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启超关于名辩、逻辑与因明的比较

2016-03-06 14:37孔漫春郭桥
关键词:墨家墨子梁启超

孔漫春,郭桥

(1.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2. 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

梁启超关于名辩、逻辑与因明的比较

孔漫春1,郭桥2

(1.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2. 河南大学 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4)

中国古代无逻辑论的主张并非始自今日,但近年来这一主张却有重新抬头的趋势。当今秉持中国古代无逻辑论者,既有承继以往学术界类似观点的一面,又有基于对近代以来的比较逻辑研究进行反思之后得出结论的特点。梁启超是对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首次进行系统比较的学者,他第一次从理论上说明了“中国古代有逻辑”。在新的学术背景下,重新翻检梁启超的相关研究,对于正确理解“中国古代有逻辑”这一命题的原始含义,化解当今中国古代无逻辑论者对20世纪众多学者关于三大逻辑比较研究之成果所提出的挑战,均具有借鉴价值。同时,这种新的回顾,对于如何推进中国古代逻辑研究,如何使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比较呈现新的气象,亦无疑会指出一种路向。

梁启超;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印度因明;比较研究

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与印度因明(下文简称“三大逻辑”)之间的比较研究,是中国近代时期(1840—1949年)学术界出现的一种新现象。其间所取得的理论成果成为当时中国学者对世界逻辑史的独特贡献。今天,重新翻检那一时期的三大逻辑比较研究,对于恰当地评估近年来的三大逻辑比较研究,对于讨论如何深入开展这一研究,对于解决20世纪90年代以来中国逻辑史界出现的“两个重大的带有根本性的争议问题”,即如何评价中国逻辑史研究中使用的“比照研究”方法,以及先秦名辩是否是逻辑(“这两个问题的提出在中国逻辑史界引起强烈反响和震荡”[1]9),均具有启示价值。鉴于此,本文试对近代时期比较逻辑研究的先驱梁启超的相关工作重新进行爬梳和审视。

一、开展中国名辩、西方逻辑与印度因明比较的理论导引

梁启超之所以能够首开三大逻辑比较研究的先河,除了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在近代时期并存的历史背景之外,孙诒让的有关学术研究构成了其独特的理论导引。

(一)《墨子间诂》与清代墨学研究的理论汇集

孙诒让(1848—1908)是晚清朴学大师、研治墨学之集大成者。关于其《墨子间诂》,俞樾曾有如下评论,孙诒让“集诸说之大成,著《墨子间诂》。凡诸家之说,是者从之,非者正之,缺略者补之。至《经说》及《备城门》以下诸篇尤不易读,整纷剔蠹,脉摘无遗,旁行之文,尽还旧观,讹夺之处,咸秩无紊,盖自有《墨子》以来未有此书也”[2]2。孙诒让在该书的自序中亦说:“《经》《说》、兵法诸篇,文尤奥衍凌杂,检揽旧校,疑滞殊众,研核有年,用思略尽,谨依经谊字例,为之诠释。”[3]2-3梁启超也认为:“古今注《墨子》者固莫能过此书,而仲容一生著述,亦此书为第一也。”[4]284《墨子间诂》的创作历经30年,其中,1894年印成300部,1897年形成定本。1895年,孙诒让把《墨子闲诂》寄给梁启超。梁启超后来谈到此事时这样写道,《墨子间诂》“初用活字版印成,承仲容先生寄我一部,我才二十三岁耳。我生平治墨学及读周秦子书之兴味,皆自此书导之”[4]284。不难看出,孙诒让的《墨子间诂》一书对梁启超开展学术研究的导引作用,梁启超本人是有自觉认识的。

(二)《与梁卓如论墨子书》和孙诒让的初步构想

1897年,也就是《墨子间诂》定本完成的那一年,孙诒让在给梁启超的信中写道:“……研校十年,略识旨要,遂就毕本,补缀成注。然经说诸篇,闳义眇旨,所未窥者尚多。尝谓《墨经》揭举精理,引而不发,为周名家言之宗;窃疑其必有微言大例(方授楚在《墨学源流》中援引此信时,误将‘微言大例’写成‘微言大义’,后学术界多以讹传讹——笔者),如欧士论理家雅里大得勒(亚里士多德)之演绎法,培根之归纳法,及佛氏之因明论者。惜今书讹缺,不能尽得其条理……拙著印成后,间用近译西书,覆事审校,似有足相证明者……贵乡先达兰浦(甫)、特夫两先生,始用天算光重诸学,发挥其旨;惜所论不多,又两君未遘精校之本,故不无望文生训之失。盖此学赅举中西,邮彻旷绝,几于九译乃通,宜学者之罕能津逮也……倘得执事赓续陈、邹两先生之绪论,宣究其说,以饷学子,斯亦旷代盛业,非第不佞所为望尘拥彗,翘盼无已者也。”[5]卷十

根据上引内容可以得出:第一,《墨经》内容丰富,其中有和西方逻辑、印度因明相通之处。第二,上述断言乃孙诒让“研校十年,略识旨要”之结果。第三,关于《墨经》、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之间存在着相通之处,孙诒让虽然没有能够提供直接的理论证明,但他在《墨子间诂》印成后所做的“间用近译西书,覆事审校”工作,(例如他所列举出的三个有关几何学、物理学的例子)可以为上述观点提供某种程度的间接支持,即它们表明在《墨经》中存在着类似西学的知识。第四,关于中外学术思想的比较研究,已经有陈兰甫、邹特夫为之于先,可资借鉴。关于陈、邹二人的中外学术比较,梁启超在《中国近三百年学术史》中亦曾有所论及。他指出:“邹特夫(伯奇)则言《墨子》中有算术,有光学,有重学,以告陈兰甫,而著其说于所著《学计一得》中。”[4]284第五,结合《墨子》文本,进行包括逻辑在内的中外学术比较属于“旷代盛业”。

以上五点,涉及开展三大逻辑比较研究的研究对象、可行性、研究方法、学术价值等。可以说,孙诒让在《与梁卓如论墨子书》中已经为未来的三大逻辑比较研究绘制了蓝图,而进一步去实现、丰富和完善这一蓝图的使命,历史地落到了梁启超等后继者的肩上。写作《与梁卓如论墨子书》时,孙诒让已是名震中天的一代宿儒,他对彼时文名尚未高涨的梁启超[6]61寄以厚望,这一举动在客观上成为梁启超后来进行包括三大逻辑在内的学术比较之诱因。

二、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与印度因明的首次比较以及对中国名辩逻辑性质的否定

梁启超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与印度因明的比较研究经历了不同的阶段。就整体而言,这一过程呈现由否定到肯定、从粗略到深入,并渐次反思的特点。1902年,梁启超出版《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在此书的第三章,梁启超论及中国名辩、西方逻辑与印度因明的比较。其中关于逻辑与因明,梁启超认为它们均属于“论理学”,具有共同的产生原因,即“凡在学界,有学必有问,有思必有辩。论理者,讲学家之剑胄也”[7]33。至于逻辑与因明的作用,彼此亦相类,即能够使“持论常圆满周到、首尾相赴,而真理愈析而愈明”[7]33。关于中国先秦名家之言,梁启超则将其排除到“论理学”范围之外,认为“中国虽有邓析、惠施、公孙龙等名家之言,然不过播弄诡辩,非能持之有故,言之成理”[7]33。他得出的结论是,“论理Logic思想之缺乏”构成了“先秦学派之所短”的一个重要方面。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中,梁启超还具体分析了中国先秦学派为何缺乏论理思想,分别涉及学者为学志趣、古汉语语法状况以及学者授学方式。

近年来,程仲棠先生先后发表若干篇文章,对中国逻辑史研究进行反思。其中,在《从诠释学看墨辩研究的逻辑学范式》一文中,他认为,梁启超在中外逻辑比较研究的过程中,把孙诒让在《与梁卓如论墨子书》中所提出的“猜想”“当作诠释墨辩的指针”,“成为支配他的诠释活动的‘先见’”[8]。这种观点有待进一步商榷,因为梁启超在写作《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的时候,他事实上并没有接受1897年孙诒让在致他的那封信中所提出的观点,非但没有接受,反而根据自己当时的研究,得出了和孙氏相反的结论。

当然我们要看到,梁启超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中并没有对墨家学派,尤其是后期墨家进行深入讨论。先秦学派“论理Logic思想之缺乏”这一认识,是在梁氏对《墨辩》文本尚未进行深入研究的基础上得出的。随着梁启超研究工作的深入,其思想逐渐发生了变化。

三、对墨家名辩逻辑性质的初步发掘和张扬

1904年,梁启超发表《墨子之论理学》一文。其中,有关中国名辩、西方逻辑与印度因明比较研究的观点明显不同于从前。

(一)关于墨家名辩逻辑性质的断言

梁启超认为,在先秦诸子当中,“持论理学最坚而用之最密者,莫如墨子。《墨子》一书,盛水不漏者也,纲领条目相一贯而无或抵牾者也。何以故?有论理学为之城壁故”[9]55-56。“欲论墨子全体之学说,不可不先识其所根据之论理学”[9]56。这里,梁启超明确肯定《墨子》一书中包括有论理学,而这也就意味着他开始承认墨家名辩的逻辑性质,把中国名辩纳入世界逻辑范畴之中,进而也就承认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在基本性质上具有相通之处。在《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中,梁启超指出,“论理者,讲学家之剑胄也。故印度有因明之教。(因明学者,印度五明之一也。其法为因、宗、喻三段,一如希腊之三句法。)而希腊自芝诺芬尼、悛(苏)格拉底,屡用辩证法,至亚里士多德,而论理学蔚为一科矣。”[7]33此外,梁启超还提出理解墨子的论理学是把握墨子思想的必要前提;他对墨子论理学作用的具体说明,也和《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中关于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作用之描述相类似。

至于论理学在《墨子》一书中的具体存在状况,梁启超在《墨子之论理学》中写到:“《墨子》全书,殆无一处不用论理学之法则,至专言其法则之所以成立者,则惟《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非命》诸篇为特详。”[9]56关于《墨子》一书中集中讨论逻辑学的,梁启超在这里列举了《经说上》《经说下》《大取》《小取》和《非命》。这种范围划定,基本上涵盖了后世所谓《墨辩》或《墨经》,即墨家逻辑主要原典的范围。后人所谓《墨辩》或《墨经》,包括《经上》《经说上》《经下》《经说下》《大取》《小取》。至于《非命》篇,则是后世学者研究墨子的归纳法思想时不可回避的文献。梁启超对《墨子》一书中逻辑学分布状况的把握之敏锐程度,于此可略窥一斑。

(二)关于墨家名辩逻辑性质的具体发掘

关于墨家名辩逻辑性质的存在,梁启超不局限于一般性描述,他在《墨子之论理学》一文中更有在微观层面的分析。《墨子之论理学》全文共分四个部分。第一部分“释名”,指出了墨辩中和西方逻辑相对应的一些术语。其中,“辩”即“论理学”,“名”即论理学中所谓“名词”,“辞”即“命题”,“或”是“特称命题”,“假”是“假言命题”,等等。梁启超在这里的有些说明和后世学者之理解存在较大差异。例如,“说”即“前提”,或更恰当地说是三段论中的“小前提”,“类”是“媒词”即“中词”,“援”是三段论的联合式。第二部分“法式”。梁启超认为,《墨经》中所谓的“效”,若对照西方逻辑而言相当于三段论的格。他指出:“墨子所谓效,殆含法式之义,兼英语Form和Law两字之意,专求诸论理学,则三段论法之格Figure足以当之。苟不中格者,则其论法永不得成立也。”[9]57在该部分,梁启超主要立足于西方逻辑中有关概念的内涵、外延,概念之间的关系,周延性,换位,以及三段论规则等知识,来阐明墨家的概念理论以及演绎推理。“尽管他的一些理解存在有偏差,但其中亦不无中肯之处”[10]224。第三部分“应用”,阐述《墨子》一书是怎样运用“论理”来论证“兼爱说”“天志说”“非攻说”等主张的。第四部分“归纳法之论理学”,说明“三表法”中有演绎和归纳,但主体是归纳论法,这一方法在《墨子》一书中运用极其普遍。基于此,梁启超指出,归纳法并非为西方逻辑之所专有,“我祖国二千年前,有专提倡此论法以自张其军者,则墨子其人也”[9]69。

需要指出,梁启超在《墨子之论理学》一文中还谈到了中西逻辑的差异性。他指出:“墨子之论理学,其不能如今世欧美治此学者之完备,固无待言。”[9]63这里,梁启超谈到了中西方逻辑的完备性不同,发达程度有异。应当说,梁启超在这里所表现出的是一种实事求是的为学态度。

梁启超在《墨子之论理学》一文中明确肯定墨家亦有自己的逻辑学,并进行了研究,指出它和其他逻辑的不同。这种情况,相对于梁启超先前的有关认识已经明显转变。只是由于梁启超当时对西方逻辑和墨家名辩文献,尤其是《墨经》,尚缺乏深入、细致的研究,这就致使他的一些认识难免粗糙、甚或错误。但是,诚如有学者所指出的,《墨子之论理学》“作为开创墨家逻辑研究的先导,作为我国比较研究的第一篇专论的历史地位是应当充分肯定的”[11]420。

四、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与印度因明比较研究的深入和拓展

1921年,梁启超相继写成《墨经校释》和《墨子学案》两部著作。在这两部著作中,他关于三大逻辑比较研究的工作又有明显推进。关于这一点,梁启超本人亦曾有所自觉。他指出:“吾昔年曾为《子墨子学说》及《墨子之论理学》二篇,坊间有汇刻之名为《墨学微》者。今兹所讲(指《墨子学案》——笔者),与少作全异其内容矣。”[12]2

(一)《墨经校释》中的三大逻辑比较研究

这主要集中在《墨经校释》的梁启超《自序》一文中。梁启超指出:“在吾国古籍中,欲求与今世所谓科学精神相悬契者,《墨经》而已亦。”[13]1这里充分肯定了《墨经》的逻辑属性,因为在梁启超的思想中,论理学和科学方法、科学精神息息相关,不可分离。至于《墨经》在世界逻辑史上的地位,梁启超认为:“《墨经》殆世界最古名学书之一也。”[13]1根据现有资料,这是中国学术史上第一次把《墨经》的性质定位成逻辑学著作,并且推测其可能属于“世界最古名学书之一”。

关于《墨经》中逻辑的具体状况,梁启超认为,《墨经》皆用“名学的演绎与归纳而立义;其名学之布式,则与印度因明有绝对相似处,同时有西洋逻辑之三段论”。这里,梁启超在其关于三大逻辑比较的历程中首次明确地肯定墨家名辩思想和印度因明、西方逻辑三者之间存在统一性、相似性,而这也就意味着他再一次对1902年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之比较结果的根本否定。当然,此时的梁启超关于三大逻辑的具体比较,集中在同一时期他的另一部作品《墨子学案》之中。

在《读墨经余记》一文中,梁启超对《墨经校释·自序》中所论中国逻辑之存在状况又有增益。他认为:“《墨经》最重要之部分,自然是在名学。经中论名学原理者约居四分之一,其他亦皆用‘名学的’之演绎归纳而立义者也。”[14]7梁启超认定逻辑是《墨经》中“最重要之部分”,他具体从对逻辑原理的论述以及运用逻辑原理两个方面进行立论。

(二)《墨子学案》中的三大逻辑比较研究

1921年,梁启超的《墨子学案》一书出版。在该书的第七章《墨家之论理学及其他科学》,梁启超对三大逻辑进行了再次比较。和早年的作品《墨子之论理学》一文相比较,梁启超在《墨家之论理学及其他科学》一章中的有关比较更为系统、深入;与《墨经校释·自序》中的一些观点比较起来,在一些问题上,例如关于墨辩和因明论式的比较,《墨家之论理学及其他科学》中的分析更加深入、更加具体。

《墨家之论理学及其他科学》一章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对三大逻辑进行了比较。

1.论理学的界说及其用语

梁启超认为,“墨辩”一词的含义就是“墨家之论理学”。《墨辩》一书对“辩”的性质、辩的作用、辩的方式均进行了说明。逻辑上的概念、判断和推论,也就是墨家所说的“以名举实”“以辞抒意”“以说出故”。梁启超对墨家有关“辩”的一些术语,例如“名”“辞”“说”“意”“故”等进行了阐释。其中,“名”兼具两种性质——既是概念,又是表示概念的语词。通过一定的语言把具体的概念表达出来,《墨辩》把这种行为称之为“举”。“辞”就是逻辑上的命题。“说”是证明。“意”是假说。“故”是原因。不难发现,梁启超在这里既有对昔日研究(如《墨子之论理学》一文中的有关认识)的延续(如对“辞”的解释),又有新的突破(如对“名”和“说”的解释)。

2.论理的方式

关于这一问题,梁启超详细比较了三大逻辑在论理方式上的相同和差异。“《墨经》论理学的特长,在于发明原理及法则。若论到方式,自不能如西洋和印度的精密。”[15]48这里,梁启超指出了相对于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墨经》论理学的特长之所在;以及在关于论理方式的分析研究上,《墨经》有别于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之处。当然,除了看到三大逻辑之差异,梁启超亦明确承认在它们之间“相同之处亦甚多”。梁启超指出,印度的因明由宗、因、喻三支组织而成,“《墨经》引‘说’就‘经’,便得三支”[15]48。关于《墨经》中引“说”就“经”进而形成三支论式的情况,梁启超提出了“宗在‘经’,因喻在‘说’”,以及“宗因在‘经’,喻在‘说’”两种情况,并认为《经上》《经说上》“多半”用前一种类型的形式,《经下》《经说下》“往往”用后一种类型的形式。他得出的关于中印逻辑比较的结论之一是:“全部《墨经》,用这两种形式最多,和因明的三支极相类。”[15]49关于西方逻辑和《墨经》的论式,梁启超指出:“西洋逻辑,亦是三支,合大前提、小前提、断案三者而成。……《墨经》中亦有用这种形式的。”[15]49这里,梁启超指出了西方逻辑和墨经逻辑在三段论论式上的相同之处。总之,梁启超既看到了三大逻辑在论理方式上的共性之一——均由三支构成,又分析了三支在各自理论体系中的不同表现情况,尤其是“梁启超认为《墨经》中的论式,多数和因明论式相类似。这种主张为后来许多学者所接受”[16]380。

3. 论理的法则

关于这一问题, 梁启超主要论述了“或”“假”“效”“辟”“侔”“援”“推”,认为这是“墨家论理学最精彩的部分”,体现了墨家对论理学上“公用的法则”之揭示。具体而言,“或”就是特称命题。“假”就是假言命题。“效”指法则。“辟”是譬喻。“侔是用那个判断说明这个判断。……侔是用之于‘以辞抒意’”[15]56。援是援例,是用之于推论,“要援他所以然之故”[15]57。“推”是归纳法。梁启超认为:“墨子的论理学,不但讲演绎法,而且讲归纳法。他的归纳法,不能像二千年后的穆勒约翰那样周密,自无待言;但紧要的原理,他都已大概说过。”[15]61这里,梁启超比较了墨家归纳逻辑和西方传统归纳逻辑之间的差异,承认前者不如后者“周密”,当然,发展时间的长短是造成这种差异的一个重要原因。同时,梁启超又指出,关于西方归纳逻辑中“紧要的原理”,墨子论理学中“都已大概说过”。

五、结语

基于上述分析,可以得出以下结论。

第一,从1902年出版《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到1921年《墨子学案》公开刊行,梁启超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比较研究前后经历将近20年。在这一过程中,梁启超既有对三者的具体对比分析,又有关于自己工作的回顾和反思。在《墨子之论理学》一文的附言中,他这样写道:“举凡西人今日所有之学,而强缘饰之,以为吾古人所尝有,此重诬古人,而奖厉(励)国民之自欺者也。虽然,苟诚为古人所见及者,从而发明之,淬厉(砺)之,此又后起国民之责任也,且亦增长国民爱国心之一法门也……本章(指《墨子之论理学》——笔者)所论墨子之论理,其能否尽免于牵合附会之诮,盖未敢自信,但勉求忠实,不诬古人,不自欺,则著者之志也。”[9]55等到后来写作《墨子学案》一书的时候,梁启超对自己的研究同样做了反思。他这样写道:“学问之道,进化靡有止旨。欲以一人一时之精力智慧完成一种学问,万无是处。然则无论若何矜慎刻苦,其所得者亦必仅一部分而止,而疏漏误谬,仍终不得免。人人各自贡其所得之一部分,以唤起社会研究之兴味,其疏漏误谬,则自必有人焉补苴而匡正之,斯学术之所以见其进未见其止也。”[12]1如果说梁启超在《墨子之论理学》附言中的反思弥漫着感情,那么《墨子学案》中的反思则充满了冷静。这种冷静,既体现了对“学问之道”的洞察,又隐含着他对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比较研究之反思——三大逻辑传统的比较是一个渐进的过程,不可能一蹴而就。相对于梁启超对自己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比较研究之反思,近年来一些学者对梁启超中外逻辑比较工作的批评似乎并没有超出梁氏本人的认识范围,因为,纠正其比较研究中的不足和错误,把中外逻辑的比较研究推进到新的阶段,乃梁启超自我反思中的已有、应有之意。

第二,以“论理学的界说及其用语”“论理的方式”“论理的法则”三个章目为标志,梁启超继《墨子之论理学》之后在《墨子学案》中再一次清晰地指出了墨辩的逻辑体系。这是对墨家名辩逻辑属性的进一步揭示,是对三大逻辑传统比较研究的又一次重大贡献。在这一过程中,尽管存在缺点和不足,但是在一定意义上,正是对这些缺点和不足的不断反思和改正推动了近代以来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比较研究的逐渐深入。

第三,基于《墨子间诂》的校勘训诂,孙诒让得出了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之间存在相似性的结论;梁启超在对墨家著作知之不多,甚至尚未触及的情况下,在1902年出版的《论中国学术思想变迁之大势》一书中否定了中国名辩的逻辑属性;1904年,当他学习、接触了墨家著作之后,其观点发生了转变,他承认中国名辩,主要是墨家名辩的逻辑属性;1921年,当他认真研读《墨经》,撰写《墨经校释》之后,梁启超关于墨家逻辑存在的思想呈现强化、深化趋势。以上这些足以表明:墨家名辩理论中包含有类似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成分,否定三者的相似性之观点值得进一步商榷。

第四,梁启超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比较研究的思想是复杂的,呈变化趋势。这就要求后人在理解他的有关思想时不可仅仅看到此点此时的情况,而忽略彼点彼时的情况,应当有整体观念、变化观念;同时,在解读梁启超有关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比较研究的原始典籍时,不可拘泥于文字表述,应当把文本置于梁启超关于中外逻辑比较研究的宏观背景中予以理解,尽量把握他的确切思想。在前述分析中,可以看到梁启超并没有认为墨家名辩和西方逻辑是完全相同的,他关于二者之间差异性的认识后人也是应该看到的。

第五,通过运用比较的方法,梁启超使人们看到了西方逻辑、印度因明和以墨家名辩为代表的中国名辩之间的相似性以及差异性,这对于理解包括中国名辩在内的任意一种逻辑类型的特点都是有助益的,对于认识东西方思维方式的相似和相异,亦无疑开辟了一条路径。中国名辩是不是逻辑?它是不是和西方逻辑相同的东西?这些问题的提出,是由梁启超、章太炎、章士钊、胡适等近代学人关于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比较之结论所引发的。对这些问题的进一步探索和争鸣,并非始自今日。当今学术界出现的否定中国名辩的逻辑属性之主张,既是近代以来“中国古代无逻辑论”的延续,又是对包括梁启超在内的众多学者关于三大逻辑之比较进行反思的结果。应该说,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之间存在共同之处、存在相似性,这不仅为梁启超的研究成果所展现,也得到了整个20世纪众多学者研究成果的证明。

第六,开展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比较,目的在于求同还是求异?在开展三大逻辑比较时,是否应该首先确立一个参考标准?这一标准是什么?开展比较逻辑研究和建构新的逻辑体系、推进逻辑学基础理论研究之间具有什么关系?梁启超运用比较法研究三大逻辑的特点是什么?如何把比较法更加有效地运用到中国名辩、西方逻辑和印度因明的比较之中?在中国古代逻辑的研究过程中,如何处理比较和其他方法(例如历史的方法)之间的关系?对此类问题进行思考,已经成为推进梁启超、章太炎等近代学者的比较研究工作,开辟中国古代逻辑研究新时代的必要前提。

[1] 宋文坚.逻辑学的传入与研究[M].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5.

[2] 俞樾.墨子间诂:俞序[M].北京:中华书局.2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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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2] 梁启超.墨子学案:自序[M]//墨子学案//饮冰室合集:8.北京:中华书局,1989.

[13] 梁启超.墨经校释:自序[M]//墨经校释//饮冰室合集:8.北京:中华书局,1989.

[14] 梁启超.读墨经余记[M]//墨经校释//饮冰室合集:8.北京:中华书局,1989.

[15] 梁启超.墨子学案[M]//饮冰室合集:8.北京:中华书局,1989.

[16] 杨芾荪.中国逻辑思想史教程[M].兰州:甘肃人民出版社,1988.

(责任编辑:李翔)

On Liang Qichao’s Thought about Mingbian, Logic and Hetuvidya

KONG Manchun1, GUO Qiao2

(1.School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1, China; 2.School of Philosophy and Public Administration, Henan University, Kaifeng 475004, China)

Now some people doubt if there is logic in ancient China, which appeared in the past. Liang Qichao was the first scholar who compared Mingbian, Logic and Hetuvidya systematically in the history, and his conclusion was that there is Logic in ancient China. Today it will be a valuable work to research what Liang Qichao did under the new background. It will help us understand more accurately what Liang Qichao’s viewpoint is, and it will be advisable for us to know how to answer the questions from the people who deny the fact that there is Logic in ancient China. Finally, it will be valuable for us to improve the research about the Logic in ancient China, as well as how to compare Mingbian, Logic and Hetuvidya much better.

Liang Qichao; mingbian; logic; hetuvidya; comparison

2016-09-03

国家社科基金项目“中国古代名辩学的结构体系研究”(13BZX067);国家社科基金重大项目“八卷本《中国逻辑史》”(14ZDB013)

孔漫春(1970—),女,河南洛阳人,河南大学文学院副教授,中国古典文献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古代文献与中国思想史;郭桥(1970—),男,河南济源人,河南大学哲学与公共管理学院教授,逻辑学专业博士,研究方向为中国逻辑史、批判性思维与非形式逻辑。

B81-09

A

1008—4444(2016)06—0051—0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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