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网”里“露”出的鱼

2016-02-19 12:48胡学常
博览群书 2016年1期
关键词:天网钱锺书张爱玲

胡学常

一年辛苦到头,一些辛苦的人们,还不能暂停辛苦的脚步,还必须辛苦地向别人的辛苦致敬。放眼书业,“年度十佳图书”之类的活动接二连三举行,其实就是向凝结在书们身上的全部辛苦致敬。作为读者,一年下来,我还是读了些许好书的,每读一种好书,都有单方面致敬的冲动。现在到了“盘点”或“清账”的时候,我的那些被压抑的致敬,终于有望获得“合理化”的表达。

那么,首要的,我要向那些被压抑的历史致敬。被压抑的历史裸露了它的本相,带着自身的冤屈奔来眼底,它解放了它自己的压抑,自然也解放了我这个普通读者的感知和思想。是谁解放了被压抑的历史?当然是讲述历史的人。一种比较公认的说法是,历史不过是一种“讲历史”的“讲法”。这里的要害在于,“讲”字下得太过轻佻,你以为你讲的就是你“讲”的吗?“讲”是一连串复杂的事情,一点都不纯洁。纵使你有心讲述历史本相,无奈各式“力”在运作,一番讲述下来,你的“历史本相”不能不颇成问题。但是,天网恢恢,总有一露,或许“露相”不一,“露”的程度有异,“露”这件事本身,却是肯定可以有的。

我这一年里的书单里,总有一些是从“天网”里“露”出的鱼。我仅掏出两部略作玩赏。

伊恩·布鲁玛的《零年:1945》(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我看就“露”得相当可以。这个荷兰人野心勃勃,一方面,他要以“新世界主义者”的眼光打量历史,重构一种多元主义的世界历史;另一方面,他又要更多地眼光下移,凝视芸芸众生日常生活的鲜活历史。有了这样的眼光,布鲁玛就有能力向我们“裸露”1945年被压抑的历史。

1945年乃是“零年”,其实并非作者的发明,彼时“德意志零年”的说法已然大行其道,它表述的是人们对于“时间开始了”的理想主义信念。然而,布鲁玛借用“零年”,却赋予它新的意义,除了理想主义的光明信念,还有复杂历史“裸露”出的晦暗情调和悲情色彩。从这个意义上说,以“零年”重新定义“1945”,暗藏了布鲁玛对于历史的一丝不易察觉的反讽。无疑,1945年,是“解放”之年,在“解放”的大主调之下,是欢庆胜利,是返回家园,是惩治罪犯、彰显正义,是清理战争废墟、重建政治秩序和生活秩序。可是,“解放”遭遇了“解放心态”,实际上,这是一种可名之日“解放悖论”的历史情境,一面是胜利之下的“喜大普奔”,一面却又是各种情欲的壮丽“裸奔”,以及各式问题和危机的诡异浮现。

1945年的“解放”,首要的是情欲的“解放”,布鲁玛甚至在书中说:“那时,表达解放的方式很狂热,首当其冲地体现在男欢女爱上。”这样的男欢女爱繁复多样,它可以是压抑已久的出乎本能的滥交,或是一种藉此获取食物和其他物质的有效方式,但多数情况下,是男女之间的你情我愿。日后成为法国知名小说家的伯努瓦特·格鲁,记录过她“猎捕美国人”的战果,在她笔下,跟美国大兵在一起,感觉就好像“跟整片大陆同床共枕”。作为“解放者”的兵哥哥,他们伙食好,军饷足,穿着征服者军装的模样实在是性感极了,一个荷兰女人就说过:“面对事实吧,我们旱了那么久,加拿大人看着就美味可口。”如此男欢女爱,固然少不了滥交现象,但对于许多男女而言,这么做只是在寻求温暖、陪伴、爱情,甚至是婚姻。被解放的集中营,也往往成为性行为高发之地,糜烂的性行为已经达到了骇人听闻的程度。可以轻易地将这样的行为斥之为“恬不知耻的堕落”,然而,布鲁玛书中的一句话会令读者怦然心动:“性欲的恢复帮她们找回了一丝人性,除此之外,她们已孑然一身。”

与欢天喜地的“解放”相伴随的,是无处不在的饥饿。作为彼时一大社会危机的饥饿,人们对它的认知,不外是饥饿之惨状,以及大力救助饥民的人道主义故事,布鲁玛自是与众不同,他用力开掘的正是一段被压抑的饥饿的历史。原来美、英等国不惜削减自己国民的食物配给,而慷慨地援助德、日诸国及其占领区国家,与其说出于人道主义精神,或者出于战后重建秩序之所必需,不如说出自冷战政治的战略考量,美、英真正担心的是德、日一怒之下会转投共产主义,或者孕育复仇思想。美国的一名民主党议员向同僚呼吁:“饥馑、荒芜、疾病会酝酿动乱,催生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日本的麦克阿瑟也认为,饥饿“能轻而易举地让一个民族臣服于任何一种能带来食物、维系生命的意识形态”。

还有“解放”的大情景下的复仇,布鲁玛也呈现了它丑陋的底色。盟军解放者震惊于德国人的卑劣行径,并不太坚持程序正义的原则,纳粹分子被人处以淹死、肢解和用铲子砸死之类的私刑,美国兵则站在一旁袖手旁观——如果说这样的复仇,多少还合乎粗鄙的“情理”,那么,大规模的报复事件并不鲜见,而且大多会有官方的怂恿和组织——这样的复仇,就不能不令人震惊了。比如,苏联红军踏上德国领土后,苏德边境上的路牌用俄语写道:“士兵,你现在到德国了:狠狠报复希特勒的那群狗崽子们。”至于一国内部的复仇,更是花样繁多,比如法国就爆发了所谓的“狂野清洗”运动,仅1944年,就有多达6000人因为在德占期通敌卖国被杀。而那些向“德国鬼子”出卖肉体的女人,则被指控犯有“横向通敌”罪,她们被扒光衣服游街示众,头发被剃得精光,身上涂满了纳粹标志。

布鲁玛当然也呈现了历史亮丽的一面,他承认在“零年”,“战争废墟上的重建工作成绩斐然”,诸如福利国家、有些起色的经济、国际法,以及看似无坚不摧的美国保护下的“自由世界”,等等。然而,他说这些“成绩”时多少显得有些心思恍惚,语含犹疑,所以,书的最后,他终于说道:“这样的世界不会长久,没有什么是永恒的。”看来,布鲁玛看重的还是他还原历史本色的努力,而“裸露”被压抑的历史,正是《零年:1945》最大的价值所在。

早前,人们不知宋以朗是谁。再早前,比如说上世纪90年代中前期之前,人们几乎也不知宋淇是谁。为什么是“上世纪90年代中前期之前”?这是有讲法的。一个关键事实是1995年张爱玲在洛杉矶家中逝世。张爱玲逝世了,遗嘱第一项即谓“我去世后,我将我拥有的所有一切都留给宋淇夫妇”。这样,宋淇就突然“露头”了。事情就这么简单。宋淇去世是在1996年,他已经因为张爱玲“露头”了,人既去世,就需要有人做“替身”,替他保持与张爱玲的亲密关系。宋以朗乃宋淇之子,他不做“替身”,谁做?那是不可作第二人想的。宋以朗生于1949年,1996年的时候,尚未至退休时候,故而他可以做“替身”,却没办法全力以赴做“替身”。

大可庆幸的是,现今宋以朗估计退休了,可以全心全意做“替身”了,可以尽职尽责处理张爱玲的事情,处理与张爱玲有关系的事情。甚至还可以处理与张爱玲关系的关系的事情。宋春舫系宋淇之父,“与张爱玲关系的关系”,此之谓也。宋以朗终于拿出了《宋家客厅:从钱锺书到张爱玲》(花城出版社),聚焦“宋家客厅”,集中推出宋氏三代人,以及与宋氏三代人有密切关系的人。

估计我们读者之芸芸众生,对宋氏三代的兴趣不会太大,感觉来劲的恐怕还是与宋氏三代有关系的一干大人,钱锺书,张爱玲,傅雷,吴兴华,哪一个不是学术文化界的大牛?但问题是,钱锺书、张爱玲这一干“文化大牛”,我们已经懂得很多了,我们的口味已经很刁了,欲满足我们“舌尖上的幸福”,必须要给我们上“猛料”。我们读者之芸芸众生有福了,宋以朗正有这样的“猛料”,且几乎无人可替,他手里攥着大把大把的私密信件,随便“露”出一点,即堪称“猛料”。

先看钱锺书的“猛料”。宋以朗抖出了杨绛写于1980年年底的一封信,信中居然称钱锺书有“咬笔”的习惯,“他爱咬笔杆,每支笔——毛笔、铅笔,以至康克令活动笔都有他的齿痕”——钱大师有咬笔习惯,对普天下“钱迷”而言,该是多好玩的事情!更好玩的是,钱大师很早就用过“呵呵”了。1989年1月15日,钱致函宋淇,说自己精力大不如前,应酬已全谢绝,客来亦多不见,随后不无自嘲说,“恐人嗤我何不以尿自照耳。”紧接上的赫然是“呵呵”二字。现在我们知道了,苏东坡已使用过“呵呵”,博学如钱大师,他的“呵呵”直接师承苏东坡,也不是没有可能的。还有,钱大师眼高于顶,少有人能入其法眼;他又似乎私底下喜好臧否人物。大师的这一为人特色,可见于他对杨宪益夫妇所译《红楼梦》的品题。

钱大师爱咬笔,张爱玲则喜卜卦。《秧歌》出版前,张爱玲曾在宋淇香港家中以牙签牌卜卦,得上上签。结果《秧歌》果然在美国顺利出版,而且好评如潮。宋以朗书中还有其他材料,我们大抵可以知晓了,张爱玲确有“神秘主义”倾向,严重起来,庶几近乎“女巫”。宋以朗最有价值的“抖料”,是事关张爱玲的多种误解。比如,有人说张爱玲为了拿到绿卡,随便嫁给了美国人赖雅。宋以朗提供的材料表明,张爱玲是以中国专才难民资格去美国,根据移民程序,一入美境即可当场获得移民局发给的绿卡,住满五年,正式入籍成为美国公民。而张爱玲“落地”的日期是1955年10月22日,而此后的1956年3月,她才遇见赖雅。事关重大的误解,当属关于《秧歌》和《赤地之恋》的以讹传讹。许多人判定两部小说是虚假不真的“坏作品”,它们的写作,乃是张爱玲供职于香港美国新闻处的“职业行为”,因而受制于“反共”宣传,以艺术图解政治,而不是艺术源自生活。对此,宋以朗辨析说,张爱玲并非香港美国新闻处的正式员工,只是合同工;至于两部小说的写作,《赤地之恋》或与“职业行为”有关,张爱玲自己也称是“在授权的情形下写成的”,故事大纲都是别人拟定的,而《秧歌》却是她进入美国新闻处之前便已经开始了写作和润色,与所谓的“宣传文稿”毫无关系。

不必费事再举更多的“猛料”,也不必赘述事关傅雷、吴兴华的好玩“段子”,想必这本书能上我“年度书单”的原因,诸位已经明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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