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战争的雨雪中重构故乡
——《己卯年雨雪》的一种解读

2016-02-17 01:07惠州学院广东惠州510632
肇庆学院学报 2016年4期
关键词:雨雪洞庭湖湖湘

颜 敏(惠州学院,广东惠州510632)

在战争的雨雪中重构故乡
——《己卯年雨雪》的一种解读

颜敏
(惠州学院,广东惠州510632)

与《诗经》的战争书写类似,熊育群的抗战小说《己卯年雨雪》借抒写战争的伤痛召唤故乡精魂的归来。但小说中的故乡不再是《诗经》里托物起兴的实情实景,而是带有幻觉性质的建构,是特定历史文化的象征之物。在现代性语境里,作家通过打捞历史遗骸、重建文化记忆的方式寻回故乡,其叙述行为也成为了民族招魂术的一部分。但熊育群在回归传统和保持普世意识间找到了平衡点,避免了陷入文化保守主义之圈,为后来者提供了可供借鉴的经验。

《己卯年雨雪》;战争书写;抒情;故乡

中国现当代文学中,有关抗战题材的小说层出不穷,风格各异。当下作家若要重写抗战,这些作品既是可供借鉴的文学资源,也将成为影响其创作的焦虑。作家熊育群的小说《己卯年雨雪》是以颇为惨烈的长沙会战为背景的抗战小说,他是否在探寻战争书写的新路径,又给后来者提供了怎样的启迪呢?

从题目来看,以“己卯”记时,“雨雪”指代战争,作者似乎有意超越以西历为时间准则的现代战争书写范式,回望历史更久远的战争书写传统。我们知道,从叙述形式来看,作为史传文学典范的《左传》创立了传统战争书写的最早范式,它的特点是立足全局,重在勾勒战争的全过程,分析敌我双方的策略得失,具有客观性和纪实性。但《己卯年雨雪》不是向《左传》等实录典籍致敬的结果,更像与《诗经》等抒情①在本文中,抒情不仅是一种表达方式,也是一种创作方法和思潮,它以个人感悟挑战客观再现,强化主体的力量,接近王德威等人在现代性语境下提出的“抒情”概念。文本遥相呼应的产物。《诗经》也抒写战争,却用情感化、个人化的方式记录与反思战争,它往往托物起兴,通过抒写征人军士的慷慨之声和旷夫怨妇的愁怨之情,凸显“远征与怀乡”的二元抒情图式,《诗经·采薇》即此类诗的名篇。具体而言,《己卯年雨雪》与《诗经》在以下两个层面有相似处。一是小说的抒情性。作者熊育群是知名诗人和散文家,诗性不知不觉融入叙事之中,小说便呈现出富有感伤色彩的抒情风格,如题目中的“雨雪”及文本中的风景描写与《采薇》中“昔我往矣,杨柳依依,今我来思,雨雪霏霏”的哀怨意境相似。二是萦绕在战争书写中的怀乡情结。小说一方面如实呈现血腥残虐的战争现场,一方面深入描摹对家乡故土的款款深情,为抗战中的湖湘人民,吟唱出了一首热烈深沉的怀乡之歌,呈现与《诗经》类似的“远征与怀乡”的二元抒情图式。因此,本文试图从小说与《诗经》之关联出发,剖析其战争书写与怀乡情结的互动过程,最终把握这篇小说的审美特质,确立其价值意义。

一、模糊了边界,凸显了风土

《诗经·采薇》中,“雨雪”指恶劣的自然条件,也预示了战争的苦难。《己卯年雨雪》以“雨雪”借代战争,更是强调战争与苦难的同一性。然而,不论双方的输赢得失,不贴正义或非正义的标签,将一切战争都等同于苦难,显现的是民间而非统治层的立场:所谓兴,百姓苦;亡,百姓苦。不管战争的性质和结局如何,对老百姓而言,战争都意味着别离苦、乱世苦、生存苦。正是基于民间立场,面对历史上延续时间很长、双方死伤惨重的长沙会战,《己卯年雨雪》放弃了全景式的客观再现,仅以其中的营田之战为焦点,主要通过下层军士及民众的眼睛来反观战争;也正是为了反映战争给民众带来的伤痛,小说确立了近乎意识流动的心理叙述模式,让不同民族身份的个体自己发声,充分展现其在战争中徘徊挣扎的痛苦内心世界。由此,《己卯年雨雪》不像宏大的战争史诗,更像一首柔和感伤的抒情歌谣,呈现的是民间生活世界里含糊流动的情感节奏。

小说的主人公是饱受战争离乱之苦的两对中日情侣。日本的千鹤子和武田修宏青梅竹马,新婚燕尔;但婚后不久武田被迫前往中国战场,千鹤子为探亲寻夫也奔赴前线慰问,两人在战火中刚刚相见就被迫分离,从此天人相隔。中国的祝奕典和左坤苇早生情愫,私定终身,只因战乱天各一方;历尽劫难方成夫妻,却因家园被战火毁掉,只能寄居在洞庭湖的渔船之中。这两对中日情侣,对自己的国家都有坚定的信仰和爱,原本是不共戴天的仇人;但小说从民间立场出发,着力表现他们“由隔绝到理解、由恨到爱”的过程,呈现边际模糊的人性天地。千鹤子的丈夫被中国人伤害,自己被捕后倍受凌辱,对抗日英雄祝奕典怎能不恨?但祝奕典的不忍之心,对她源自内心的关怀,让她慢慢对他产生了如兄长般的依恋之情。眼见日本人杀掉亲人、毁了家园,祝奕典能不仇恨作为日本人的千鹤子?但千鹤子也是战争的受难者,她的柔弱、痛苦、善良与温柔让他生出怜悯和疼惜之情,宽恕与爱替代了仇恨。左坤苇和千鹤子原本素不相识、相互敌视,但当千鹤子救了左坤苇的孩子,左坤苇的父亲治好了千鹤子的伤病,两人朝夕相处,相互慰藉,竟成了亲密无间的姐妹……在民间生活世界里,并非没有国家民族的观念,但它的世界里,更有力量的是根植于质朴人性的情义原则,因此,小说跨越了敌我二元对立的战争思维,让敌对的中日军民,在情义无价的生活世界里,敞开更为广阔的人性之美。这种模糊边际的写法并非熊育群首创,越来越多的作家在书写抗战时远离了敌我对立的思维,但一些小说往往是通过虚构中日男女的“情感传奇、生死奇恋”跨越这一边际的,这种以情欲传奇替代理性反思的抗战叙事,自有其局限。《己卯年雨雪》淡化了欲望与传奇原则,遵循更为质朴有力的思路,重在以富有表现力的抒情笔法呈现人物态度转变的心理过程,使得敌我界限瓦解的过程不仅真实可信,也富有情绪感染力。

当整篇小说不拘泥于历史事实,着力于表现人物的情感世界,并选择以人物的意识流动来组织情节、推动叙述时,抒情的力量就加强了。准确地说,由于抒情手法与边界模糊的民间生活情调相得益彰,抒情就必然成为带动叙述的重要力量。而抒情性的强化,也使得在战争书写中凸显湖湘风情成为自然之事。实际上,湖湘风情在小说中并非可有可无,它恰如整篇小说的气脉,具有多重的审美功能。作为战争现场的构成元素,湖湘风情既构成人物行动的外部环境,又牵引着人物内心世界的变化;既是托物起兴、推动情节发展的动力因素,也是塑造人物形象、呈现人物复杂内心的关键元素;更重要的是,乡土的诗意敦厚作为整体喻像对抗战争的残虐虚无,流荡在字里行间形成了小说缠绵悱恻的抒情风格,提升了作品的审美境界。最终,这一小说在艺术上的突出特色,不是如何在事实层面重构长沙会战的历史风云,也不是在思想层面深入反思战争背后的历史文化成因,而是在其汪洋恣肆的抒情风格中建构出如梦如幻的湖湘风情。因此,探寻小说在战争书写中建构湖湘风情的过程,也是把握这一小说审美特质和价值立场的过程。

二、抒情的风土,如梦的洞庭

《诗经·采薇》中的雨雪意象,是感伤柔美的自然意象,建构出了战乱中如梦如幻的故乡情境。《己卯年雨雪》在书写湘阴大地上的惨烈战事时,也提炼了具有典型性和表现力的自然意象,其核心意象为洞庭湖。小说从风景、文化与历史等多个层面呈现洞庭湖的美,它不仅成为湖湘的美景,也成为乡土的魂魄。但洞庭湖在战争叙述中是作为有意味的形式而出现的,并非纪实意义上的风土。因而,作为抒情的风土,对它的书写未必遵循现实主义的再现原则,而是成为具有选择意向的建构行为。

首先,小说一面表现战争的血腥残酷,一面描摹令人心醉的洞庭美景,以洞庭湖的柔美安静反衬战争所带来的动荡不安。武田和千鹤子相见时,正是一场激烈的战斗刚过去,他们栖身的村庄随处可见血迹与尸体,眼前的洞庭湖却美如仙境:“洞庭湖的秋天美丽得令人心醉。这是日出町不见的浩荡秋景,鸟群鸣叫,从杨仙湖的青草和芦苇丛飞上天空,它们在蓝天翱翔,突然间遮天蔽日。无垠的芦苇在秋风中摇摆,芦花飞舞,清澈的江水倒映蓝天,鱼群嬉戏水中就如鸟儿翱翔天空。这里是个人间仙境。[1]103”小说还让作为自然景色存在的洞庭湖与家园、故乡相连,足具梦幻意味。如武田在战争中,总是将眼前的洞庭湖与记忆中的日本海相联系,频生思乡之情:“洞庭湖的夜航却像在另一个世界,朦胧,梦幻,虚飘,就像梦境一般,岛如水墨画一样呈现,岸上的灯火让人想起家,渴望那种久违的温暖。一群夜宿的鸟突然从芦苇丛惊飞,朗朗夜空中,叫声特别地凄凉。”[1]44

其次,小说描写了洞庭湖的雨雪霏霏之景,以其动态之美敞开战争情境下人的情感厚度与思想厚度。洞庭湖雨后涨潮时的起伏,恰如左坤苇得知自己未婚先孕时的复杂心情:“汨罗江尾闾的十二条河流,每条河流都沿着河滩往上爬,向着白亮的天空往上涨”[1]159。流寓洞庭湖的千鹤子,她“听着芦苇、巴茅和篾棚的沙沙声,人好像被埋进无边无际的声音里,声音湿漉漉人也是湿漉漉的”,感受着战争中“与君生别离”的煎熬[1]253。洞庭湖的雨也慰藉着失去父亲的左坤苇:“她对雨水说话,雨,热烈地回应着她,它们骤然而来倏忽而去;它们久久陪伴,轻叩竹蓬,它们时而飘逸曼舞,时而嘈嘈切切,无休无止,直到左坤苇昏昏欲睡”[1]344。雨景与思念之情相连,雪景也富有象征意义。一方面,因雪与血谐音,故洞庭湖的雪景常与战争中的杀戮与死亡相连,并借此映衬暴力使用者内心的荒芜惶惑。如祝奕典在雪夜被日军俘虏后成功逃脱,在洞庭湖的船上大动杀戒,内心也如雪原般荒凉[1]88。另一方面,因为雪意味着纯净,故象征着历经战争浩劫的人们接受自然的洗礼,获得新生的可能,洞庭湖的雪景便是美丽而充满希望的:“雪片纷纷是那个不肯服输的死神无力的溃败,它是世界上最冰冷的伤悲,只要人细细体会,轻轻的雪花其实是泪,是眼泪开出的一朵朵素色花束……因为雪地,出现了雾一样薄的光亮。有一种新生的希望,在这山谷中的寒夜里,四季之身从不停顿的脚步正在大地上逡巡,垂顾着天地万物。”[1]196正是在这样的下雪天,杀人无数的日本军士武田,也恍若进入爱的国度,开始忏悔自己的杀戮行为。

小说不仅赋予洞庭湖动静结合、内涵丰富的自然美感,也着力挖掘出其作为文化意象的历史文化厚度。为了达成这一目标,小说有意凸显了两种目光。一是他者的眼光,通过日本人武田和千鹤子的眼睛,洞庭湖的文化地标被发现并凸显出来。如武田一到君山岛,就想起了舜帝二妃殉情的故事与柳毅传书的传说[1]18,一到汨罗江就记起了屈原的种种传说[1]321。在勘探情报、寻找千鹤子的途中,武田所着迷的不是军事据点,而是屈原疑冢、南泉寺等文化古迹,他为发现了活生生的中国历史而激动不已。千鹤子初到洞庭湖,脑海中回想着有关洞庭的传说与诗歌,因感受到洞庭湖的浩淼博大,她随口吟诵起南宋词人张孝祥的《过洞庭湖》来。二是考古的目光,小说通过道家人物左太乙的所行所思,着力重现洞庭湖地区的文化根基,敞开了远古世界的秘密。在战乱中,左太乙独自跋涉三湘大地,探寻夏商时期罗子国的城池,寻找着远古时代芈部落的遗迹,为几千年来游荡着的战争亡灵寻找归乡的路;他同时还身体力行,远离城镇与人群,扎茅棚、说鸟语,过着与自然同乐的隐居生活。通过他者和考古的眼光,洞庭湖作为远古文明遗迹,作为具有足够深度和厚度的文化意象而存在,象征着那种足以对抗战争的生活方式和文化力量。虽如梦如幻,却因战争情境有了独特价值,恰如作者所言:“那民国时期的洞庭湖,那个远逝如梦幻般的世界,有着奇异又魔幻的生存途径,远不只是动荡与悲壮,它从战争的硝烟间正朦胧又清晰地呈现了出来。”[1]388

三、战争的雨雪,湖湘的精魂

《诗经》中的战争诗,虽由抒情性图景构成,却洋溢着人的生命意识和英雄主义情怀,表现了在严酷战争环境下的人的形象,人的价值;故“雨雪霏霏”,寓示了战争环境的特殊性和严酷性及其对人性人心的考验,也隐含了将战争情境描摹和人物形象塑造融合起来的叙述线索。如《采薇》中以征人之眼之心抒写战争,托物起兴、触景生情,塑造出既厌倦战争、渴望归乡,又英勇征战,充满爱国豪情的军士形象。事实上,若能将中心放在人的形象及其精神世界的塑造之上,战争文学便具有了较高的审美境界。作为抗战小说,《己卯年雨雪》的重要意义也在于,在以抒情笔法描摹战争的过程中,凸显了人的形象;雨雪霏霏中绽放了洞庭儿女心灵世界之美,塑造了别具一格的湖湘人的形象。

祝奕典是重视情义的典范,他兼有英雄气概与儿女情长,显现了爱憎分明又带点执拗的湖湘气质。他聪明、机智、多情、重义,只身一人组建船队,在洞庭湖上运送货物,既不与官府合作,也不和黑道同行,却所向披靡、无人可及,乃逍遥自在的草莽英雄。如果抗日战火没有燃烧到他赖以生存的故土,他与时代不过是擦肩而过,未必成为闪耀一时的悲剧英雄。但战争改变了他的人生轨迹,家园被毁、货船被劫、亲人被杀,他不得不拿起昔日砍柴切菜的响刀,去还击日本侵略者。但他的野性让他无法成为常轨的抗日力量(国共两党的抗日武装他都没有加入,只是积极配合),而是以独来独往的民间侠客出现。在处理日本战俘千鹤子的问题上,他我行我素,违背了当局的相关规定。从决定在王旻如坟前手刃千鹤子,到后来私自收留千鹤子母女,到最后在法庭上愿意独力承担罪责,为千鹤子辩护,他的所作所为遵循的是自己的良心,而非所谓的民族大义。正因为如此,他陷入了国家道义和民间情义的矛盾中,尽管在民间被人称道,在国民政府的法庭上,却因包庇日本战俘被判处十年监禁,成为悲剧性的英雄。

如果说祝奕典代表血气方刚、重情重义的湖湘青年形象,那么左太乙则是沧桑过后、弥久不衰的湖湘之魂。左太乙本生在殷实人家,是富甲一方却乐善好施的乡绅。但革命、战争、自然灾难毁掉了他衣食无忧的平静生活,也毁掉了他对人心世道的信心,他从入世到出世,对所谓的“新学新观念”毫无兴趣,一步步走入了道教“复元古”的胜境。在回归古朴,远离人群的隐居生活中,他至真至纯的天性并未改变,对世人乃至天地自然始终存有悲悯之情和救助之心。栖居大湾杨村时,他主动承担了打更人的重任,看护村人的梦境,提醒人们防火防盗防入侵。在湖上捕鱼时,他总是放走小鱼小虾;白鹭受伤了,他像呵护孩子一样精心护理。尽管日本人毁掉了家园,可面对伤痕累累的日本战俘千鹤子时,他毫不犹豫地伸出援助之手。左太乙这一形象的出现,是作者对湖湘精神的理想化建构。湖湘精神里的蛮性和野性被建立在远古文化与生活方式积淀的重量之上,化为超越历史时空的博大情怀,具有了世界性和恒久性。

除了他们两人,在左坤苇及其他当地村民身上,也洋溢着那股重情重义又桀骜不顺的野性力量。似乎湖湘人的身体里,都活跃着与屈原相似的血脉,能为坚守自己的人生信念上下求索,九死而不悔。他们绝不是张爱玲笔下的都市俗民,对时世有感知,却以懵懂和冷漠回应;相反,他们对时代是融入的,是勇于担当责任并忍受苦难的。近代史上的数次战争中,湖湘人流的血最多,付出的牺牲最大。但正因为看重自己坚守的人生准则,湖湘精英们可能与主流意识背离,他们就算是英雄,也难以成为顺应时势的弄潮儿,往往沦为不合时宜的、边缘化的存在。概之,执拗刚硬的湖湘精魂难以与庙堂长期合流,只能走向民间。在小说中,作者所要宣扬和肯定的,正是作为民间立场的湖湘精神和处在边缘的湖湘英雄。左太平这样的当政者固有可取之处(左太平作为一县之长,在抗战中屡立战功,作者却对他颇有微词:他霸占他人之妻,引发一场家族革命,毁掉了哥哥的家),但左太乙、祝奕典、左坤苇等人才是真正的湖湘精魂。自然,作者也意识到,现时代已经难以寻觅此般英雄气质和人性力量,他呈现的不过是理想化的世界。因此,当他通过抗战建构这些融汇了原始生命力和民间素朴道德力量的湖湘精魂的形象时,他的叙述策略本身,也变成了带有抒情意味的招魂之术了。

四、结语:魂兮归来

现代文学史上,萧红、孙犁等作家在抒情化之路上开辟了抗战文学的幽微小径,凸显个人化、乡土化的战争叙事线索,虽别开生面,却非主流;1980年后,以莫言的《红高粱》为代表的抗战小说将抒情化推向高峰,流播至今俨然成为当下战争书写的主要范式。究其原因,可能有二。一是当下流行的个人化的、心理流动式的文学叙事左右了战争文学的风貌。二是全局性、再现性的战争书写与作家有限的战争经验之间的矛盾,使得一些作家选择了更为简便内化的抒情笔法。但熊育群战争小说的抒情化风格与力量并非得力于当下,而是与更为久远的《诗经》《楚辞》等抒情传统更为契合。战争是人类文明的自毁行为,它导致生灵涂炭,人类无家可归;而对于故乡的渴望,则是对于生命安适与人类整体归宿的渴望;因而自《诗经》开始,战争叙事与怀乡情结融合书写,形成了具有突出审美价值的战争书写思路。熊育群在这条路上更进了一步,他找到了属于自己的抒情目标——借助抒写战争的伤痛召唤故乡精魂的归来,并且,在他笔下,故乡不再是《诗经》里托物起兴的实情实景,而是带有幻觉性质的建构,是特定历史文化的象征之物。

熊育群原籍湖南岳阳,作为远离故乡多年的游子,当他叙述1939年发生在故土的战事时,既是应时代之召唤,也是在回应内心的怀乡情愫。后记里,他指出自己对这场战争的表述热情是被一连串熟悉的地名所激发,是带着对出生与成长之地的眷念在打捞历史遗骸、重建历史记忆[1]361-362。在现代性语境里,作者试图通过打捞历史遗骸、重建文化记忆的方式为人类寻回故乡与家园,其叙述行为也将成为民族招魂术的一部分。但这种“魂兮归来”的文学叙事有何意义呢?1980年开始兴起的“寻根”文学,曾在文学创作中重建关于故乡的图景,召唤民族精神的复兴,但他们主要以现代性为旗帜,不无对民族蒙昧主义的否定和批判,如在湘籍作家韩少功和残雪笔下,延续着国民性批判的现代主题,湖湘文化显现了愚昧落后的一面。熊育群试图以更久远的地方文化(道教)对抗人类的文明化进程(战争也是文明产物之一),寻求没有时空分隔、灵魂共生的素朴世界,他笔下的乡土世界如斯美好,充满力量和希望,构成了对现实的反思与批判。这种以回归远古、重建乡土精神为目标的文学叙事,容易陷入文化保守主义的泥潭。但《己卯年雨雪》具备开放包容的文化视野,表现出超越国家、民族界限的悲悯情怀和普世意识,道家文化的理想与反对战争、捍卫世界和平、尊重他者的现实诉求合二为一,并无抵触之感。在笔者看来,这篇小说在回归传统与保持普世意识间找到了平衡点,拓展了《诗经》中“战争书写与怀乡情结”二元抒情图式的审美空间与思想境界,为后来者提供了值得借鉴的经验。

[1]熊育群.己卯年雨雪[M].花城出版社,2016.

(责任编辑:卢妙清)

Reconstructed Hometown in the Rain and Snow ofWar:an Interpretation of The Rain and Snow in the 1939

YANM in
(Huizhou University,Huizhou,Guangdong,510632,China)

ract Justas the narrative ofwar in The Book of Songs,the theme of The Rain and Snow in 1939,w ritten by Xiong Yuqun is summoning the soul of his hometown by the narrative of war.In this novel,hometown is nota reality leading to express one’s emotion as The Book of Songs,buta constructed image and a symbol of the specialhistory and culture.In themodernistic society,when thew riter constructed his hometown through the way thatsalvaged the remains of history and reconstructed thememory of culture,his narrativewould be an action of spiritualism for nation.A fter all,Xiong Yuqun has found the balance between the tradition and modern value and avoided dropping into the dilemma of cultural conservatism,and his narrative benefits the later literature.

ords The Rain and Snow in 1939;the narrativeofwar;lyricism;hometown

I207.425

A

1009-8445(2016)04-0007-05

2016-04-09

国家社科基金青年项目“华文文学的跨语境传播研究暨史料整理”(13CZW 080)

颜敏(1977-),女,湖南涟源人,惠州学院中文系教授,博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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