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雪之澜

2016-02-25 19:15阿星
飞魔幻B 2016年2期
关键词:祭司阿九弟子

阿星

1

位于南渊的迦月,因密林广布,毒瘴横行,故在四方大国中是最神秘的一处。

迦月自古政教合一,迦月王形如傀儡,而扶月宫才掌着实权。

宫中长老共掌政务,祭司管弟子修炼,圣女居星塔卜国运,在这之下,地位最高的就是祭司座下四大弟子。

明雪是祭司苍恒座下四弟子中最小的一位,掌管宫内禁地之一的幽池。

幽池如其名,是迦月最幽深的地方,共十层,既养着各种蛊虫毒物,又有无数战俘叛徒被送进去,用作炼蛊和试毒的试验品,累累白骨不知堆了多高。

她是在幽池中遇到阿九的。

幽池第八层的最深之处,阴寒之气几可入骨,每一扇石门之后,都关押着令人骨寒的邪物,历任祭司都会去那里刻下新的符咒,压制那些蠢蠢欲动的邪物。

阿九正是被关在那其中一扇石门之后。

明雪永远记得第一眼见到他时的场景,里面漆黑一片,她握着手中萤石,四下静得可怕,她却听到了除自己之外,另一个微弱的呼吸声。

并指一挥,石壁上的烛光瞬间点亮,里面的一切便落入眼中。

那是一个巨大的石室,她身前是一方水池,水池中央是一处凸起的石台,石台之上,一个少年瑟缩地蜷在那里,正惊恐地看着她。

怎么去形容那一刻的震惊,没有见之生畏的怪物,他可怜兮兮的模样像一只幼兽,让人除了心疼再生不出一丝戒备。

她飞身落到那石台上,他立即吓得瑟瑟发抖,一点点地往后退着。

明雪这时才看清,他脚踝处套着的铁环,铁环上是手腕粗的铁链,那铁链的另一端埋在水下。

“别怕,我不会伤害你的。”她停下脚步。

他没有应答,喉中只发出模糊的声响,后来明雪才知道,因自幼被关在这幽暗牢中,他甚至根本不会说话。

两人就这么相对着,良久,少年才敢抬起头来。

虽是满身灰尘,但他的模样倒还清秀,尤其一双眸子,既清澈又明亮。

一个人如果拥有一双干净的眼睛,必不会怀着一颗肮脏的心。虽然不知道他为何会被关在这里,但她相信他与那些满身戾气的邪物是不同的。

她蹲下身子与他平视,朝他一笑:“我叫明雪,你呢?”

2

他没有名字,或许只是他并不知道。

明雪给他取名为阿九,是因为她见到他那天正好是迦月的月节,九月初九。

她去查过幽池的卷宗,那上面果然记录了阿九的来历,与她的猜测十分相近。

他的确并非什么怪物,而是苍梧国的皇子。

迦月与苍梧是世代的仇敌,当初两族一战,迦月士兵最终攻入苍梧皇都,苍梧国灭,苍梧国师身死,而迦月祭司苍恒也元气大伤,不得不闭关修炼至今未出。

当时苍梧皇族不是战死就是自尽,剩了一个尚在襁褓中的小皇子,祭司却下令将其留下,并掩过众人耳目关在了幽池之中。

明雪再次去见他时,瞧见他瘦得几乎脱了人形的样子,眼中除了惧意便是茫然,她不由得心疼,他不过是个无辜的孩子,却要从小被关在这样阴冷的地方,不见天日。

而她隐约能猜到祭司大人为何要留下他。

相传,苍梧皇族是远古神祇的后裔,他们的血液中至今还蕴藏着凡人所不能及的神秘力量。

天下练术,共分十境。

而凡是练术者都听说过一个传闻,九境中的最后一境虚境之所以无人能练至,是因为那一境已近神力。

传说在沧峫最远古的长庚纪末,人神共存的时代终结,天神通过沧峫正中的天之柱峫山飞升天界,从此再不干涉人世之事,而他们在飞升之时便设下限制,凡人的肉身最高只能练至第八境,故而,唯有身为神裔的苍梧皇族可到达虚境。

祭司已至第八境,自然想要再升一步,阿九体内的苍梧皇族血脉是唯一能想到的可能。

3

当明雪再去到那个石室时,少年见是她,畏惧和戒备似乎少了些。

她提着手中的食盒,飞身到石台上,将里面的食物一样样拿出来,顿时,香味盈满整个石室。

过去每日会有人来给他送饭,可且不说送的都是快馊了的馒头,还压根不够一个人的分量,他瘦得几乎是皮包骨头了。

他哪里闻到过那么香的食物,可在她殷殷的目光下却没有任何动作,明雪突然明白了,拿起一个热乎乎的白面馒头咬了下去,吞咽了后笑着对他道:“看,没事,可以吃的。”

明雪看着他吃了一顿饱饭便满足不已的样子,蓦地心头一软,伸手就抚上了他的头。他下意识地一躲,却又生生定住,任她轻抚他的发顶。

“我给你起了个名字,”她笑了起来,看着他的眼睛,“叫阿九好不好?”

他听不懂,便也不知回答,她只当是默认了。

“每个人都一定要有一个名字,这样你才是你,而不是那些没有灵魂的物,从今往后你是阿九,独一无二的阿九。”

他似懂非懂地点头,许多年后,才明白这一刻,名字对他而言的意义。

从那以后,她常偷偷跑去看他。

其实同他一样,看似在扶月宫里众星捧月的她,也是一个人孤零零长大的。

她是个弃婴,被祭司大人拾回,因自幼在术法方面悟性极高,祭司便亲自教导。

她三位师兄师姐大了她几乎一轮的年纪,已各自掌管宫中事物,其余同门,平日见了她都如见了尊长一般唯唯诺诺,所以从小,她的生活不过是独自看书,修炼。

算起来,她也不过是个寻常的小姑娘,如何不想身边能有个人陪着。她觉得能够遇到阿九挺好,他们这样也算彼此为伴。

所以她待他好,也并不仅是出于怜悯,和他相处的时候,她也是快乐的。

他最初的一切都是由她教会的。

最难的是教他说话,他只会发出“咕咕”、“呜呜”的简单声音,她一个字一个字地教,他却还是茫然地看着她。

就连他的名字,都不知多久了才学会。

而他学得最快的,却是“明雪”二字。

从他学会这两个字后,仿佛捡到了宝,总是一脸期待地看着她,一遍遍地叫,起初她会一遍遍地应答,后面实在烦了,就由着他去。

明雪哪里能懂,对她而言,他不过是每日那一小部分时光,可于他而言,那就是他的全部。

她是劈面照进他生命里的光,驱退了他所有黑暗与孤寂,是他有生以来唯一感受到的光明与温暖,可那样幸福的时光却是有限的,她每日离开后,他简直像历经生死般怀着恐惧。

有多怕……她不会再来。

他甚至害怕睡觉,生怕一觉醒来发现一切不过是一场梦。

曾经那些漫漫黑夜里,他一无所有时从来不知恐惧,见到光明之后才知道那有多珍贵,而一旦曾经得到,就会害怕失去。

4

她会给他讲外面的世界,在她看来再平常不过的东西,于他而言都是难以想象的新奇,靠着语言难以描述,她就施幻术,变出给他看。

记得她第一次变百鸣鸟出来,他瞪大了眼睛看着她修长的指在虚空那么一点,然后转瞬之间,便有一只黄羽赤喙的鸟儿立在她手背上。

整个沧峫鸣声最好听的鸟,它展翅飞起时,整个石室里都是那清脆悦耳的鸣声。

她扬手一招,那百鸣又停在她手背上,她将手移向他,示意他接过去。

他极小心地伸了手去,可就在触及它时,那百鸣忽地便消失不见了。

他眼中尽是茫然无措,只愣愣地看着她,仿佛是他把那鸟儿吓走了。

那样的神色实在叫人心疼,她来不及多想便握住了他的手:“这只是幻术而已,来,我教你。”

那时的明雪哪里会想到,当初一个不经意的决定就改变了他的命运。

但在那时那刻,她只是不想看他失落,不想让他难过。

苍梧的皇族血脉,在术法上的灵性岂是寻常,便是在迦月最有悟性的明雪眼中,他的天赋依旧让人惊叹。

幻术最初只是结像,即化出某物的虚像,然后是结形,即化出那物的实形,最后是结灵,就是让所化之物有灵识,彻底活过来。

寻常人多久能至最后的结灵呢?非七八年不能成,明雪学了一年,虽让众人惊讶,所结出的灵识还是略显呆滞的,可阿九用了多久?

一个月。

一个月后,他便能化出同那日她化出的一模一样的百鸣鸟。

她隐隐有了忧惧,他学的虽只是幻术,不具攻击性,可他只要懂得术法最基本的御气,触类旁通,以他的天赋,旁的术法自然也能渐渐悟出。

若他厌倦了虚假的幻术,想要出去看看外面真实的世界怎么办?他若生出逃离幽池的心思,只怕还未出去,就被幽池内的守卫诛杀了。

这样的担忧越来越深。

渐渐地,她再去看他时,阿九就有些发觉了。

他不知事,却不是傻,相反,关于她的一切细微变化,他都会放在眼里心里。

她眼中笑意渐浅,慢慢浮起了阴郁,她来看他的次数越来越少,这一切,都是让他不知所措又无能为力的。

他多害怕有一天,她再不会踏足这个阴暗逼仄的石室,他根本不知道怎么去哀求挽留。

只是他没想到那一天来得如此之快。

扶月宫的规矩,历任的祭司与圣女皆是在前任祭司座下的四大弟子中产生,那时正逢上一任圣女在星塔中离世,她与师姐两人必须入星塔,一年之后,新一任圣女将在两人之间诞生。

其实她早已知道,他们之间必有这场分离,她终究是不能陪伴他长久。

她最后一次来看他欲离去之时,她踟蹰之下终于开口:“我就要离开幽池了,以后也再不能来看你了,你好好照顾自己。”

她说得那样风轻云淡,仿佛将他从她生命里抹去是多么轻而易举的事情。

在她转身离去时,他终于反应过来,不顾一切朝她跑去,却被脚上的铁链拉住重重摔在地上。

他甚至来不及感受疼痛,就见她的背影就要走至石门了。他发了疯一样扯那铁链,任铁环磨破脚踝的皮并陷进肉里,又拿手抓了继续拉扯,双手在铁锈上磨得鲜血淋漓,巨大的响声响彻石室,而她始终不曾回过头来。

他终于绝望,只能一声声呼喊她的名字,曾经每次唤起都伴着无限满足的两个字,此时却只能带给他绝望。

终于,她走了出去,石门阖上,他重重跌坐在地,将手埋进掌心。

他蜷在黑暗里,一动不动地待在原地,而在不知尽头的长久等待之后,在一次次失望之后,终于,像个孩子一样,小声地呜咽了起来。

他知道,从此,他荒芜贫瘠的生命里一无所有了,生命于他,不过是一场漫长的等待,一场漫长的煎熬。

5

明雪醒来时,窗外风声呜咽,而屋内只余一盏孤灯,烛光昏黄,她握紧的手渐渐松了下来。

她起身走向外面的露台,万仞的高塔,如在九天之上,可俯瞰整个南渊,整个迦月最神圣的地方是这位于神庙之后的星塔。

可就在这寂寂深夜里,响起急促的铜铃声,如潮水般漫上来。

回身便见侍女慌忙地赶来。

“圣女,”那人恐慌地看着她道,“皇城……已被叛军攻破了。”

当明雪踏入议事厅大殿时,一众长老都朝她看来。

众人之前是祭司明妤,她的师姐。

扶月的祭司本由前任祭司座下男弟子继承,可当初她两位师兄相继离世,师父的四大弟子,如今也只剩了她们两人,一个守星塔,一个掌神庙,一同决定着整个迦月的命运。

“师姐……”明雪缓缓上前。

明妤看着她道:“别担心,城中老弱已撤离,朱离已遣人传信,至多两日后便可率大军赶至,扶月乃天下术法之宗,宫中所有术士拼尽全力,难道两日还撑不住吗?”

她一身赤色长裙,傲然而立,眼中坚定万分,对着一众长老道:“好了,诸位就按照计划,率领各部抵御叛军,只需等到朱将军赶回,区区逆贼便不足为道了。”

大将军朱离麾下有着迦月最精锐的二十万大军,之前北边两个藩属国叛乱,朱离便率军北上平叛,谁知此时南边几族趁机联合,一同起兵造反。

朱离虽不在,但朝中尚余数万兵力,本以为不足为虑,可不知为何,叛军如有神助势如破竹,沿路各州守军皆莫能抵挡,且皇城本就偏南,竟让叛军在一月内攻至城下。

如今城破,迦月国祚危急,若等不到朱离,叛军占领皇城,莫说血流漂杵百姓遭难,恐怕整个南渊,都将陷入万劫不复之中。

长老们走出殿外,明妤正欲离去,却听到明雪低声道:“撑不过两日的……如今师父已逝,便再也没有人能挡住他了,你知道的,师姐。”

明妤停住脚步,转身看向她:“你知道了?”

“这本不难猜,”她苦笑着道,“听闻叛军中许多士卒,竟然刀枪不入,而他们那些术士,操控的傀儡更是神出鬼没。这样的术法,一看便知是承自……苍梧。”

夜风从大开的殿门吹了进来,殿内灯烛晃动,她的声音也晃了晃,喃喃如自语:“我知道,是他回来了……”

四下静谧无声,两人相对而立。

良久,明妤才开口:“师父是不在了,可未必就没人能挡住他。”

“还有你,”她抬眼,看着明雪道,“你忘了吗,当初是你,让他差点就死在了扶月宫里。”

6

当初明雪与明妤一同入星塔,共同修习占卜,然后再选出新一任圣女。

她虽有悟性,却不及师姐基础深厚,也就未曾想过自己能接任圣女之位,只想着一年后便能被放出星塔,日夜期盼。

这一年里,两人不能出星塔半步,外面的事,无论大小一概不会让她们得知。

她也只能偶尔站在露台上,向底下遥遥望去,可塔高逾千尺,直入云霄,在上面除了浮云什么也看不见。

不知阿九怎么样了,她无数次地想着,却知道,自那日离去,留给他的只剩无尽的孤寂。

一年终于熬了过去,圣女的殊荣自然落到了明妤头上,明雪倒不甚难过,只想着这样可以出塔了。

那是她第一次听到星塔上的铜铃响起,在她出塔那日。

星塔每一层飞檐下悬着的铜铃,一层一层的铃声相继呼应,意味着宫中出了大事。

她出了塔,只见外头一片慌乱,陆续有身着六芒星袍的弟子从身前跑过,往同一方向而去。

她抓住一个侍女问:“出了什么事?”

那侍女瞧着她的额印辨出了她的身份,仓皇答道:“禀明雪大人,幽池里的那个怪物,他逃出来了。”

她心头一跳,来不及多想就朝着众人去的方向赶,一路直奔,及至玄武殿时,远远就见殿前那块巨大的空地上,围了不知多少白衣弟子,见她来了,纷纷让出一条道来。

最前头,是她的大师兄,与身旁数十位阶位最高的弟子正在结阵,她走上前,便看到百级的白玉石阶下,独身而立的那人。

她几乎快要认不出他了,其实不过才隔了一年,他的身量已高出不知多少,眉目皆似长开,分明是成年男子的模样。

他的封印被开启了。

当初看了卷宗,依上面所载,他当已成年,可却仍是少年模样,那时明雪便猜,他的体内被施了封印。

他一路闯到这里,身上衣袍已成褴褛,又被鲜血染透,浑身上下目之所及就有无数伤口,却浑不在意的样子,满眼猩红,一人与这样多的扶月弟子相抗却仍占上风。

还未等她出声唤,他却已看到了她,眼中蓦地被点亮,嘴角浮起一抹笑意,竟还带着当初的无邪。

“明雪。”

隔了那么远,根本听不见任何声音,可她看懂了他的嘴型,他在叫她。

仿佛是在黑夜里看到了光,他的眼中一片炽热,只疯狂地杀着身前的人,无数尸身横陈在石阶上,又有更多的术士涌上去。

她想冲上去,却被人抓住了手臂,那人对她道:“大人,祭司大人召见。”

7

苍恒出关了。

当初与苍梧国师一战损耗了他太多灵力,几乎是性命垂危,哪怕闭关这么多年,也不过是能延续生机罢了,从前睥睨天下的苍恒祭司,如今竟苍老得如同耄耋老人。

“阿雪,”苍恒看着从前最疼爱的小弟子,“当初我将他关在幽池底,怕的就是这一天……”

已有师弟将一切都告之明雪,这一年里,扶月宫中到底发生了什么。

当初她入星塔后不久,阿九便从幽池中逃出来了,他四处找寻她的踪迹,后来便被她的二师兄明奚发现。

而扶月的规矩,能从幽池里逃出的,不管是什么,一律斩杀。

那时他的灵力还不足以与明奚相抗,明奚却没有杀他,而是将他关回幽池,施以酷刑折磨。

明奚的暴戾她是知道的,自然能猜想那期间,阿九都遭受了些什么,那时他多年被囚,其实和一个不谙世事的孩童差不多。

大约是半年后,在知情者皆以为他应当是死在明奚手里时,却在幽池里发现了明奚的尸体。

他杀了明奚,逃出扶月,再不见踪影。

可今日,就在她出塔之日,他出现了,从宫外一路杀进来,竟无一人能抵挡。

“他是为你而来的,”苍恒沉声道,他是天底下最杰出的术士,自然能卜出前因后果,“如今的情形,恐怕有些糟……”

她不敢相信,曾经那样强大的师父有一天会说出这样的话,喃喃道:“怎么会……”

“祭司大人,”突然有弟子奔入殿内,“明岚师兄他……他被那怪物杀了。”

明雪浑身一颤。

“不可能的,”她摇着头,泪流了满脸也未发觉,“他怎么可能杀得了师兄……”

苍恒却看着她道:“你可听闻过苍梧的璇玑印?”

苍梧的圣物璇玑印,她自然是知道的。

远在亿万年前的沧峫长庚纪,那时人神共存,天地间灵力充沛,孕育出的鸟兽都是法力无边,后来神顺着峫山移至天上,从此地上灵力渐萎,万物都变得脆弱起来,人亦无法拥有漫长的寿命,那些四处作乱的魔兽成了人类最大的威胁。

那时灵力最强的人类四处斩杀魔兽,可有的实在无法战胜,便借助法器将其封印其中,最后它们神形皆湮,却将灵力都留存在了那些法器中。

璇玑印便是至今仅剩的一件。

苍恒看着她,缓缓开口:“当初苍梧便是想借助它吞并迦月,我与他殊死一战,虽将他诛杀,可他却将璇玑印封印在了苍梧最小的皇子体内。而我为何留下那孩子,便是因为体内潜藏璇玑印的灵力,如同拥有……不死之身。”

8

明雪站到阿九身前时,他终于停了手。

他立在血泊中,远远看着她,那目光近乎虔诚。

“我终于找到你了……”他笑了起来,竟像个孩子一样。

她漠然地抬眼,然后祭出了手中的长剑,直直指向他。

“你杀我两位师兄,杀我无数同门,从此你我不共戴天,我明雪必报此仇。”

一字一句,他听得分明。

却还茫然看着她,像是疑惑她为何变成这样,喃喃道:“我来接你了,我们一同离开这里,你不是说过想看看扶月宫外头是什么样子吗,我带你走。”

他一步步靠近,当她执剑斩向他时竟毫无防备,而当她抽出剑,他的伤口就开始慢慢愈合,他却只愣愣看着她:“你,你要杀我?”

“是,我会杀了你,”她冷冷道,“或许被你所杀。”

“不,不……”他摇头,“我怎么会杀你呢,我是来带你走的。”

她却径直一剑刺入他胸膛,他震惊地低头,看了看没入心口的剑,又抬头看着她,嘶哑地问:“你是真的……真的要杀我?”

她不说话,甚至转过头去,谁知他竟上前一步,那剑往前刺了一寸,他忍着疼,颤着声道:“我一直在等着你,一直在等……”

他一步步上前,那剑一寸寸深入,便与她近得贴身相对。

“我最后问你一次,”他静静看着她,“跟不跟我走……”

地上突然有冰柱生出,半空微光乍现,那光编织出一道牢笼向下罩来,苍恒已落到他身后,双手交织,那网便更密。

他正欲挣脱,她便转动剑柄,剑身几乎将他胸膛绞出一个窟窿,他扑通跪在地上,只听见她说:“你可以使出你体内的灵力,这阵法必关不住你,而我,也会被撕得粉碎。”

他抬头,睁大双目看着她,只在一瞬间,抬到半空的手就颓然落了下来,任那张光网将自己缚住。

9

明雪没有再上星塔,皇城已破,那些人攻上扶月宫也不过一两个时辰的事。

她独身立在神庙里,明妤已不在了,幽池被攻破,她要带着下面的数百扶月弟子,阻截斩杀所有从幽池里被放出的邪物,不能让它们流窜出扶月宫,危害南渊百姓。

仆从已全撤走,空荡荡的大殿内,他踏着石阶而上的脚步声显得格外清晰。

时光倏忽即逝,而他们的这场重逢却似隔了半生,见到他的那一瞬,她甚至已经认不出眼前这个人了。

他清瘦得更甚从前,眼里是一片空茫,仿佛有风能吹进眼底,至无尽的远方。

只一眼,她就明白这些年他去了哪里。

幽魇泽。

远在西泾的幽魇泽。那里有无边的冰冷沼泽,沼泽底下沉着无数腐尸,怨气交织出可蛊惑人心的幻境,进去的人几乎无人能出。

也有术法高深之人,抱着必死之心踏入,沉入幽魇泽中,任怨灵撕扯,并以怨念为食,堕入魔道,获得力量,却也将失去心智,被魔性彻底控制。

当初师父用尽所有修为,结了封印将他体内璇玑印强大的力量封住,又将他与幽池九层的那些邪物关在一室内,任它们每日撕咬他,以消磨他的灵力,最后不知怎么他却又逃了。

那封印他却是解不了的,只是她没想到,他竟会去到幽魇泽,以堕入魔道的代价来得到力量,冲破封印。

是她将他逼到了这一步的,她知道。

他抬头看了看殿内,里头有扶月历代祭司画下的阵法,寻常术士能看一眼,都是无上至宝。

“你以为在这里,就能打败我?”他嗤笑一声,“你以为我还会如当年一般,任你宰割?”

殿外有尖啸响起,突然卷起的风甚至吹到了殿内来,明雪看到一只巨大的鸟收翅降下,那是巨鸟重明,传闻中的神鸟。

可它乖乖立在殿外,像是在等他。

她不再犹豫,张开双手,念动咒语,整个殿内的法阵随之大亮,光芒渐渐强盛,殿内的梁柱都跟着微微晃动。

这些阵法集了扶月最上乘的术法,就算没法彻底打败他,至少能拖他在此,至于能撑多久,便要看命运了。

他一边抵挡,一边看着她。

“没用的,”他淡淡道,“你如果知道这些年我在幽魇泽里经历了什么,就知道它们对我没用了。”

她闻声一顿,手上一滞,险些被他击倒。

良久,她抬眼看着他:“是我对不住你,一直都是……”

他讽刺地笑了出来,眼底却是深藏的哀恸:“可你如今还是想杀了我……”

10

明妤赶来时,看到神庙里,两人还在对峙。

身后的弟子正准备冲上去,却被她拦了下来。

“你们上去也没用,不过白白送死。”

如果明雪拦不住他,这天下就不会有任何人拦得住他。

“师妹,”她对着里面大喊,“你有没有后悔,当初偷偷去幽池救出他?”

里头两人听到都是一震,明雪已是强弩之末,如今脸色煞白,摇摇欲坠。

“看来我猜对了,果然就是你将他放走的。”明妤继续道,“你终究不忍看着他被那些邪物撕咬,日日受苦,可那时你就没想过,有一天他会回来,杀了我们所有人?”

他掌中光芒大盛,那些罩在头顶的光阵不停晃动,发出嗡嗡轰鸣,整座神庙都随之颤动起来。

明妤正欲上前,就见他双手一撑,整座神庙竟像被一股巨大的力量破开,轰隆一声巨响,整个倒塌了下去。

烟尘四起,将一切遮蔽,只余他的声音,辨不出任何情绪。

“那日……是你?”

明雪执剑立在废墟上,她已没了任何力气,方才神庙倒塌,屋顶砸下,她甚至连劈开残垣的力量都没有,此时整个身子都晃了晃,然后一口鲜血喷出,染满前襟。

她还记得那日,将他扶上朱玄鸟背,那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双目阖着,头垂落在朱玄颈侧。

她看着他轻轻道:“你的封印无人能解,如今离去,就做个普通人,再也不要回来了。”

其实他哪里能听得见呢,她却还是俯身下去,在他耳畔道:“对不起,阿九,对不起……”

她起身欲走,却发觉他手里竟抓着自己的衣角,眼闭着,嘴里还在喃喃低语,她没有犹豫,径直撕下衣角,手一挥,朱玄已张开巨大的双翅飞向空中。

“怎么可能是我,”她擦着血迹淡淡道,“我恨不得亲手杀了你,怎么可能还去救你。”

“也是……”他笑着道,“可如今连神庙都毁了,你们还剩什么呢?”

她摇摇晃晃站起身来,向明妤望了一眼,明妤点头。

11

“你以为,我真的打算就用方才那些对付你?”明雪笑了起来。

她扔掉长剑,竟直直向他奔去,而他竟像被惊住一样,愣在原地,任她一把将自己抱住。

她抱住他,仰起头,他也愣愣地低头,四目相对,鼻息相闻。

“你逃不掉了……”她低低道。

他像是受了蛊惑,一动不动,等她催动结界已有些迟了,她用自己最后的灵力,紧紧地把他锁在身前。

其实只要用力就能挣脱,可他鬼使神差地,竟毫无反应。

她从未抱过他,再多一下,多一下就好……他对自己道。

然而就在这顷刻间,他们所在的地面突然如冰面一样碎开,地上裂出一条巨大的口子,那口子越来越大,他与她两个人,连同整座神庙的废墟,一同坠入了漆黑的大洞中。

明妤往后面退去,身边的弟子都惊得呆住了。

“祭司大人,这……这怎么会……”

“十层幽池,你们历来只听闻九层,可知第十层在哪里?”

她指了指神庙之下:“就在这里。”

扶月宫内向来流传这传闻,十层幽池,里面关着天下最厉害的邪物,可最恐怖的,是第十层。相传,南渊是长庚纪时众神栖息之所,他们由此去往峫山,最后飞升天上,在峫山周围划下虚海封住天柱。

鸟飞不过,浮羽即沉,再强大的灵力在那上面也无用,世间任何一切,都会在靠近它时被吸入,于天地间消弭。

相传南渊的万丈地底有一条暗河与虚海想通,幽池第十层,即通往这条地底之河。

可多少年来,人们也只能到幽池的第九层,都以为那个传言只是传言罢了。

12

明雪与阿九一直往下坠入,下面有巨大的力量吸食着他们,他越用法术,坠得越快。

“你一早就打算与我同归于尽?”

他吹响口哨,便见洞口有一黑物下来,等它近了明雪才看清,是那只重明。

它力量惊人,巨翅一扇在海上便可掀起巨浪,可下头连着虚海之水,连它也摇摇晃晃,快要支撑不住。

“可你看,我还是有办法……”他一笑,将她推开道,“可就算它,可只能驮一人上去,只有你一个人下去了,怕不怕?”

“阿九……”她缓缓开口。

多少年了,再叫起这个名字。

“看来我们注定,”她喃喃道,“是要分离的……”

重明终于飞近他们,已快要支撑不住了,她只觉得一股强力,自己就被向上抛去,落在鸟背上。

“起!”他在下头大声一喊。

重明用尽全力一蹬,张开巨翅,驮着她吃力地向上飞去。

他听到她一声惊呼,然后叫他的名字,而这是第一次,当她叫起了那个名字他没有应答。

他想起当初在幽池之底的日日夜夜,受着邪物的撕咬吞噬,体内的璇玑印让他在经历着难以承受的痛苦时却又无法死去,可他还是会抑制不住地想她,想着曾经与她相处的每一刻记忆。

她是他此生唯一的美好,却也是他此生最大的妥协。

他想起初见她那日,她手中的光破开黑暗,他这一生从这一刻才算开始,而她的笑是他此生见过最美的东西,她就那样笑着问他。

“我叫明雪,你呢?”

回忆着那一幕,他笑了起来,任黑暗吞没自己。

“你不在,我为谁活着呢?”他轻声道。

就在他欲合眼时,却见上面亮起了一星幽微之光,是萤石,她点亮了萤石。

而他就眼睁睁地看着那一点亮光坠向自己。她握着萤石,从重明背上跳了下来。

他用尽全力,减缓下坠的力度,等着她跌入自己怀里。

“再也没有机会了……”他紧紧抱住她,仿佛要将她嵌入体内,“你走不了了。”

她却反手将他抱住:“我不走,阿九在哪里,我就在哪里。”

他一僵,狂喜道:“是你,那日是你。”

那日他在朱玄背上,睁不开眼,只能抓着她的衣角,低低道:“我不走,明雪在哪里,阿九就在哪里。”

头顶那个洞已变成零星大小,下面是虚无之海,他却用力抱着她,满足得喟叹出来。

“明雪……”他的声音带着颤抖。

“我在。”她也忍着呜咽。

“我们终于,可以永远在一起了。”

“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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