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文学”的内涵及其研究方法

2016-03-07 08:18
关键词:文学史家族文学

曾 大 兴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地域文学”的内涵及其研究方法

曾 大 兴

(广州大学 人文学院,广东 广州 510006)

“地域文学”与“区域文学”是两个不同的概念。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其地理边界又比较模糊的文学,就是“地域文学”;反之,其内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并不一致,二者之间的融合度并不高,其地域性并不同一,其地理边界又很清晰的文学,就是“区域文学”。对于“地域文学”的认定,不能仅仅依据作家的籍贯,还应同时考虑作品的产生地以及作品所写的题材等要素。“地域文学”是在特定的时空产生并发展的,它有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维度。关于“地域文学”的研究,应该是文学史的方法和文学地理学的方法并用。

地域;地域文学;文学史;文学地理学;方法

20世纪90年代以来,国内不少学者从事地域文学的研究,这一现象值得重视。综观其研究路径和学术成果,主要体现在以下几个方面:一是关于文学家族的研究,如程章灿的《陈郡阳夏谢氏:六朝文学士族之个案研究》(1993)、刘跃进的《门阀士族与永明文学》(1996)、李浩的《唐代三大地域文学士族研究》(2002)、张剑的《宋代家族与文学——以澶州晁氏为中心》(2006)、朱丽霞的《清代松江府望族与文学研究》(2006)等;二是关于地域性文学流派(群体)的研究,如朱晓进的《山药蛋派与三晋文化》(1995)、杨义的《京派海派综论》(2003)、陈庆元的《文学:地域的观照》(2003)、沙先一的《清代吴中词派研究》(2004)、巨传友的《清代临桂词派研究》(2008)等;三是关于地方性文学史的撰写,如马清福的《东北文学史》(1992)、陈永正主编的《岭南文学史》(1993)、陈伯海、袁进的《上海近代文学史》(1993)、王齐洲、王泽龙的《湖北文学史》(1995)、吴海、曾子鲁主编的《江西文学史》(2005)等(地方性文学史包括地域性文学史和区域性文学史,前者如《东北文学史》《岭南文学史》《吴越文学史》等,后者如《内蒙古文学史》《香港文学史》《江苏文学史》等,关于它们的区别,下文会详细讨论);四是关于作家、作品的个案研究,这一方面的成果比较多,也比较杂,限于篇幅,不再一一列举。

以上这些研究所取得的成绩是不容忽视的,大体来讲,主要体现在两个方面:

一是发掘出了大量的地域文学史料。例如陈永正主编的《岭南文学史》和马清福独著的《东北文学史》,就发掘出了许多过去不为人知的文学史料。长期以来,许多人都认为处于边缘地区的岭南和东北在古代是没有什么文学可言的,因此讲到地域文学时,人们的目光主要聚焦于唐代魏征所谓的“河朔”与“江左”的文学,也就是黄河流域与长江流域的文学,而对于岭南和东北的文学,也就是珠江流域和黑龙江—松花江流域的文学则极少注意。事实上,谁也不能否认岭南的近代文学与东北的现代文学在中国近、现代文学史上的重要地位,可是我们不妨从文学发生学的角度想一想,如果没有长期的培育和积累,如果古代的岭南和东北真的没有什么文学可言,那么它们在近、现代文学史上所取得的佳绩,难道是从天上掉下来的吗?而陈永正的《岭南文学史》和马福清的《东北文学史》正好就回答了这一问题。这两本书所发掘出的大量文学史料,足以表明在古代的岭南和东北是有文学的,不仅有相当数量的作家作品,而且有自己鲜明的地域特色。其他各种地域性文学史也发掘出了不少的文学史料,许多有一定特色但未被写进传统的《中国文学史》的作家、作品开始受到注意。

二是梳理了各地域文学的发展演变的脉络。无论是关于文学家族的研究,还是关于地域性文学流派(群体)的研究,抑或关于地域文学史的撰写,都很注重其源流演变之脉络的梳理,其发生、发展、成熟、变异的轨迹都很清晰。有些家族文学研究的成果甚至还附有代表性作家的年谱,例如张剑的《宋代家族与文学——以澶州晁氏为中心》附有《晁迥年谱》和《晁冲之年谱》,朱丽霞的《清代松江府望族与文学研究》附有《宋徵舆年谱》,把家族代表性作家(谱主)一生的文学活动经历按照时间线索梳理得相当清晰。从这个意义上讲,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地域文学研究,可以说是传统的中国文学史研究的一项重要补充。事实上,一部完整的《中国文学史》,本是由各个不同民族、不同地域的文学史构成的,而传统的中国文学史研究既缺乏对汉族文学之外的其他民族文学的研究,也缺乏对各地域文学的研究,因此传统的《中国文学史》是不完整的,它所依据的文学史料既有限,其基本架构或体例也不尽合理。

当然,现有的地域文学研究也存在一些问题。其中较突出的问题,就是不少学者对“地域文学”这个概念的内涵缺乏准确的理解,因此在研究方法上就比较单一,从而使得有关研究成果缺乏应有的理论品格。

一、“地域文学”之内涵

要想准确地理解“地域文学”这个概念,首先必须准确地理解“地域”这个概念。然而,事实上,不少人对“地域”、“地域文学”这两个概念的认识是比较模糊的。一个明显的表现,就是在不少的论文和著作中,经常把“地域”、“地域文学”这两个概念与“区域”、“区域文学”这两个概念相混淆。

“地域”和“区域”,是文化地理学的两个概念,它们虽然都指地方,但二者之间的区别还是很明显的。《现代汉语词典》(第6版)对“地域”的解释是:“面积相当大的一块地方。”该词典对“区域”的解释是:“地区范围。”这种解释虽然简略,但比较准确。“地域”与“区域”的不同主要在边界。“地域”的边界是模糊的,所谓“相当大”是多大?不好说。可见它的边界是模糊的。而“区域”的边界则是清晰的。所谓“地区范围”,就是有范围,有边界。《说文解字》段注:“区之义内臧多品,故引申为区域,为区划。”区域之为区域,就是地域经过了人为的区划。《现代地理科学词典》“区域”条云:“区域,为研究、判别地理事物空间分布特征而在地球表面按一定依据划分而成的各个部分。按划分依据的不同,通常可分成自然区域和社会经济区域两大体系。前者又可分为地貌区、气候区、水文区、土壤区、植物区、动物区、综合自然区和自然保护区等各种不同类型;后者也有行政区、综合经济区、部门经济区(农业区、工业区、商业区等)、宗教区和语言区等不同类型划分。区域一般都有如下共同特征:①可度量性。均有四至范围和边界,可在地图上表示出来。②系统性。同一类型的区域,皆有层次上的系统,如中国的行政区即包括省、县、乡三个级别。③不重复性。同一类型和层次的区域,不能重叠和遗漏。”[1]515-516《现代地理科学词典》没有“地域”这个词条,但是我们参考该词典对“区域”的解释,以及《人文地理学词典》的对“领土、领地、地域”的解释[2]721,可以将二者作一个简要的界定和区分:“地域”是自然形成的,“区域”则是对“地域”的一种人为的划分;“地域”的边界是模糊的,“区域”的边界是清晰的。

“地域”和“区域”这两个概念的内涵与差异,与文化地理学中的“形式文化区”和“功能文化区”这两个概念的内涵与差异相对应。所谓“形式文化区”,是一种或多种相互间有联系的文化特征(如语言、宗教、民族、民俗等)所分布的地域范围。在空间分布上,它具有集中的核心区与模糊的边界。“形式文化区多具有一个文化特征鲜明的核心区域(或中心地区),文化特征相对一致而又逐渐弱化的外围区以及边界较为模糊的过渡带三个特征。”[3]228形式文化区的划分带有一定的主观性,它主要依据划分者所指定的指标。例如中国的西藏与内蒙地区,如果根据宗教指标,二者都可以因信奉喇嘛教而划分为同一个形式文化区。但如果根据语言、民族、风习等因素,则又可以分成两个截然不同的形式文化区。所谓“功能文化区”,是一种在非自然状态下形成的,受政治、经济或社会功能影响的文化特质所分布的区域。例如一个行政区划的一级单位、一座城市,甚至一个国家,都可以算作是一个功能文化区。形式文化区的文化特征具有相对一致性,而功能文化区的文化特征则不一定。由于它是按照行政或者某种职能而划分出来的,它原有的文化特征的相对一致性往往受到破坏,往往带有异质性。“功能文化区的边界并无一个交错的过渡带,而是由明确该功能中心的范围所划定的确切界线,这与形式文化区边界较为模糊的情形有显著的差异。”[3]228-229

“地域”内部的文化特征是相对一致的,这种相对一致性是不同的文化特征长期交流、碰撞、融合、沉淀的结果,不是行政或其他外部作用所能短期奏效的。而“区域”内部的文化特征往往是异质的,尤其是那种由于行政或者其他原因而经常变动、很难维持长期稳定的区域,其文化特征的异质性更明显。

地域内部的相对一致的文化特征,就是文化的地域特征。文化的地域特征的形成,与地域内部的相对一致的自然特征有重要关系。文化的地域特征与自然的地域特征相融合,就是地域性。这种地域性在文学作品中的表现,就是文学的地域性。具有鲜明的地域性,其地理边界又比较模糊的文学,就是“地域文学”;反之,其内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并不一致,二者之间的融合度并不高,其地域性并不同一,其地理边界又很清晰的文学,就是“区域文学”。

例如“东北文学”,就是一个“地域文学”的概念。它的范围大致包括黑龙江、吉林、辽宁三省,以及内蒙古的东部地区。在这个范围内,其自然特征和文化特征是大体一致的,但是其边界并不很清晰。马清福认为,“东北文学”的范围还应包括河北省的承德地区[4]6。可见“东北文学”的边界是比较模糊的。而“内蒙古文学”则是一个“区域文学”的概念,它的边界是很清晰的,就是今天的内蒙古自治区所管辖的范围。但是它内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并不一致。例如东部的地形、地貌、水文、气候、物产、生产方式、生活方式、风俗习惯、语言等,就与西部大不一样,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文学,自然就有东、西部之别。因此我们讲内蒙古的文学,就要注意它内部的差异性,不可笼统言之。又如“吴越文学”,它的范围大致包括今天的浙江、上海、江苏南部和安徽南部,边界比较模糊,但是其内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是大体一致的。而“江苏文学”就不一样了,它的范围就是今天的江苏省,边界很清晰,但是其内部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并不一致。苏北和苏南在地形、地貌、水文、气候、物产、语言、风俗习惯等方面,都有很大的差异。在此基础上产生的文学也有明显的差异。如果我们讲“江苏文学”具有鲜明的“吴越文学”特点,这就很笼统。应是苏南文学具有“吴越文学”的特点,而苏北文学则具有“中原文学”的特点。类似的情况还有很多,难以遍举。当然,说到具体的作品,还应联系作品本身所描写的地理空间和空间元素,以及作家的地理基因进行分析,不能仅仅看其所赖以产生的地理环境。

从某个特定地域产生的,具有该地域的大体一致的自然和文化特征的文学,才是“地域文学”。“地域文学”是由以下三类作家创作的:一是籍贯在本地、生活也在本地的作家,即本土作家;二是籍贯在外地,但是某一段时间客居(求学、应试、仕宦、流寓、贬谪等)在本地的作家,即外地作家;三是籍贯在本地,但是长期生活在外地的作家。对于“地域文学”的认定,不能仅仅依据作家的籍贯(即出生成长之地),还应同时考虑作品的产生地以及作品所写的题材等要素。无论古今中外,作家的流动性都是很大的。许多作家一生中可能会参与多种地域文学的创作。例如苏轼,一生都在行走之中,我们不能仅仅依据他的籍贯在眉州眉山(今四川眉山),就把他在全国各地所创作的文学一律划归巴蜀文学,而要同时考虑他的作品的产生地以及作品所描写的题材来做具体的划分。事实上,他的作品有的属于巴蜀文学,有的则属于秦晋文学或中原文学、齐鲁文学、吴越文学、荆楚文学、岭南文学等。第三类作家的归类是比较复杂的。他们的籍贯在本地,但是后来离开了籍贯所在地,离开了故乡,长期生活在外地,然而他们的某些作品所写的题材还是故乡的题材。例如汪曾祺就是这样。汪曾祺(1920—1997),江苏高邮人,1935年考入西南联大,1950年以后主要生活在北京。他的作品有的是写在西南联大的生活,有的是写在北京的生活,但是更多的是写故乡高邮的生活,例如他的代表作《受戒》和《大淖纪事》,就是以高邮生活为题材的。那么地方性的文学史写到他时,应该如何归类呢?如果是撰写区域性文学史,是把他归于《云南文学史》,还是归于《北京文学史》,或是《江苏文学史》?如果是撰写地域性文学史,是把他归于《云贵文学史》,还是归于《燕赵文学史》,或是《吴越文学史》?这就需要联系他的籍贯、作品的产生地和作品的题材等三个要素来综合判断,而不能仅仅依据他的籍贯。“地域文学”的根本特点,就是具有某个特定地域的自然和文化特征。如果忽视了这一根本特点,仅仅依据作家的籍贯来进行判断,这是不科学的。

由于某些学者对“地域”、“地域文学”与“区域”、“区域文学”的认识还比较模糊,因此对一些地域性文学流派(群体)、文学家族以及他们的作品之特点的描述就比较笼统,不够准确;由于对“地域文学”、“区域文学”的认定缺乏科学的依据,于是在许多地方性文学史著作中,往往就把外地作家的创作舍弃了。因此这样的地方性文学史就成了不够客观、不够完整的文学史。

二、“地域文学”的研究方法

“地域文学”只是文学的一种题材类型或风格类型,它本身并不是一种研究方法,也不是一种理论,更不是一个学科。研究“地域文学”,应该有一套科学的理论和方法。如果没有一套科学的理论和方法,那么我们对许多问题的认识就难以到位,有关成果也难以达到应有的理论高度。

“地域文学”是在特定的时空产生并发展的,它有时间和空间这两个维度。关于“地域文学”的研究,应该是文学史的方法和文学地理学的方法并用。用文学史的方法研究“地域文学”,可以描述它的时间轨迹(历史演进之迹)并揭示其特点;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研究“地域文学”,则可以描述它的空间结构并揭示其特点。但是我们发现,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地域文学”研究有一个明显的缺陷,就是长于使用文学史的方法而短于使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缺乏应有的空间分析,缺乏应有的地理意识,许多认识不够到位。

文学地理学作为一个学科的历史虽不长,但是作为一种研究视野和方法,则有着悠久的历史。据笔者考察,文学地理学的研究在中国至少有2 500年的历史,在国外至少也有260年的历史[5]1-39。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有多种,根据笔者的归纳,常用的方法有五种,即“系地法”、“现地研究法”、“区域分异法”、“共时比较法”和“空间分析法”[6]60-65。无论哪一种方法,都有明确的地理意识或空间意识。20世纪90年代以来从事“地域文学”研究的学者中,绝大多数是研究文学史出身的学者。由于长期受文学史研究的惯性思维之影响,其地理意识或空间意识是比较薄弱的。他们熟悉文学史研究的“系年法”、“文献研究法”、“分期分段法”、“历时比较法”和“时间分析法”,但是不熟悉与文学史研究相对应的文学地理学研究的“系地法”、“现地研究法”、“区域分异法”、“共时比较法”和“空间分析法”。

以文学家族的研究为例。20世纪90年代以来的文学家族研究,正如李浩所言,最初是受了陈寅恪先生的影响[7]4。陈先生曾经指出:“盖自汉代学校制度废弛,博士传授之风气止息以后,学术中心移于家族,而家族复限于地域,故魏、晋、南北朝之学术、宗教与家族、地域两点不可分离。”[8]17陈先生所讲的家族,实际上就包括许多文学家族。这样的文学家族不但魏、晋、南北朝多有,隋唐及隋唐以后各个朝代也有不少。但是陈先生有一句话,学者们似乎并没有特别留意,就是“家族复限于地域”。所谓“家族复限于地域”,就是讲家族乃是特定地域的一个存在。既然是特定地域的一个存在,那么它的地域性就是不言而喻的。事实上,文学家族和所有的家族一样,都有两个突出特点:一是血缘性,二是地域性。考察家族的血缘性,需要使用历史的方法;考察家族的地域性,则应使用地理的方法。具体到文学家族,则应分别使用文学史的方法和文学地理学的方法。

文学家族的地域性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一是这个家族的形成机制具有地域性,二是这个家族所创作的文学作品具有地域性。文学家族不可能是一个偶然的、孤立的存在,它与当地的地理环境是有密切关系的,与当地的别的家族也是有一定关系的。文学家族是如何形成的?当地的地理环境对它的形成起了什么作用?它形成之后,又对当地的地理环境产生了哪些影响?一个地域除了这个文学家族之外,还有没有别的文学家族?这个文学家族与别的文学家族有没有联系?有没有异同?这些都需要进行深入细致的历时考察和共时比较,不能孤立地就某个家族谈某个家族,不能“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但是我们发现,几乎所有的文学家族研究,都没有涉及它与当地的地理环境的关系,都没有与别的文学家族进行共时性的比较。例如许多研究魏晋南北朝时期的文学士族(又称世族,乃是在当地享有许多政治、经济和文化特权的文学家族)的著作和论文,在考察某个文学士族的时候,就忽略了对同一时期同一地域的文学庶族和寒士的考察,因此这些成果就不能回答同一地域的文学士族与庶族、寒士在文学上的联系与差异性问题。

事实上,一个地域的文学士族只是这个地域的文学群体的一部分,士族之外,还有庶族和寒士。且不说初唐以后,由于士族的逐渐沦落,文学创作队伍的主体已经由少数的士族演变为大量的庶族和寒士,即便是在士族最为活跃的魏晋南北朝时期,文学庶族和寒士的表现也是不可小看的,左思、鲍照等人就是最好的例子。法国著名文学批评家丹纳曾经指出:“艺术家本身,连同他所产生的全部作品,也不是孤立的。有一个包括艺术家在内的总体,比艺术家更广大,也就是他所隶属的同时同地的艺术宗派或艺术家家族。例如莎士比亚,初看似乎是天上掉下来的一个奇迹,从别个星球上掉下来的陨石,但在他的周围,我们发现十来个优秀的剧作家……到了今日,他们同时代的大宗师的荣名似乎把他们湮没了;但要了解那位大师,仍然需要把这些有才能的作家集中在他周围,因为他只是其中最高的一根枝条,只是这个艺术家庭中最显赫的一个代表。”丹纳进一步指出:“这个艺术家庭本身还包括在一个更广大的总体在内,就是在它周围而趣味和它一致的社会。因为风俗习惯与时代精神对于群众和对于艺术家是相同的;艺术家不是孤立的人。我们隔了几世纪只听到艺术家的声音;但在传到我们耳边来的响亮的声音之下,还能辨别出群众的复杂而无穷无尽的歌声,像一大片低沉的嗡嗡声一样,在艺术家四周齐声合唱。只因为有了这一片和声,艺术家才成其为伟大。”[9]5-6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研究文学士族,对于考察一个地域的文学群体的形成机制,考察他们的文学创作和文学活动与当地的地理环境的关系,进而考察其文学作品的地域性或地方感,无疑是非常必要的,但是这还不够。如果仅仅停留在对某个文学士族的个案考察而忽略了对其周围的文学庶族和寒士的考察,那就会有“只见树木不见森林”之憾。这样做,不仅不能让人得知一个时期一个地域的文学群体的全貌,即便是对某个文学士族的了解,也仍然是局部的、片面的,难以达到圆融透彻之境。因此,无论是对某个文学士族的个案研究,还是对这个文学士族与其他文学庶族、寒士之关系的考察,都应该使用文学地理学的“共时比较法”。

再以地域性文学流派(群体)和地方性文学史的研究为例。地域性文学流派(群体)和地方性文学史也有两个鲜明特点:一是传承性,二是地域性。考察前者需要使用文学史的方法,考察后者则应使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但是我们发现,这两类成果也极少使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给人的感觉就是历史意识比较强而地理意识比较弱,也就是历史演进之迹比较清晰而地域差异不明显。许多地方性文学史,实际上不过是把传统的《中国文学史》按照现行的省、市、区来进行切割,虽然材料丰富了不少,但是其思维仍然是时间(历史)维度,极少转换到空间(地理)维度,更谈不上把时间(历史)维度和空间(地理)维度结合起来。例如《岭南文学史》(这部文学史只叙述广东文学,并未涉及广西文学,实际上是一部区域性的《广东文学史》,而不是一部真正的地域性的《岭南文学史》)把唐代诗人张九龄和明清之际的诗人屈大均作为叙述重点,这当然是必要的。但是,唐代的岭南为什么会产生张九龄这样的人物?他的出现,与岭南的自然和文化地理环境有没有关系?从唐代的张九龄到明清之际的屈大均,这一千多年间,岭南的自然和文化地理环境有没有发生变化?这些变化对岭南的文学格局和文学家的创作有没有影响?该书并未作必要的回答。又如《巴蜀文学史》,以大量的篇幅介绍汉代的司马相如、唐代的李白和宋代的苏轼,这也是必要的。但是有一个问题是不能回避的,就是在巴蜀这个地域,为什么在汉代能产生司马相如,在唐代能产生李白,在宋代能产生苏轼,而在宋代以后,就不能产生像他们这样的全国第一流的文学家了?除了时代方面的原因,个人方面的原因,以及文学内部的原因等,有没有地理环境方面的原因?如果有,究竟是自然环境变了还是人文环境变了?或者二者都变了?又比如《浙江文学史》,用大量篇幅介绍鲁迅和周作人兄弟,这同样是必要的。但是读者不禁要问:在现代的浙江绍兴,为什么会产生鲁迅和周作人这样的兄弟文学家?为什么同样的地理环境,同样的家庭环境,甚至同样的留学经历,而兄弟两人的文学风格会有如此大的差异?绍兴的地域文化究竟包含了那些要素?他们兄弟二人各自在哪个角度、哪个层面接受了绍兴地域文化中的哪些要素的影响?是什么原因使得他们接受了同一地域文化中的不同要素的影响?类似这样的一些问题,我们在上述几部文学史中是找不到任何答案的。这些文学史的撰写者,和其他的地方性文学史的撰写者一样,不过是选择了一个地域性的文学课题,来做单纯的文学史的叙述罢了。如果我们把这些地方性的文学史稍加整合,就是一部多卷本的《中国文学史》。

总之,“地域文学”的研究是很有意义和价值的。研究“地域文学”,不仅可以让人们更好地认识和欣赏文学的丰富性与多样性,还可以提升人们的地方认同或地方感。在经济全球化的今天,如何凸显文化的多样性、丰富性和个性,从而避免它的同质化,这是当今学术研究的一大课题,也是文学研究的一大课题。但是,“地域文学”是在特定的时空形成的,它有历史性(时间性),更有地域性(空间性)。研究“地域文学”,仅仅用文学史的方法来梳理它的发展轨迹是不够的,还必须同时使用文学地理学的方法,来分析它的形成机制、空间结构和地域特点。只有准确地把握“地域文学”的内涵,充分认识它的时空交融的特点,在使用文学史研究方法的同时,较好地使用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才能真正还原“地域文学”的真相,并深刻地阐述它的地域的与超地域的意义和价值。

[1] 刘敏,方康如.现代地理科学词典[M].北京:科学出版社,2009.

[2] [英]R.J.约翰斯顿.人文地理学词典[M].柴彦威,唐晓峰,译.北京:商务印书馆,2005.

[3] 周尚意,孔翔,等.文化地理学[M].北京:高等教育出版社,2004.

[4] 马清福.东北文学史[M].沈阳:春风文艺出版社,1992.

[5] 曾大兴.文学地理学学术史略[A].曾大兴,夏汉宁,海村惟一.文学地理学国际学术研讨会暨中国文学地理学会第五届年会论文集[C].日本福冈,2015.

[6] 曾大兴.文学地理学的研究方法[J].人文杂志,2016(5).

[7] 李浩.唐代关中士族与文学[M].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2003.

[8] 陈寅恪.隋唐制度渊源略论稿[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

[9] [法]丹纳.艺术哲学[M].傅雷,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3.

[责任编辑:张树武]

Connotation of Regional Literature and Its Research Methods

ZENG Da-xing

(College of Humanities,Guangzhou University,Guangzhou 510006,China)

Regional literature is not the same as local literature.Regional literature is literature that possess clear regional character but unclear geographical limit.Otherwise,if its natural and cultural characters are not unanimous or do not reconcile with each other,but the geographical limit is very clear,then it can be called local literature.Identify a regional literature only according to the author’s birthplace is not enough.The birthplace of the work and other factors like the work’s subject matter should be taken into consideration,too.Regional literature emerges and develops in a particular time and space,and it has temporal and special dimensions.To study regional literature,it is important to combine literary historical method and literary geographical method.

Region;Regional Literature;Literary History;Literary Geography;Method

2016-05-02

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14BZW093);广东省人文社科重点研究基地项目(11JDXM75001);广东省地方特色文化研究基地项目。

曾大兴(1958-),男,湖北赤壁人,广州大学人文学院教授,广东省广府文化研究基地常务副主任,中国文学地理学会会长。

I0-05

A

1001-6201(2016)05-0001-06

[DOI]10.16164/j.cnki.22-1062/c.2016.05.00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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