赏,与人对于对称和规律的天性相关,是文学按照身体美学原理而构建的合乎“肢体必双”形态美的一种对称性文体。魏晋时期欣赏自然,也欣赏人的自身,身体美学高度发展,自然也引发了骈文的高潮。骈文的对称美,是生命的自然形式,更是生命的象征,古人审美直抵事物本身,到达“身与物接而境生,身与事接而情生”的审美境界。而以身体美学的维度观,骈文令人喜爱的根本原因,在于对称、对比和对立统一。这种对偶的形式,适应了现实生活中人们身心发抒的需求,也是人在文学上对于美的极端追求,或者说是语言美的极致化。

骈文; 身体美学; 语言美; 极致化

什么是骈文?有无数种解释。而从发生学上来解释,骈文源自人对自身的欣赏。中国美学是直接从身体出发的美学。中国的身体美学,既是身体审美的现实,又是对于身体审美的超越,是身心一体的美学,是“形而上”的身体思维的构想。骈文则是按照身体美学原理而构建的合乎“肢体必双”形态美的一种对称性文体。骈文是身体美学在文学上的重要创获,也是身体美学对文学的最早关照。

一、骈文源自人对于对称和规律的需求天性

中国是身体美学的真正故乡,中国美学是一种直接从身体出发的美学。骈文的发生,源自人对自身的欣赏,与人对于对称和规律的天性相关。黑格尔指出:“人的躯体不是一种单纯的自然存在,而是在形状和构造上既表示它是精神的感性的存在,又表现出一种更高的内在生活。”[1]127人的躯体,也是人自我欣赏的对象。英国美学家伊格尔顿认为:“马克思通过劳动的身体,尼采通过权力的身体和弗洛伊德通过欲望的身体,恢复了身体在人类活动中的基础性地位。”[2]192而“身体美学”作为一个专有词汇和范畴提出,则是美国实用主义美学家理查德·舒斯特曼。他的《实用美学》(Pragmatist Aesthetics, Oxford: Blackwell, 1992)率先提出:“身体美学”应当作为一个学科,把身体美学当做美学研究中首要的和根本性的问题来研究,从而把19世纪以来所存在的丰富的身体理论纳入到一个系统的学科体系中来,并指导人们的身体实践。所谓“身体美学”,就是对一个人身体——作为感觉审美欣赏及创造性自我的塑造场所——经验和作用的批判的、改善的研究。身体美学对意识美学的反思与批判,都立足于身体来反对意识美学的独白。鲍姆嘉通把美学定义为感性认识的科学,这是对鲍姆嘉通时代关于艺术美的狭隘研究的颠覆与突破,使美学摆脱抽象的形上玄思,回归到生活实践中来。

美学分为身体美学与意识美学。身体美学的出现,既体现了西方美学转析,又体现了西方美学与东方美学的汇通。而从某种意义上说,中国美学更是人的美学,或者说是自人出发的美学。中国美学关注的重点是“人”而不是“物”,是在人赋予物的意义的层面上讨论“美”。这个“美”,是世界对人呈现出的丰富的意义。中国最早的有意识的人体审美形成于魏晋,最早的人体审美理论也产生于此时,而《世说新语》就是魏晋时期名士活动的真切的反映,也是盛行于六朝时期的人物品藻文风的产物,其中即包含了丰富的人体审美信息。《世说新语》是中国身体美学的滥觞,而被宗白华先生称之为“世说新语时代”的魏晋时期,中国美学才真正形成了完整系统的人物审美评价体系。如果说西方美学思维模式偏于意识美学的话,那么中国美学思维模式则偏于身体美学。中国美学的基础就是人体,或者说,中国美学就建筑在身体美学之上的,中国美学就是直接从身体出发的美学。中国的身体美学,既是身体审美的现实,又是对于身体审美的超越,是身心一体的美学,是“形而上”的身体思维的构想。在首倡身体美学的舒斯特曼看来,中国才是身体美学的真正故乡。他指出:“对我来说,中国哲学似乎对于身体在审美、认识、伦理和社会政治中所扮演的中心地位提供了可喜的支持,正如中国形形色色医学、武术和禅定的传统一样,它为增进身体美学的敏锐性以及身心的和谐与活动能力提供了很好的实践方法。”舒斯特曼认为,中国美学非常重视身体践履,注重身体力行,而意识美学在中国古代美学中不占主流。中国美学是一种直接从身体出发的美学,不但从维持身体生命出发形成了中国美学的核心审美范畴“味”,而且在中国原始典籍《周易》中从身体的生殖繁衍出发而出现了阴阳和合的身体美学。中国古典美学的很多审美范畴,譬如文论中的形神、气韵、风骨、肌肤、血肉、眉目、皮毛、肥瘦、刚柔等等,其直接就是身体的写照,就是身体的比喻。

将身体美学真正运用到文学批评上来,曹丕是第一个,他的《典论·论文》首次提出了“文以气为主”的批评标准,并以此对“建安七子”的作品进行评论,概括出各个人的特点。而以身体美学来解读文学现象,刘勰似为第一人。刘勰《文心雕龙·丽辞》中的“造化赋形,肢体必双”,用的就是身体的比喻,这是第一个用身体美学来解读骈文的。刘勰《文心雕龙·丽辞》曰:“造化赋形,肢体必双;神理为用,事不孤立。夫心生文辞,运裁百虑,高下相须,自然成对。”[3]384这是身体美学的重要论述。刘勰的“造化赋形”的骈文观,强调的是自然的本然和预设,体现了天地自然万事万物的对立和联系。自然所赋予的形体、肢体都是成双成对的。自然界与人类社会都有一个共同的法则,无论是物态还是事物,都不是孤立存在的。刘师培也认为:“物成而丽,交错发形;分动而明,刚柔判象。在物佥然,文亦犹之。”[4]1在古人看来,宇宙间事物的对称性,是造化和神理的自然表现,是自然而然的事情,天地万物生成于对立统一的矛盾之中。因此,骈文的发生,也是造化的作用,是作家顺应自然的结果,人的心思需要表达因而产生了文辞,而文辞多方面的裁剪考虑,高低上下相互配合,便自然构成了对偶。刘勰的《文心雕龙·丽辞》追述到《周易》之“文言”“系辞”,论其对偶则说:“易之文系,圣人之妙思也。序乾四德,则句句相衔;龙虎类感,则字字相俪;乾坤易简,则宛转相承;日月往来,则隔行悬合:虽句字或殊,而偶意一也。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他强调对偶的“妙思”天成,天人合一。黄侃在《文心雕龙札记》中对此评论说:“惟彦和此篇所言最合中道。一曰高下相须,自然成对。对偶之文依于天理,非由人力矫揉而成也。次曰岂营丽辞,率然对尔。明上古简质,而出语必双,非由刻意也。”[5]153骈文的对称美,是生命的自然形式,更是生命的象征,古人审美直抵事物本身,到达“身与物接而境生,身与事接而情生”的审美境界。因此,骈文的这种对偶的呈现,就不仅是自然的感性体现。

人的对称意识,文学中的对称性,中西方的认识是一致的。对偶是人的天性,是人的一种本能。“人是孤独的,也是关联的。”(弗洛伊德《为自己的人类》)而从身体美学的现实维度看,人们与世界打交道首先是以身体的方式而不是以意识的方式,而只有通过身体而不是意识,事物才会如其所是地向我们呈现出来。因为“人的肉体,是一种比意识更丰富、更清晰、更实在的现象”(尼采语)。身体美学的意义在于,要把美学从窒息它的意识的哲学和美学的沉重负担中解救出来而转向身体。西方语言学家雅各布森把对等规则运用到诗歌上,将其视为诗歌创作的一个重要规律。他认为:“对等在一种简单而明显的层次上满足了人们对于对称和规律的天生欲望。……对等是突出诗歌信息的重要手段。”[6]51

对偶的作用,其对于诗歌的意义互补相生,以形成稳定支持和适度强化,还可从西方的意象的和弦理论中得到证明。休姆就说过:“两个视觉意象形成一个视觉和弦,它们联合起来暗示一个不同于两者的新的意象。”[7]690中国古典美学从本质上说是一种反智主义的身体美学,人体的对称性,对骈文的形成,不仅是形式上的启示,也是人情性上的自觉。骈文的发生,源自于人类对自身的欣赏,是文学艺术受身体象征影响的功能。对偶形式频繁运用的骈文,其依托对称性作用,不仅成为构造文学美感的重要手法,也是激发人的美感的一种重要形式。骈文对偶依托对称性,合乎身体美感的生命象征。

二、骈文高潮仅发生于人对自身欣赏的极致期

骈文何以兴于魏晋,这与人对人体美的欣赏绝对地密切相关。也就是说,魏晋身体美学的高度发展,也引发了骈文的高潮。

魏晋南北朝是中国美学特别发达的时代,也是个身体欣赏的时代,欣赏自然,也欣赏人的自身。身体美在这个时代成为一种最美妙的语言,成为当时的明星文化和广告文化,而人之身体形象也与自然环境互动而达到了最高和谐。《颜氏家训·勉学》说:“梁朝全盛之时,贵游子弟多无学术。无不薰衣剃面,敷粉施朱。从容出入,望若神仙。”其实,早在魏晋就如此。魏晋开始对人体自身的欣赏与赞美,人的仪容外貌受到特别的重视,宗白华先生说:“这晋人的美,是这全时代的最高峰。《世说新语》一书记述得挺生动,能以简劲的笔墨画出它的精神面貌、若干人物的性格、时代的色彩和空气。”[8]178《世说新语·容止》写嵇康云:

嵇康身长七尺八寸,风姿特秀,见者叹曰:“萧萧肃肃,爽朗清举。”或云:“萧萧如松下风,高而徐引。”山公云:“嵇叔夜之为人也,岩岩如孤松之独立,其醉也,傀俄若玉山之将崩!”

这是在全面考察了嵇康的容貌、性格、气节、品质、才华、风度等多种因素后而得出来的综合性,是对人物的整体性把握,将对人体的欣赏与对人之精神的欣赏结合起来了,使得嵇康形象具体可感。但是,又因属于形象比喻的品评,而非分析解剖,抽象空洞的概念,使得人物形象带有一定的模糊性,也形成了多义性和不确定性的美感。《世说新语》中的身体美学方面的内容,集中在第六篇《雅量》、第七篇《识鉴》、第八篇《赏誉》、第九篇《品藻》、第十篇《容止》等里。如:

王武子、孙子荆各言其土地人物之美。王云:“其地坦而平,其水淡而清,其人廉且贞。”孙云:“其山崔巍以嵯峨,其水?渫而扬波,其人磊珂而英多。”(《言语》)

王公目太尉:“岩岩清峙,璧立千仞。”(《赏誉》)

王戎曰:“太尉神姿高彻,如瑶林凉树,自然是风尘外物。”(《赏誉》)

时人目王右军:“飘如游云,矫若惊龙。”(《容止》)

人有叹王公形茂者:“濯濯如春月柳。”(《容止》)

时人目夏侯太初:“朗朗如日月之入怀。”(《容止》)

裴令公有俊容仪,……时人以为玉人。见者曰:“见裴叔则如玉山上行,光映照人。”(《容止》)

《世说新语》中对人的容貌、风度的品评,赞赏人体与人格美的形容词,都是一片光亮的意象。即是大量运用自然景物来形象地比喻与对应人的身体,这不仅是对中国传统美学的继承发扬,也是中国古代哲学中强调的人与自然和谐统一,是“天人合一”思想在人物品评中的反映。风气所至,影响了一代的审美风尚,也影响了魏晋两朝的文学审美品格。也就是说,晋已降审美与文学的绮靡夸饰、纤浓华丽的风气,是自人物身体的审美风尚开始的。

晋人通过比喻,对于人身体的品评,使原本非常难以用抽象概念去界说的身体,包括人的性格,人的气质和风度,得以形象可感的直观性呈现,符合艺术审美的规律,是审美上的一大进步,而对此后的文艺批评和美学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让著名的美学家宗白华先生惊呼:“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宗先生对此崇高评价说:

而美学上的评赏,所谓“品藻”的对象乃在“人物”。中国美学竟是出发于“人物品藻”之美学。美的概念、范畴、形容词,发源于人格美的评赏。“君子比德于玉”,中国人对于人格美的爱赏渊源极早,而品藻人物的空气,已盛行于汉末。到“世说新语时代”则登峰造极了[8]178。人的魅力首先是身体的魅力。魏晋时期由最初对人物美的品评,继而才发展为对自然美和艺术美的品评。人物品评的某些评选标准,以及所划分的不同品级,被借用和推广到文学艺术领域,贯彻到文艺批评当中。于是,在魏晋六朝兴起的中国古代文艺批评和文学理论,其中的许多重要的美学概念、范畴、原则和形容词,都从“人物品藻”中移植和改造来。《文心雕龙》中的“风骨”、“神明”、“形神”、“才性”、“思理”、“思致”、“情致”、“肌肤”、“血气”。谢赫《画品》中的“气韵生动”、“骨法”、“气力”。书法理论中的筋、骨、体、势、肉、力、气、肥、瘦、劲;文艺批评中的真、雅、俗、味、意、趣、朗、秀、神韵、神致、清真、清蔚、飘逸以及“以形写神”、“言不尽意”等等。

这种现象说明:其一,先有人物品藻而后有文艺理论与鉴赏;其二,中国美学的范畴与系统源自“人物品藻”,具有身体美学的重要特征;其三,魏晋人具有身体美学之观照与运用的自觉。总之,人物品藻的时风,引发了骈文的高潮。在一个极其讲究身体形象的魏晋社会里,身体是生活中通向一切美好事物的通行证。貌美甚至可以做官,甚至可以免除杀身之祸。这些在《世说新语》中都有记载。因此,这种人物品藻的风气与标准四处渗透,也自然影响到文学,引起了文字的排场,形成了当时“俪采百字之偶,争价一句之奇”的创作风气,形成了以至于“非对不发”的美学追求的极致。两汉以前的诗文,对偶还只是在行文中的偶然现象,到了齐粱时代作对偶文已经成为一种风尚。在这迅速骈偶化的文学转身中陆机具有开风气的作用,而创作中重视对偶也以陆机为标志。晋初陆机《文赋》就完全用骈偶,其诗也“开出排偶一家,降自齐梁,专工对仗”(沈德潜《说诗晬语》),成为诗歌骈化的滥觞。一时间,骈风极盛,几乎所有的文体皆骈化,骈文一跃而成为文坛主导。而在优秀艺术中,身体美学得到了理想性和公共性的体现。刘勰的“造化赋形,肢体必双”说,即是身体美学对骈文本质最形象也最精确的概括。

葛洪《抱朴子外篇·卷三十·钧世》中指出,“古者事事醇素,今则莫不雕饰,时移世改,理自然也。”骈文何以兴于魏晋呢?有其自身的发展规律,也必然与时风有密切关系。骈文的高潮,只能发生在人的自身欣赏与人物品藻的极盛时,是魏晋那个特定时空的艺术反映。

三、骈文是人在文字表达上的一种至美追求

骈体文作为一种文体,其出现绝非偶然。骈体文的主要特征,表现在句式上就是通篇两两相对,平列并行,即所谓的排偶或对仗。骈文适应了汉语言的单音词多(即使是复音词,其中的词素也往往有相对的独立性)、容易构成配对的现象而产生的一种句式骈俪的文体。诚如瞿兑之指出:“中国语的特点在单音。因为单音的原故,所以用骈体组成的语句容易引起联想与美感。”[9]1谢无量说:“中国文字皆单音,其美文之至者,莫不准音署字,修短相均,故骈文律诗,实世界美文所不能逮。”[10]1刘勰始终把对偶作为一种行文的操作手段,并靠这种手段获得妙思而架构文字。《丽辞》中说:“至于诗人偶章,大夫联辞,奇偶适变,不劳经营。自扬马张蔡,崇盛丽辞,如宋画吴冶,刻形镂法,丽句与深采并流,偶意共逸韵俱发。至魏晋群才,析句弥密,联字合趣,剖毫析厘。然契机者入巧,浮假者无功。”刘勰欣赏“扬马张蔡”与“魏晋群才”的“崇盛丽辞”,骈俪的句子与丰富的文采一起流传,对偶的意思和高逸的风韵一起显耀。但是,他强调骈俪要恰到好处,以信手拈来、浑然天成为最高境界,辞藻契合情意时方算得上巧妙,而浮泛不切者则徒劳无效。

骈文写作,是人在文学上对于美的极端追求,或者说是文字美的极致化。而以身体美学的维度观,骈文讲究对偶,其以文辞精工,声韵和谐以及造语骈丽为基本特征,在现实生活中也适应了人们身心发抒的需求,人在文字表达时有一种情性自觉与要求而用以骈文。自汉魏以降,骈文也一直成为人们用以抒情、申论和序说的美文形式。

陶渊明的《归去来兮辞》是由两部分组成的,正文是一篇很经典的骈文,即是选入高中教材与大学教本的部分,而此前有个序,是散文体的,一般都不予收入。因为骈文的名声不好,故而我们在教学中,也一般不强调这是篇骈文。或者是,因为教者骈文知识的贫乏,也不从骈文的角度来解读。陶渊明是个率性天真的性情中人,不役于物,也不伤于物,其诗文是不大讲形式的,其人其文均是他那个时代的另类。然而,诗人写其回归的大激动大欢喜时,却也用骈文这种很讲究的文体来表达。“舟遥遥以轻飏,风飘飘而吹衣。问征夫以前路,恨晨光之熹微”。写诗人弃官归去而如释重负的满心喜悦。“三径就荒,松菊犹存。携幼入室,有酒盈樽。引壶觞以自酌,眄庭柯以怡颜。倚南窗以寄傲,审容膝之易安。园日涉以成趣,门虽设而常关。策扶老以流憩,时矫首而遐观。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景翳翳以将入,抚孤松而盘桓。”这段文字寄托了他的生活理想,也表现出诗人挣脱樊笼后的自由自在的诗意生存状态。这种比较雕琢性的文字,到了陶渊明手中,却通脱自然,清新流畅,且表现出非常真挚的感情,非常深远的意境,甚至可以说,就是骈文这种形式增添了其表达的感染力。难怪欧阳修推崇备至而赞曰:“两晋无文章,幸独有《归去来兮辞》一篇耳,然其词义夷旷萧散,虽托楚声,而无其尤怨切蹙之病。”意思是此骈文虽然采用了楚辞的体式,但作者能自出机杼,不受楚辞中怨愤、悲伤情调的影响,而表现出一种淡远潇洒的风格。处处显示出作者“旷而且真”的感情,句句如从肝肺中流出,而不见斧凿之痕。这种淡远潇洒的文风,跟作者安贫乐道、超然物外的处世态度是完全一致的,成为一篇脍炙人口的文字,是一篇脱离仕途回归田园的宣言,可谓辞意畅达,情文双美。

骈文不仅擅以抒情,也可用以申论。骆宾王也是骈文高手,他的《代李敬业传檄天下文》(全文略)被誉为史上最经典的檄文。骆宾王先声夺人,开篇就声色俱厉地列数其罪,宣告天下,将武则天置于被告席上,以显示讨伐行动出师有名。

是用气愤风云,志安社稷。因天下之失望,顺宇内之推心。爰举义旗,以清妖孽。南连百越,北尽三河;铁骑成群,玉轴相接。海陵红粟,仓储之积靡穷;江浦黄旗,匡复之功何远!班声动而北风起,剑气冲而南斗平。喑呜则山岳崩颓,叱吒则风云变色。以此制敌,何敌不摧?以此图功,何功不克?

文章中多这种排偶与对仗的运用,一气呵成,挥洒自如,气势恢弘,理直气壮,如擂天鼓而发聋振聩。据《新唐书》载,武则天读后大为震惊,当读到“一抔之土未干,六尺之孤安在”句时,惊叹曰:“有如此才,而使之沦落不偶,宰相之过也!”被骂得狗血喷头武则天,不仅不问骆宾王犯上作乱之罪,反责宰相遗贤失珠之过。最后还赞叹说:“骆宾王的文章固然了不起,但徐敬业的武功却未必匹配得上。”骆宾王的这篇檄文是很典型的骈文写法,立论严正,且叙且议,骈文的排偶广为运用,对仗工整,文辞整俪,气势如虹,文质兼美,具有莫大的感染力与震慑力。

骈文在近世生活中也广为运用,且取得极佳效果。大文豪章太炎结婚时,蔡元培证婚,孙中山、黄兴、陈其美等名人前来贺喜。蔡元培证婚词云:

盖闻梁鸿择配,惟有孟贤;韩姞相攸,莫如韩乐。泰山之竹,结箨在乎山阿;南国之桃,蒉实美其家室。兹因章炳麟君与汤国梨女士,于中华民国二年六月十五日举行婚礼,媒妁既具,伉俪以成。惟诗礼以无衍,乃德容之并茂。元培忝执牛耳,亲莅鸯盟。袗以齐言,申之信誓。佳偶立名故曰配,邦媛取义是曰援。所愿文章黼黼,尽尔经纶;玉佩琼琚,振其辞采。卷耳易得,官人不贰乎周行;松柏后凋,桢干无移于寒岁。

据说蔡元培在婚礼上念的证婚词,是由章太炎亲自写的。这固然是新风渐开的风景,也是章太炎的为人处世的特点。章太炎有“疯子”的绰号,常有惊世骇俗之举!其自视骈文功力深厚,也自觉骈文效果无比,方以骈文为证婚词也。

当代著名学者诗人叶嘉莹,其《迦陵诗词稿》(中华书局2007年版)真实记录了其饱经忧患的一生。书后“附一 应酬文字”的第一篇就是一篇骈文,题为《顾羡季先生五旬晋一寿辰祝寿筹备会通启》(1947年):

盖闻春回阆苑,庆南极之烜辉,诗咏閟宫,颂鲁侯之燕喜。以故麦丘之祝,既载齐庭,寿人之章,亦播乐府。诚以嘉时共乐,寿考同希。此在常人,犹申祝典。况德业文章如我夫子羡季先生乎。先生存树人之志,任秉木之劳。卅年讲学,教布幽燕,众口弦歌,风传洙泗。极精微之义理,赅中外之文章。偶言禅偈,语妙通玄,时写新词,霞珍散绮,寒而毓翠,秀冬岺之孤松,望在出蓝,惠春风于细草。今岁二月即夏历丁亥年正月十二日,为我夫子五旬晋一寿辰。而师母又值四旬晋九之岁,喜逢双寿,并在百龄。乐嘉耦之齐眉,颂君子之偕老。花开设,随淑气以俱欣;鸟解依人,感春风而益恋。凡我同门,并沐菁莪之化。常存桃李之情,固应跻堂晋拜,侑爵称觞。欲祝嘏之千秋,愿聊欢于一日。尚望及门诸彦,共襄斯举,或抒情抱,或贡词华。但使德教之昌期,应是同门之庆幸。日之近矣,跂予望之。

显然,叶先生是很看重这一则“通启”的,除了她对恩师顾随有着特别厚重的感恩之情外,她肯定也是自我欣赏的,自觉此通启很能够显示她的旧学功力。通启美文,非常精致,形式对称,声律和谐,情采两适,洵可形同诗词而并列也。其附录中还有些文字,均为对偶性质的文字,譬如《挽外曾祖母联》(1940年,作时年16):

忆昔年觅枣堂前,仰承懿训,提耳诲谆谆。何竟仙鹤遄飞,寂寞堂帏嗟去渺。

痛此日捧觞灵右,缅想慈容,抚应呼咄咄。从此文鸾永逝,凄迷云雾望归遥。

叶先生特别注明此联写于其十六岁时,让我们读出了两层意思:一是她自小就喜欢对偶这种形式;二是她自小就熟练地掌握了这种对偶形式。

从以上所选四五例骈文看,文体各别,用途各异,时代也有千年之悬隔,但是有一点是共同的,即骈文在社会生活中广为适用,也为人所普遍喜爱。身体美学的首倡者舒斯特曼在《实用主义美学》中指出:“我们的感性认识依赖于身体的怎样感觉和运行,依赖于身体的所欲、所为和所受。”[11]352以身体美学的维度观,骈文令人喜爱的根本原因,在于对称、对比和对立统一。而这种对偶的形式,适应了现实生活中人们身心发抒的需求。人在具体的生活中感受到的身体美感,反映到文学上来而以骈文表现,是人在文学上对于美的极端追求,或者说是文字美的极致化。王力先生在《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中说:“中国古典文论中谈到的语言形式美,主要是两件事,第一是对偶,第二是声律。”

[12]456应该说,骈文在此“两件事”上做得最好,做到了极致。对称美以感目,音律美以感耳,都是作用于身体的,都是可以身体美学来解读的。

[1] (德)黑格尔.美学(第三卷)[M].朱光潜,译.上海:商务印书馆,1979.

[2] 特里·伊格尔顿.审美意识形态[M].王杰,傅德根,麦永雄,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1.

[3] 刘勰.文心雕龙[M].周振甫,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

[4] 刘师培.中国中古文学史[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7.

[5] 黄侃.文心雕龙札记[M].上海:商务印书馆,2014.

[6] 包华富,等.译,西方现代文学理论概述与比较[M].长沙:湖南文艺出版社,1986.

[7] (美)约翰·迪尼,著.刘介民,主编.现代中西比较文学研究[M].成都:四川人民出版社,1988.

[8] 宗白华.美学散步[M].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1981.

[9] 瞿兑之.骈文概论[M].海口:海南出版社,1994.

[10] 谢无量.骈文指南[M].北京:中华书局,1918.

[11] 舒斯特曼.实用主义美学[M].彭锋,译.上海:商务印书馆,2002.

[12] 王力.龙虫并雕斋文集[C].北京:中华书局,1980.

Body Aesthetics and Parallel Style

WANG Zhiqing
( School of Literature, Nantong University, Nantong 226019, China )

Chinese aesthetics is a kind of aesthetics directly from the body. The parallel prose originates from the appreciation of human beings to itself and is related to the nature of symmetry and law. It is a kind of symmetrical style based on the principle of body aesthetics. People in Wei- Jin period appreciated nature as well as the human body. A sound development of physical aesthetics naturally leads to the climax of the parallel prose. The symmetrical beauty of the parallel prose is the natural form of life. It is also the symbol of life. The aesthetic of the ancients is directed to the environment itself, reaching the aesthetic realm of “obtaining experience through body and environment engagement". On the other hand, the root reason of the parallel prose gaining popularity is the symmetry, contrast and unity of opposites. This pairing form caters to people's needs of physical and mental expressions, and also exhibits extreme aesthetics pursuit of human beings on literature, or their pursuit for ultimate beauty in language.

parallel prose, body aesthetics, beauty in language, extremity

I206.6

A

1673-9639 (2016) 06-0019-06

(责任编辑 白俊骞)(责任校对 印有家)(英文编辑 何历蓉)

2016-05-14

王志清(1953-),南通市人。现为南通大学文学院教授,中国王维研究会副会长,江苏省中华诗学研究会副会长等。主要研究领域为唐宋文学与诗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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