叙事与生命美学之博弈
——《洛丽塔》中的象棋叙事

2016-02-15 13:00
浙江外国语学院学报 2016年5期
关键词:奎尔移步纳博科

张 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叙事与生命美学之博弈
——《洛丽塔》中的象棋叙事

张 娜

(广东外语外贸大学 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广东 广州 510420)

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的主要作品大多涉及象棋问题。象棋作为叙事模式参与到文本之中,赋予文本内在的自主结构。从象棋隐喻角度分析骑士的移步有助于探讨纳博科夫在《洛丽塔》中对生命美学本质的求索。正如亨伯特对洛丽塔造成的伤痛,骑士移步的结构性隐喻代表了艺术创作对生命艺术造成的无法避免的伤害。纳博科夫推崇的是蝴蝶般有生有死的美,但这种生命美学在文学叙事中却遥不可及,无法维系。

象棋隐喻;流亡;同性恐惧;暴力;生命美学

一、引言

俄裔美国作家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Vladimir Nabokov,1899—1977)虽身处美国现代派小说盛行的20世纪,但其作品反映出的后现代主义的游戏特征使其被纳入后现代小说家之列。纳博科夫的作品多具有内在的自主结构,并形成了其独特的美学思想,即“超越一切关于小说艺术的先见和成见,超越一切文学流派与思潮的遮蔽,并试图用‘诗’(艺术)这条红线贯穿艺术家—世界—作品—读者四要素,并自始至终强调现实世界、艺术世界、艺术鉴赏三位一体的‘审美狂喜’”[1]94。站在审美经验另一端的读者只有解开作者设置的棋局,才能不断接近文本的主题,攀登审美的巅峰,在层峦叠嶂的山顶拨云见日,与早已等待在那里的作者共进审美盛宴,体会走出迷宫后的审美狂喜。若用棋局代表精巧的叙事结构,蝴蝶则代表了纳博科夫对生命美学的追求,只有走出棋局之迷宫,才能共赏化蝶之狂喜。

二、纳博科夫与象棋

棋如人生,人生如棋,纳博科夫的一生都沉迷于象棋的布局与解题之中。对于象棋的描写在纳博科夫创作的文本中比比皆是,象棋作为母题、象征符号、结构框架等各种元素渗透到文本之中。当被问及为何要把象棋棋局布设和对策与其他诗歌一起放在《诗歌和棋局》(PoemsandProblems,1970)中时,纳博科夫直言象棋布局就是“象棋的诗歌”:象棋和诗歌都要求创作者具备相同的艺术品质,“原创、创新、和谐、谨慎、复杂和非凡的真诚”[2]77。纳博科夫的多部小说也展示了象棋问题,如《防卫》(TheDefense,1964)讲述了一个因从小受老师虐待而性格怪僻的国际象棋冠军亚历山大·卢金(Luzhin)最终走向疯癫的棋人棋事。象棋狂人卢金陷入了妄想的旋涡之中,棋艺超越了棋盘的疆界,无视对手的存在,让象棋浸透其全部生命,将整个世界视为一个由黑白棋子组成的方阵,最终他选择了跳楼自杀,而窗外的人行横道也像棋盘上的一条黑白带一样等待着他完成自我对决的最后一步。又如,纳博科夫的最后一部俄语小说《天赋》(TheGift,1963)叙述了旅居德国的俄国年轻诗人费奥多尔(Fyodor)为写出一部惊世之作而奋斗的历程,费奥多尔成为了纳博科夫的化身,以布设棋局的思维构思艺术作品,沉浸于思维和冥想之中,将真实世界按照象棋模式布局重置,把艺术创作与棋局布设视为同样能让思想优雅而简便地得以释放的跳板。

象棋布局对于纳博科夫而言,早已超越了消遣娱乐的层面,是他除写作外的第二职业。在访谈回忆录《固执己见》(StrongOpinions,1990)中纳博科夫袒露了他对象棋的痴迷,“我并不喜欢通常意义上的游戏,因为游戏涉及其他竞技者的参与,而我只对那种孤独的游戏感兴趣,譬如象棋,它使我能在冰冷的孤独之中布局”[2]81。孤独的布局者,正是纳博科夫生平经历的写照。贵族的冰冷童年,父亲的意外遇刺,流亡美国的生活,种种孤独的境遇无情地把纳博科夫抛到了他者的境地。生活的一切对于他而言都不是直接获取的,而是经过设置的密码,是一个个符号化的意象。只有学会用意象思考,摆脱语言的枷锁,才能走进纳博科夫的彼在世界。

象棋对于纳博科夫的吸引不仅在于冷静孤独的审美思索,更是一种艺术的欺骗,象棋与艺术在欺骗这一本质上实现了完美的契合。棋手和作家都是技法高超的魔术师,在观众面前天马行空般地展现各种美轮美奂的骗局。“象棋移动中的假动作,棋局的幻想,魔法师的幻术,所有的艺术都是骗局,大自然亦是如此;大自然是伪装的高手,从模仿树叶的昆虫到普遍的生殖繁衍的诱惑……我为象棋痴迷,实则迷恋象棋中的骗术,如同艺术中的欺骗一样,虽然只是游戏的一部分,但凡好的组合,其中都不能缺少欺骗的成分……各种未知的可能性组合在一起,给人心驰神往的幻觉。”[2]84例如,在自传小说《说吧,记忆》(Speak,Memory:AnAutobiographyRevisited,1966) 第十四章中,纳博科夫暗示自己在1940年创下的象棋开局中设有隐含的密文。

纳博科夫在小说中描述了各类棋子的特性:主教象征着追寻之光,而骑士则是“一个杠杆,不断调整位置,不断尝试,就像幼稚园的门把手一样,只有不断调整方向,不断尝试出击……”[3]52他所描述的绝大多数象棋问题都具有欺骗性的表象,一些写作主题或行文看上去充满期待但最终却并非如此,还有一些主题需要仔细阅读、绕过层层陷阱才能得以辨识。下棋人与解棋人的对决隐喻纳博科夫与读者的关系。在纳博科夫看来,读者并不是注定的失败者,而是要接受挑战、解开谜题,最终才能与作者一起体验审美狂喜。经过精心设计的棋局尽管机关重重,复杂难解,却丝毫不会消解作者期待读者能体会到真善美的那份真诚,这也是纳博科夫区别于其他仅沉醉于写作技巧的后现代作家之处。

三、《洛丽塔》——彼在世界的棋局

《洛丽塔》整部小说都发生在一个动态的旅行过程中,亨伯特(Humbert)第二任妻子黑兹太太(Charlotte Haze)死后,他带着洛丽塔开始了长达两年之久的四处游历、非法同居的不正常生活。汽车旅馆是休憩的驿站,破旧的旅游小册子和加油站地图是向导,亨伯特就这样带着洛丽塔漫无边际地周游美国,完成了小说中主要角色第一次在空间上的移动。亨伯特本以为可以安顿下来,和洛丽塔开始幸福的生活,为此他为洛丽塔找了一家女子学校,但洛丽塔却开始行踪不定,甚至出现短暂的失踪,这些使亨伯特感到不安,和洛丽塔发生了争执。洛丽塔提议开始由她设计的第二次旅行。为了远离不安与焦虑的困扰,亨伯特答应再次移动,寻找只属于他和洛丽塔的伊甸园。如暗影般时隐时现的奎尔蒂(Clare Quilty)是亨伯特最大的威胁,不远不近地尾随着他和洛丽塔,始终无法摆脱。在第二次由洛丽塔设计的行程中,亨伯特失去了主动权,完全听命于洛丽塔,终于洛丽塔在一次发烧住院的过程中被奎尔蒂接走,仿佛永远消失于亨伯特的世界。时过境迁,再次见到洛丽塔已是多年之后,怀孕的洛丽塔身体臃肿,早已失去了宁芙(Nymphet,意思是小仙女/小妖精,在《洛丽塔》中特指亨伯特喜爱的九到十四岁年龄段内的性感少女)的吸引力,爱恨交织的亨伯特离开洛丽塔,踏上了对奎尔蒂的讨伐之途。

如果把整个美国的版图比作象棋的棋盘,那么在版图上旅行、漂泊不定的小说中的人物则是棋盘上跳跃的棋子,人物休憩的汽车旅馆则是棋子落脚的格子,棋子在棋盘上不断经历斗转星移、生死辗转、周而复始。亨伯特是明处的白骑士,由他最先出棋,而作为亨伯特丑恶阴暗面化身的奎尔蒂则是身在暗处的黑骑士。白骑士每走一步,黑骑士就进行相应的推进,始终阻击白骑士的行进。洛丽塔作为皇后可以随意前进,是威力最大的棋子。文本中的第二次行程就完全由皇后洛丽塔操纵,但肆意妄为的洛丽塔不久就被对方骑士奎尔蒂吃掉,亨伯特再也找不到洛丽塔的踪迹就象征着皇后在棋盘上的消失。失去皇后的骑士亨伯特陷入了停滞与迷惘之中,辨不清方向,不再前行,直到多年后得知皇后洛丽塔被对方骑士吃掉这一真相后,这盘被搁置多年的棋局再次开启,亨伯特不再彷徨,不再迟疑,勇敢地移步讨伐黑骑士,最终吃掉了邪恶阴暗的黑骑士。

在《天赋》中,纳博科夫借诗人费奥多尔之口袒露了棋局布设中骑士移步(knight’s move)的精髓:“任何艺术上的创新倾向都是骑士的移步,一种影子的变换,一种代替镜子的转移。”[4]131象棋中,骑士移动的轨迹不是简单的直线前进,骑士从直线出发,而结果却是对角线前行。直线前行的效果是可抑可扬,而对角线的效果是先扬后抑或先抑后扬。和其他棋子不同,骑士可以越过阻挡他前进的其他棋子,给人出乎意料的惊诧效果。这种移步是创造性的,充满了无限的可能,正如艺术创作本身,平铺直叙中陡然一转便留给读者无限的惊喜与奇幻的体验。

(一)掩饰流亡身份的悲怆

早在小说的开篇处,亨伯特看似坦诚地按照弗洛依德式精神分析学家的断案模式讲述自己的童年经历时就出现了骑士移步,“我三岁那年,我的那位很上相的母亲在一桩反常的意外事件中(在野餐会上遭到电击)去世了”[5]11。骑士首先直线行进,叙述母亲的死亡,仅用“野餐”“电击”这两个在括号内的场景化意象就一笔带过,再无任何伤感与留恋,母亲的存在对于幼小的亨伯特似乎可有可无,母亲的影像逐渐淡化。突发的一次意外,仅有一次,却无法重复,无论亨伯特怎样追忆,都不能再记起更多的点滴。亨伯特有意跳过了母亲去世的创伤回忆,以免勾起身处异乡的愁绪。

母亲的去世象征着亨伯特与故土联系的断绝,欧洲大陆这片具有深厚底蕴的故土滋养了亨伯特的文人气质、诗人气息,贵族般优雅的亨伯特由于家族的一次次变故,不得不流亡美国这个商业气息浓重、庸俗文化盛行的年轻国度。对于习惯了古老欧洲诗性思维的亨伯特而言,美国的一切虽是陌生的,但也充满着生机与无限的可能。旧的联系已经切断,亨伯特尝试通过年轻气盛、为庸俗文化所困、叛逆不羁的洛丽塔与新的环境建立联系。洛丽塔俨然已成为了美国的化身(embodiment)。洛丽塔对亨伯特而言是致命的诱惑,是亨伯特魂牵梦绕的小仙女宁芙,是已故的真爱安娜贝尔的再现,更是美国文化与亨伯特自身理想的契合点。亨伯特沉浸在自己与洛丽塔美满幸福生活的童话故事中,试图把洛丽塔内化为自己的一部分,因为只有这样才能与美国紧密联系,从欧洲的伤感回忆中走出来。骑士移动在这里看似跳越了流亡的悲悯,但这种忧伤的记忆却不会因此而消退,已幻化为亨伯特的一种思维方式,时刻左右着他的选择与判断。悲怆的记忆塑造了亨伯特敏感的内心,而其后他对洛丽塔偏执的追寻也是在利用洛丽塔的明媚温暖驱赶内心的阴霾。

(二)掩饰对同性的恐惧

骑士移步再次出现在下面这处文本中:“我碰巧在阳台上看到街对面一扇亮着灯的窗户里有个看去很像性感少女的姑娘正在一面相当配合的镜子前脱衣。跟外界如此隔绝,显得如此遥远,这种景象产生了一种勾魂摄魄的魔力,使我全速跑向叫我心满意足的那个孤独的人儿。可是我喜爱的那个娇美的裸体形象却突然恶魔似的变成了一个男人给灯光照亮的、令人厌恶的光胳膊,他在那个炎热、潮湿、没有希望的夏夜穿着内衣裤坐在敞开的窗口看报。”[5]30-31亨伯特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仿佛看到了小仙女正在镜前解衣宽带,但当他想走近触碰这一切时,幻象发生了突变,迎面而来的是在酷暑中半裸乘凉、没有丝毫美感的中年男人。骑士移动在这里暗示了亨伯特内心的恐惧。表面美好多姿的小仙女或许只是一层轻盈的外衣,藏匿在这层薄雾下的是中年男人不雅的躯体,这影射了亨伯特的恋童癖或许只是表象,他真正的倾向是对同性的爱恋。

亨伯特对自己的外表有着狂妄的自信,充满阳刚之气的外表使他相信任何女人都会拜倒在他的脚下。第一次见到洛丽塔时,亨伯特自信地认为洛丽塔一定迷上了他,因为任何少女都会对他那“轮廓清晰的下颚、具有男性线条的手、深沉的声带和宽阔的肩膀”着迷。但正是这样一位自认为具有白马王子般完美外表的男性却对女人不感兴趣,甚至憎恨成熟性感的女性,只是和不固定的女人保持“清洁的关系”。亨伯特对文本中出现的男性几乎没有任何情感上的交流,唯一一位花费笔墨的男性就是与亨伯特有着千丝万缕联系的黑暗中的追寻者奎尔蒂。亨伯特与奎尔蒂,一明一暗,有着太多的相同点:对戏剧的喜好,对宁芙的偏爱,仿佛双生兄弟般,在最后一幕的扭扯与厮打,都暗示了奎尔蒂和亨伯特的同一性。“我滚压住他。我们滚压住我。他们滚压住他。我们滚压住我们。”主体和对象由“我”和“他”到“我们”和“我”到“他们”和“他”,再到“我们”和“我们”,伴随着滚压的动作,亨伯特和奎尔蒂主体性之间的边界变得越来越模糊,最后形成了一个统一体。对于同质的奎尔蒂,亨伯特表现出的一直是躲避与恐惧,是洛丽塔最后的变质才使他鼓起勇气,杀死自己的影子奎尔蒂。亨伯特对一切成熟女性以及和自己过于相似的同性,都有着厌恶和抵触感。

这里骑士移步在一定程度上使作者渗入到叙述层,与亨伯特共享了相同的感受。纳博科夫对于普鲁斯特和乔伊斯等男性前辈有着同样的倾慕之情,认可他们的文学作品,但自然也形成了“影响的焦虑”(anxiety of influence)。纳博科夫需要摆脱对同质者的爱慕情节,逃脱对前辈的朦胧情感,才能在文学创作上开拓属于自己的一片天空,但也由此产生了一种对同性的恐惧。

(三)掩饰对洛丽塔身体的摧残

骑士移步再次出现在亨伯特嬉戏般地抚摸洛丽塔的大腿时,“我发誓,在她那性感少女的大腿上的确有一块黄里发紫的淤伤,我的毛茸茸的大手正在按摩那块伤痕,缓缓地把它盖住……”[4]92这本该充满暧昧的嬉戏却暴露了亨伯特曾经的暴力给洛丽塔留下的伤痕,骑士移步让读者发现了暴力,但这种暴力却隐藏在表面温柔的嬉戏中,读者只能管中窥豹,瞥见一角。亨伯特对前妻瓦莱里亚动粗的描写也暗示了他的暴力倾向,他会“拧肥胖的瓦莱里亚扭断了的手腕骨”,想象“穿上像山一样高的靴子狠踢她的屁股”。而对洛丽塔,尽管亨伯特怜香惜玉,却有时难以压抑自己的嫉妒,“用反手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洛丽塔在汽车旅馆夜夜哭泣,无声地诉说了亨伯特绅士外表下的野兽般的暴行。

亨伯特对于洛丽塔而言是残酷的独裁者,是掠夺童年的抢劫者。对于洛丽塔的残忍,不仅埋藏在隐含的暴力之中,为了让洛丽塔停留在宁芙阶段,不再长大,亨伯特甚至卑鄙地给洛丽塔吃安眠药,抑制洛丽塔的发育,拒绝时间在宁芙身上留下任何痕迹。亨伯特以爱之名把洛丽塔囚禁在空间和时间的双重牢笼中,但亨伯特对洛丽塔的爱却徒有虚名,他爱上的并不是洛丽塔,而是他自己意念中的完美宁芙,可怜的洛丽塔只不过是他宣泄这种情绪的对象而已。“我疯狂占有的并不是她,而是我自己的创造物,是另一个想像出来的洛丽塔——说不定比洛丽塔更加真实,这个幻象与她复叠,包裹着她,在我和她之间漂浮,没有意志,没有知觉——真的,自身并没有生命。”[5]95当洛丽塔多年后再次现身时,仍然拒绝和亨伯特在一起。在洛丽塔看来,亨伯特比奎尔蒂更加卑劣,奎尔蒂只是伤了她的心,而亨伯特却毁了她的一生。亨伯特将自己对洛丽塔造成的伤害埋藏在童话的外表下,称洛丽塔是睡美人,自己则是洛丽塔的白马王子,这样的纯真表述中却暗藏着残酷的暴力。亨伯特面对评审团忏悔的精巧布局,使读者陷入了对恋童癖、杀人犯的亨伯特的怜悯之中。

骑士移步让读者感到惊诧的同时,曲折隐晦地揭露了亨伯特蓄意跳跃的真相,使读者隐约感受到亨伯特并不像他叙述的这般纯洁真诚。

(四)掩饰对生命美学的破坏

纳博科夫以静物描写的方式传达了骑士移步的破坏效果。看似无关痛痒的环境描写,却暗藏玄机,“楼梯拐角处一扇爬满蜘蛛的门或小窗,闪着红宝石色的光,而在一尘不染的长方形和它不对称的位置中间皮开肉绽的伤痛——一名骑士从上面走过——总是奇怪地让我思绪不宁”[5]329。骑士走过后留下的是斑斑血痕,是皮开肉绽的伤痛,这样的伤痛莫名地困扰着亨伯特,因为那不仅是窗户周围的木头被腐蚀的印记,亨伯特还赋予其特定的含义,认为那是骑士移动留下的伤痕。

骑士在文本中既是亨伯特的隐喻,又构成了结构上的隐喻效果。骑士作为亨伯特的隐喻,其移动造成的伤痕暗指亨伯特对洛丽塔造成的种种伤害。面对自己给洛丽塔生理和心理造成的双重伤害,亨伯特只有久久凝视这些血与泪,犹豫踌躇,不知所措。他对洛丽塔偏执的畸恋没有给洛丽塔带来任何欢乐,留下的只有血痕和眼泪。亨伯特看到了洛丽塔的苦痛,却无能为力,因为这些苦痛的源泉就是他自己难以抑制的占有欲。洛丽塔作为宁芙的化身,体现了艺术的美,她的行为没有任何功利性,是孩童般纯真的游戏。洛丽塔对网球比赛的结果持冷漠的态度,对胜负表现得天真无邪、坦诚直率。因为没有谨小慎微的赢家的禁忌,洛丽塔的网球打得娴熟有力,无所顾忌地打出一个个优美的弧线,身体协调,内心纯净得没有任何杂质。当亨伯特为洛丽塔打网球的完美姿态陶醉不已时,一只蝴蝶飞了过来,落在他和洛丽塔之间,象征了这一瞬间是最美的一刻。纳博科夫对蝴蝶的偏爱由来已久[6],《洛丽塔》就是在夫人维拉载着纳博科夫周游美国捕蝴蝶的过程中创作的。整部小说中,蝴蝶的意象仅出现过一次,就是在洛丽塔打网球这一刻,这是纳博科夫在暗示读者他所推崇的极致之美出现于此,此时此地的洛丽塔集各种艺术之美于一身,给人以最高的审美福祉。骑士亨伯特在洛丽塔生命中的移动给代表艺术美的洛丽塔造成了永久的伤痛。

四、叙事与生命美学之博弈

骑士移步作为文本结构的隐喻,其本质是破坏性的。不仅是骑士移步这一结构隐喻,其他任何创作技巧的使用都会使小说中的人物被囚禁在文本的牢笼中,一旦文本创作完毕,其中的人物、故事情节都会固化、凝滞为永恒的存在,不会再次受到任何生存的威胁,不会枯萎,不会凋零。但这就是纳博科夫所要追寻的美学吗?

正如亨伯特引用的一首古诗中所云,“人类的道德观念是我们不得不向美的现世观念所致的敬意”[5]454,纳博科夫追求的是比永恒之美更加绚烂的生死之美,这种美不会像宝石一样固化凝滞,封印在文本中贪求永生。纳博科夫只在洛丽塔生命最繁盛的那一刻设置一只蝴蝶来代表他的美学主张,却残酷地让超出宁芙年龄限制的洛丽塔最终死于难产。纳博科夫小说中的人物都受到了死亡的威胁,亨伯特喜爱的宁芙仅限于九到十四岁的少女,超过这一时间跨度,宁芙的生命也就走到了尽头,纵使洛丽塔在现世中是多么完美的宁芙的化身,一旦时间在她身上留下稍许岁月的痕迹,她就失去了宁芙的生命力。这种在生命最繁盛的时候凋零的暴力美学贯穿整个文本。

在亨伯特的自白结束后,他的故事也已完结,留下的只有“骨髓”“血液”和“绿头苍蝇”。叙述者亨伯特同作者纳博科夫一样,希望给故事画上一个句号,将生的气息统统抽出,留下的只有小说的尸体。为了彻底结束文本的生命,达到有生有死的自然艺术美感[7],纳博科夫安排叙述者亨伯特患心肌梗塞死于监狱,以及失去宁芙生命力的洛丽塔死于难产。至此,小说中的所有人物统统殒命,但无论如何限制人物的生命,这部作品只要再次被读者阅读,小说人物就又周而复始地获得了新生。

洛丽塔之所以充满美感,是由于她的生命时刻遭受着来自外界的威胁:亨伯特的虐待、奎尔蒂的诱惑等诸多因素都可能将洛丽塔推向死亡。面对死亡的深渊,洛丽塔就像一只蝴蝶般翩翩起舞,以一颗孩童之心,漫无边际地绽放自己的美丽,毫无顾忌,毫不伪饰。就是这样唯美的洛丽塔也仅有一刻能与蝴蝶媲美,艺术的创作始终无法战胜大自然的鬼斧神工,洛丽塔在缔造一个真正的生命时,难产死去了,这也象征了纳博科夫为必死的美感作出的努力受到了压制,以挫败告终。

[1]赵君. 艺术彼在世界里的审美狂喜——纳博科夫小说美学思想探幽[D].广州:暨南大学,2006.

[2]Nabokov V. Strong Opinions [M]. New York:McGraw-Hill,1973.

[3]Nabokov V. Speak,Memory: An Autobiography Revisited[M]. New York:Pyramid Books,1966.

[4]Nabokov V. The Gift [M]. New York:GP Putman’s Sons,1963.

[5]弗拉基米尔·纳博科夫. 洛丽塔 [M]. 主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5.

[6]赵君. 蝴蝶研究对纳博科夫小说美学的发生学意义[J]. 湘潭大学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5):130-133.

[7]赵君. 纳博科夫对小说艺术本质存在的“无限还原”[J]. 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版,2011(1):9-16.

ChessforAesthetics’Sake:ChessNarrativeStrategyinLolita

ZHANGNa

(FacultyofEnglishLanguageandCulture,GuangdongUniversityofForeignStudies,Guangzhou510420,China)

Vladimir Nabokov’s main works are chess problems. As a narrative strategy,chess problems are put into the text and shape the narrative structure. Knight’s move is among those chess strategies Nabokov applied. The analysis of knight’s move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chess metaphor contributes to offering Nabokov’s exploration to the essence of mortal aesthetics inLolita. Like Humbert’s harm to Lolita,the structural metaphor of knight’s move represents a threat to the aesthetic bliss of art. The ultimate art admired by Nabokov should be a living thing like the butterfly,and its mortality makes it aesthetic. However,mortal aesthetics is elusive and unsustainable in literary narration.

chess metaphor;exile melancholy;homophobia;violence;mortal aesthetics

2016-05-22

张娜(1986-),女,北京人,广东外语外贸大学英语语言文化学院博士研究生。

I106.4

A

2095-2074(2016)05-007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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