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图映像、空间发现、殖民批判:日本作家的大连都市体验与文学书写

2016-03-06 06:59柴红梅
山东社会科学 2016年2期
关键词:安西广场空间

柴红梅 刘 伟

(大连外国语大学 日本语学院,辽宁 大连 116044;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学部,辽宁 大连 116024)



地图映像、空间发现、殖民批判:日本作家的大连都市体验与文学书写

柴红梅刘伟

(大连外国语大学 日本语学院,辽宁 大连116044;大连理工大学 人文学部,辽宁 大连116024)

[摘要]近代城市化进程中的殖民地都市大连,是伴随着帝国主义军事侵略和殖民统治对地理空间的扩张和城市空间的生产而被建构起来的,新的城市地貌和建筑景观勾勒出的都市空间镜像,成为日本作家言说和书写大连映像的媒质。这一交织着社会性、历史性和政治性的殖民地都市空间带来了日本作家自我的发现、空间的发现和“民族的发现”,激发了日本作家政治地理学式的文学想象,而渗透着浓厚的殖民主义思想的文学书写又破译、再生、重构了政治地理空间的大连。然而,日本的战败,致使这些作家不仅丧失了地理空间的大连,同时也丧失了精神空间的大连,双重空间丧失的苦涩与无奈、身份认同的悲哀与焦虑、无国籍漂泊感的悲愤与孤独都化作了对日本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进行猛烈抨击的原动力和文学创作的驱动力,使他们创作出了众多在日本现代文学史上具有影响力的佳作。

[关键词]大连;空间发现;地图映像;日本作家;文学书写;殖民批判

大连,是一座历尽百年沧桑的城市,是在沙俄、日本殖民统治,以及中外文化的交互撞击和不断融合中生成的现代都市,诸多地方留有难以磨灭的民族痛苦记忆和殖民统治的历史遗存。特别是日本殖民统治时期,在对地理空间不断扩张的同时,加速了对城市空间的生产和建筑景观的构建,呈现出畸形的“繁荣”和“摩登”的都市空间镜像,成为日本作家言说和书写大连映像的媒质。同时,日本作家借助文学和语言、话语和文本、民族想象和现代意识、殖民体验和空间认识破译、再生、建构了政治地理空间的大连,这一语境构成的地理映像从不同的侧面深刻地折射出浮华的幻影背后充斥着的种族歧视、政治压迫和经济剥削,在这种现代性与殖民性并存的异质都市空间中孕育而成的文学诸现象,是日本近现代文学史上独特而重要的存在。

一、地图映像与文学想象

2001年9月11日,世界上两栋最高的建筑倒塌了,这起在美国纽约都市空间中发生的蓄意摧毁世界贸易大厦的“9·11”事件立刻震惊了全球。虽然事隔14年,但很多人迄今仍对此事记忆犹新。很显然,这起事件内存的信息和造成的影响与建筑空间所凝铸和昭示的意义紧密相连,而这在一定程度上恰恰暗合了事件制造者的初衷和动机。人们日益意识到,建筑空间的巨大作用与意义远远超越了其作为物理空间存在的意义本身,已经不断演变成一种政治、经济、民族文化,甚至是精神的象征符号。人们对于空间的思考,开始穿越思想的所有视野和领域,是融地理学、政治学、社会学、建筑学、规划学等于一身的“超学科”性思考。

因此,在考察近代城市化进程中的日本殖民地都市大连时,我们必须思考,在这一时间轨道上发生的所有故事存在于怎样的历史空间中,近代都市空间与建筑景观如何被赋予了重大的政治含义,它怎样潜移默化地影响着这一空间中活动的日本作家,凭借日本作家的空间认识以及作家心理中的地图描述而生成的言语大连怎样折射出了日本殖民者的集体想象。

大连,自从作为一个近代都市诞生之日起,就带有了浓重的殖民属性。1898年,沙俄强迫清政府签订了《旅大租地条约》和《旅大租地续约》,开始了对“旅大”地区长达7年的统治。1899年,沙俄帝国将大连湾更名为“达里尼”,意为“远东之都”。就这样,大连作为一个近代都市的历史开始了。

大连的第一任市长、建筑师萨哈洛夫雄心勃勃,意欲把大连作为近代化的实验场,在这个“远东之都”再现“巴黎”,借以向世界发射、传输本国实力强大的信号。很显然,大连这一建筑空间的构筑不仅凝注了萨哈洛夫作为建筑师的理念和梦想,更多的是沙皇俄国强国梦想的折射与缩影。然而,沙俄在“日俄战争”中的失败,令如火如荼的大连城市建设戛然而止。1905年,在“日俄战争”中获胜的日本人占领了大连,刚刚从西方学成归来的日本建筑师们无比惊叹于沙俄留下的城市设计的宏伟蓝图,他们在全盘承袭沙俄的城市空间设计方案的同时,将当时西方最前卫的建筑设计理念倾注于圆形“大广场”及开阔平坦的呈放射状辐射出去的十条大道两旁。一幢幢呈现着折中主义、哥特式、巴洛克、古希腊、古罗马风格的欧式建筑被一个接一个地构筑起来,一座神似巴黎的国际性都市大连诞生了。日本历史地理学者菊地利夫指出:“空间表现方式的建立有赖于社会公认的符号、手段和技术,在此基础之上,进而会获得未曾具体经验过的空间概念。”*[日]菊地利夫:《历史地理学基本概念的革新》,《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7年第2期。很显然,“大广场”的空间结构,打破了中国本土传统的以中轴线为中心、左右对称的建筑格局,模仿法国的巴黎,采用了圆形广场的设计理念,这种打破亚洲传统理念和技术、运用当时欧洲先进技术构筑起来的欧式建筑群林立的空间表现方式,契合了日本文化集团的愿望和梦想,极大限度地炫耀了日本所谓的现代意识与强盛国力。彼得·奥斯本指出:“现代性的空间关系是它的西方源头的殖民本性所固有的,这种关系产生了其自身确定的政治影响。”*[英]彼得·奥斯本:《时间的政治——现代性与先锋》,商务印书馆2014年版,第37页。而这种“现代性的空间关系”所固有的“殖民本性”,赋予并发挥了建筑空间的政治意义和影响作用。因而,“大广场”在建筑风格上特意采用古希腊、古罗马的空间表现方式也同样释放了日本称霸帝国的野心。特卡夫梅说:“用古典形式来诠释精神是非常自然而恰当的,因为在欧洲,令人联想到希腊和罗马的古典风格是表达一个帝国的建筑语汇。”*[美]汤姆斯·特卡夫梅:《帝国梦想:印度建筑和英国主权》,加州大学出版社1989年版,第177-178页。虽然这句话是指英国而言的,但这种古典样式建筑在日本殖民地的出现所传达的信息是相同的,即企图通过建筑上模仿古希腊和罗马风格来显示日本如同希腊和罗马帝国一般无比强大。菊地利夫进一步指出:“即使是在相同文化集团的内部,每个人心理中的地图映像即空间认识也有不同之处。这是由于每个人有着不同的亲身经历和文化素养。但同一文化集团所持的空间认识具有广泛的共同性,可以将其和其他文化集团相区别。”*[日]菊地利夫:《历史地理学基本概念的革新》,《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7年第2期。“大广场”的空间建构凝聚和渗透着日本民族的共同意识和野心,正像日本人评价的那样,铃木正次称“大广场”为“大连的丹田之地”*[日]鈴木正次:『実録·大連回想』,河出書房新社1985年版,第95頁。,而西泽泰彦称“大广场”周边的建筑景观“是大连代表性的建筑,也是20世纪前半期日本支配的象征”*[日]西澤泰彦:『図説大連都市物語』,河出書房新社1999年版,第4頁。,这些都充分证明了“大广场”所传递的“称霸世界”的信息满足了日本文化集团共同的愿望和想象。

生于大连、长于大连的清冈卓行,虽然年少时经常在“大广场”上玩耍和嬉戏,但未曾对此处空间产生过多的感受。直到他20岁成年的时候,才第一次对展现了日本强盛的“大广场”有了“未曾具体经验过的空间概念”和新的空间发现。清冈卓行这样表述他心中的地图映像:

我故乡城市中心/美丽壮观园广场/盛夏正午耀眼夺目/放射十条大道/如此既又/吸纳十条大道/啊,离心又向心

二十岁故乡之子/儿时熟知的广场/初次目眩伫立不前/意识圆核/如此戏剧般/膨胀又收缩/诗歌里 音乐中 爱情里 从未知晓*[日]清岡卓行:『アカシヤの大連』,講談社1988年版,第245-246頁。

清冈卓行回忆20岁的自己伫立在“大广场”的中间,猛然间像受到了神灵启示一般意识到:圆形广场暗喻着意识的中核,在活跃的外部与自我的孤独对决当中,中核膨胀又收缩,与十条大道的放射和吸收交相呼应,达到力量的均衡。

清冈卓行对“大广场”的重新认识,是伴随着20岁成长的自我发现,同时,也是对“大广场”的空间发现。从“大广场”的空间发现中,清冈卓行感受到超越儿时自我的重生与存在,体验到一种“从未知晓”的“离心又向心”、“膨胀又收缩”的神秘的空间力量。而这种发现的背后则包含着强烈的民族意识,其实质正是对整个日本民族所谓的“重新发现”。清冈卓行说:“二十岁的我,粗略地知道了关于这个广场的事情。日本承接了俄罗斯留下的都市核心部分的设计蓝图和建设广场的材料,当时那里只有大广场和放射状的十条大道,还有槐树。而日本则完全超越了俄罗斯的梦想,卓越完美地将大广场呈现出来。而且也知道了俄罗斯描绘的大连形态有着巴黎的魅力,比如这尼古拉耶夫广场(大广场)的原型就是巴黎的爱德华广场。一言蔽之,我领悟到大广场隐藏着大连其他地方无法比拟的色彩浓郁的欧洲。作为一个与严酷的外部现实关联的我的觉醒,对于在无可替代的大广场上发生的事情,二十岁的我有一种微妙的、向他人无法言说的、守护秘密的喜悦。”*[日]清岡卓行:『アカシヤの大連』,講談社1988年版,第249頁。“秘密的发现”是一个“与严酷的外部现实关联的我的觉醒”,同时又是未曾经验过的“空间的发现”,二者的发现共同促使他真切认识到“日本完全超越了俄罗斯的梦想”,而且兴奋地发现“大广场隐藏着”“色彩浓郁的欧洲”,高亢的民族自豪感、优越感难以抑制,推动他达到了对于一个所谓“强大的”、“发达的”与“欧洲并驾齐驱”走在世界前列的日本民族的重新发现。在这里,自我的发现—空间的发现—“民族的发现”扭结勾连,达到了三位一体的契合。人不再是孤独的存在,“大广场”也不再是单纯的物理空间,民族意识具有了有形的表现,这样的空间被打上了意识形态的印记并折射和释放出某种政治地理学的意义。清冈卓行的心理地图映像的文学书写深刻地折射出了日本人的殖民思想和民族想象。

然而,日本战败后,60岁的清冈卓行再访大连,重又徘徊在更名为“中山广场”的“大广场”上,虽然对20岁的“秘密发现”记忆犹新、感慨万千,但却多了客观与冷静,他说:“中山广场和周边放射的十条大道,曾经确实由日本管理,并投入技术和资本建设起来。而它的设计几乎是俄罗斯留下来的,设计理念来源于法国的首都。即便现今,透过我眼前的空间仍旧可眺望到这三国或浓或淡的残影。但是,参与这个广场和十条大道建设的劳动者几乎都是中国人,是这个土地原本的所有者中国人民。现在,无论是广场,还是十条大道,不,是大连整体全部归还给了中国,这绝对是历史的审判。”*[日]清岡卓行:『アカシヤの大連』,講談社1988年版,第250頁。还是那个熟悉的空间场域,还是那些让人感到亲切的建筑景观,仍旧是那样心潮澎湃,但是,清冈卓行战后再访大连,“中山广场”的地图映像却发生了巨大的变化。菊地利夫对空间认识的变化有如下阐述:“人们所得到的环境映像是人类集团意志决定的基础,人类集团的行为由此而产生。因此,人们又将其所认识的环境称作行为环境。行为环境以区域、景观而具体化,如果人类集团的文化发生变化,与此相应,就要形成新的认识环境,区域、景观也将再生。”*[日]菊地利夫:《历史地理学基本概念的革新》,《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7年第2期。不言而喻,60岁的清冈卓行再次站在归还给中国人民的“中山广场”,又一次重新开启了自我发现—空间发现—民族发现这一心灵轨道,然而这一次新的发现再没有了当年的兴奋与自豪,有的只是理性与苦涩。清冈卓行深刻地意识到自己青春时代的得与失都与日本的侵略战争和殖民统治紧紧地纠缠在一起,此时他的地图映像包涵着个人的情感体验和民族间的痛苦记忆及其对中国现实的重新认识,包含着对日本侵略历史的反省,以及自我的反省与忏悔。这是一次历史的回归,回归到历史本身的空间真实。由此可见,地理和历史意识、空间与时间认识不是永恒不变的,空间地图认识就在历史的演变中变换更迭,它与民族的命运、民族的意识及个人的处境和自我意识息息相关,在这里,地理空间再一次体现和发挥了政治地理学的作用与意义。

二、认识空间与政治地理学式的文学想象

说到大连的日本文学家,不能不提到安西冬卫。安西冬卫是日本“现代主义”诗歌运动的先驱,其诗歌被认为表现了“日本最卓越的浪漫和新意”*[日]冨上芳秀:『安西冬衛 モダニズム詩に隠されたロマンティシズム』,未来社1989年版,第9頁。,他甚至被誉为“东洋的坡(Edgar Aiian Poe)”、“现代的漱石”*[日]安西冬衛:『軍艦茉莉』,厚生閣書店1929年版,第1頁。。而安西冬卫的诗歌创作生涯开始于大连,是大连的风土孕育和培养了安西冬卫的文学意识,安西冬卫称大连是他的“文学发祥地”,是奠定他“空想之城最初的基石”,是“永远不能忘怀”*[日]安西冬衛:『安西冬衛全集·別巻』,宝文館1966年版,第38頁。的地方。他在大连创办的诗刊《亚》被视为“日本现代主义诗歌的原点”*[日]川村凑:『異郷の昭和文学』,岩波書店1990年版,第60頁。。日本殖民地文学评论家川村凑曾高度评价《亚》对日本现代主义诗歌运动作出的巨大贡献,并明确指出大连的都市空间孕育了日本现代主义诗歌的发生。关于日本现代主义诗歌萌芽与大连的关系论述,不再赘言。*参见柴红梅:《日本现代主义诗歌发生新论』,《社会科学家》2010年第4期。笔者关注的是,大连的都市空间构造怎样影响了安西冬卫的诗歌创作,他的地图映像和空间再现是怎样产生的,又带有怎样的政治地理学内涵。

安西冬卫于1919年来到了殖民地都市大连,一呆就是15年。他先是在父亲的商店里帮忙,后成为满铁职员,在家养病期间还有中国仆人伺候。大连的生活对安西来说,是一生中“最快乐无忧的日子”。安西经常登上大连的住居“樱花台”的后山,远远眺望大连港和浩瀚的海洋,并豪情万状、无比自负地说:“……亚洲大陆就在这终止了,可以说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地方”,“那时候的我则完全是一个‘大陆的守护者’”。*[日]安西冬衛:『安西冬衛全集·別巻』,宝文館1966年版,第267頁。在思考安西冬卫这种自负、亢奋情绪的来源时,除了与站在高处、放眼俯瞰大连的海港和浩瀚的海洋空间视角有关之外,更根本的原因还在于当时的安西冬卫是一个锦衣玉食、有中国仆人伺候着的、高高在上的日本殖民者,那种不可一世的优越感与俯瞰的视角,在那个时间与那个空间达到了完美的契合,或许这才是安西冬卫偏爱高处俯瞰的根本原因。列斐伏尔指出:“空间中发生的东西给了思想一种神奇的性质,这种性质通过‘构思’得以体现,构思在精神活动(发明)和社会活动(实现)之间充当一个本身非常忠诚的调停者角色,它在空间中展开。”*[美]Edward W.Soja:《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想地方的旅程》,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82页。在安西冬卫的诗歌创作过程中,空间无疑激发了他的创作欲望,赋予他特有的写作灵感和构思,正如他自己所说:“放肆的想象和杂乱的意象日夜奔涌而来”*[日]安西冬衛:『安西冬衛全集·別巻』,宝文館1966年版,第270頁。,《鞑靼海峡与蝶》中的经典名句:“载着我的车沿游园的斜坡攀登。阴天下,长着一对皮耳朵的旋转木马即将出发。而我的车已登上了峰顶,阴天被甩在了脚下,我任凭车游离地前行。”*[日]安西冬衛:『安西冬衛全集·別巻』,宝文館1966年版,第270頁。便展现了一幅从高处俯瞰大连“电气游园”的画卷,也透露出安西冬卫脑海中的地图映像。安西冬卫晚年总结自己早期诗歌创作的灵感来源时,指出高处俯瞰的空间视角对创作的刺激作用:“‘一只蝴蝶飞越鞑靼海峡而去’是我当时的代表作,大连的电气游园——这个游园在漱石的《彼岸过迄》的小说中出现过。——沿着树墙的斜坡攀登而上,当目光接触到曲折而深远的大连湾的海光时,我的脑海里如雷击般闪出一个意象,骤然升华而成一行小诗……”*[日]安西冬衛:『安西冬衛全集·別巻』,宝文館1966年版,第271頁。“电气游园”这一地理空间的存在,以及登到山顶的俯瞰视角的遐想,激发了安西冬卫思想中的“神奇的性质”,促成了这首日本家喻户晓的短诗《春》的诞生。战后,清冈卓行再访大连时,也曾怀着探询安西冬卫《春》之谜的期待,再次伫立在了这个俯瞰的视角,试图探寻“如雷击般闪出一个意象”的空间感受,尝试激活思想中“神奇的性质”。然而,遗憾的是,清冈卓行并未与安西冬卫产生任何共鸣。

我们知道,研究一个文学作品,文本本身固然重要,但是,激发文本生成的空间场域和历史情境更为重要。所以,只有将作品还原到历史空间与情境中,去触摸当时的历史,才有可能完整和全面地理解一部作品,洞悉作者的内心世界。山室信一在评述《春》时说:“以往的学问只关注在时间上的问题,与此相反,我认为空间、空间认识至关重要。必须考虑特别是在日本封闭的空间中难以捕捉到的,而在不同的空间、不同的风土,人们会进行怎样的想象和思考。安西冬卫的‘一只蝴蝶飞越鞑靼海峡而去’这首诗,如果不实际了解满洲的空间,是绝不可能理解的。”*[日]山室信一:『満州·満州国をいかに捉えるべきか』,『環』2002年(特集),第56頁。看来,山室信一早已意识到安西《春》的创作源泉与殖民地空间的密切关联。而这一发现至关重要。因此,只有回溯到殖民地历史的认识空间,才能真正把握安西冬卫诗歌的精神特质,才能追寻安西冬卫政治地理学式的文学想象。正如Edward W.Soja所说:“我们日益意识到社会、历史和空间的共时性和它们盘根错节的复杂性、它们难分难解的相互依赖性。”*[美]Edward W.soja :《第三空间——去往洛杉矶和其他真实和想想地方的旅程》,上海教育出版社2005年版,第3页。难怪战后带着对侵略战争和殖民统治反省和忏悔之心的清冈卓行,无论怎样设身处地想象安西冬卫创作《春》时的情景,却捕捉不到,也体会不了诗人当时的空间感受。“空间的秘密”必须是社会、历史和空间连结联动才能解开!

王中忱指出:“如果要分析安西冬卫诗作中所呈现的地理空间和他的亚洲认识,首先应该寻索诗人在诗作里留下的履迹,考察他的政治地理学视线的方向和位置。”*王中忱、林少阳主编:《重审现代主义——东亚视角或汉字圈的提问》,清华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69页。这一评述切中要害,安西冬卫诗歌的最大特点就是随处可见的地理名词和方位。如果考察安西冬卫在《春》中用言语构筑的地理空间,以及他政治地理学视线的方向和位置,“鞑靼”和“鞑靼海峡”是两个不可绕过的地理名词,同时又是充满政治地理学含义的概念。政治地理学是研究人类社会政治现象的空间分布与地理环境关系的学科。自从阶级和国家形成以来。政治现象就一直是地球表面最显著的人文现象之一,诸如国家领土变迁、疆界进退、首都定位、行政区划与政权设置、民族构成和分布、政治体制和国家结构、政治行为和政府决策、外交斗争乃至军事冲突之类的种种政治现象,广泛存在于世界上任何一个政治区域之中。因此,政治地理学是与“地”紧密联系在一起的,人类社会所有的政治现象无不在一定的地理环境中产生,无一能够脱离地理环境而存在和发展。*肖星:《略论政治地理学的研究对象、内容与任务》,《甘肃社会科学》1993年第2期。

那么,“鞑靼”和“鞑靼海峡”又带有怎样的政治地理学含义呢?据考证,“鞑靼”一语最早始于唐代,明代时称“蒙古”为“鞑靼”。据1736年的《支那志》记载,把清朝统治下的北方游牧民族生活地区统称为“鞑靼”,这个地区又被分为东西两部。它的西部称为“西鞑靼”,即“蒙古人(蒙古族)的土地”;它的东部称“东鞑靼”,即“满洲人(满族)的土地”。根据1689年的《中俄尼布楚条约》,中国的领土包括今天的俄罗斯远东地区、沿海各州,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地区。而库页岛与欧亚大陆之间的狭长水道就是“鞑靼海峡”。毫无疑问,那时的“鞑靼海峡”仍属中国。但是,沙俄通过强迫清朝政府签署《中俄瑷珲条约》(1958)和《北京条约》(1960),掠夺了黑龙江以北、乌苏里江以东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共100多万平方公里的领土。库页岛从此被改称为萨哈林岛,“鞑靼海峡”成了俄罗斯的囊中之物。而日本人对这片土地的觊觎由来已久,1809年日本探险家间宫林藏一对中国东北地区包括库页岛在内的广阔地区进行了详细考察,还将中国的“鞑靼海峡”自命为“间宫海峡”。1904年日俄战争爆发,日方夺得了萨哈林岛的南半部,“鞑靼海峡”又落入了日本手中。

1926年5月《春》在《亚》发表,同年10月《亚》的第24号转载了一篇同年同月发表在日本国内《大阪每日新闻》上的文章,题名为《50年后的太平洋——间宫海峡填平后面目一新的朝鲜》。这件事情看似平常,实际上却非同寻常。它不仅说明安西冬卫时刻关注日本国内的局势,他编辑的诗刊《亚》与日本媒体“与时俱进”,还说明安西对鞑靼海峡(日本所谓“间宫海峡”)也极为关注。安西特意转载的这篇文章是1926年由大阪每日新闻社和东京日日新闻社共同发起的征稿活动“五十年后的太平洋”的获奖作品。这次活动的主题包括三个方面:“欧美考察”、“支那考察”、“满、鲜、台、桦太相应的考察”。很显然,日本帝国主义争夺世界的野心跃然纸上。安西择取的这篇文章的作者是长年工作于日本邮局的高山谨一。他在文章中描述了50年以后,设想由于日本将“间宫海峡”填平,建立了与北桦太的联络,于是源源不断地从“满洲”运来了堆积如山的木材和大量的谷物、豆类、大米等等。这是一篇没有多少文学色彩的平庸之作,出自一个将帝国主义意识形态根植于心、了解世界局势、谙熟东北亚周边地理空间格局、工作于日本国内邮局的小市民之手。不难看出,当时上自日本政府、中到日本媒体、下到普通百姓,不断高涨的殖民主义侵略狂想波及日本每个角落。连一个日本小市民都对日本侵略战争掠夺的土地和中俄边境的地理空间如此了解,更不用说生活在日本殖民地大连、与“满洲”近在咫尺的年轻诗人安西冬卫了。菊地利夫指出:“人类集团以其固有文化对客观环境加以认识,从而获得了人为的‘认识环境’,这就是相对于‘客观空间’的‘认识空间’。这种认识环境,是由人类集团的环境映像所构成的空间形态。”*[日]菊地利夫:《历史地理学基本概念的革新》,《中国历史地理论丛》1987年第2期。若从政治地理学和历史地理学的角度分析的话,不难发现,整个日本民族以其侵略和殖民思想对中国东北和与之交界的俄罗斯地理空间的认识,内嵌着由日本民族的“环境映象”所构成的特殊的空间形态。而这一环境映像和空间形态是由日本民族集团意志共同决定的,而这一集团意志又引发了集团行为。历史证明,日本的侵略与殖民正是沿着这个轨迹前行的。显而易见,安西冬卫《春》中的“鞑靼海峡”的环境映象和空间形态渗透和折射出了浓厚的殖民主义色彩。另外,安西冬卫不使用日本人命名的“间宫海峡”,而特意择取原地理名称“鞑靼海峡”,其用意也很明显,只有使用“鞑靼”,才能清晰涵盖300多年来中国和俄罗斯在这块土地上交替变更的历史,才能更加凸显日本打败俄国的“荣光”,反衬出日本的强大与无敌。由此可见,“鞑靼”和“鞑靼海峡”所昭示的殖民主义思想早已扎根于安西冬卫的内心世界,构筑了政治地理学式的文学书写。

三、空间的丧失与“异邦人”的“流浪文学”

1945年8月,随着日本政府宣布无条件投降,高达660万人口的驻扎和移住到中国东北地区、南洋群岛、桦太、朝鲜、台湾等地的日本军人、军人家属和移民被日本政府抛弃了。1946年初,这些漂泊在海外的被称作“弃民”和“难民”的日本人饱尝痛苦和悲惨,历尽艰辛和磨难,陆续返迁回国。如此声势浩大的“归巢行动”堪称日本史上前所未有的“民族大移动”,在世界移民史上也是极为罕见的。诚然,“侵略”与“返迁”原本就是包含因果关系的表里两面,这是日本帝国主义军事侵略与殖民扩张所招致的必然结果。然而,被祖国欺骗抛弃的怨恨、“故乡”丧失的迷茫、无国籍漂泊的不安、身份认同的纠葛……所有这一切成为日本“返迁民”永远解不开的心结,成为那一代人甚至二代人难以摆脱的精神阴影。

1969年,清冈卓行的《洋槐林立的大连》问世,小说在回忆生他养他的大连时写下了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他(作者)对以南山麓为代表的诸多地方,都怀有一种痛楚而苦涩的爱,因为那是生他、唯一陪他度过幼年和少年时代的地方,而那里却是一个殖民地。”*[日]清岡卓行:『アカシヤの大連』,講談社1988年版,第111頁。显而易见,在清冈卓行的心中,陪他度过青少年最美好时光的大连并不单纯是一个物理性的空间存在,那是一个能够“随心所欲地生活,与时间变幻推移毫无矛盾的土地,是一个随着岁月的流逝不断地带来油然而生的喜悦的空间”*[日]清岡卓行:『アカシヤの大連』,講談社1988年版,第71頁。。换句话说,大连是和他朝夕相处26年的他自身认定的“故乡”,是一个难以割舍的生命的“根”和精神的“魂”的存在。而这一饱含着青春梦想的感知空间和精神性空间,随着日本的战败,统统不再属于他。“痛”与“苦涩”是“双重空间丧失”的结果,其中渗透着对自身曾为日本殖民者的清醒认识,也融入了对日本殖民统治的反省和忏悔。

川村凑对曾有过殖民地体验的作家们所创作的文学本质属性作了精辟概括:“战后的昭和文学是从流浪开始的。”*[日]川村湊:『文学から見る「満州」』,吉川弘文館1998年版,第181頁。他深刻地揭示出战后创作的大量殖民地体验文学所带有的“故乡丧失感”、“强烈的无国籍性”、“欠缺天然与自然润泽的机械的人工性”、“色彩浓郁的异邦人的流浪性”*[日]川村湊:『文学から見る「満州」』,吉川弘文館1998年版,第181頁。,这些都成为战后日本文学的重要特点,并阐明其对战后日本文学的重大影响,同时也指出这些文学家身上摆脱不掉的战争和殖民地体验酝化而成的流浪漂泊的“异邦人”精神本质。在日本曾经的殖民地朝鲜长大的五木宽之则称他们这些有过殖民地体验的群体为“外地返迁派”,并对造成“外地返迁派”身上摆脱不掉的“故乡丧失感”和孤独的“异邦人”特性的祸根——日本的侵略战争和殖民统治加以猛烈抨击,他说:“明确地说,我自身认定,丧失故乡者就是被战争和政治强行从某块土地上迁移的民众。……简言之,借我无方向漂泊感的切身感受做以反击,对着世界一流强国、皇国日本加以挖苦和讽刺。”*[日]五木寛之、[韩]李恢成:『僕らにとっての朝鮮』,《文学界》1970年第11期。的确如此,曾经以“高等民族”自居并愉快地生活在异邦土地上的日本移民,随着日本的战败,顷刻间,作为历史的罪人被生他养他的那块土地拒绝和放逐。“陌生”的日本是他们不得不寄以聊生的“异乡”,而这个“异乡”却是冷酷无情的,那里既没有属于他们的土地,也没有安身的家园,更没有维持生活的经济来源,是被日本本土人嘲笑和孤立的群体。这一群体身上无法摆脱和无法抗拒的“故乡”与“异乡”的情感纠葛、“故乡丧失”和“无根草”的悲哀、“双重空间丧失”的苦涩与无奈、身份认同的悲哀与焦虑等都化作了对日本帝国主义、殖民主义进行猛烈批判的原动力,使他们创作出了大量日本现代文学史上的经典之作。由于这些曾为殖民地人创作的文学都带有独特的“流浪”气质,可以称之为“异邦人”的“流浪文学”。这样的文学贯穿整个20世纪,并延伸至21世纪,直至今日,仍旧有很多二代殖民地人以各种不同的文学表现形式继续书写着殖民记忆。

(责任编辑:陆晓芳)

刘伟(1962—),男,文学博士,大连理工大学人文学部教授。

[中图分类号]I0-03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003-4145[2016]02-0102-06

基金项目:本文系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中国东北都市空间与日本作家殖民体验的文学书写”(项目编号:13BWW020)、辽宁省高等学校优秀科技人才支持计划(项目编号:WR2013006)和辽宁省高等学校创新团队“东北亚地区比较文化研究”(项目编号:WT2013009)的阶段性成果。

作者简介:柴红梅(1968—),女,文学博士,大连外国语大学日本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

收稿日期:2015-08-3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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