反艺术

2016-02-23 08:13李森
东方艺术·大家 2016年1期
关键词:语词心灵艺术家

李森简历

1966年11月6日生,云南省腾冲市人。当代著名诗人、学者。1988年毕业于云南大学并留校任教。现任云南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云南大学艺术与设计学院院长,云南大学中国当代文艺研究所所长。中华文艺复兴研究小组组长、论坛主席。已在国内外出版《李森诗选》《屋宇》《中国风车》《春荒》等诗集与《画布上的影子》《荒诞而迷人的游戏》《苍山夜话》《动物世说》《美学的谎言》等16部著作,主编《新诗品—昆明芝加哥小组》诗刊和《复兴纪》丛刊。《他们》诗派成员。“语言漂移说”诗学流派的创始人。

似乎人人都在谈论艺术,但谈论的只是一个个空洞的概念。因为同一个概念名称的内涵和外延在不同的心灵结构中是不同的。即便在同一个心灵结构中,概念在使用中也处于不稳定的漂移状态。我的意见是,既没有稳定的“同一个概念”,也没有稳定的“同一个心灵结构”,因此,也没有关于“艺术”这个概念稳定的、“同一的”、边界清晰的阐释。

概念在漂移,在使用中漂移,这是语言之生命力量推演的宿命。“集体”总是让概念在使用中死亡,而天才作为个人则要让概念在使用中起死回生。概念自身也新生,因此它们一次次从“集体”心灵结构的坟墓中爬出来。

E. H. 贡布里希说,没有大写的艺术这种东西,有的只是艺术家而已。贡布里希的意思是没有本体或曰本质的艺术,有的只是艺术家对艺术的创造。艺术家的创造构成艺术家的内涵。这一内涵就是通往艺术家或艺术的道路。艺术家或艺术家的道路同时显现。一位艺术家的内涵有自己的界限,犹如河水的界限是河流。艺术家在自己创造的艺术内涵中不断地突破界限,犹如河水撞击河岸,但河水永远在界限之内奔腾。一位艺术家是一条河,世间没有相同的两条河,也没有相同的两位艺术家,更没有相同的两种艺术。艺术自身在阐释艺术,犹如艺术家在阐释艺术家。

沿着艺术家的创造路径行走的人不是艺术家。这就是说,拷贝、模仿他人艺术的人,最多只能算一个艺术劳工。艺术劳工是劳动者,但不是艺术家。大部分艺术人都是艺术劳工。那些被他人艺术复制的灵魂,是艺术劳动或艺术审美的工具。大部分灵魂的运转,是工具或曰机器的运转。每一台艺术复制的运转机器,都在生成种种特殊的艺术工艺品。艺术劳工的心灵结构中充斥着艺术工艺品。

多数欣赏者怀揣的艺术情感,是工艺品情感。这种情感控制着艺术市场。也可以说,这种审美是市场审美。市场审美与真正的艺术审美无关。

无论从艺术创造或艺术审美而言,真正的艺术是反艺术的。这个命题是说,真正的艺术不是复制的艺术,而是与一位艺术家的灵魂初次相遇的艺术。真正的艺术是艺术与灵魂初次相遇凝聚的不二形式。它凝聚万象,去除杂质,化为纯粹形式。

所谓艺术,即大写的艺术,只是一个假设。具体的艺术作为语言的漂移,在反对艺术假设的时刻,绽放艺术之纯真,因此真正的艺术在反对大写艺术的时刻生成艺术。

真正的艺术在一次性艺术创造中完成了对大写的艺术的注解,尽管那个大写的艺术本性为空,即所谓空相。一次性有效而完美的艺术创造,已是艺术精神最完美的体现;无数次艺术创造体现出无数次有效而完美的艺术精神的生发。尽管所谓有效而完美的艺术精神亦为艺术空相。艺术空相在艺术精神的创造时刻化为艺术实相。真正的艺术是艺术空相向着艺术实相的化有。化有即是妙有生成的过程。与此同时,艺术的实相又向着艺术的空相化无。化无的过程,亦是化有。化有是诗意的逆转或生成。

化有在形而上和形而下之间,生成一个形而中的诗意地带。此地煦光流淌、星辉婆娑,绽露心灵结构的温润。

人的心灵结构需要假设一个大写的艺术,以作为具体艺术创造的力量牵引。这个牵引的力量,也是假设的,仿佛人们假设了事物的本体及其原因,但这种假设找不到作为普遍性的、整体性的实相。人们只能又假设一个空相,只有在空相中,艺术才能漂移起来,以开掘艺术的道路。

心灵结构本是个空相,唯有空是语言漂移的源泉。语言只有在空相中才能漂移,在漂移中创造艺术之路,因为语言也是空相。艺术即艺术之路。艺术在艺术漂移的途中暂住,抵达艺术作品。

艺术作品在寻觅心灵。它在撞击心灵的时刻,心灵中的一个声音也在反向撞击。在同一时刻,一个破壁而出,一个破壁而入。一方是煦光,一方是棉朵;一方是春风,一方是叶芽。美是某种沉重结构的溶解,是一种情感力量的交汇,但在艺术作品中却什么也没有发生。

美、诗、艺术三者同构而异名。美在空相中浸润。美是假实相漂移的空相。如果一个作品是一个实相,那么,美就是反实相的。因为实相与美无关。实相是色相,色相只有向着空相溶解,形成语言漂移的相状,艺术才可能滋生。艺术滋生的时刻向着空相飞翔。

说艺术没有本质,等于说艺术没有真理。同样,人们可以假设一个真理,思维的广延性渴求这样一个假设。艺术的真理暂住在艺术作品中。看不见艺术作品就看不见艺术真理。相信普遍性的艺术真理存在,是人的妄想之一。这一妄想养活了许多人,也养着语言自身的妄想。语言漂移,是妄想向着妄想的漂移。

阿兰·巴迪欧在《第二哲学宣言》中说:“所有真理都依赖于某种在整体上模糊不清的实存的表象在瞬间爆发出的光芒:在政治上,古代奴隶和当代无产阶级;在艺术上,那些在形式上毫无价值的东西突然发现自己在一次无法预料的边界变化中发生了变形,而这个边界变化我们可以理解为原先没有形式的东西的构成或解构;在爱上,大写的一的团结遭到了难以预料的和长期被否定的二(Deux)的破坏,这个二为了自己去体验这个世界,同时将自己奉献给这种体验的无限性;在科学上,让所有看似是相互对立的物质性和生命质性都隶从于数学符号。所有这些突然出现的东西都具有一个恰如其分的名字:如斯巴达克或列宁,埃斯库罗斯或者尼古拉斯·德·斯特尔(Nicolas de Staёl),爱洛绮丝或者阿伯拉尔(Abelard),伊迪丝·琵雅芙(?dith Piaf)或者马塞尔·塞尔当(Marcel Cerdan),阿基米德或者伽利略。” 艺术在人的心灵结构中成长,以抱着真理大腿的名义,其实是抱着心灵结构中的某种言说系统。在一般理论层面上,美是美的言说系统。但本真之美,却是关于美的言说系统的崩溃。

艺术凝聚为美,美凝聚为艺术。而种种有效的、本真美的凝聚,恰在美的言说系统崩溃之时。伟大的艺术推动艺术逻辑的崩溃,释放语言的力量。伟大的艺术是鼓舞心灵结构之凝重化为真心的力量,它刷新心灵结构的尘垢,迎接万象的初次登临。

最初的登临,也是最终的闪现。在开始与结束之间,心灵和艺术同时新生,又孤立无援。艺术语言在最初和最终登临之间漂移。最初的,或最终的,任何登临,都是最艰难的。任何有效的艺术登临,当它清晰显露之时,都是最终的、或最初的登临。艺术在最初与最终之间凝聚初始和终结的能量。漂移是凝聚,凝聚也是漂移。沃尔特·惠特曼有诗云:

你们,我稀疏的叶子,残留在临近冬天的树枝上,

而我,是田野上或果园里修剪罢的树;

你们是衰落、荒凉的记号—(现在没有五月的茂盛,或七月里三叶草开的花—现在没有八月的庄稼;)

你们是了无生气的旗杆—你们是没有价值的长三角旗—你们是逗留太久的时间,

可是我最宝贵的灵魂的叶子正证明其他的一切,

那最忠实—最艰难—最后的东西。

—邹仲之译《你们,我残留的稀疏叶子》

就非本质主义诗学而言,的确没有艺术这种东西,有的只是漂移着的艺术语言,或曰艺术语言的漂移;甚至也没有艺术语言这种东西,有的只是语言生成艺术的途径。语言生成艺术途径在语言化有的时刻。在创造或欣赏活动中,艺术语言无数次生成。每一次创造或欣赏,都是艺术语言的漂移。

语言是生命的聚散,是心灵结构的呼吸,但语言漂移不奔向任何目的。心灵结构聚散为语言。语言活着,在漂移中生成语言;语言活着,它在漂移的聚散中,生成人的精神世界。

心灵结构是精神性的,一个个漂移着的精神世界,但精神世界的漂移也没有目的。物质,事象,虚存、实存的世界图景,在心灵结构中处于漂移状态,形成精神运动的版块或碎片。所谓版块或碎片,或为知识,或为观念,或情绪流,或影像流,或为爱、为恨等等。它们凝集或融解,形成一个个不断封闭的、或幻化开放的心灵结构。

存在随时被空吞噬,空亦吞噬存在。存在和空互相撕咬,使心灵疼痛不已。

心灵结构是无常的存在,亦是无无常的存在。有常和无常纠结着、漂移着向所有可能的方向奔突,以摆脱或超越存在之痛。

心灵结构的漂移是语言的漂移。心灵结构有时候是鲜花,有时候是伤痕;有时候是下坠的卵石,有时候是漂浮的层云;漂移的瞬间,有时候是一群苍蝇,或是一群蜜蜂;一堆堆爱恨情仇、美丑谎言。心灵结构中没有事物实相,只有语言。

语言是一群奔跑的“野马”,从心灵中出来,奔向心灵。庄子《逍遥游》云:“野马也,尘埃也,生物之以息相吹也。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其视下也,亦若是则已矣。”

语言非事物,事物亦非语言。语言在寻找事物的途中,事物亦在寻找语言的途中。事物和语言在途中相遇,创造艺术,也创作心灵和心智。心灵和心智与艺术合拍生成艺术语言。艺术语言就是艺术。

心灵结构中漂移的语言不是一个整体,而是一堆堆碎片。碎片与碎片的摩擦、碰撞与勾连,形成语言漂移的形体。比如一口钟在心灵结构中漂移,它发出轰鸣,也凝聚轰鸣。

语言在心灵结构中独立成为一个世界。所谓一个世界,是个总体的说法。事实是没有那个总体的心灵结构的世界。人们假设一个总体的心灵结构的世界,与假设的那个自然、生活与历史的总体世界同构。同时,人们把自己放在通往这个世界的途中。

心灵结构不是一个实心球,也不是一个空心球。心灵结构是一个空间。在心灵结构中,有时候万物峥嵘风标而来,有时候万物退场化为阴影或灰烬。

心灵结构是具体的。但所谓具体的心灵结构,也是个整体的说法。事实上,也没有具体的心灵结构。因为当我们试图看清一个具体的心灵结构时,它已经漂移为另外的心灵结构。心灵结构在漂移时,顾此失彼。

化无为有,化有为物,是心灵结构的常态。《金刚经》收笔时言:“一切有为法,如梦幻泡影,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那一个个心灵结构的漂移,推动了语言中所有语词和语词结构的漂移。每一个语词在漂移中被激活,不断地生成语词。“梦幻泡影”就是语词,是记忆和遗忘。语词是心灵结构之主,不是事物之主。

语词的边界随时被摩擦着,我能感觉到它们的疼痛。语词在撞心灵结构之墙壁,其实没有那个墙壁。我们假设一个心灵结构的墙壁,让语词碰撞;我们又假设一个天空,让语词飞翔。如雁阵,如卿云飞渡,飞翔受到力的牵引,达到一种自由的平衡。

几乎所有语词都需要我去拯救;与此同时,语词也在拯救我。我作为“梦幻泡影”,在记忆与遗忘之间显现与崩摧,穿行与消遁。这说明,艺术语言的飞翔与观念无关。反艺术,首先是反艺术观念的,同时,反艺术作为艺术生成的途径而反所有的观念。我作为“梦幻泡影”,与艺术语言同漂移,共自由。这是生命的原初履痕,也是终结的绽放与凋零。生命在自由生成的时刻达到生命本真,艺术亦然。维特根斯坦在1944年说:“为什么我不应以一种与语词的原始用法相抵触的用法来使用语词呢?例如,当弗洛伊德把充满焦急之情的梦称为希望得到实现的梦时,难道他不是这样做的吗?不同之处在哪里?从科学的观点看来,新的用法是通过某种理论证明为正当的。如果这种理论是错误的,就必须放弃这种扩大了的新用法。然而,从哲学上看,这种扩大了的新用法并不依赖于关于自然过程的真实的或虚假的信念。事实不能证实这一用法的合理性。没有任何事物能对这种用法的合理性作出证实。”接着,维特根斯坦又说:“因此,意义是一个被词带在身边并且在每种用法中都能保持下来的光环。”维特根斯坦说过,用法即意义。而意义,即是语词带着的“光环”,是“梦幻泡影”。接下来,维特根斯坦说的话有些悲智,我甚至听到了这位《逻辑哲学论》作者的隐隐疼痛,他说:“如果弗洛伊德的释梦学说中有什么东西,那它就在于这一学说表明把人的心灵描述为事实的图像这种方法是多么复杂。这种描述是这样的复杂,这样的没有规律,以致我们几乎不能再称之为描述。”

语词与符号同构,催生“梦幻泡影”。语词推着符号在心灵中滚动,如梦幻泡影缤纷登场;符号将语词的汁液全部吸吮,自我款款登场。有时候,它们有一个共同的边界;有时候,语词的边界溢出符号,像彗星拖着尾巴,或像一辆马车拖着它的影子;有时候,符号的边界又溢出语词,同样像拖着某种事物的尾巴或影子;有时候,符号爆裂出新的语词,显露新的实相,仿佛成熟的板栗破壳爆裂;反之,语词爆裂出新的符号,像子弹爆裂出弹头,爆裂出向着目的飞翔的速度。语词或符号的飞翔裹挟着意义,甚至缀满观念或概念的谜团。

有时候,艺术作为艺术语言呈现的途径,在反对艺术观念干扰的时刻驱使事物登临。譬如车轮和语言的车轮。我听见“车轮”这个词(符号)在车轮上尖叫,车轮也在词中尖叫。饥饿的道路在吞噬车辆,车轮在道路的喉咙中奔突。

阿兰·巴迪欧在《第二哲学宣言》中有一句箴言:“真理只能在事件之中开创。”我说,艺术只有在反艺术中开创。

2015.12.11 燕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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