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居易对权贵、皇权之纠弹与谏诤
——以奏状为考察中心

2016-03-06 17:41付兴林
关键词:白居易

付兴林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723000)



白居易对权贵、皇权之纠弹与谏诤
——以奏状为考察中心

付兴林

(陕西理工学院 文学院,陕西 汉中723000)

摘要:白居易于元和二年至元和六年以盩厔尉、左拾遗、京兆府户曹参军等职事官充翰林学士,以及于元和十五年至长庆二年任主客郎中、知制诰和中书舍人期间创作了四卷奏状。其中一部分是对贪暴枉法的宦官、节镇的揭斥纠弹,以及对失聪错断的宪宗的直谏劝阻,这类奏状明显体现出情激气盛的创作个性。白居易创作这些奏状的动因主要源于皇帝之激扬、拾遗之职责、儒者之担当。

关键词:白居易;奏状;权贵皇权;斥邪谏失

白居易曾于元和二年(公元807年)至元和六年以盩厔尉、左拾遗、京兆府户曹参军等职事官充翰林学士,元和十五年年底至长庆二年(公元822年)七月又任主客郎中、知制诰和中书舍人,这期间先后撰写了四卷奏状。这些奏状是白居易针对皇恩德音、军国大事、科场弊案、官场贪腐、人情疾苦等而撰写上奏的有为之作,它们融贯着白居易的儒者风范、精神品格、睿智胆略,为端正朝纲、补阙救失发挥了积极的作用。可惜在白居易诗文流传的一千余年间,学界忽略了其奏状的历史意义和价值。本文拟以白居易主要针对权贵、皇权而撰写的奏状为考察对象,对其揭斥权贵、纠弹歪风、直谏皇权的胆略勇气、人格力量以及创作此类奏状的动因进行一番探究。

一、奏状及白居易之奏状

从应用文角度看,奏状是由臣下向皇帝进呈的上行文章。“奏疏者,群臣论谏之总名也。奏御之文,其名不一,故以奏疏括之也。七国以前,皆称上书。秦初,改书曰奏。汉定礼仪,则有四品:一曰章,以谢恩;二曰奏,以按劾;三曰表,以陈请;四曰议,以执异。然当时奏章,或上灾异,则非专以谢恩。至于奏事亦称上疏,则非专以按劾也。”[1]123可见,“奏”的功能自秦汉以来经历了逐渐放大、演变的过程。刘勰在《文心雕龙·奏启第二十三》中云:“陈政事,献典仪,上急变,劾愆谬,总谓之奏。奏者,进也。言敷于下,情进于上也。”[2]这是就“奏”的性质、功能的界说。“状”则是唐代才发展起来的新兴文体。徐师曾《文体明辨序说》云:“唐用表状,亦称书疏……乃一代之新式也……状者,陈也。”[1]124郁贤皓在《唐代文选·前言》中对“状”之功能明确界定为“用于谢恩、陈请、荐举”[3]。郁氏所言准确精当。总起来看,所谓“奏状”就是臣子用以建言献策、弹谬纠政、感恩陈请、荐贤举才的一种文体。

白居易现存诗文集中有4卷奏状,依据朱金城《白居易集笺校》,第58、59卷是白氏于唐宪宗元和二年十一月至元和六年四月历时三年半的时间内分别以盩厔尉、左拾遗、京兆府户曹参军等职事官充翰林学士时的作品;第60、61卷是其于唐宪宗元和十五年年底至唐穆宗长庆二年七月前后一年零七个月的时间内分别任主客郎中、知制诰和中书舍人时的作品。但从名称上看,这4卷作品似不完全属奏状。譬如白集卷58中的《初授拾遗献书》,单从题目看乃属于书信体,又如白集卷61中的《为宰相贺赦表》《杭州刺史谢上表》《为宰相谢官表》等,就题目看属于章表类文体。但是,在对书、表、奏状等文体发展演进史梳理考辨后,我们认为,书、表之类的文体“夹附”在奏状中乃正常现象。《文章辨体序说·书》云:“昔臣僚敷奏,朋旧往复,皆总曰书。”[4]41又《文章辨体序说·表》云:“按韵书:‘表,明也,标也,标著事绪使之明白以告乎上也。’三代以前,谓之敷奏。秦改曰表。汉因之。”[4]37上引材料显示,“书”在古代担当过臣子上呈皇帝之“敷奏”的角色,而“表”在秦代以前本就被称为上呈皇帝的“敷奏”。由此可见,书、表在实质性功用方面与作为“陈述奏进”的敷奏原具有血缘衣带关系。文体学在唐代虽已有了长足的发展,但在前后承袭、演进、变异过程中,有些文体的功能尚未纯粹化,仍生存在昔日所扮演的功能的阴影下。这就造成了某些同时出现的文体名异功同的客观现象,导致了某些文体之间功能重叠、交叉等遗留问题的存在。从白居易奏状中夹杂有书、表等文体的实际情况研判,唐代的文体学尚未达到完全成熟的程度,有些文体之间由于历史渊源的关系尚保留着功能交叉的情况。

从白居易4卷奏状所包含的文体及其数目看,有“书”1封,即《初授拾遗献书》;“奏状”45道,其中40道为其本人有感而奏,5道为长庆元年至二年白氏为宰相捉笔谢恩而上;“表”12道,其中4道为白氏自己的谢表、贺表,其余8道为其代宰相所上的谢表、贺表、陈情表和请上尊号表。

白居易奏状涉及内容主要包括五个方面:陈情感恩、剖心明志,忧虑军国、建言献策,体恤人情、为民请命,纠弹歪风、揭斥权贵,密陈面奏、直谏救失。本文所要探讨的白居易对权贵、皇权之纠弹与谏诤论题主要体现于后两类。

二、白居易奏状对权贵之揭斥、皇权之谏阻

宪宗嗣位后,力图改变德宗朝皇权式微的被动局面,讨刘辟,擒李锜,削节镇之势,树朝廷之威,从而向世人展现了一丝中兴的希望。然而,自安史之乱后渐次积聚的顽症痼疾,积重难返,非朝夕所能根除。所以,尽管宪宗早年有过励精图治的志向与作为,但外有藩镇违抗朝命,内有阉寺、权臣相与为计败坏朝纲,使得中兴之履举步维艰。白居易担任翰林学士的几年,充分利用职务之便,纠弹歪风,揭斥权贵,积极参与到了扭转政风、重树朝纲的活动中。除了创作大量讽谕诗揭露社会弊病、抨击权臣妄为外,白居易还以奏状的方式直接纠弹揭斥宦官、节镇的肆意非为,展现出刚直不阿、正直无私的精神品格和为官风格。

(一)揭斥宦官

白居易是“永贞革新”的同情者,对宦官操控朝政、仗势凌弱的行径极为痛心和愤恨。所以,在其上的奏章中有多篇涉及对宦官专权的揭斥,如《论太原事状三件》《论承璀职名状》《论元稹第三状》等。

《论太原事状三件》上于元和四年,由三状构成,前两状《严绶、辅光》和《贞亮》是对宦官李辅光、刘贞亮的揭斥。李辅光与刘贞亮俱是资深而又跋扈的大宦官,在结交阉宦以图固位速迁之风颇盛的时候,白居易既无所求更无所畏,直斥他们的专擅劣迹。如《严绶、辅光》一状云:“严绶、辅光太原事迹,其间不可,远近具知。……其严绶早须与替,不可更迟。绶与辅光久相交结,军中补署职掌,比来尽由辅光。”[5]1209白居易将严绶自弃权柄和辅光专横霸道的丑行一并兜出,不唯指斥严绶奸诈、辅光贪权,更在于揭发其相互交结的“默契”关系。《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三》载:“河东节度使严绶,在镇九年,军政补署一出监军李辅光,绶拱手而已。”[6]1942-1943看来,辅光名为监军,实为太原府的最高长官。节镇与监军之间的关系本末倒置到如此地步,时间持续9年之久,岂能不为白居易和后来史家诟病。李辅光因上述罪状而遭罢替,替代者乃刘贞亮。刘贞亮在德宗朝即备受宠任,并成为扼杀永贞革新和导演永贞内禅的阉宦领袖,可谓是辅助唐宪宗登基嗣位的功臣。但即使有皇权撑腰,白居易亦未对刘贞亮有太多顾忌。在《贞亮》中,他历数刘贞亮的斑斑劣迹,郑重提醒宪宗对其多加节制,以防以狼易虎,继续危害一方。奏状云:“臣伏闻贞亮先充汴州监军日,自置亲兵数千。又任三川都监日,专杀李康。两度事迹,深为不可。为性自用,所在专权。若贞亮处事依前,即太原却受其弊。虽将追改,难以成功。其贞亮发赴本道之时,恐须以承前事切加约束,令其戒惧。此事至要,伏惟圣心不忘。”[5]1211白居易对刘贞亮自置亲兵、专杀节使、刚愎自用等状深为不齿,并对他出任河东监军忧心忡忡,故于其赴任之际,特意提请宪宗严加束管。

《论承璀职名状——承璀充诸军行营招讨处置使》亦上于元和四年,主要针对宦官吐突承璀将担任招讨使的荒唐之举。白居易在奏状中云,吐突承璀于宪宗在东宫时,即服侍左右;“岁月既久,恩泽遂深”,成为宪宗当下倚重的内侍。但白居易对宪宗隳堕朝制、任命亲信的做法颇难苟同,遂上状极言不妥。在奏章中,白居易从前无此制、委人笑柄、挫伤士气、自隳法制等方面,对突吐承璀出任招讨使一职直言不讳地加以谏阻:

然则兴王者之师,征天下之兵,自古及今,未有令中使专统领者。今神策军既不置行营节度使,即承璀便是制将。又充诸军招讨处置使,即承璀便是都统。岂有制将、都统而使中使兼之?臣恐四方闻之,必轻朝廷。四夷闻之,必笑中国。王承宗闻之,必增其气。国史记之,后嗣何观?陛下忍令后代相传,云以中官为制将、都统,自陛下始?伏乞圣虑 ,以此思之。臣又兼恐刘济、茂昭及希朝、从史乃至诸道将校,皆耻受承璀指麾。心既不齐,功何由立?此是资承宗之计而挫诸将之势也。……至于军国权柄,动关于治乱。朝庭制度,出自于祖宗。陛下宁忍徇下之情而自隳法制,从人之欲而自损圣明?何不思于一时之间,而取笑于万代之后?[5]1240-1241

白居易言辞恳切,据理力争,最终撼动了宪宗的固执,逼使其收回成命,改承璀为“充镇州已来招抚处置等使”[7]4768。白居易的谏阻打乱了宪宗委亲信以实权、大权的计划,招致宪宗的忌恨和不满。《旧唐书·白居易传》载:“既而又请罢河北用兵,凡数千百言,皆人之难言者,上多听纳。唯谏承璀事切,上颇不悦,谓李绛曰:‘白居易小子,是朕拔擢致名位,而无礼于朕,朕实难奈!’”[7]4344从宪宗的牢骚、怨言中,不难体味白居易谏阻吐突承璀充诸军行营招讨处置使的锋芒和力度。当然,我们也由此体察到,所谓宦官专权者,除了坐大之宦官为维护自身利益而贪权、索权外,皇帝的宠信、纵容、重用应是造成这种局面的不容忽视的原因之一。白居易在约作于同一时期以讽刺吐突承璀所掌控的神策军飞扬跋扈为主旨的《宿紫阁山北村》中有诗句云:“口称采造家,身属神策军。主人慎勿语,中尉正承恩。”[8]50这里揭示的不正是宦官嚣张不羁的深层次原因吗?

《论元稹第三状——监察御史元稹贬江陵府士曹参军》上于元和五年,其主旨在于论元稹被贬之屈、之非、之不该,但由于宦官刘士元与元稹争厅是导致元稹被贬的导火索,所以,白居易的奏状中有大段抨击指斥刘士元及其同类的地方。《旧唐书·元稹传》载:“河南尹房式为不法事,稹欲追摄,擅令停务。既飞表闻奏,罚式一月俸,仍召稹还京。宿敷水驿,内官刘士元后至,争厅,士元怒,排其户,稹袜而走厅后。士元追之,后以箠击稹伤面。执政以稹少年后辈,务作威福,贬为江陵府士曹参军。”[7]4331从史书记载看,争厅事件纯由宦官仗势作威、蛮横凌弱而起,其责任不在受害人元稹一方。然而,年少精干的元稹因纠弹贪官污吏力度太大而引起了朝中权贵的妒恨,故在是非曲直昭然若揭的情况下,权贵们仍不惜歪曲事实、搜罗罪名欲将其贬谪出朝,并打算将元稹置于被纠弹的节镇的管辖范围之内。在如此复杂艰难的局面下,白居易全然不顾个人在朝中的安危和日后的前途,极陈元稹之屈,极论士元之恶。奏状有云:

外议喧喧,皆以为元稹与中使刘士元争厅,自此得罪。至于争厅事理,已具前状奏陈。况闻刘士元踏破驿门,夺将鞍马,仍索弓箭,吓辱朝官。承前已来,未有此事。今中官有罪,未见处置,御史无过,却先贬官。远近闻知,实损圣德。臣恐从今已后,中官出使,纵暴益甚。朝官受辱,必不敢言。纵有被凌辱殴打者,亦以元稹为戒,但吞声而已。[5]1245

白居易对元稹受辱一事的叙述,有的地方更为详细。总之,他对招惹是非却逍遥法外,受欺遭辱却被罪远贬的不公正且大有故意使坏的处理方式大感不解、倍感愤慨,并对长此以往必将出现的宦官凌辱殴打朝官受害一方只能忍气吞声的令人揪心、痛心的局面表达了强烈的忧虑。从这里不难看出,白居易不仅仅是在营救自己的朋友,亦是在痛斥宦官飞扬跋扈的嚣张气焰,更是在纠弹朝廷的歪风,树立朝廷的正气。然而,白居易的努力随着元稹的远贬化为乌有。而这有力地证明了宦官势力的强大,朝廷盘根错节的政治关系之复杂,以及正气消歇、朝纲沦丧的严重程度。中兴之履实在是有些举步维艰!

(二)纠弹节镇

藩镇问题是中唐社会痼疾之一。有的藩镇拥兵自雄,与朝廷分庭抗礼,不仅废贡截赋,且除官任职自作主张;有的藩镇外示忠心,上表纳贡,而内藏奸心、害民扰政。对前一种节镇,在白居易的奏状中少有涉及;而对后一种节镇,白居易因身居朝廷有所耳闻目睹,故对其贪暴不法之事、谋权不良之图多所揭露纠弹,代表作品有《论于頔裴均状》《论王锷状》《论裴均进奉状》等。

《论于頔裴均状——于頔裴均欲入朝事宜》上于元和三年,其主旨在于揭露时为山南东道节度使的于頔和时为荆南节度使的裴均假借入觐之际希图攫取权势的贪欲。其中以于頔为主,以裴均为辅。于頔是贞元、元和之际非常贪婪跋扈的藩镇。《旧唐书·于頔传》载:“頔奏请无不从,于是公然聚敛,恣意虐杀,专以凌上威下为务。”[7]4130宪宗即位后,頔虽有所戒惧收敛,但仍通过与宪宗联姻的方式,谋求靠山,伺机入相。本来,宪宗试图借应允于頔入拜平章事分化削弱藩镇割据势力,但白居易认为此举弊大于利,并陈述了三不可之理由:其一,加重民困。于頔入朝之目的,在于“仰希圣恩,傍结权贵”,为此“上须进奉,下须人事”,结果必然是“减削军府,割剥疲人。每一入朝,甚于两税。又闻于頔、裴均等数有进奉,若又许来,则荆襄之人,必重困于剥削矣。夺军府疲人之不足,奉君上权贵之有余”[5]1198。其二,扰乱人心。在诸道节度渐次萌发“恩泽可图”、“权位可取”以及“须来即来,须住即住。要重位则得重位,要大权即得大权”的揣度下,倘若允许于頔入朝,必将成为有求必应、有图必成的铁证,并由此误导视听。如此,不独造成“重位大权是以人情假人”的恶劣影响,而且一旦其他节镇援例相求,“若独与彼不与此,则忿争怨望之端自此而作”[5]1199,人心岂不大乱、大坏?其三,权重难制。“于頔任兼将相,来则总朝廷之权;家通国亲,入则连戚里之势”[5]1199,必然形成内外迎附、难以制御的被动局面,不仅会使君臣之心面临考验,朝廷法度亦将为其所败。白居易论谏的结果虽不甚理想,但从于頔入朝后宪宗仅尊之以虚位而不与威权的处分看,白居易不顾“以疏议亲,以贱论贵”风险而极力阻谏还是起到了影响宪宗决断的正面作用的。

《论王锷状——王锷欲除官事宜》同样上于元和三年,其主旨亦为揭露时为淮南节度使的王锷入朝欲除同平章事的贪婪本性。王锷是贞元、元和时期一位敛财自肥、权欲甚炽的节镇。《新唐书·王锷传》载锷任岭南节度使时,“租其廛,榷所入与常赋埒,以为时进,裒其余悉自入。诸蕃舶至,尽有其税,于是财蓄不赀,日十余艘载皆犀象珠琲,与商贾杂出于境。数年,京师权家无不富锷之财”[9]5169。其后转迁淮南节度使,仍敛求无度。《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三》载:(元和三年九月)“淮南节度使王锷入朝。锷家巨富,厚进奉及赂宦官,求平章事”[6]1942。从这里不难看出,王锷之类的节镇通常的做法是,先贪财后贪势,而在前贪与后贪之间架起桥梁的人是权贵,物则是财货。一样的贪,前者危害百姓,后者败坏朝纲,如此之人,岂可任由图权谋势?白居易从四个方面力谏宪宗不可随顺王锷之求:其一,望乏功缺。“宰相者,人臣极位,天下具瞻。非有清望大功,不合轻授。王锷既非清望,又无大功,若加此官,深为不可。”[5]1222-1223其二,败典破衡。“今王锷若除,则如王锷之辈皆生冀望之心矣。若尽与,则典章大坏,又未感恩。若不与,则厚薄有殊,或生怨望。倖门一启,无可奈何。”[5]1223其三,敛多诛广。“王锷在镇日,不恤凋残,唯务差税。淮南百姓,日夜无憀。五年诛求,百计侵削。”[5]1223其四,害深危重。“今若授同平章事,臣恐四方闻之,皆谓陛下得王锷进奉而与宰相也。臣又恐诸道节度使,今日已后,皆割剥生人,营求宰相。”[5]1223白居易之奏状论辩精辟,揭批尖锐,立足于维护朝纲,落脚于关心民瘼。为了彻底粉碎王锷的幻想,白居易于奏状的结尾特意提请宪宗:“王锷归镇与在朝,伏望并不除宰相。”[5]1223白居易对宪宗所施加的影响,最终使王锷贪权求势的图谋流产。《旧唐书·宪宗纪》载:(元和三年九月)“以淮南节度使王锷检校司徒、河中尹、河中晋绛慈隰节度使。”[7]426

《论裴均进奉状——裴均进奉银器等》上于元和四年,其主旨在于揭露时为山南东道节度使的裴均顶风冒进、违制奉银的奸诈行径。裴均曾在永贞革新中与韦皋、严绶等联表请皇太子监国,宪宗嗣位后对其眷顾有加,宠信备至。白居易在《论于頔裴均状》中,曾对肆意诛求、希旨进奉、谋求“重位大权”的裴均作了大胆揭露,但宪宗竟仍允其于元和三年三月入朝,并委以尚书右仆射、判度支之重任。此度迁升,正如白居易在《论王锷状》中所嘲讽的那样,“内外之议,早已纷然”[5]1223。《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三》亦云:“均素附宦官得贵显,为仆射,自矜大。尝入朝,逾位而立;中丞卢坦揖而退之,均不从。坦曰:‘昔姚南仲为仆射,位在此。’均曰:‘南仲何人?’坦曰:‘是守正不交权倖者。’坦寻改右庶子。”[6]1941可见,裴均是贪权霸道、抗礼乱制、挟私报恨之徒。白居易《论制科人状》中有云:“卢坦以数举职论事为人所恶,因其弹奏小误,得以为名,故黜为右庶子。”[5]1191-1192卢坦之贬,正是裴均作祟使绊之结果。或许迫于舆论压力,同年九月,趁于頔入朝之际,出裴均为山南东道节度使,以平众议。但裴均并不安分老实,竟然再度抗旨违命,滋生事端。元和四年四月,在朝廷“因时旱,念及疲人,特降德音,停罢进奉”[5]1226的诏令颁行以后,裴均大耍手腕,我行我素,顶风违纪进奉银器:“山南东道节度使裴均恃有中人之助,于德音后进银器千五百余两。”[6]1943对于裴均的邪巧奸计,白居易在《论裴均进奉状——裴均进奉银器等》中揭露道:

伏自德音降后,天下颙望遵行。未经旬月之间,裴均便先进奉。若诚有此事,深损圣德。臣或虑有人云:“裴均所进银器,发在德音之前。”遂劝圣恩,不妨受纳。以臣所见,事固不然。臣闻众议,皆云裴均性本贪残,动多邪巧。每假进奉,广有诛求。料其深心,不愿停罢。必恐即日修表,倍程进来,欲试朝廷,尝其可否。何者?前月三日降德音,准诸道进奏院报事例,不过四五日,即裴均合知。至二十六日,进物方到。以此详察,足见奸情。今若便容,果落邪计。况一处如此,则远近皆知。臣恐诸道依前,从此不守法度。则是陛下明降制旨,又自弃之。何以制驭四方?何以取信天下?[5]1226-1227

该奏主要从四个方面对裴均予以揭露:其一,进奉来源不正。裴均所进乃诛求民脂、割剥百姓而来。其二,进奉手段卑鄙。利用时差,混淆视听,欺上瞒下,图谋过关。其三,进奉影响恶劣。不惟败坏法度,且将陷君于言而无信之境。其四,进奉目的不纯。表面看,是欲以进奉试探法度松紧、君心虚实;深层讲,是欲以进奉输诚献媚,收买圣心。裴均曾于元和三年三月迁尚书右仆射、判度支,寻即于同年九月出为山南东道节度使。这一升降起伏,令他心有隐痛。不甘寂寞的他,伺机东山再起,入朝拜相。白居易在对裴均之诡计揭批之后,从维护宪宗的尊严和威权着想,建议将裴均所进银器送纳左藏库,以正视听,以增美政。然而,事情的发展既印证了白居易的意见,又大大出人意料。《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三》载:“翰林学士李绛、白居易等上言:‘均欲以此尝陛下,愿却之。’上遽命出银器付度支。既而有旨谕进奏院:‘自今诸道进奉,无得申御史台;有访问者,辄以名闻。白居易复以为言,上不听。”[6]1943一边禁止进奉,令御史台负责纠劾胆敢进奉的违令之人;一边自解绳套,暗中告知负责转送进奉的进奏院不必有所顾忌。是故发布德音、禁绝进奉者为宪宗,推翻成命、重启进奉之门者仍为宪宗。从白居易于随后所上的另一奏状《奏所闻状——向外所闻事宜》中称“贺德音之使,未绝于道途;许进奉之声,已闻于内外”[5]1235来看,称贺禁奉的声音与允许进奉的声音是同时并起、并存的。从这里我们不难明白,裴均之所以敢冒天下之大不韪顶风“作案”,不仅仅是其按捺不住的权势欲驱使的结果,更是最高统治者为满足其敛财欲而与裴均等节镇形成默契所导致的结果。所以,扰纲乱纪者除裴均之类的奸臣外,想必唐宪宗亦难脱干系。然令人倍觉酸楚的是,辨是明非的白居易在认真履行职责、尽忠建言之时,在风传宪宗允许进奉并警告他人不得查问否则将予以处置的情况下,还在从回护、善意的角度为宪宗开罪——“伏料圣意,必无此处分。但恐宣传之际,或致疑误”[5]1235。岂不知,单纯而认真的他早已或将被装在宪宗与裴均等节镇联袂制造的鼓里。

(三)谏阻皇权

白居易立朝为官,不仅对权贵们淆乱朝纲、贪图权位的行径大加揭露,还在皇帝作出有悖常情、有违常制的决策而可能对国体美政、圣德皇誉造成损害时,主动上状对皇帝的失误、错误进行劝导谏阻。譬如《论于頔进歌舞人状》《论魏征旧宅状》即属此类。

于頔本人之德行前已有论。白居易有鉴于于頔劣迹斑斑虽力谏其不可入朝,但宪宗还是于元和三年九月拜于頔为司空、同平章事。不过,正如白居易在《论于頔进歌舞人状》中所称贺的那样:“于頔自入朝来,陛下待之深得其所。存其大体,故厚加宠位。知其性恶,故不与权威。”[5]1217-1218也就是说,宪宗将于頔安顿在了位高权轻的位置,以此加以制御,并赢得了公论。但是,于頔对这样的处置及其境况显然心怀不甘。为了邀宠固位、改变局面,元和四年,他将自己嬖爱的歌舞人进献禁中。朝野闻有此事,哗然纷纷。或传“于頔爱妾,被普宁公主暗欲选进,今于頔所进事非获已”[5]1217,或言“于頔自进”[5]1218。总之,不管于頔之爱妾是由其主动进献还是因普宁公主欲夺其所爱而不得已被动进献宪宗,所献之人乃属声名狼藉的于頔之嬖爱不会有错。从后者来看,白居易以为,“今因普宁夺其爱妾,众人既有流议,于頔得以为词。臣恐此事不益圣德。……唯此一事,实乖时体,关于损益,臣实惜之”[5]1218。也就是说,普宁欲夺于頔爱妾进献宪宗,而于頔“事非获已”只得自己进献嬖爱于宪宗,这已经引起众人以为不妥的非议;更何况于頔又借此寻求托词,将自己装扮成受害者,把自己曲陈心迹的动机遮掩得干干净净。依照事态发展的过程判断,对此事负有责任的就只能是普宁及宪宗了。正是基于宪宗接纳所献之人系关圣德圣明的损益问题,白居易建议“去就之间,恐须却赐于頔”,这样“内足以辨明圣意,外足以止息浮词,又令于頔有所感戴”[5]1218,收到一石三鸟之功效,不仅可以挽回声誉损失,而且可再树明君形象。白居易在奏状中偶一闪过的“是于頔自进,亦恐外间不知”[5]1218的判断,亦未必不是事情的真实面目。从前述于頔的被动境况推论,他有主动进献的心理动能。又《新唐书·白居易传》载:“是时,于頔入朝,悉以歌舞人内禁中,或言普宁公主取以献,皆頔嬖爱。居易以为不如归之,无令頔得归曲天子。”[9]4300从这条史料看,欧阳修、宋祁似乎亦认同进献之事恐为于頔自为。倘白居易之研判属实,那么,隐藏在于頔进献嬖爱背后的动机不是非常清楚了吗?白居易上状力陈利害,不仅有效地阻止了于頔阴谋之得逞,而且为维护宪宗之尊严、挽救宪宗之声誉尽到了职责和努力。

《论魏征旧宅状——李师道奏请出私财收赎魏征旧宅事宜》亦是指陈宪宗失策、阻谏皇权错断的代表性奏状。淄青平卢节度使李师道是元和朝地盘宽广、实力雄厚、态度跋扈、心地诡诈的藩镇。同其他节镇进奉输诚、媚上图权不同的是,李师道继其祖父李正己、父李纳、兄李师古盘踞河北、经营三代以来,继续擅权专政,培植势力,与朝廷分庭抗礼,“文武将吏,擅自署置,贡赋不入于朝廷,虽称藩臣,实非王臣也”[7]3895-3896。对于心怀不轨、阳奉阴违、不欲归款朝廷的李师道,元和初期,朝廷主要对其采取绥靖安抚政策,但对其明暗两手、阴险奸诈的习性时有警惕与防备。白居易于元和四年所上的《论魏征旧宅状》,是在李师道欲以己钱赎买魏征旧宅归还其子孙,并已得到一时未明得失利害关系的宪宗“甚合朕心”的允诺后,上状陈说事理,使其奸邪计谋一时落空。白居易认为:“魏征是太宗朝宰相,尽忠辅佐,以致太平。在于子孙,合加优恤。今缘子孙穷贱,旧宅典卖与人。师道请出私财收赎,却还其后嗣,事关激劝,合出朝廷。师道何人,辄掠此美?依宣便许,臣恐非宜。况魏征宅内旧堂,本是宫中小殿。太宗特赐,以表殊恩。既又与诸家旧宅不同,尤不宜使师道与赎。”[5]1220魏征之旧宅非比普通住宅,乃当年唐太宗省下自己用来建造宫中小殿的材料,为奖勉魏征勤俭持家、公忠立国特意修建而成。自古忠、奸不相与交。魏征是世人公认的忠臣,理应在其家道中落、旧宅典卖的情况下,将宅收赎,还与后嗣。但此类事情直接关系皇恩、道义、激劝奖励等方面的重大议题,决不能随便让奸臣从中卖乖使巧,捞取政治利益 ,树立个人形象。所以,这不是由谁来出资的问题,而是谁有资格来出资的问题;也不单纯是钱财的问题,而是关涉钱财所附着的道义美政的问题;更不只是谁愿做就可做的问题,而是事关忠与奸可否对接配置的问题。白居易以其明辩是非的敏锐目光启迪圣心,以犀利尖锐的言辞直接戳穿李师道突然之间欲行善事、欲作好人背后所潜藏的奸诈之心,并因此成功阻止了一起有失国体、有损皇威的不良图谋。《资治通鉴·唐纪五十三》载:(元和四年闰三月)“魏征玄孙稠贫甚,以故第质钱于人,平卢节度使李师道请以私财赎出之。上命白居易草诏,居易奏言:‘事关激劝,宜出朝廷。师道何人,敢掠斯美!望敕有司以官钱赎还后嗣。’上从之,出内库钱二千缗赎赐魏稠。”[6]1943白居易不畏邪恶势力、自觉担负起捍卫朝廷尊严、维护皇权体统的勇气胆略,在这道奏状中再次得到了很好的展现。

三、白居易奏状的特色

(一)创作个性

元稹在《白氏长庆集序》中有一段关于白居易各类文体创作特点的概括,他认为白居易的“启表奏状长于直”[10]。元稹所说的“长于直”,可以说准确地揭示了白居易奏状的主要特点。从上文所涉及的奏状看,面对复杂的政治局面、紧张的军事态势、驳杂的灰暗心态、宪宗固执不悟的态度,白居易以奏状为利器,大胆地揭斥权贵、谏阻皇权,鲜明体现出情激气盛的为政品格与行文风格。

(二)成因

白居易奏状形成情激气盛创作个性的原因,笔者以为应包括以下三个方面:皇帝之激扬、拾遗之职责、儒者之使命。

1.皇帝之激扬

唐宪宗自元和元年嗣位登基后,展现出力图重振皇威、端正朝纲、削剥藩镇的雄心壮志。他曾在不同场合利用多种方式袒露了追慕先祖、虚心纳谏、励精图治的强烈愿望和决心。《旧唐书·宪宗纪》载:(元和二年十二月)“丙辰,上谓宰臣曰:‘朕览国书,见文皇帝行事,少有过差,谏臣论诤,往复数四。况朕之寡昧,涉道未明,今后事或未当,卿等每事十论,不可一二而止。’”[7]423这是唐宪宗仰慕太宗、谦逊上进、欲广言路的明证。故宋代范祖禹云:“宪宗以太宗纳谏,厉其群臣,其有意于贞观之治乎!夫能自防如此,庶可无寡过矣。《诗》曰:‘无念尔祖,聿修厥德。’宪宗有焉。”[11]可以认为,唐宪宗不仅在言谈中表露出虚怀纳谏、追步先祖的思想,更以实际行动朝着这一既定目标而前行。这种前行的步履之一便是撰制《君臣事迹》,并书之于屏,置之座右,睹之思之,效之行之。洪迈《容斋三笔》卷九《君臣事迹屏风》载:“唐宪宗元和二年,制《君臣事迹》。上以天下无事,留意典坟,每览前代兴亡得失之事,皆三复其言。遂采《尚书》《春秋后传》《史记》《汉书》《三国志》《晏子春秋》《吴越春秋》《新序》《说苑》等书君臣行事可为龟鉴者,集成十四篇,自制其序,写于屏风,列之御座之右,书屏风六扇于中,宣示宰臣。”[12]洪迈这段话除“元和二年”乃“元和四年”之误外,其余所记与《旧唐书·宪宗纪》所载内容相符。由洪迈所记可知,唐宪宗继统之初,的确是一位力图有所作为的皇帝,他试图从前朝的文化典籍中寻求可资借鉴的治国之道,从前代兴亡废替的历史中去发掘成功的经验和失败的教训。

白居易以盩厔尉、左拾遗职事官临时差遣为翰林学士期间,正当唐宪宗即位图强之初。唐宪宗的开明、宏愿、言行,自然构织成浓郁的催人上进、鼓舞人心之氛围,给了包括白居易在内的诸多朝臣尽职竭忠的正义力量,所以,白居易才能放开手脚,躬行直道,议论激切,揭斥务尽。

2.拾遗之职责

白居易于元和三年由盩厔尉转为左拾遗后,曾上《初授拾遗献书》奏状一道。该状为我们寻绎其所以无所顾忌、犯颜直谏的原因提供了直接的证据。状中有云:

五月八日,翰林学士、将仕郎、守左拾遗臣白居易顿首顿首,谨昧死奉书于旒扆之下。臣伏奉前月二十八日恩制,除授臣左拾遗、依前充翰林学士者,臣已与崔群同状陈谢,但言忝冒,未吐衷诚。今者再黩宸严,伏惟重赐详览。臣谨按《六典》:“左右拾遗,掌供奉讽谏。凡发令举事,有不便于时、不合于道者,小则上封,大则庭诤。”其选甚重,其秩甚卑。所以然者,抑有由也。大凡人之情,位高则惜其位,身贵则爱其身。惜位则偷合而不言,爱身则苟容而不谏。此必然之理也。故拾遗之置,所以卑其秩也,使位未足惜,身未足爱也。所以重其选者,使上不忍负恩,下不忍负心也。夫位未足惜,恩不忍负,然后能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朝廷得失无不察,天下利病无不言。此国朝置拾遗之本意也。……然今后万一事有不便于时者,陛下岂不欲闻之乎?万一政有不合于道者,陛下岂不欲革之乎?候陛下言动之际,诏令之间,小有遗阙,稍关损益,臣必密陈所见,潜献所闻,但在圣心裁断而已。臣又职在中禁,不同外司。欲竭愚衷,先合陈露。[5]1187-1188

此状上奏的背景如开篇所说,元和三年四月二十八日,白居易自元和元年四月二十八日制举登第后所担任的职事官盩厔尉迁转为左拾遗,并依前充翰林学士。升职当天,白居易即与一同升迁为库部员外郎充翰林学士的崔群上状陈谢。但由于以两人名义上呈的《谢官状》更多地表达的是礼仪性的感激之情,所以意犹未尽的白居易决定单独献书,倾吐私情。《谢官状》收在白集卷59,内容泛泛,类型化、面具化色彩极为明显。《初授拾遗献书》在编排时,安排在了白居易四卷奏状首卷之首篇的突出位置。这一顺序上的调整,正说明白居易对该状之重视。奏状征引《唐六典》关于左拾遗职责的界定——供奉讽谏、上封庭诤,并阐述了自己对左拾遗一职之所以秩卑、选重的独特理解。事实上,从对左拾遗秩卑、选重本意的阐述,我们不难体悟白居易明心见性、誓志表态的用意。可以说,白居易实际上是在借解读之名传输、昭示其矢志不渝、效此力为的志向与力量。奏状最后,清楚表明自己有阙必规、有违必谏、恪尽职守的忠耿态度。其中“欲竭愚忠,合先陈露”两句不仅绾合全篇,更在于向宪宗暗示自己将捍卫法律赋予左拾遗一职的权利和尊严的决心,甚至含蕴着“丑话说在前面”以及寻求宪宗理解、支持其“说丑话”的用意。显然,白居易力求通过这两句在他与施恩于他的宪宗之间既营造一种君臣相遇的气氛,又传递一种君臣“同而不合”的预告和不惧于此的能量。

毫无疑义,《初授拾遗献书》其主旨在于披肝沥胆、剖心示志以及君臣交流、气息先通。或者说,白居易坦陈的是非关俯首帖耳、唯命是从的另一种相反相成的忠臣之志——“唯思粉身以答殊宠”。而这不仅使我们感受到了白居易情感跳动的真实脉搏,而且寻找到了他在其他奏状中所表现出来的不惮风险甚至不顾性命而苦谏、直谏的胆略和勇气的答案。

3.儒者之担当

元和前期,白居易挟年轻气盛、英才贤俊之风,大胆倡言、推行儒家民本主义思想。他不畏权势、不计利害,勇敢地同违纪乱制、败坏朝纲的宦官、节镇作斗争,甚至对宪宗政策之失误、断事之不明、用人之不当廷争面折、谏阻纠谬。白居易之所以有如此凌厉之勇气,敢于奏他人所不敢奏、言他人所不敢言,这其实与其追求与恪守的儒家价值观有着密不可分的关系。

元和十年(公元815年),白居易曾于江州贬所创作了一封发自肺腑、情挚语痛的《与元九书》,其中有一段内容虽针对的是其创作讽谕诗的动因,但笔者以为完全可视作其创作奏状动因之重要参考。书云:“自登朝以来,年齿渐长,阅事渐多。每与人言,多询时务。每读史书,多求理道。始知文章合为时而著,歌诗合为事而作。……启奏之外,有可以救济人病,裨补时阙,而难于指言者,辄歌咏之,欲稍稍递进闻于上。上以广宸聪,副忧勤;次以酬恩奖,塞言责;下以复吾平生之志。”[5]324在白居易创作奏状的同一时段内所创作的一些讽谕诗中,同样可以见出其担当道义、不惧权贵天威的精神品格。如《寄唐生》有云:“篇篇无空文,句句必尽规。……惟歌生民病,愿得天子知。……不惧权豪怒,亦任亲朋讥。”[8]78又如《和阳城驿》有云:“誓心除国蠹,决死犯天威。”[8]219从这些诗文中我们不难体察,作为皇帝身边的近臣,白居易始终体现出以国家利益为重、自觉维护朝纲的忠臣风范,体现出疾恶如仇、敢于与邪恶势力斗争的无畏精神。应该说,正因为有自觉的担当意识、使命意识,立志要做一位上无愧于皇恩、下不负于百姓的忠臣良吏,白居易的内心才构筑起了沛然莫御的人格力量,不避危困,不惮邪恶,仗义执言,疾贪暴、活疲民,纠弹歪风,补救阙失。正因此故,钱大昕在《虎丘创建白公祠记》中感慨道:“唐太子少傅白文公,早践清要,直道事君,其章奏可以弥缝主阙,其讽喻可以宣达下情,而始终一节,不肯干进,皭然于阉幸之朝,超然于朋党之局。”[13]的确,白居易在时代多艰、朝纲紊乱、官宦贪腐、皇帝失聪错断的情况下,没有苟容禁舌、慎默不语,而是自觉主动地践行着自己的使命,放语直言,不惜触犯天颜与权贵,殊为可贵。

综上所述,白居易于职在翰林、官是拾遗期间,以儒风为先,唯国体是务,坦诚正直,不肯取容因循。当良知、职责、使命叠合在一起时,就化成了他在忠与奸、正与邪、真理与谬误、国家利益与个人安危之间进行斗争、选择的正气和勇气,创作出了不惮权贵、不忌皇威、让时人感佩、令今人汗颜的一道道奏状。清代的王夫之对白居易的制策、奏状给予了高度评价。他说:“观其应制之策,与登科以后慷慨陈言,持国是,规君过,述民情,达时变,洋洋乎其为昌言也。而抑引古昔,称先王,无悖于往圣之旨,则推重于有道之士而为世所矜尚,宜矣。推此志也,以登三事,任密勿,匡主而庇民,有余裕焉。”[14]今天,我们学习研究白居易时,不仅为其诗歌所折服,更会为其奏状所折服;不仅为其关心民瘼的精神所感动,更会为其揭斥权贵、谏阻皇权的勇气所感动。白居易的诗不朽,白居易的奏状不朽,白居易的精神人格不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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Impeachment and Expostulation for the Nobles and Emperor—Study on Memorials Written by Bai Juyi

FU Xing-lin

(CollegeofLiterature,ShanxiUniversityofTechnology,Xi’an723000,China)

Abstract:Bai Juyi ever wrote four volumes of memorials to the throne from different reigns of the Emperor Yuanhe and Changqing, when he was made a Hanlin academician after serving in different steward posts in the government of Zhouzhi County and Jingzhao Fu. Of these memorials, some express serious disclosure and impeachment of the corrupted and atrocious eunuchs and military governors as well as frank expostulation for the Emperor Xianzong who used to reject advice and make wrong judgments. His memorials embody his writing style of fierce criticism with indignation. The motivation to write such memorials mainly results from the responsibility a Confucian should assume.

Key words:Bai Juyi; memorials to the throne; the nobles and Emperor; impeachment and expostulation

文章编号:1672-3910(2016)02-0015-09

中图分类号:I107.22

文献标志码:A

作者简介:付兴林(1965— ),男,陕西勉县人,教授,博士,硕士生导师,主要从事白居易及中国古代文学与文化研究。

基金项目:陕西省社会科学基金项目(2015J026)

收稿日期:2015-09-27

DOI:10.15926/j.cnki.hkdsk.2016.02.002

【河洛文化·白居易研究专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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