霞浦抄本無題夷偈一首考釋

林悟殊

近年霞浦田野調查所發現民間法師科儀抄本，包含了近千言的摩尼教夷偈遺跡，據考多爲帕提亞語和中古波斯語混用，這意味着身居異國他邦的摩尼僧，對華夏信徒口授夷偈時，並非嚴格依照中亞教會的固有文本，而是混用故土兩種“母語”。本文復以霞浦抄本《興福祖慶誕科》所見一首無題夷偈爲個案，考其乃變造自《下部讃》第2 首音譯詩偈，係會昌宗教迫害時逃亡福建之摩尼僧所爲。其口授給當地信徒，歷經多代口口相傳後，始由不諳夷語之霞浦人氏，用近音漢字錄載下來，爾後被民間法師采入謀生用的科儀本。該偈之由來益證霞浦夷偈並非直接音譯自西域夷偈。文章最後點示，抄本之夷偈無疑爲唐代尼教之寶貴遺跡，但不等於采入該等夷偈的科儀本就是摩尼教經。

一、引言

二、錄文

爲便於比對，茲將“次偈”與“無題夷偈”分别過錄。按《下部讃》寫本多有唐代異體字，霞浦抄本則多見當地明清時期俗字，爲便於排版，於該等異體俗字，凡當今一般電腦字庫有者，照錄；缺者另造；僅手寫略異者則改用近體字。錄文中的“/”標示對音字群之劃分。

《下部讃》第二首音譯詩偈凡四行八十八音譯漢字，原件以漢文小寫數字標示分成十六個音譯短語（彩圖Plate III-1）：

三、解讀

四、“無題夷偈”與“次偈”比較

興本“無題夷偈”與《下部讃》“次偈”之異，顯而易見者莫過於同一夷詞而漢字對音有差，如 “伽度師”與“伽路師”。道明將夷詞k’dwš [kādūš]，音譯爲“伽路師”，準確度自比不上霞浦夷偈的“伽度師”。顯然，道明分不清漢語“路”和“度”發音的差别，可能受其漢語“顧問”所操方言的誤導。該詞的音譯一錯再錯，適好反證該偈確屬地道音譯作品，既然起始用“伽路師”音譯k’dwš，便一以貫之，以下七個便都統一作如是譯。不像霞浦抄本的夷偈那樣，由不諳夷語之輩依據口傳夷偈用近音漢字錄載，常見同一夷詞或同樣音節所用對音漢字不同。

除了因口傳音錄所出現的漢字差異外，兩偈一些不同乃出於所用夷詞有别，應屬刻意的修改。其間，有的將明神名號的用語，由原來的阿拉美語改用中亞教會用語，如：

首句頌大明尊，“無題夷偈”用帕提亞語的名號srwš’w [srōšāw]，而“次偈”則用阿拉美語的l’b’ [lābā]；

第2 句，頌“哩弗啰”，源於摩尼教帕提亞文文獻所見閃語大天使名字rfyl,r’f’yl [rafēl]，而“次偈”頌“立旡羅”，讀音雖近，却是源於阿拉美語r’ẖ[lb]，意謂“給兒子”。

第3 句所頌之神，“無題夷偈”曰“ 縛 ”，源於帕提亞語、中古波斯語文獻的神名rwf’’y1, rwp’yl [rufaēl]，即大天使Raphael，“次偈”則曰“阿嘍訶”，如依吉田氏所考，則是源於阿拉米語rwh’ẖ，泛指神靈（spirit）。

於“次偈”的頌讚對象，“無題夷偈”亦有所改變，例如：

第8 句頌“嗢和 /特 ” w’xš drwd，即主司寬泰之神；而“次偈”則頌“于而勒”，即摩尼僧wcydg [wizīdag]。

第9 句頌“嗢呾/ 渾特健”w’d jywndg’n，即凈風明使及其五子；“次偈”則頌“嗚嚧/而云咖”rwd’n jywndg’n，即活命江河。

第10 句頌“弗啰 ”，即大明使rwf’’y1，“次偈”却頌愛泉frhyft x’ns’r’n。

以上三處改動，顯然是爲了因應華情。緣在華夏，高僧死後始能成神入偈稱頌，而井泉、河川可目爲神供奉，但彼等主司的旱澇，與愛、憐憫、活命之類無關。

此外，“無題夷偈”第12 句引入指代教主摩尼之彌勒佛（弥哆mytr），是爲“次偈”所無，這或爲迎合華人教主崇拜的心理。如果拙文於此句yzd, rwšn, zwr, whyh 的解讀無誤的話，那麽，該偈之“弥哆/夷 //蘇路/和 /伽度師/伽度師”，實際或可目爲元明時代福建明教所流行的“清淨光明，大力智慧，無上至真，摩尼光佛”十六字偈之夷語雛形。

五、“無題夷偈”與“呼祿法師”

以上參照《下部讃》“次偈”解讀興本“無題夷偈”，顯見兩者之表述形式與內容很接近，但所用漢字異多於同，尤其所用夷詞亦多有更新，足見“無題夷偈”並非由“次偈”傳承過程變異而成，而應出自另一版本。這一版本產於何時，作於誰人，下面試加探索。

六、餘論

084 老者如山常不、少者似水匕長、

085 男似芝蘭常秀、女如松柏永堅、

086 凶神退度吉星、惡氣消除瑞氣、

087 南辰北斗註長、紫府丹臺書不、

088 一年四季保平、每月三旬俱吉慶。

089 田園豊稔勝上、五穀培增勝上、

090 麻瘟痘 送天、火盗沉埋於地、

091 官符口舌送天、三災八難盡消、

092 犲狼虎豹遣他、牛猪蕃畜于、

093 平安両字卦門、戶納千祥招百、當然，其所隱藏的單字，今人亦不難推補一二。但製作者這種中世紀行會之保守意識，與目傳抄、傳誦經典爲無量功德的宗教觀念，實風馬牛不相及。職是之故，若把興本直當爲摩尼經，把民間法師爲稻粱謀操辦法會而使用該科册，說成在宣傳摩尼教義，則難免匪夷所思。

霞浦科儀本是當地民間法師謀生必備之物，爲了確保其私密性、確保自家飯碗不爲他人所搶，在抄本中做點手腳，完全可以理解、諒解。這亦提示吾輩在解讀該等霞浦抄本，無妨多長個心眼，多留點神，以免被誤導。

興本之“無題夷偈”與霞浦抄本其他夷偈一樣，源頭無疑可溯至摩尼教，其作爲摩尼教之寶貴遺跡，毋庸置疑；但輯入該等夷偈的科儀抄本是否屬摩尼教遺經，則是另一個問題。涇渭之分，不可不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