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槲祭
——挽岫岩千年槲树

2016-02-23 04:07王琦
辽海散文 2016年5期
关键词:柞蚕古树

王琦

古槲祭

——挽岫岩千年槲树

王琦

王琦

1978年毕业于沈阳农业大学,后留校。编校报、学报《新农业》。曾任沈阳农大社会科学版学报副主编,《新农业》主编。辽宁省散文学会会员。

深秋,约了发小一起去岫岩,那里有一棵千年古槲。

槲树,原产地或是婆罗洲。北方蚕农叫他槲婆罗,工具书上称他别名婆罗栎。现分布在中国、日本、朝鲜,是放养柞蚕的重要树种之一。在辽宁很多人看到槲树就会说,这不就是柞树吗?

这一点不奇怪。世界上柞蚕90%在中国,而中国柞蚕90%在辽宁。只有植物学家和蚕农能区分柞树里什么是辽东栎,什么是蒙古栎,什么是槲波罗。山东人闯关东带来的柞蚕放养技术,也带来了清代一位县令 “种桲椤以养山蚕”的说法。桲椤,大概太过书面,蚕农就叫 “婆罗树”“婆罗槲”。槲有自己的拉丁文学名Quercus dentata Thunb.,和柞树的拉丁文学名Xylosma racemosum有区别,尽管他们是同科同属。北方冬日漫长,萧瑟秋风会摘罄大多阔叶,却摘不尽槲叶。放眼群山,哪里浅咖色绒嘟嘟一片,那里就一定是槲林。槲是唯一穿绒衣过冬的树。那些收缩成团团点点浅棕色的槲叶把山峦涂抹成梵高的油画。

辽宁有三棵古槲,槲叶秋不落,待春天新叶萌出顶落陈叶是有科学依据的。沈阳农业大学秦利主编的《中国柞蚕学》关于柞树的生物学特征里说:秋叶 “一般的都待翌春冬芽萌动和发芽时才脱落”。引用一堆术语就是“因为休眠后期,树体内的脱落酸逐渐减少,而利于发芽的赤霉素不断增加,淀粉酶活性加强”。唐代诗人温庭筠在其五言绝句 《商山早行》里写道:“槲叶落山路,枳花照驿墙。”枳树花期在五六月,而槲叶是栎属中发芽相对晚的树种,比蒙古栎晚七天左右,五六月该是槲叶繁茂之时,山路上落的槲叶,该是萌芽时落下的,那大概是诗人春日见到落叶的伤感之托吧。我见过两棵古柞:深秋建昌蟠龙沟千年古槲,没有一枚叶;早春去本溪南芬拜谒的那棵古柞,也没有叶,只有婷坚持说她看到树上有一枚小小的新叶。我们说好,这次拜谒这棵槲树,小本用单反相机和婷负责拍下古树上的叶,来见证高等农业院校权威教材和古人的写照。宁可错拍一千,绝不放过一叶。我们信誓旦旦。

岫岩多山,山峦重叠绵延,有中国柞蚕第一大县之称。全县有150万亩柞蚕场,放养1.5万把柞蚕。就是说,这里的山场三分之一强都是柞蚕场。从丹锡高速岫岩南口下高速,一路向南奔杨家堡镇一个多小时车程,车窗外的丘陵浅咖啡色满视野。偶尔闪过村庄能见几株或杨或柳,山峦一律修剪成板寸,颜色绝对统一。不断有些吭哧吭哧地拉着大卷大卷丝包的巨型卡车驶过,那便是漫山遍野柞蚕场的半成品。

在《辽宁古树名木》上,岫岩这棵“东北第一槲”地点是杨家堡镇达道沟村,地图上查不到这个村,打电话找到了岫岩野生动植物保护站站长侯巍。他说那是“夹道沟”村五道岔村民组,他还说了一句话:那棵树去年就没发叶,你们确定还要去看?

去年就没发叶?我心里一沉。可我当时并没有特别懂这句话的意思。因为自寻访千年古树以来,28棵古树,拜访壳斗科栎属都是在早春和深秋,都没有叶子,一片也没有,侯站长说的是这个意思吗?

村路崎岖之地村民都很热心,甚至为你领路。顺着村民的手指向沟里看去,百米之外,缓坡之上,一尊水泥浇铸屹立在那里。天是那么蓝,蓝成纯透的天幕,衬托着一副黝黑的钢筋铁骨,在一派褐色中突兀出凛然之威。脚下是一片已经收获了的玉米地,急切地踩着垄沟奔过去,去找寻或许还有的叶子,去打开心中的疑惑。

这棵树死了!

没有叶子,没有细枝末节,只剩下主干和大分枝。黑褐色的树皮褴褛,从树根到分枝的树皮大块剥落,露出白森森的木质部。树丫上挂着从母体上断落下来的碗口粗的残枝。东西向撑开20多米,不难想象他蓬勃时的壮美,那手掌大的树叶像铺满整个舞台的交响乐团,在天地间演奏天籁!只是,这越历千年的造化呀,在眼前终结成一座墓碑!

我才记起侯巍说过的 “去年没有发叶”!他没说“去年就死了”,树上有一块绿色的牌子,是用铁丝围在主干上的牌子,没有把钉子钉进树身的牌子。他不想说这棵树死了。县野生动植物保护站站长所说的 “去年没有发叶”,是这棵千年古树的死亡证明。

先前拜访过的两棵橡树,一棵有通体树洞,另一棵长满树瘤,看上去有些苍老,但他们都活着。满树的细枝是他们生命的细节,完整的树皮包裹着万千威仪。而死去的树是完全不同的概念。没有怒目苍天,没有悲凉凄婉,就那样悄然无息,就那样静默黯然,一任形骸枯槁,形销骨立。风溜进山谷,太阳愣在天上,群山静默,天地肃然。

我第一次见“没发叶”的古树,入骨的悲凉把我们八个人钉在树下。那是一种撕心的无奈,就像眼看着一辆平板车把父亲推入张开大嘴的炉腔,从此天人永隔。我跪在树下,抓着那泥土,泪水满襟。我们失去的不仅仅是一棵古槲,那是一脉山川贮水的古老根基,那是一方地域生态失衡的警示,那是一座通连久远的历史博物馆。槲树是放养柞蚕的首选树种之一,失去了千年古槲,就让这中国柞蚕第一县,永远失去研究原始环境及亲缘依赖关系的机会!槲树呀,他特殊的生物学特性,不仅根系发达,而且他那又大又宽的叶片(叶长10-30厘米,宽6-20厘米,而其他栎树的叶长只有4-8厘米,宽2.5-3.5厘米)上因为气孔多而且内陷,单位面积叶脉长度大,叶表皮还有极发达的角质层,使他吸收水分的能力更强,更耐旱;困为枝条内贮藏了大量淀粉及可溶性糖,细胞液的浓度增大,原生质黏度高,他能减少水分的流失,而具有较强的耐寒性;槲可耐零下30℃的严寒,他的根分泌的特殊物质能溶解母岩,他能在山石裸露的乱石间隙生长。“去年就没发叶”,只一年,古树就凋敝成如此模样,千年不死,死了千年不倒,倒了千年不朽的是沙漠胡杨,而岫岩的千年古槲,耐旱耐寒的槲,还能经得起几年的风雨剥蚀?

过了好一会儿,奇青轻轻问:还测量吗?

古树的脚下没有树围,杂草丛生,树根堆在人工叠起的土墙里,可能是村民想留住古槲的作为。地围不能量,我们还是量了胸围,第一分枝,测算了树冠和树高。《辽宁古树名木》出版于2012年,这棵古槲的照片至少是此前拍下的,照片上的古树树干大部已经漆黑,古槲衰老和死亡是一个并不长的过程。他死在我们这一代人的手上。那种身临其境亲身体验的悲怆无法言传。

侯巍说没能陪我去拜访古树,寄给我几本他编撰的《中国玉都岫岩古树》画册,其中收录了全县百年以上古树69棵。他还给我讲了退休教师傅景峰提请县长保护古树的故事。他说这本书就是在县里启动保护古树方案之后编辑出版的。这本名录封面和封底是全县仅存的两棵千年古树。这棵古槲照片上,古槲是一幅炭笔画。画册中没能找到一张记录古槲正茂风华的旧照。那树冠博大的春萌夏绿秋金冬雪,还有那落叶缤纷,橡果弹落的种种仪态,我们永远见不到了。

我们还是把一条红布系在古槲树上,却不忍心再回头看。

岫岩,在金代曾是黄海之滨大山“连绵不绝,数峰侧立,状如翠屏,秀色可掬”之地,1191年,文学家和诗人、时任金王朝辽东刑狱的王寂曾写过《辽东行部志》,据这部金代辽东地区人文历史记载颇为详细史料记载,王寂当年巡至岫岩境内,称此地 “况秀岩”。1193年设县时,就以“秀岩”为名。明代改“秀”为“岫”,沿用至今。千年古槲初生之时,是山清水秀之时,也是兵荒马乱之时。928年(契丹天显三年)契丹取代了强占辽东的高句丽,靺鞨人迁来岫岩;金又削铁,1210年,女真在这里建起部落联盟组织 “翰邻阿邻谋克”;1623年4月,欲收复失地的明军乘船沿大洋河进至岫岩全军覆灭。岫岩境内汉人同时叛后金起事。七月初七努尔哈赤派兵镇压,俘虏6700余人,掠获牲畜4000余头……岫岩的山河曾如古槲秋叶一样,由鲜血染红。1687年清廷从关内拨派满、蒙、汉八旗兵前来辽东,从事农田开垦,设城守尉。1741年(清乾隆六年),山东牟平、莱阳等县难民逃至岫岩,传入柞蚕放养技术。从那时起,岫岩漫山遍野的大树顺山倒下,开辟成了一片片柞蚕场。过了170年,岫岩的柞蚕已经成为政府税收的重要支柱。到1918年,民国奉天省政府谋算着发柞蚕财,下令换发柞蚕场执照,岫岩县公署规定,每把蚕场(一个蚕工所能管理的柞蚕场面积称作一把蚕,一般为45-60亩)交茧税8元,另纳手续费,限期交款,凭据换照,引起蚕民的不满和反抗。官逼民反,10月就有三千多蚕民聚会,愤怒抗议换发茧照……

275年过去了。昔日“状如翠屏,秀色可掬”的岫岩,柞蚕丝年产稳定在万吨左右,占辽宁全省总产的五分之一强,年产值约为30-40亿元。代价呢?

仔细翻看岫岩古树画册,发现现存古树很少在山上。那棵千年柏是在古庙旧址。岫岩的山,满山遍野都是槲,小小的槲,每隔几年就要刈伐一次修剪成槲墩的槲,二三百年来,不断开辟成柞蚕场的岫岩山上,任何一棵槲树不会再有自然生长、长成参天古树的机会!那些机会换取了岫岩成为中国柞蚕第一县不可动摇的地位!

没有永生不息的生命,物质能量的守恒是伴着进化的强生弱死。一个森林群落的形成,要么是天造地设之原始,要么是人类对破坏赖以生存自然的高度警醒。古槲等不下去了,死在这两个过程之间!

图书馆里查到的所有关于柞蚕高等农业教育的教科书都出自沈农,我曾经向参加教材编写的王学英教授求教,有没有什么能取代柞蚕对柞叶的依赖?他非常认真地回答我:这是一项已经开展了很久的研究,旨在保护蚕场植被,许多专家在生物特性和基因工程上做了大量探索,但是,进展很慢,人类要改变生物链还是一个梦想。扼制人类无休止的贪欲,保护好生态环境说起来似乎比较容易,但做起来,实施起来,或许比改变生物链的某一环节还要难。

侯巍又打来电话,我把古槲祭说给他,他沉默了良久,对我说,作为岫岩人我知道这利弊,可是限制柞蚕放养超出了我的职能。

古槲死了!大自然的忍耐力是有底线的,他真的会板起脸来无情地教训自以为能够任意奢取的人类。古槲之死,能唤醒我们生态平衡和动植物保护之责吗?

公元1248年,宋代有一位叫严粲的人编撰了一本《诗辑》,里面这样写柞:“坚韧之木。新叶将生,故叶乃落,附着甚固。”自拜谒古槲之后,我一直没能动笔,直到春天来了。

客居北京,看着窗外水泥森林间霾雾漫天,实在不敢苛责几百年岫岩的多少任县吏,整个社会,整个国家开始重视生态吗?开始了,比如工业已经开始去库存,去产能,淘汰那些能耗大、污染重的企业。尽管那将意味着包括我的兄弟姐妹和他们的子女都将面临下岗,但调整还是开始了。等我们真正富裕了,富裕到有能力真正保护生态而调整农业产业结构时,或许千年后,岫岩将漫山遍野尽是古槲!

春天还是来了!故叶落去,新叶将生!

责任编辑 王英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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