牛金(短篇小说)

2016-02-23 15:54陈昌恒
南方文学 2015年9期
关键词:二奶

陈昌恒

1

牛金回到断崖村二队的那一天,天空很不友好地给他扮了个臭脸。

面包车来到山口,他示意司机停车。走下车,山风轻柔地将一股泥土的芳香吹进他的鼻孔。他到路边嗤嗤地撒了一泡尿。在家乡的泥土上撒尿就是惬意,连双脚也像地里的玉米秧苗一样,有了生根的感觉……

他把鸭舌帽往头上一扣,拉着拉杆箱顺着山脚的屯级公路进村,拉杆箱的轮子骨碌碌地响,路旁草丛里觅食的鸡们停止了划拉,警觉地歪着脑袋揣摩着这位陌生的来客。

村子空落落的。来到自家侧门,牛金看到有一股黄泥从石门坎上一直蹿到门楣的顶端,他拍掉了黄泥,一条伤痕累累的沟槽里爬动的白蚁,像一股扭动的白绳子。才四年没来过,你就这么衰。牛金喃喃地对屋子说,把手伸过门柱的窟窿,抽开门闩,推门进屋。一只老鼠飞快地从他的脚下窜过,站到四脚伶仃、摇摇欲坠的碗柜上,盯着来人高高抬起两只前脚,揶揄似地摩挲着,抖动了一下唇瓣,哧溜钻进了石缝。牛金骂了一句:没智慧的家伙!进得屋来,他把拉杆箱放在神台前的八仙桌边,动手清除屋里的蜘蛛网和灰尘,拔掉屋旁的杂草。当局长后,这间沧桑破败的木瓦老屋每年只喧闹一次,那是清明节。以前乡村领导屡次说给个危改指标,把旧屋推倒重建,牛金总是说,毛主席他老人家韶山冲的故居都没有改建楼房,我牛金算老几?

牛金把垃圾码起点燃,回屋打开拉杆箱,整出衣物、证件和一摞十多本荣誉证书,把几瓶“瑶谷液”酒和一袋8斤重的熟牛腩和两只阿歪烧鸭摆在神台前的八仙桌上,跪地斟酒叩头。列祖列宗一定注意到,匍匐在地的这个曾经光宗耀祖的后裔,已不是从前的西装革履,而是一套国土干部的旧制服。

忙了一阵子,一股困意向牛金袭来,他躺在断了两条横臂的睡椅上,默默望着升空的浓烟……

2

三天前,牛金从宜城监狱提前一年释放。

当上县国土局局长的那一天,就是牛金末日的开始。果然不久,妻子蒙苗就怀疑牛金养有情妇,与他离婚,跟县畜牧水产局的一位丧偶的渔业专家重组家庭了。牛金大学毕业后嫁到哈尔滨的独生女也站到母亲一边,牛金打电话跟女儿解释,女儿没等爸爸说上两句就掐断了,后来女儿连电话也不接。

我发誓,我没有情妇,也没睡过女人,苏梦是我扶助的医科大学的孤儿贫困大学生!牛金逢人便喊冤……

那个周末晚上,也就是牛金兼任农民进城创业园管委会主任的第十天,一个建筑工头叩开了牛金的门,拜菩萨般地求牛金介绍他承建一栋楼房。工头走后丢下一盒茶叶,里面装有两沓一百元面额的钱。牛金在那个夜晚一支接一支地抽完一包烟,最终他被钱打败了。第二天下午,他把一万块钱打到苏梦的账号。那一次以后,那些不明不白的钱就或白天或黑夜偷偷流进牛金的腰包。在收满十七万元的时候,他“中枪”了,被判了五年。女儿知道消息后换了电话号码。

……

牛金从宜城监狱回到县城的那天晚上。他有一种回家的温暖,又有一种无处归栖的凄凉。因为他又回到了工作几十年的县城;而他离婚时很男人气概地把房子给了妻子,妻子是农民,没有什么收入。他住到城郊阳安村堂弟闲置的房子里。堂弟十年前搬迁到阳安,起了一层钢混结构的房子,没有装修,堂弟一家人这些年都在深圳打工,房子闲置着。

他在百才车站叫了一辆三马车落魄地来到阳安,门锁没有换。进屋搞完床铺的卫生后,他马马虎虎吃了一碗快餐面,脸都没洗就上床睡觉。梦里有人敲着窗户,他蹑手蹑脚来到窗前,窗下缩着一团黑影。黑影好像也看到了他,站起来又笃笃敲了两下,悄悄送进通过技术处理了的声音:“我是老杨。”

再变调我也知道你是老杨!牛金心里嘟哝了一句。老杨是农民进城创业园管委会主任杨相。牛金在位时他是副主任,牛金落马后他接了牛金的班。牛金把门打开了一条缝,老杨挤了进来,他腋下夹着一个有棱有角的塑料袋,分明里面装有一条烟。老杨坐定,把东西放到茶几上,让塑料袋一头的“中华”字样露出来。

老杨心疼地盯着牛金,说牛哥这几年你受苦了。我刚知道你回来了,是老陆在蓝水湾散步时看见你坐三马车回来,打电话告诉我的……老杨说到“老陆”,声音很小。

老杨要离去时,牛金说,杨主任拿走你的东西吧,你这不是想让老哥“二进宫”吗?弟你放心,哥我这只小蚂蚱,不会再回锅了。再说时间这么久了,我什么都记不清了,我也不认识你是什么人。

老杨如释重负,小车绝尘而去。

老杨走后,牛金打开后窗户,把老杨送来的烟丢进了鱼塘。

第二天早上,牛金起床后在窗下捡到了一张伪笔迹的字条:

牛金,你小心点!你小子回来就回来了,你最好装聋作哑,如果多嘴,就割断你的舌头,丢你到红河喂鱼!!

当然没有落款,但牛金敢肯定这不是老杨的“作品”,他掐指数了十多个人,好像个个都对得上号,又好像个个都没沾边,再看看那两个夸张的感叹号,越看越像两枚炸弹,一股寒意从他的脚底直蹿头顶……

3

几天前牛伟逢人就放话,牛金这个劳改释放犯一定落叶归根,哪天他回来,谁理会他,谁就见“辣椒”!今年全村危房、困难户、低保指标少得可怜,谁能摊得上就看表现了。

中午人们在地里看见牛金屋旁升腾的火烟,知道牛金回来了,但牵牛的挑担的路过牛金屋前的人,无人敢朝牛金看一眼,牛金“哥嫂婶叔伯”的招呼,回应的只是“嗯啊”。坐在石梯上的牛金被冷落得像一只临时避雨的山羊。

牛金估计父老乡亲们服侍完禽畜后,就打着手电筒,挨家挨户登门,几十次重复一句话,把口水说干了:我回来和大家一起住了,没有什么好饭菜,今晚请大家到我家吃餐便饭。

牛金来到牛伟屋前,大门紧闭。邻居的八叔告诉牛金说,牛伟下队收新农合款了。

牛金回到家把蒙满灰尘的餐具洗干净后,就信心满满地弄了饭菜,摆了三大桌,但左等右等,牛腩和烧鸭热了三回,连个鬼影都等不到。

村里全部黑灯瞎火了,山村像一口黑洞。离牛金家不远的山脚下的一片竹林里,牛伟像一只夜猫子一样蹲着,他要看看今晚有哪一个到牛金的家里吃饭。

牛金怏怏喝了两杯酒就上床睡觉。当领导后,已经好多年没在老家睡过觉,麻黑的屋里不时传来窸窸窣窣的声响,他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第二天,牛金迎来的第一位客人是表哥。他以为表哥是看自己来的,哪知表哥一张嘴就提借钱。表哥说他的木瓦房变成危房了,危改资金一万八千块——表哥压低嗓子,他只给一万五千块。我没钱买钢筋水泥浇铸板面,表弟你借给我两万块钱吧。牛金问“他”是谁?牛伟呗!表哥把手捂成喇叭,话轻轻送进牛金的耳朵。钱不是打到农户账号吗?他怎么克扣?牛金又威严地问。他暗里要你先给他三千块,才给你指标。表哥的话仍然不敢提高半度:表弟,你在外面当官,不知村里的浑水。这样污蔑村干部的刁民牛金见多了,他说表哥我哪有钱呀。表弟你是怕我白拿吗?你没钱鬼相信!牛金哭笑不得,灌了表哥几杯酒,装了两瓶“瑶谷液”和一包烧鸭,把表哥打发走。表哥醉倒在半山腰的草丛里,一直把牛金骂到太阳落山。

4

第二天,牛金到山脚下散步。阳光柔和,山村四周茂密的山林里,传来阵阵虫鸣鸟唱。断断续续的鸡啼声,更增添了山村的宁静。从稀稀落落的屋顶上升起的炊烟,在山村的上空孤单地徘徊。这些年,壮年人带着年轻人,年轻人带着孩子,一个踩着一个的脚跟离开了山村,二百多号人的山村,进城买房的、创业的,搬迁的,打工的,在城里追求美好生活。壮年人在城里慢慢变老,留在城里照顾孙子,小孩在城里很快长大,在城里娶妻生子,跟父母留在城里打工。有几个实在无法把孩子带走的,让孩子留在村里给年老的父母或者爷爷奶奶带。那天晚上牛金走家入户请乡亲们来吃饭,一家一户见人头就数,现在留守断崖二队的童叟不足三十人。村里的八位老人,年龄都在七十五岁以上,有七位只能当孙子的保姆和在屋旁的菜园里种些菜。能侍弄庄稼的,只有八叔、牛伟夫妇和牛四以及牛二奶的女儿等不到十人。山村四周的土地全部丢荒了,野草蔓延到山脚,连牛金屋前的那口水塘也长满了野草。

牛金来到离村里不远的密林里的老龙眼树下。这棵龙眼树是八叔小时候种的,几十年来,这棵龙眼树的果子给村里一代又一代的人留下甜美的记忆,可惜村里的青壮年都不在家,龙眼树结出的果子无人能爬到树上去摘收,龙眼树变成了果子狸的天堂。树上挂着零零星星的几串果子,孤单而萧条,随时可以看见空挂着的果壳,地面上满眼都是烂果和乌黑的籽粒上爬满蚂蚁和苍蝇,那一定是果子狸留下的牙慧。龙眼还没有完全成熟,果子狸就已经光顾了,今年应该是这一带的果子狸最滋润最幸福的时光。

不知不觉,牛金来到牛二奶的责任地边。牛二奶的玉米苗还没有锄草。牛二爷去世了,牛二奶的责任地都由她的女儿和乡亲料理。牛二奶的独生女儿——牛金的堂姑,嫁在本队,七十好几了。牛二奶九十八岁了,但耳聪目明,她一个月前中风,变成了半个植物人,由女儿和村里人轮流照料。小时候牛二奶经常把牛金背在背上干农活,牛金读书时,牛二奶不少给牛金煨红薯、爆米花和零花钱。牛金当干部后,每次回来都给牛二奶买吃的,还不时塞给她一张“大团结”。

牛金来到牛二奶家,刚跨进门就被她认出。她招手示意牛金搬一只凳子坐到床边。牛二奶摸着牛金的头,含混不清地说,孙子,瘦多了,头发白多了呀。你是妖魔附身吧?该是狗在我们牛家的坟头拉屎了吧!……唉!回来就好,神仙也有个一差二错的时候。从今天起好好为农民工作,多做点好事积点阴功。现在变成好人了,回去打听打听哪里有寡妇,找一个过日子!

二奶,老啦,不提那个事了啦。我回来住了,不当干部了。

当农民也好,吃肉养猪,吃饭种地!

奶啊,当农民?我没有地呀。

傻,要什么地!我缸里的米够你和奶吃两年,腊肉竹篓里有,猪油坛里有,吃完了乡亲们有米有菜!牛二奶的话虽然含糊不清,但牛金都能一字一句听得懂。

和牛二奶掐断了唠嗑,牛金在牛二奶家提着一桶尿素和月刮,到二奶的玉米地里帮她施肥锄草。锄着松蓬蓬的泥土,摸着“乖乖”的玉米苗,再想到几个月后玉米苗就长出“帅帅”的米苞,牛金对脚下的土地油然产生敬畏和向往。

5

牛金把一包玉溪烟揣进口袋,惴惴不安向牛伟家走去。

回家半个月了,牛金没有机会跟牛伟坐在一起聊过天,牛伟每天早出晚归,来去匆匆。有时候看见牛伟从村里或者从自己的屋旁走过,他喊牛伟到家里坐坐,牛伟总是摇头摆手。看到儿时的伙伴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牛金愧悔交加。

来到牛伟屋前,穿着衣背印有“德林饲料”衬衫的牛伟正提半桶德林猪饲料一拐一瘸走下楼梯来喂阿白,阿白是牛伟养的长白良种公猪的昵称。

牛伟热情地把牛金招呼到屋里,拍拍牛金的肩膀说,牛哥,对不起,最近太忙了。虽然你比我小,我什么时候都把你当哥叫。有我这个村主任在,你一百个放心,二队就是你的家,不必顾三虑四,就当是提前退休吧!……那天晚上我没空吃你的饭,你的情我领了,改天我们兄弟再碰杯!

牛金坐下后给牛伟敬烟,帮他点火后,把一整包玉溪烟塞到他的衣兜里。

牛哥有什么指示?说吧!只要兄弟能办到的一定不眨眼地办!牛伟说,对了,那天乡亲们都到你家吃饭了吧?

一个都没去。牛金说,他们忙,我理解。

哎呀,乡亲们也太见外了,都是一家人嘛!也好,你刚回来,火灶都还没冒烟,哪个忍心吃你的。牛伟说 。

牛金很快向牛伟摊明来意,一是轮流照顾二奶,也安排他一个。二是给他分一份土地。关于照顾二奶的事,牛伟说这就不用麻烦你牛哥了!对于牛金要求分一份土地的事,牛伟感到很惊讶:牛哥,你想种地?想当陶渊明?玩笑开大了吧?

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当农民种玉米种菜,吃绿色食品。我这下半辈子铁定跟土地在一起,跟你们在一起了。

哥你是国土局长,要地还不容易吗?我是怕断崖村小水塘养不起你这条龙啊。

你不要笑话我了,我真的想种地。牛金重复着他的话。

行,有骨气像农民。我是管全村的,你先找你们的队长牛四,回头我给你办,我以为是什么天大的事!

……

从牛伟家出来,已经很晚了,牛金恨不得走进牛四家一口气把要一份土地的事说了。但看到牛四已经黑灯睡觉,牛金只好回自己的家。

牛四比牛金大四岁,比牛伟大三岁,他和牛伟是牛金小时候放牧和砍柴的伙伴。牛四是断崖村二队的队长,他四十岁到砖厂打了八年工,吸够了灰尘和煤气,加上烟抽得狠毒,现在人瘦背驼,一步一咳嗽。人不满六十岁,已比七十岁的人苍老得多。牛金回来至今,牛四不是上山就是下地,没有时间跟牛金真正说过一回话。每次路上相遇或路过牛金屋旁,牛金给他敬烟帮他点火,他的目光总是躲闪着牛金。牛金想,自己身有“异味”,也难怪。

第二天一大早,牛金就来到牛四家,牛金说四哥我老猫跌饭架,你划一份土地给我。牛四说人活土养,人死土埋,你现在没有工资领了,应该。但还要听村委会的意见。牛四说着朝牛伟的家努了努嘴。

牛金告诉牛四说牛伟已经点头。牛四说那你去告诉牛伟说我没意见,他说寅时分地给你,我不敢推到卯时。

牛伟每天都很忙,“蹲守”了三天,牛金终于在村口“逮住”了他,牛伟说牛哥有什么事快点说吧,我要下队落实水柜指标。牛金急急地说,四哥说我要土地他没意见,只要你说了算。

牛伟沉吟了一下,叹了一口气说,你出来快了一点,现在乡亲们种的春玉米差不多齐膝盖高了,你去问问他们,哪个愿意划地给你?

这不难呀,我补偿他们的种子和劳力不行吗?这是你舌头一饶的小事。

不行,土地的事还小事?我说了也没用,当村干部难啊——我的话村民当放屁……牛伟话还没有说完就离去了。

6

果然,牛金走遍了村里十几户人家,只有牛二娘敢把山腰上的二分已经种了两年草的荒地给牛金种菜。

夏天的太阳真野。热浪漫过帽檐烤着牛金的脸,热辣辣的。汗水把他脸上被青草锯叶划破的伤痕浸得痒痛难受。牛金坐在阴凉处歇息,四周蝉鸣一片。小小的山村被大山挤压着,一块块的土地上顽强地站着一蔸蔸玉米,米苞已经长须,飘着醉人的芳香。

牛金用一个上午才砍完二分地上的草,农民出身的牛金不知道什么时候生疏了农活,农民除草秆用刀平割,留下的草茎秃钝,牛金斜砍,留下的草茎锋利无比。砍后的草秆留下的利茎戳伤了他的手指和腿脚。更要命的是,牛金把第一垄草刚砍一半,捅到了一团细腰蜂窝,蜂儿像飞散的刨花一样包围他、蜇他,他连滚带爬到地角落一蹲,一截锋利的草茎戳伤了他的大腿。

牛金的伤感染了,不能上山捡柴,正愁没柴火煮饭。这天早上,他起床后,突然看见石梯边靠着一捆干柴。一定是她扛来的!牛金来到柴火边看了看绑藤,绑藤扭的结是往左的。

蒙月妹是左撇子,小时候他和牛金青梅竹马。牛金在乡中学读高中时,已经辍学在家的月妹挖山货去卖,她上街总是给牛金带红薯呀米棒呀烙饼呀,还偷偷把钱塞给牛金。牛伟也爱月妹,现在牛伟每想起月妹爱牛金就抓狂:你牛金是克星,在学校,你总比我先进那么一小步。从小到大我都吃你的“剩饭”。我当代课教师被你挤掉了,你考试分数只比我多2分。参加招干考试,你又比我多1.5分,当上乡土管助理,就连蒙月妹也是你丢了才嫁给我。老子残一条腿是你招的,没有你我就是干部,干部哪用砍柴?不砍柴,腿是不会伤的……

夜朦胧,萤火迷离。牛金来到龙眼树下。

小时候,牛金和蒙月妹放羊的时候天天坐在这里,每年龙眼成熟时节,先是月妹踩着牛金的肩膀爬到龙眼树上,紧跟着牛金也爬上来,他们在龙眼树上开心地吃着龙眼。长大后,夜晚,他和蒙月妹来到这里望月亮数星星看流萤,像热恋的燕子一样呢喃。

牛金考上乡土管所干部的那天晚上,二伯父来到牛金家,在火灶边,二伯父默默抽着旱烟叹气重重,牛金懂得二伯父憋着什么,这件事二伯父私下里多次跟牛金说了,牛金就是不答应。

最后二伯父开口求牛金的父亲劝牛金把月妹让给牛伟。他说牛伟残了一条腿,以后到哪里要妹仔,我牛大要断子绝孙了。牛金当干部,不怕找不到妹仔……

伯父走后,牛金默默走出家门,那一夜,他睡在龙眼树下。

那天,牛金到乡里上班,他挑着行李来到龙眼树下,蒙月妹从路边闪了出来,拉着牛金的手说牛哥你为什么不要我呀?牛金说月妹我当干部了我要娶个干部的。月妹松开牛金的手,把嘴唇咬出一道牙痕。牛金刚拐过一道山梁,就丢下担子,扑在路边草丛里哭了起来。

7

牛金的伤很快好了,今天他到地里挖草根。草根挨挨挤挤,像一颗颗顽固的钢钉铆在地里。他用十字镐一蔸一蔸把草根挖起来,太阳落山,才把草根挖完。他回家把一碗面条当晚饭匆匆吃完后来到牛四家,一进门就说四哥明天借你的牛把地犁了种菜。

牛四咳嗽了两声说可以,你现在就冒夜去犁。不让牛伟看见,以前我听你,现在我听他。我本来不想说给你听,我以为你能看得出来。

牛伟怎么是那种人?你就这么怕他?

牛四又咳嗽了两声说,你不听他就别想要低保。人家的公猪配种每次三十元,他的阿白配种每次五十元,哪个不用他的阿白,你就完蛋。

牛金接过牛四递来的牛绳,刚要去套牛,却被牛四叫住,牛四连连咳嗽,说我们脑瘫不是?你那块地是石砂地,犁地时沙啦啦的响,牛伟耳聋吗?即使牛伟听不见,明天早上他看见二分地都翻了新泥,他放过我吗?

妈的——无法无天!会飞的蜻蜓当飞机!明天我找韦德芳乡长告他去!牛金把牛绳啪地丢到地上。

弟别发烧,你现在斤两不足。牛伟都能把你吊到二梁上,乡长他买你的账吗?别怪我嘴臭,屎壳郎告臭虫哪个信你?牛四强忍着咳嗽,一口气把话说完。

牛金回家路过牛二奶家的屋旁,他想进屋去把一肚子的苦水向二奶吐吐。她老人家这几天病情加重了,已经不能说话。牛金正要跨进门槛,牛二奶的女儿“砰”地把门关了。

一定是牛二奶听到屋外有响动,她用眼神问女儿了。屋里传来牛二奶女儿的话音:妈,屋外没有人,是牛四的狗路过这里到山边去拉屎。妈,你是说牛金可怜,不要骂他?不对啊妈,牛金可怜吗?他收十七万黑钱。妈你知道十七万是多少吗?一张十元的够你年轻的时候挑一担啊,你活三百岁也挣不到。妈你别哭。妈,你说可恨不可恨,我们牛家十八辈出了个干部,十里八弄的人见到我们牛家的人都想抱一抱。他当官,我们不奢望图他的钱、求他办事,借他的光我们走路脚步也轻,说话声音也洪亮。现在牛金“墨”了,我们牛家的人跟别人打招呼,他们还爱理不理呢……

牛金眼冒金星,跌跌撞撞回到家里。

8

夏收。村民的晒坪上晒满金灿灿的玉米。

今天,牛伟到县林业局参加核桃种植培训。月上梢头,开始是蒙月妹用十斤装猪饲料袋提了满满的一袋玉米来到牛金的家,接着是四嫂、五婶、堂姑(牛二奶的女儿)……一个个用塑料桶的、脸盆的,装着玉米拿到牛金家。她们七嘴八舌对牛金说,你还要什么地?玉米我们偷偷给你拿。还有村里头到处都是青菜,你爱吃哪一家的天黑了就到哪一家的菜园去摘。大家围坐在牛金的堂屋里你一言我一语地聊,几条狗也横七竖八在主人旁边躺着,很是温馨。

来人一个个离去后,屋里又出奇的静,牛金感到周身氤氲着一股暖意。满满的一塑料缸玉米就在眼前,他捧起一把玉米闻了闻,眼角湿润了……

这一夜,牛金辗转反侧难以入眠,他想拥有一份土地的愿望更加强烈了。

牛伟培训刚从县城回来,牛金立马去找他,说牛主任,现在乡亲父老都收完玉米了,可以分一份土地给我了吧!牛伟说,可以!一步一步来,目前你的户口不在断崖村。现在大部分的村民都出去打工,闲置的土地很多,你随便划一份给我,乡亲父老不会有意见的。牛金求道。

那是违法的。牛伟说,哥你急什么呀?没饭吃上我家吃去!

……

牛四的孙子牛毛放学路过牛金屋旁,牛金从他的生字本上撕下三张纸,要写户口迁移申请书。他怕一稿不成,多拿了两张。

第二天天刚亮,牛金戴一顶鸭舌帽,一副地下党去接头的模样,到乡派出所办理户口迁移手续。

刚跨进派出所办证大厅,他的步态还是瞒不过警官韦国领犀利的眼睛。韦警官叫声“牛哥”,牛金嘘了一声,把一包五十元的蓝真龙烟和有牛伟签“情况属实”、牛四签“同意”的申请书丢到韦国领的办公桌上。

韦国领心无旁骛,聚精会神地操作电脑,不足五分钟,一本猪肝色的新户口本递到牛金手中。牛金又像地下党拿到秘密文件一样,压了压帽舌,到文具店买了一本稿纸,就匆匆赶回断崖村。

晚上,牛金把户口本交给牛伟,牛伟说,你看,户口不是解决了吗?接着他叫牛金给村委会写一份申请书。

回到家,牛金点了一支蜡烛,戴上老花镜,在稿纸上写道——

尊敬的断崖村民委员会:

本人牛金,祖籍断崖村二队,当过领导干部,因为政治学习不够,防腐意识淡薄,违反国法,现在刑满释放。我已经把户口转回原籍,请求分给我一份土地。妥否?

特此申请,敬请审批。

牛金想了想,觉得“防腐”和“妥否”牛伟看不懂,把它们涂了,才工工整整地署上“申请人牛金”和年月日。

牛金的申请书提交已经一个多月了,连个气泡都没有。牛金急了,他拿着户口本去找牛四问个究竟,牛四说申请书牛伟拿,应该没问题了。牛二奶也示意了,队里不用划了,她把她的那一份土地给你耕种。

牛金不想租种土地,他要的是一份属于自己的土地,他来到牛伟家,牛伟说牛哥不急嘛,要照章办事,这是你历来的教导。那时我政策水平低,想打擦边球在村部边起一座房子搞经销,我求你要地你也没有批。不过你要地的问题,只要手续完善了,是可以办的,你要有耐心啊!你拿户口本给我看看。牛伟拿着牛金的户口本端详了一下,打了一个响指,指着“职业”栏“非农”两个字问牛金,你当过土管局局长,有没有规定非农业人口可以享受土地?

怎么还是非农?牛金伸长脖子一看,急了:我不是转户口了吗?

你户口是转了,但本性(性质)没改。牛伟摇了摇头说。

牛金一下子蔫了。第二天是街日子,他早早就来到派出所门前,警官韦国领刚开门,他就把韦国领拉到一边,当他被告知没有政策规定非农业人口可以转为农业人口时,他感到全身的血液都被抽空了。

牛金走到乡府大门前,看见表哥带着满脸怒气的几个村民从乡府里走出来。牛金早就听说,表哥是远近闻名的刁民,三天两头带着村民胡闹。表哥他们很快看见了牛金,把牛金围住,七手八脚把他拉到粉摊,买了七碗粉和五斤酒,大家吃了起来。表哥说,这几个兄弟有冤,他们搞的家庭水柜,牛伟和乡干部只给他们一半的钱,多次到乡府来问都没有结果。表弟你当过干部,识字懂法,请你帮我们撑腰。牛金问明情况后,戴上老花镜,在一张纸上记了起来。

晚上,牛金来到牛伟家,这回他多了几分底气。他说,牛伟,我的户口是没有办法转为农业户口了,你别那么绝情,村子里到处都是丢荒的土地,划一份土地给我吧。牛伟说,这不是征地,来硬不得,我没有办法,你去问问村里的人,哪个愿意给你你就要。牛金发火了,指着牛伟的脑袋说,你分明是跟我作梗,你在村里作恶还少吗——我告你!牛伟说,告吧,现在断崖村能告我的人的爹还没有找到他的妈呢!

深秋。山村。月亮挂在深邃的高空。

牛金来到牛四家,流着眼泪对牛四说,四哥,真的没招了。

牛四还是止不住他的咳嗽,说不是没招,就是不敢划地给你。你糊涂了不是,牛伟最怕的是断崖村有个心明眼亮的人,你当过干部,知法识字,牛伟巴不得你早点离开断崖村……

几天后,牛金带着表哥和几个村民来到乡里找韦德芳乡长,理论水柜欠款的事,也顺便提出自己想分一份土地的请求。乡长说,感谢老牛关心三农问题和对我们的工作提出建议。但是我们不放过一个坏人,也不冤枉一个好人。不按时按量兑现农民家庭水柜的补助资金?有这事吗?等我们调查清楚了,如果真像你们所反映的,我们一定严惩不贷,绝不姑息……牛局长,种什么地呀?你回来了,如果觉得日子难打发,可以参加农村老年文艺队,或者找个门卫的工作干干。生活如果有困难嘛,就给民政反映……

9

五天前,牛金以三千八百元钱从岜独街买来了一头棕色的小公牛,想以后可以帮乡亲们犁地和免费给村民的母牛配种,等自己争取到一份土地的那一天,再加上一头牛,自己算是正宗的农民了。

牛金刚把牛牵进牛栏关好栏门来到屋里,一阵狗吠过后,牛伟推门而入,他手里还提着一壶红薯酒。

牛伟把一壶酒放到桌子上,递给牛金一支烟,接着又潇洒地为他点火:听说牛哥今天买了一头牛?

牛主任嗅觉蛮灵啊。牛金点了点头。

牛哥呀,主任是群众叫的不是你牛哥叫的,叫我伟哥吧。牛哥,我想看看你的牛。

牛金拉了牛栏节能灯开关,和牛伟走进牛栏。牛正在吃草。牛伟勾住牛缰绳,把牛带到灯下,掰开嘴往里看。他捏捏牛项扇叶,从牛头起用拃子往牛屁股量,一共九拃。接着他提起牛尾抖了两抖,所有的动作一气呵成,最后他倒退一步,在牛的身侧蹲下来,上下打量着牛,表情严肃。他骨子里的那份喜是瞒不过牛金的,论牛经牛伟比牛金雏多了。

一头好牛。牛伟最后归纳说。

回屋,牛伟像个主人,把牛金饭桌上的豆角择了起来,透出今晚要在这里吃饭的信号。

牛哥,这段忙于落实核桃种植任务,今晚我们哥俩喝两杯。兄弟想在没喝酒前跟你说些事,等下喝醉了,话可能乱码。牛哥,我确实恨过你羡慕过你嫉妒过你,甚至想要过你的命。如果没有你,今天的你就是我我就是你。不不乱了,我不会腐败的。应该说当局长就是我当村民委主任就是你。

牛金说我真希望那样,但一切都晚了,当村主任也不错啊。你年年都被评为“优秀基层干部”。

这话可是你牛哥说的哦……牛哥我求你一件事。我想把我的公猪换你的牛,我可以补你一些差价。

我不换,等牛长大了你要用牛随时可以借。

不换?如果给你一份土地呢?或者办一份低保给你。

我不是农民,怎么要低保?

我说得就得!

也不换。除非你能变成干部!

牛哥你这不是逼石头过河吗?我变成干部了,还要牛做什么?好,不勉强,你牛哥有志气!

当晚牛伟和牛金喝完了那壶5斤红薯酒,喝得人事不省时,牛伟吐出了一推乱话:“牛……牛……哥,我我贪污的低……低保……保,危房……改……改造资金……救救救济……款款款也有几几几万……我家的救济棉被、衣衣衣服……蚊……帐帐帐,够够够装备一个连连连……”

牛金说伟哥你喝多了。

牛伟说我清醒得很。

……

10

县城的午夜,霓虹灯幸福而祥和。牛金今天下午坐车来到县城的时候,机关单位已经下班了,这是他第四次带着几个村民来找信访局。他卖牛得的四千五百块钱也差不多用完了。他来到了风雨桥上,凭栏望着金光闪耀的江水……

苏梦在迷离的灯影里向他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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