爱情进程:文本的真实与现实的想象

2016-02-17 15:36蒲实
三联生活周刊 2016年7期
关键词:爱情

蒲实

马背上的浪漫相吻

邂逅:偶然与命运

几年前,一位大学好友在她的婚礼上,播放了自制的一段小视频,讲述她与爱人的“邂逅前史”。他们是工作后在一次北京的公务会议上认识的,本不是一个邂逅的浪漫之地。但随着交往深入,他们发现自己都曾在几乎相同的时间去过一些国家。比如:2003年8月,她在丹麦交换学习,他正在瑞典进修;2008年11月,她去英国出访,他也在伦敦出差;2009年春天,她去加拿大旅行,他正在安大略湖附近游玩。这一发现让他们觉得很美妙,也拉长了邂逅的历程:他们仿佛独自走了这么多地方,这么远的距离,就是为了与彼此相遇。婚礼上这段有关邂逅的叙述,为他们的爱情注解了宿命的意味。

每一对相爱的人,大概都会孜孜不倦地回忆邂逅的故事,不断赋予它以时空涵义。每隔9年出一部、从1995年拍摄到2013年的爱情三部曲《爱在黎明破晓前》、《爱在日落黄昏前》和《爱在午夜降临前》,大部分时间都在演绎一对恋人漫长的相遇。21世纪发达城市的恋人很难有机会体验不可抗拒的“命运”的侵袭(更遑论反抗它),这不过是一组以日常对话为骨架的“话痨片”。意外的是,它却大获成功。

1995年,美国大学生杰西在欧洲旅行,返回美国途中,在开往维也纳的火车上遇到了巴黎大学的女学生赛琳娜,两人一见钟情,相谈很投契。火车到站,他们一同下车,在维也纳游览,聊人生、爱情、生活、生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共度一夜,相互约定,半年之后在同一个地点见面。9年后,已成作家的杰西带着以这段邂逅写成的书来到巴黎,在一个书店开新书记者会。这时,赛琳娜也来到书店,两人再次不期而遇。杰西与赛琳娜在巴黎街头行走,聊彼此9年来的境遇,如故人重逢,依旧喋喋不休。原来杰西9年前曾如约到维也纳等赛琳娜,但她因为家人去世未能赴约。杰西结了婚,却是责任多于爱情的关系。他们有一段平淡却让人忧伤的对话。杰西说,在他快要举行婚礼的那几个月,他一直都很想赛琳娜。在去婚礼的路上,他从车里望着窗外,似乎看到在离教堂不远处,有一个像赛琳娜的人正走向百老汇和13街街角的一家熟食店。赛琳娜说,她当时正在纽约,住在11街和百老汇交界的地方。这纯粹的偶然性中,就像隐藏了重大的命运,使“错过”具有了悲剧性的力量,让重逢的短短几个小时获得了它本身并不具有的情节性和诗性,存在得以升华。9年后,他们终于在一起。如此漫长的相遇,让现代人都感到了指向永恒的时间,再琐碎庸常的相处,也不会将他们分开了。

英国作家阿兰·德波顿在他的小说《爱情笔记》里,也有点絮絮叨叨地讨论过爱情的偶遇问题。他乘坐英国航空公司的飞机从巴黎回伦敦,遇到了坐在他旁边的女孩克洛艾,天马行空地闲聊一路,“微妙地捕捉彼此的性情,犹如漫步在蜿蜒崎岖的山间小径”,并在通过海关检查时爱上了她。这又是个有点寡淡的现代爱情故事。可是面对爱情之人,仍会像任何时代的人一样,如艺术家面对着材料时陷入焦虑:纯粹的偶然如何成为永恒?爱的力学、心理和精神支撑点在哪里?于是德波顿这位才子就有了一段有趣的思考:

克洛艾和我把飞机上的相遇神化为爱神爱芙洛迪特的安排,充满古典和神秘气息,是爱情故事的第一场第一幕。自我们降临凡尘,宇宙中就有一位伟大的神灵在微妙地改变我们的运行轨道,终使我们能于这一天邂逅在巴黎至伦敦的班机上。……就如历史学家一样,坚守既成的事实,就必然万无一失,不必在乎每一个片段都可能出现的偶然性,也不用正视自己扮演着自己的黑格尔和施本格勒,错误地编织起宏大的历史叙事。我们摇身变成叙述者,把飞机上的邂逅美化为天意的安排,为我们的命运找到难以置信的因果联系。

但这种古典的爱情观,又还不够现代人的理性。德波顿于是开天辟地计算了他与克洛艾邂逅的概率,作为对爱情神秘宿命的概率诠释。

此次旅行都不在各自原本的计划当中。克洛艾在最后一刻被她的杂志社派去巴黎,因为副主编恰巧病了。而我之所以去,则是由于在波尔多的建筑任务碰巧早早完成,才有足够的时间到巴黎,在姐姐那儿逗留几天。在我们计划回英国那天,两国的航空公司从戴高乐机场到希思罗机场共有6趟9点至午时的航班。虽然我们都打算在12月6日下午早些时候回到伦敦,但都是在最后一分钟才确定到底乘哪架班机。这样,从6号拂晓算起,我们乘坐同一次班机(不一定是相邻座位)的数学概率是1/36。

在有191个座位的经济舱里,克洛艾被安排坐15A,而我极可能是出于偶然,被安排坐15B。从理论上说,克洛艾和我相邻而坐的可能性是110/17847,也就是1/162.245。而实际巴黎和伦敦之间有6趟航班,并且我俩都曾在这6趟之间犹豫不决,到最后一刻才选择了这一班,所以这个可能性必须乘以1/36的机会。这样,克洛艾和我在12月份的一个早上,乘坐英国航空公司和波音飞机飞越英吉利海峡时邂逅的最终可能性是1/5840.82。

相遇的概率只有1/5840.82,这似乎是命运安排的概率阈值,从而让爱情宿命论成为一个神话或一种幻觉。那么接下来的问题是,如果航空公司的计算机没有将他们的座位安排在一起,他们还会相爱吗?命中注定的,究竟是爱上克洛艾这个人,还是去爱本身?如果是后者,那么爱人还具有那种我们想象出来的独一无二和不可替代性吗?我们是先有爱的需要,再去爱一个人,还是因为一个特定的人,激发出我们的爱?法国哲学家和符号学家罗兰·巴特在他号称解构主义的文本《恋人絮语》里,对上面的概率问题给出了一个确定性的回答。他说:“我一生中遇到过成千上万个身体,并对其中的数百个产生欲望。但我真正爱上的只有一个。这一个向我点明了我自身欲望的特殊性。这一选择,严格到只能保留唯一(非他/她不可)……要在成千上万个形象中发现我所喜爱的形象,就必须具备许多偶然因素,许多令人惊叹的巧合(也许还要加上许多的追求、寻觅)。这真是一个奇特的谜,我百思不得其解:为什么我爱慕这一个?为什么我苦苦地思念她/他?我渴求的是整体(倩影,形态,神态)?或仅仅是某一局部?倘若是后一种,那么在我所爱的情偶身上,又是什么东西最令人心醉?是什么不起眼的小东西(也许小到难以置信)或是什么微不足道的小事?”

那些不足道的细微末节——断了一片的指甲,崩了的一颗牙,掉了的一缕头发,眼眸的颜色,轻咬下唇的牙齿,发某个单词时特定的口音,打哈欠时脖颈的偏斜,两个门齿之间的缝隙,抽烟时手指叉开的动作——所有这些,才是“怦然心动”那一瞬间具有决定性意义的小事,把无数个概率极小的擦肩而过中的一个,确定为爱情的必然。这些细微末节撩动着心弦,却无法确切地清楚描绘,自身欲望越特殊,表述越模糊,近乎不可捉摸的直觉。连罗兰·巴特也说,语言上的失败只能让他用一个词来表达这一切,那就是:“可爱。”

现代人对邂逅触碰式的轻巧诠释,与古代人具有戏剧性力量的厚重表述,在这一点上相映成趣。18世纪30年代,法国的普雷沃神父在《曼侬·莱斯科》这本小说中,展现了一种迷人的激情之爱。在普雷沃笔下,激情来自“一见钟情”。普雷沃的主人公,17岁的骑士、品格高尚的贵族青年格里厄遇到下层阶级的女子曼侬,便“顿觉全身燃起熊熊火焰,几乎心醉神迷”。当晚,他设法单独与曼侬共进晚餐,并真正体验了初恋的力量:“很快,我意识到自己并不像想象中那么幼稚。我的心扉敞开,引入了千百种从未体验过的欢乐情感。一股温和的暖意在我的血管中扩散开来。我陷入了某种痴迷,一度丧失了言语功能,只能通过眼睛来表达。”两个未成年人随后就从亚眠私奔到了巴黎,跳过婚礼,不假思索地过上了夫妻生活。格里厄以为,只要曼侬对他保持忠诚,自己就会幸福地和她生活一辈子。不幸的是,曼侬是个纵欲的女人,她对消遣和奢华的需求一次次对两人造成伤害。“拥有致命诱惑力的女子”的形象就这样被引入了文学,善良的男子成了她们的猎物,并最终遭到毁灭。

正因“一见钟情”并非命运的安排,而源自于自身的特殊欲望与瞬间的直觉,它是不可靠的,甚至是危险和致命的,但又正是爱情的诱人之处——寻找爱情的过程注定充满冒险,甚至痛苦与不幸。格里厄对父亲忏悔说:“您知道,是爱情,完全是爱情——致命的激情——导致了我的错误……爱情让我变得太温柔、太热情和太忠诚,也许还太乐于纵容一位充满魅力的情人的欲望。这些就是我的罪过。”他不顾曼侬的过错,对她一往情深,这在18世纪被视作非凡之人的标志。投入激情之爱的人必须拥有殉道者的气魄,哪怕处于被羞辱乃至自我毁灭的境地。18世纪后期,受这种情感驱动的爱情,将在卢梭的《新爱洛伊丝》中得到终极的表达。

亲密关系:浪漫之爱

“偶然”最终被固定下来,开始一段持续的时期。这成了一个非常复杂的形而上学问题,至今我自己也未完全想透彻。从开始纯粹的偶然,如何变成建构亲密关系的支撑点?如何宣布爱情,结束偶然?罗兰·巴特说:“我爱你。这一具体情境不是指爱情表白或海誓山盟,而是爱的反复呼唤本身。”“我也一样”,也不是个圆满的答复,不过,却足以触发一连串癫狂欣喜的抒怀。爱的宣言想说的是,对曾经是偶然的一切,恋人想从中获得更多,包括持续、坚持、投入和忠诚。忠诚意味着一种过渡,从偶然过渡到坚定的建构,从而这种偶然变成命运。鲁迅写的爱情小说《伤逝》着实谈不上浪漫,充满生活的算计,唯独告白,虽然也俗套,却是小说里唯一的一处发出竖琴的那声音的地方:

我只记得那是以前的十几天,曾经很仔细地研究过表示的态度,排列过措辞的先后,以及倘或遭了拒绝以后的情形。可是临时似乎都无用,在慌张中,身不由己地竟用了在电影上见过的方法。后来一想到,就使我很愧恧,……至今还如暗室的孤灯一般,照见我含泪握着她的手,一条腿跪了下去。

子君倒是知道,爱的反复呼唤。对告白的言辞,她“读熟了的一般,能够滔滔背诵;我的举动,就如有一张我所看不见的影片挂在眼下,叙述得如生,很细微。夜阑人静,是相对温习的时候了,我常是被质问,被考验,被命复述当时的言语,然而常须由她补足,由她纠正,像一个丁等的学生”。

法国社会评论家、文学评论家罗兰·巴特

英国作家阿兰·德伯顿

从其最古老的源头,浪漫之爱提出了亲密关系问题。这一点,我们还需向古典时代的人学习。浪漫之爱假设了一种心灵的交流,一种灵魂的交会。现代的浪漫爱情与17、18世纪王族和贵族的风流之爱完全不同。早在14世纪,法国国王就开始指定正式情妇,对宫廷成员的婚外情视而不见。而英国人、德国人和意大利人,则把人类的爱情投射到天使的国度,就像但丁笔下神圣的贝亚特丽齐,歌德笔下的永恒女性和英国人的房中天使。

在前现代的欧洲,大部分婚姻都是契约式的,是以经济条件而不是以彼此间的性魅力为基础的。在贫困者的婚姻中,以永不停息的艰苦劳动为特征的生活不可能激起性激情。17世纪德国、法国的农民中间,已婚夫妇之间几乎不存在亲吻、亲昵爱抚以及其他与性相联系的肉体爱恋形式,只有在贵族群体之间才存在性放纵,这种放纵在“体面的”妇女中间被公开地认可。性自由与权力互为因果,而且性自由就是权力的一种表达。风流之爱是当时的风尚和品味,只有短期的性关系,很少包含深刻的情感。法国的日拉尔神父(Abbe Girard)清楚区分了风流和爱情:

爱情比风流更热烈,它的目标是人……人们就像爱自己一样爱某个人……风流是比爱情更强烈的情欲,它的目标是性……爱情让我们执著于某一个人……对其他人无感,无论他们多么美丽和优秀。风流则把我们引向所有美丽和有魅力的人……风流之爱的数量有时是无限的,一场接着一场,直至老年耗尽它的源泉。在爱情中,体验到欢乐的主要是心……甜蜜的欢乐更多来自灵魂内部而非感官的满足……在风流之爱中,更急于满足的是感官。

“风流”的意义变迁,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咎于路易十四之后的法国统治者们。1715年路易十四去世后,风流之爱的阴暗面开始显露出来。在他统治时期上不了台面的东西不再躲躲藏藏。在摄政时期,风流之爱撕下了真爱的面纱,开始公开鼓励引诱行为。据说,担任摄政的奥尔良公爵菲利普会和所有能勾引到手的人上床,在他的治下,真挚情感或道德顾虑几乎完全消失。人们看重的是求欢的纯粹快感,而不是任何恒久意义上的事情。路易十五拥有一长串情妇。他的波兰妻子玛丽·列什琴斯卡忙着为其生儿育女,而在他的寝宫里,风流和堕落的界限完全被抹去了。在那个玩世不恭的上流社会风流世界里,情侣们必须展现出一丝不苟的举止和睿智的谈吐,公开示爱受到鄙视,即使在已婚夫妇间也不允许。

浪漫之爱的观念是在18世纪的小说和文本里首先出现的,并与延续至19世纪的一次又一次社会革命紧密联系在一起。浪漫之爱吸收了激情之爱的某些要素,但又渐渐同二者区别开来,把一种叙事观念导入个体生命之中——这种叙事观念是一种套式,从根本上延伸了崇高爱情。讲故事是“浪漫”这个词的应有之意,但被讲述的故事现在被个体化了,把自我与他人都嵌入了一种同广阔的社会进程没有特殊指涉的个人叙述之中。在浪漫之爱的文本里,男人们都是些出身于富贵之家的梦想之士,恭顺于女性的权力;他沉迷于某个女人或几个女人,围绕着某一女人组织自己的生活。但他的恭顺行为并非一种平等的姿态,浪漫之士还没有直觉地把爱的本质理解为与拓殖未来和重构自我认同相关的组织个人生活的方式。爱的演化同性征的出现一样,是现代性的现象了,它逐渐才与自我认同连接起来。

这个时期,让-雅克·卢梭对情感崇拜的发明有很重要的作用。这种“情感崇拜”推崇心灵,更崇尚自然而非文化,情感而非理性,自发爱情而非风流之爱。他的小说《新爱洛伊丝》描绘了朱莉和圣-普洛之间的理想化浪漫。朱莉是一位出身高贵的年轻女性,圣-普洛是她一见钟情的家庭教师,由于没有爵位和财富而不被她的家庭接受。他们的故事在当时成了前所未有的畅销书,为卢梭赢得了无数的忠实读者,从贵族和资产阶级直至工人阶级中的识字者。从1761到1800年的40年间,《新爱洛伊丝》共推出过72个版本,买不起书的人则可以用每半小时12个苏的价格向书店租借。这部小说是19世纪初浪漫主义运动的先驱,它发明了现代的浪漫爱情。

卢梭告诉同时代的人,真正的爱情是纯粹的和使人高尚的。除了朱莉的父亲,《新爱洛伊丝》中的所有人物都是有德性的个体的最佳代表。这些灵魂组成了一个完美的群体,他们安居于田园世界,远离巴黎和伦敦之类大城市的污染。与美德联系起来的,还有在自然奇迹面前的惊愕感和反对社会生活中的矫揉造作。与以衣着简朴和举止朴实著称的卢梭一样,圣-普洛反对上流文化中的俏皮和礼节,偏爱质朴和真诚。情书这种文本,与浪漫爱情有特别紧密的联系,在灵魂与心灵之爱中扮演重要角色。圣-普洛在给朱莉的信中写道:

我失去了理智,我的脑袋里产生了持续的幻觉,烈焰吞噬了我,我的血液燃烧并沸腾起来,我因为狂热而颤抖。我想象着看见了你,触到你,把你贴在我的胸前……

现代人的品味可能有点受不了卢梭激情奔放的语言。“痛苦”、“激情的洪流”、“受不了了”、“我永远属于你”、“只有死亡才能把我们分开”这类直抒胸臆的语言,经常出现在两人的通信中。今天,我们可能更喜欢含蓄的情人,深情藏而不发。但卢梭的高贵之处在于,在一个性行为随意的堕落旧贵族制度下,他提出了永恒爱情的观念。虽然今天,卢梭最初建立起来的古典世界已不复存在,我们再次以怀疑的目光打量忠诚而永恒的爱情观念,但谁又不渴望灵魂的伴侣?谁又不希望爱上某个人,并得到对方的爱作为回报呢?我们还抱有这种希望,在一定程度上要归功于《新爱洛伊丝》这个文本。它向我们展现了在“美德、爱情和自然的神圣联姻”激发法国人想象力的时代,爱与存在的感觉是什么样的。卢梭向一个堕落的社会灌输了对感情价值的强烈信仰,他的爱情观令人无法拒绝,特别是女性,因为它肯定了心的权利。在这部小说中,对于塑造道德生活而言,心被认为比头脑更加重要。

在浪漫之爱的依恋中,崇高之爱常常主宰着性激情。爱既与性分离,又和性纠缠不清;“德性”开始获得对于两性都是新颖的意义,它不仅意味着天真纯洁,而且还意味着将爱的另一方辨识为一个“独一无二的人”。正是这一点,使爱情成了走向现代的人构建完整自我的过程。

18世纪巴黎社交圈著名的“伟大的多情女子”朱莉·德·莱斯皮纳斯德的爱情,深受卢梭小说的影响。她是个以爱情为全部生活的女人,不仅与著名的数学家和哲学家达朗贝尔(与狄德罗撰写《百科全书》的第一位合作者)曾是恋人,而且还拥有其他两位情人——吉贝尔伯爵和莫拉伯爵。她会在家里两个星期什么也不做,只为等待“想要生活在我的脑中,充满我的生活”的情人的来信。她就是《新爱洛伊丝》里的朱莉,受情感的驱使,一生致力于爱和被爱,致力于“爱和痛苦,天堂和地狱”,而无意“像我们身边那些庸人和行尸走肉般”生活在波澜不惊中。这正是那一代人的爱情信条。乔治·桑、伊迪斯·皮雅芙,以至莎乐美,无不是这样的奇女子。生活或文学的女子为恋爱中的女性提供了模板。乔治·桑把爱情称为“奇迹”,因为它要求双方放弃各自的意志,以便融为一体,她甚至把爱情与宗教信仰相提并论,因为两者都包含了永恒理想。她和肖邦同居10年,随后与芒梭同居15年,相当程度上坚持了对持久爱情的理想。

爱情对完整的灵魂如此重要,以至于当莱斯皮纳德死后,达朗贝尔发现了她与隐秘的情人的情书时,他写道:“请同情我……我从来就不是她的最爱。我浪费了生命的16年,现在我已经60岁了。真希望我在写下这些话的同时死去,让它们成为我的墓志铭……我失去了一切,死亡是唯一的出路。”爱情与死亡的这种联系,在浪漫之爱的文本里就像一条有宗教回音的隐线。

文学创作对人们的生活发生了影响,虚构与现实变得很相似,情书与恋情密不可分,尤以知识分子情侣间的通信而著称,比如莎乐美与里尔克之间持续30年的漫长通信。18与19世纪向我们诠释了最深厚和丰富的精神与情感的浪漫之爱,以至于今天我们仍然要不断地返回那个时代去学习爱情,尽管那些浪漫传奇中如梦似幻的人物有时也缺乏理性,带着些荒诞病态的神经质。欧洲的这种情况,与大西洋彼岸的美国却形成了鲜明反差。与欧洲人歌剧式的浪漫不同,多年两地分居的美国配偶阿比盖尔和约翰·亚当斯的书信充满了清教精神,两人的恒久爱情受到婚姻、宗教和政治的约束,牢牢扎根于责任优先于欢愉的原则。

19世纪的文本里,女性的“贞洁”这个概念进入了文学的视野。在《新爱洛伊丝》里,朱莉在与圣-普洛有了肌肤之亲后,她认为这是“耻辱”,罪恶已经“污染了她的灵魂”。她写道:“不知不觉中,我选择了自己的毁灭。……我坠入了所有女孩子永远无法脱离的耻辱深渊,如果我活着,那只是为了让自己受更多苦罢了。”

这段描述,让人联想到以维多利亚时代为代表的19世纪的性压抑。福柯就认为,当时的社会遍布存在着对性的压制性话语,有各种各样的审查制度、监督机制、惩罚律令、道德呵斥、忏悔仪式、讯问方式乃至教育手段。这一切都试图将性,尤其是以享乐为目的的性压制,试图让它沉默、灭绝、销声匿迹。安东尼·吉登斯男爵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中分析,是时代将“性压抑的意图同资本主义的发展联系起来。资本主义生产组织方式,资本主义对劳动力的大量需求,资本主义的整体化和秩序化意愿,都同纵欲式的享乐格格不入。享乐是对劳动力的耗损,是对组织、秩序、纪律的骚扰,最终成为新兴的资本主义趋势的阻力”。

于是,繁殖后代之外的性活动被严厉禁止,性只限于对劳动力的再生产方面,它的合法性依赖于它的工具性。不过,也有质疑的观点认为,直到19世纪后半期,绝大多数人没有读写能力,受教育的人少之又少。当时对于性的讨论,主要限定在出版的文本中,这些文本根本无法触及到普通民众,性话语离他们非常遥远,只是在一些乏味的医疗机构中流通,根本谈不上话语的压制和生产。真正让女人摆脱了充满恐惧和伴随着死亡威胁性观念的,是避孕术的发明。它“祛除了性和死的联系纽带,将性和生育分离开来,也和恐惧分离开来”;“性同生育的剥离,从而获得快感,女性就此获得自治性,这样,她们才可能同男性达成一种纯粹关系”。与19世纪的人不同,现代人的爱情,已建立在避孕术的技术支点上,它是“扣在历史扳机上”的手指,颠覆了我们个人生活的政治图景。

卢梭笔下的朱莉最终并没有嫁给圣-普洛,而是嫁给了比自己大很多的沃尔玛尔先生。但他们的婚姻生活并非不幸,恰恰相反,没有激情之爱,她与睿智的丈夫和两个儿子的生活也非常幸福。这种建立在“友爱”之上的爱情被证明是持久的。沃尔玛尔完全不是典型的妒夫,他非常信任朱莉,甚至允许妻子安排圣-普洛暂住在自家的乡村宅邸里。这三个田园诗般的人物都追求与丰饶的自然相和谐的美德。在卢梭之前,婚姻纽带的形式就大部分群体而言,还是以对经济价值的判断和考虑为基础的。浪漫之爱的观念,主要影响资产阶级群体,也是触及大众的第一种文学形式。它将婚姻关系同更为广泛的亲密关系区分开来,并赋予它一个特殊的意义,丈夫和妻子越来越被看成是一个相互的情感公司中的合作者,这甚至比他们对孩子的义务更为重要。

在《法国人如何发明爱情》一书里,玛丽莲·亚隆写道,现代法国思想家菲利普·索莱尔斯(Philippe Sollers)认为,现代的读者已无法想象一部以《爱的宝藏》为题的小说了,“读者会觉得这样的书名很奇怪,只会偷偷翻开它”。浪漫之爱在当今时代已濒临幻灭。索莱尔斯用下面这段话概括了浪漫的爱情史:

在三个世纪的时间里,我们从压抑和宗教升华走向放纵,从放纵走向浪漫激情,然后再走向夸张的内敛,接着再次走向性和色情的泛滥,经由疾病和生殖科技,终于回到最初的普通压抑。

当代的“普遍压抑”是什么样的?性压抑已不存在,人们可以比过去更容易地找到床上伴侣。当代爱情的乏味之处,也许重要的原因之一是,在很多国家,情侣们的轨迹大致是性,大量的性,接着情侣们才开始学习爱。爱情的过程变得仓促,不再有灵魂漫长的纠缠与交会,这是一个玩世不恭的时代。在德波顿的爱情小说里,“我”与克洛艾很快就上了床。

几小时前,这个女人的身体还是不可窥探的禁区,只是从她的衬衣线条和裙子的轮廓展露一点,现在却要展示给我她最隐秘的部分,远在她展示灵魂中最隐秘的部分之前,因为我们都正好生活在这样的时代。……我抚弄她的私处所体现的亲密,与我对她的大半生活的无所知晓并不相称。但这想法似乎粗鲁地违背了欲望法则,带来了一种令人不太愉快的客观性,似乎屋子里还有一个第三者在观望、审视,甚至评判。

受到压抑的,是全身心投入“真爱”的可能性。人们有了更多的邂逅场所与爱情表达手段,普鲁斯特笔下如贡布雷一样封闭排外的文化艺术沙龙,已经被遍布的咖啡厅、时髦的海滨度假胜地,无数的餐馆、旅馆、剧场、教堂、公共建筑和公园所取代,所有阶层的男女都可以在这些地方坠入爱河。爱情出版物、爱情电影、爱情歌曲、爱情电视和爱情杂志,协同商业广告和消费文化对我们狂轰滥炸,当代人不得不按照媒体创造的标准去恋爱。那么,是否有人“自然地”恋爱过呢?勒内·基拉尔关于“间接欲望”(mediated desire)的论述表明,正是回到但丁、塞万提斯、司汤达和福楼拜,回到古典时代的伟大文学作品中,才让我们得以看到,虚构文本作为典范对浪漫爱情的指点。也许我们所缺失的,正是司汤达的小说里描绘的爱情“结晶”过程:想象心爱之人,对其展开幻想,并把我们推崇的美好品质赋予他们的美妙过程。

日常生活化:绵延,不断冒险与消逝

对步入婚姻者来讲,有关浪漫之爱的文本有时会让人因找不到出路而绝望。很少有爱情的文本指向家庭与孩子,似乎浪漫之爱终结于神圣的婚礼,或是像《廊桥遗梦》一样,在按部就班的婚姻之外重新发明爱情。毕竟,谁会去描写婚后日常生活里的那些琐事呢?重要的作品,宏大的小说,往往建构在不可能的爱之上——爱的体验,爱的悲剧,爱的破裂、分离和终结,爱与暴力,爱与死亡等等。

戏剧与文学喜欢表现年轻的恋人们为反抗家庭专制而出现的种种纠纷,最终爱情赢得了“胜利”,有情人终成眷属。但是,“胜利”之后的爱的“延续”呢?关于爱的延续,总是言之甚少。日常生活化的爱情很少激发什么伟大的作品,艺术家和文学家很少从婚姻生活中汲取灵感。但它毕竟不是爱的终结,我们渴望读到爱之时间的延展,哪怕不尽美好。

普鲁斯特曾诠释过爱的时间性。在《追忆逝水年华》里,主人公斯万明白,热恋期间他对奥黛特的感觉将不同于未来对她的感觉:

当奥黛特对他来说不再总是一个不在身边、随时怀念的想象中的人物时;当他对她的情感不再是那奏鸣曲的乐曲激起的那种神秘的慌乱,而是深情,而是感激;当他们两人之间建立了正常的关系,结束她的狂热和忧伤时;那时候,奥黛特的日常生活活动在他心目中就不会显得那么重要……然而在他的病态中,他对她病愈的害怕不亚于死亡,因为这样的病愈就等于是宣告他现在的一切的死亡。

爱情随时间而变化,甚至消逝。恋人再也无法逆转去追溯过去的感觉,也无法阻止爱情向未来的形态变化。这种易逝和随爱情的欲望与生俱来的永恒的欲望太相悖,以至于斯万害怕恋人病愈,希望她一直病下去,以让现在的时间停驻。永恒的爱情终结于死亡,而不终结于日常生活;但我们却终将面对日常生活。这就是美国作家理查德·耶茨的小说打动我的原因。耶茨被认为是“焦虑时代”的伟大作家,也是美国上个世纪30至60年代的代言人。但在很长一段时间里,即使是在美国,他的书也几乎绝版,只能在二手书店积满灰尘的角落里寻找。他的作品里,流传最广的就算《革命之路》了。

故事发生在20世纪50年代的西康涅狄格州,那里“沿着一条名为12号高速公路的喧嚣大道,三个小镇渐渐扩展起来”。在这个小镇里,有一个业余的桂冠剧社。在一次剧团成员们的聚会中,弗兰克与爱泼相遇并相爱了。他们是一对美国中产阶级夫妇,弗兰克毕业于哥伦比亚大学,在一家大公司做销售,爱泼毕业于纽约一所戏剧学校,在婚后成为两个孩子的母亲和家庭主妇,同时是社区业余话剧社的演员。与大多数美国中产家庭一样,他们在郊区的革命山庄购买了房子。随着生活变得按部就班,日常生活的琐碎和平庸开始消磨爱情。爱泼在一次业余话剧演出失败后,弗兰克开车接她回家。

他对今晚曾有过美好的幻想。当他在城里困守那份被他描述成“你能想象到的最无趣的”工作时,这样的幻想鼓舞着他:早早赶回家,先逗逗孩子,把孩子荡在半空玩闹,然后啜一杯鸡尾酒,比往常更早地吃饭。他会开车送她到演出现场,在他一只手的轻抚下,妻子的大腿开始变得温热坚实。她会说:“你让我不那么紧张了,弗兰克!”他会专注、自豪地看完演出,在落幕时加入到观众们雷鸣般的掌声和欢呼声中。他会得到妻子第一个激动的吻,她会流着泪说:“真的演得很好吗?亲爱的,真的吗?……”但眼前的她,阴郁,痛苦。她仍是那个她。虽然他每天都努力去抹掉这个形象,但是他了解她就像他了解自己一样痛苦而透彻。她面容憔悴,眼睛闪动着幽怨,谢幕时挤出虚伪的笑,那么熟悉,那么家常,就像他酸痛的脚,发潮的内裤和身上的酸臭味。

他们为鸡毛蒜皮的事情争吵,直到两人都失控——胳膊和腿颤抖,脸扭曲变形,更深更狠地挖掘对方的弱点,不择手段地攻陷对方的堡垒,变换策略,声东击西,在停下来喘气的间歇,从过去的记忆里搜寻武器,互揭对方老伤疤,循环往复。这是多么不堪却又现实的婚姻生活写照,爱情俨然成了牢牢困住自己的陷阱。也许被生活的平庸消磨得疲惫的中年人,都曾像弗兰克那样,在乘着火车或地铁去上班的路上,感到自己正经受着缓慢的、毫无痛苦的死亡,感到自己已经步入中年。他百无聊赖地勾搭办公室的年轻女同事,和她上床,因为面对她,他可以再次精彩地演讲他对诗人狄兰·托马斯之死的看法,可以再次夸耀自己当码头工人的经历,找回那个“最有意思的人”的机智谈吐,勾勒出自己炮制的自画像:一个称职但梦想幻灭的年轻已婚男人,悲伤而勇敢地与周围的环境抗争。

打破这种死水微澜状态的是爱泼提出的一个计划。她建议移民去巴黎,她可以在巴黎诸多的国际组织中找份工作养家,弗兰克则可以实现大学时代写书画画的梦想。对巴黎新生活的向往,突然激活了爱情对冒险的欲望。他们不停地谈论移民巴黎的未来,仅仅是畅想本身,就将他们从日常生活中拔出来,在飘飘然的美妙感觉中感受幸福的癫狂。他们仿佛又回到了充满激情的爱情关系,相互说话的声音里透着爱泼的戏剧性腔调和弗兰克的英雄人物式语气。当他们心平气和地对坐聊天,弗兰克感受到一两次愉悦的颤动,像天未亮就出门的人忽然感受到第一缕阳光洒在自己脖子上那样;当他们亲密时,弗兰克内心再次熊熊燃烧起强烈的幸福感和掌控未来的信心。哲学家阿兰-巴迪欧说爱情是冒险,需要持续地发明爱情。在弗兰克与爱泼身上,这一哲学观点得到了应验。

我们总有种欲望,渴望现实的爱情与文本的爱情能够同构,似乎是文本的爱情先验性地塑造了我们对爱情的理解。文本的爱情扎根于史诗的传统,与故事有着必然的联系。更为特别的是,爱情与历险也密不可分,它有着开始、结尾、完成、败退和胜利的清晰结构。史诗跨越了时间的正常流逝,成为一种目的,推动人物向前发展,否则读者就会厌倦地打哈欠,不再读下去。安娜·卡列尼娜和简·爱都通过反抗逆境,巩固、丰富了他们的关系;史诗中的恋人身处发生海难的船上或丛林险境,同大自然或社会制度抗争,用克服灾难的气势证明他们爱情的力量。在现代爱情中,历险失去了统治地位,父母不再束缚爱情的发展,丛林险境已被开垦,异议和流言蜚语被掩藏在社会的普遍容忍中,性爱也不再是罪恶。

那么现代爱情的历险是什么?哲学家说,是“暂时让我们用新奇、危险或美丽增强的敏锐观察事物”。如果两人同时这样做,那么他们会由此更紧密地结合在一起。现代社会的爱情历险看起来有些波澜不惊,但却对亲密关系是必要的。在德波顿与克洛艾的故事里,他们也有一次被津津乐道的都市奇遇:

一天晚上参加完一个晚会回家时,我们看到了一具死尸。尸体就躺在夏尔伍德街和贝尔格雷夫路的拐角处,是一个女人,乍一看,就像喝醉了躺在路上睡觉似的。没有血,也没有打斗的迹象。但是当我们快要走过去时,克洛艾注意到那个女人的肚子上露出个刀柄。……此后好几个星期,那把刀柄一直留在她脑海里,挥之不去。那是一次可怕的经历,但由此我们更贴近了。那天晚上我们一夜未眠,在我的房间里喝着威士忌,讲了许多更毛骨悚然而又逗人发笑的故事,扮演着各种尸体和警察以去除心中的恐惧。

这段描写与杜拉斯在《琴声如诉》里的情节很相似。在那部小说中,一名男子杀死了心爱的女子,但他没有逃跑,而是扑倒在她没有生气的身体上,并抚摸着她的头发。这是偏离正轨爱情的终极表达,不幸情侣的激情犯罪激发了围观者的想象。谋杀案被编织进了一个更加完整的故事:故事的主人公是肖文和他前雇主的妻子安·戴巴莱斯特。他们在发生谋杀案的那间咖啡馆巧遇,后来继续在那里见面。谋杀案是他们唯一的话题,他们所目睹的超越了理性的疯狂爱情深深吸引了两人,成了安和肖文对彼此爱慕的催化剂。

遗憾的是,爱泼与弗兰克的故事,比小小的催化剂式的历险更宏大一些。搬到巴黎去,毕竟事情大到了关乎两个人职业轨迹、收入来源和生活起居的地步。命运,在这个时候,开始潜入这对普通中产阶级夫妻的爱情关系里。弗兰克意外升职了;恰恰是因为他以为自己将要告别这份死气沉沉的工作,才做出了一个令他的上级刮目相看的举动。爱泼在这时又怀孕了。弗兰克开始描述一幅新的生活图景,他认为去巴黎的计划应该缓下来,他应该再等两三年,挣到更多的钱,买一栋更好的房子,还可以搬到有足够的钱便可以发现活力与美好的纽约。这对有戏剧性倾向的爱泼却是幻灭性的打击。

英国社会学家吉登斯男爵在《亲密关系的变革》一书里写道,充满激情的爱情是一种急切的渴望,极力要求从那种容易与激情之爱产生冲突的日常生活俗物中分离出来。“同他人的情感纠缠是带有渗透性的——它如此强劲,以至于使个体或两个以上的个体漠视正常的义务。激情之爱具有一种只能存在于宗教迷狂中的魔性,世间万物突然无比新颖;与此同时,它又不可能让单个人为之着迷,个人旨趣是同爱恋对象紧紧维系着的。”然而,他接着预示了激情的危险:“它将个体从生活世界连根拔起,让个体时刻准备考虑极端的抉择和激进的牺牲。从社会秩序和义务的角度看,激情之爱是充满风险的。几乎毫不奇怪,激情之爱从不曾被视为婚姻的充分必要基础。相反,在大多数文化中,它都被视为对婚姻的损害。”这一观点,在弗兰克与爱泼的故事中显迹。爱泼受到患有精神病的邻居儿子的语言刺激(“你确定自己更喜欢这里?更喜欢你所谓的无望的空虚?我高兴自己不是那个被怀的孩子”),决意独自去做忠于自己内心的事情,却因自行堕胎而死。她对日常生活的反叛失败了;爱情的冒险并未使其延续,却带来了毁灭。耶茨意识到了这个结局的悲剧性,“悲剧并不适合发生在革命山庄,这里并不准备去接纳一场悲剧。……一个男人伤心欲绝地在这样的街道上奔跑是格格不入的”。最终,他的文本仍然超越了日常生活,爱情依旧未能得到延续,它消逝了,爱人在追忆中才能接近它。他一遍遍地回到衣柜,打开梳妆台下的抽屉和厨房的碗柜,希望在碟子里咖啡里被子里找到她的灵魂,但却什么也没找到。

法国哲学家阿兰·巴迪欧在71岁的时候,以一位老人的爱情与生活阅历,向人们推荐了塞缪尔·贝克特的小说。他说,在贝克特那里,他谈到了爱的延续这一主题:“我们可以说他是一个悲观的作家,关于不可能性的作家,但他也是一个表现了爱的顽固的作家。”如果说文本里的爱情时常笼罩在悲剧性的命运下,或带着忧郁和神经质的悲观气质,已经老去的巴迪欧则是愿意给人以乐观勇气的。

贝克特的《美好时日》讲述的是一对老年夫妻的故事。人们只能看到老太太,她的老伴躲在幕后,一切都显得衰败不已、破烂不堪。她正陷入泥淖之中,但是她却说道:“哦,那曾是多么美好的日子啊!”在巴迪欧看来,她这么说,是因为爱是这场灾难背后所隐藏的力量,是一种坚强有力、始终不变的因素,成为我们生命的内在结构,虽然表面看来生活糟糕无比。在《够了!》的文本中,贝克特讲述的是一对老年夫妻的流浪,背景是一片荒凉的山区。这也被解读为爱的叙事,关于这对夫妻的爱的延续的叙事。虽然这不掩盖两人极为糟糕的身体状况、单调重复的生活、随着岁月流逝而日益艰难的性生活等等,但贝克特的整个叙事最终置于延续的爱的力量之下。

在巴迪欧的访谈录《爱的多重奏》里,我邂逅了一段让我泪下的文本。他引用了安德烈·高兹(André Gorz)的著作《致D的信:一个爱情故事》,来诠释爱的延续。这是一位哲学家写给妻子多利娜(Dorine)的爱情宣言,记叙了一段持续多年却历久弥新的爱情故事。这本书这样开头:

你即将82岁。如今,你又矮了6厘米,你只剩90斤重,但你还是风华依旧,优雅迷人。58年以来,我们始终生活在一起,风雨同舟,相濡以沫,我对你的爱越来越深。在我的胸口,我重新感到一种空虚,唯有当你的身体靠紧我之际,才能弥补这种空虚。

[参考书目:《亲密关系的变革——现代社会中的性、爱和爱欲》,(英)安东尼·吉登斯著,社会科学文献出版社2001年版;《法国人如何发明爱情:九百年来的激情与罗曼史》,(法)玛丽莲·亚隆著,上海文艺出版社2016年版;《浪漫的谎言与小说的真实》,(法)勒内·基拉尔著,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98年版;《恋人絮语:一个解构主义的文本》,(法)罗兰·巴特著,上海人民出版社1988年版;《爱情笔记》,(英)阿兰·德波顿著,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年版;《革命之路》,(美)理查德·耶茨著,重庆出版社2009年版;《追忆似水年华》,(法)马塞尔·普鲁斯特著,译林出版社2008年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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