右边

2016-03-09 11:49吴可彦
福建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变暗天色奥特曼

吴可彦



右边

天色在渐渐地变暗。

我吃完盒饭,喝下最后半瓶啤酒,掏出一根香烟,点上火,看着窗外的天色渐渐变暗。

偶尔有鸽子从窗外飞过,那是邻居的老人养的鸽子,它们在天黑以前回家,可是我儿子已经放学很久了,却还没有回家。

老婆的公司居然有什么聚会,便不能回家做晚饭,我在回家的路上买了两盒盒饭,一份我的,一份明明的,可是天色渐渐变暗,明明还是没有回家,我可以清晰地感觉到,为明明准备的那份盒饭在渐渐地变凉。

四周格外安静,我只好在吐出烟雾时加大音量,这吐烟的声音就和叹息没什么两样,之所以家里如此安静,完全是因为家里没有什么可以发出声音的设备,没有电视,没有电脑,更不会有什么音响、DVD、CD机一类的东西,连时钟也是安静的电子钟,老婆如果在家,她做菜时会有大豆油爆裂的声音,会有她唠叨不止的动静,她的嘴巴一刻也停不下,也许和她在公司当接线员有关,可是就因为她在公司当接线员,家里就没有安装电话,她说看到电话就紧张,我说她如果连说话也感到紧张的话,那就好了。

桌上有一本老婆的小说,书名叫《你好,忧愁》,翻开封面,可以看到图书馆的盖章,盖章已经看不清晰,一来是时间久了印泥褪色,二来是因为天色真的很黑了。

儿子没有手机,无法了解他到底为什么没回家,我觉得他太好动了,给他手机八成会弄丢,或者就是摔坏了,当然,如果我这个手机有一天可以退休的话,可以给儿子使用,不过还是要担心他乱拨电话,消费太多电话费,老婆说她们公司就有情感服务台,当然,情感服务不至于对一个小学三年级的小男孩下手,但是不排除其他公司有针对儿童的服务。

“叮咚”,门铃响了,清脆悦耳,沁人心脾,我心中一块大石头轰然落地,宝贝儿子终于回来了,天色已经完全黑了,我又产生一点愤怒,这小子一定是在外面贪玩,说不定跑到什么游戏厅鬼混,我打开门。

“老爸,我回来了。”明明疲惫地看了我一眼,喘着气走过我身边,“怎么没开灯啊!”

“你去哪里了?”我关上门,装出一副威严的口吻说道。

“妈妈去哪里了?她的鞋不在。”明明问道,他把球鞋扔在一边,打开灯,四处张望,“哇塞,盒饭呀!”

“你妈妈公司聚会,你就吃盒饭吧。”我重新坐在桌边,坐在明明的对面,他开心地打开白色泡沫盒,掰开一次性筷子,对着已经凉得差不多的盒饭狼吞虎咽起来。

“好吃吗?”我问道,把香烟掐灭,老婆不让我在明明面前抽烟,虽然眼下老婆不在。

“嗯,好吃,好吃!”明明点着头,含混不清地说着,他喜欢吃盒饭,其实根本不好吃,但是小孩子觉得吃盒饭有新鲜感,明明甚至希望他妈妈能把平时做的饭菜放到泡沫盒里面。

我去倒了一杯热水,放在明明面前。

“你去哪里了?”我又一次装出威严的口吻问道。

明明又扒了两口饭菜,喝下一口水,终于开口回答我的问题:“我没有去哪里。”

“那为什么这么晚才回来?”我怀疑地看着他,我当保安这么多年,从神色上看对方有没有说谎还是有点把握的。

“魏老师要我们留下来抄课文,我把一本语文书抄了一遍,所以晚回来了。”明明的脸上写着委屈,他又喝了一口水,继续扒饭。

“一定是你犯了什么错误。”我责怪地说道。

“没有!”明明用手背擦去滑到嘴边的鼻涕,“魏老师说她开了一家托管,要我们这些平时有托管的学生都留下来,魏老师要我们去她开的托管,她说她的托管很好,中午的饭菜很好吃,她亲自带我们去她的托管,路上也安全,她的托管就在学校旁边,她说她还辅导语文数学,不过她家的托管一个月要六百块,比我们现在的托管贵了一百块。”

“这么贵。”我嘟囔一句,由于我当保安,中午不能离开公司,老婆虽然中午有一个小时的休息时间,可是根本来不及回来给明明做饭,所以我们就把明明委托给这样一家专门接送孩子和给孩子做午饭的托管公司,明明在这家托管已经三年了,非常习惯,那里的工作人员我也很熟悉,饭菜也非常不错,至少比我做得好,“可是她开托管和你抄课文有什么关系?”

“表示愿意去她家托管的同学就可以回家了,不能表示的就留下来抄课文,抄到表示愿意去为止。”明明愤愤地说着,“我就是不表示,那么贵!”

我诧异他这么懂事,一百块钱的确太多了,买下目前这个房子,我们已经负债累累,我们两个人的工资,完全用来吃饭、还债、交托管的五百块,计算得无比精确,如同运载卫星上天的火箭,在多少米的高空分节,在多少米的高空熄火,把卫星恰好送到多少米的高空,只有计算得如此精确,卫星才能在轨道上安全地运行,多出一百块的托管费,生活轨道势必被打破,一切都要重新安排。

“你可以先表示愿意去,或者说你回家和父母商量。”我说道。

“我才不说谎呢。”明明蔑视地看了我一眼,拿起桌上的空饭盒,连我的那个也拿走,一起丢到厨房的垃圾桶,又回来把我的空酒瓶塞进纸箱里面,周末他会把空酒瓶全部搬去卖掉,卖酒瓶的钱都归他所有,也是他所有的零花钱。

明明到里屋写作业,我在客厅仰望天花板,我几次想拿烟来抽,可是都忍住了,时间在一秒一秒地前进,前进,归零,前进,前进,归零,电子钟的好处就是经常可以看到几个“0”,“0”是一个伟大的数字,据说数学家到很后来才发明了“0”,人类历史上长期缺少“0”这个数字,“0”作为一个椭圆,在所有数字中也是最美的,发明“0”的数学家,不仅要有数学知识,而且要有艺术家的天赋。

我就这样坐到了“22点20分00秒”,老婆忽然回来了,她的耳朵上居然贴着一个手机,她以前是没有手机的,因为她看到手机也会感到紧张。

老婆一边甜腻腻地讲着手机,一边用一只手脱掉两只脚上的鞋,她看了我一眼,应该是看了我一眼没错,可是又好像不是看我,看那一眼的当口,她收敛了笑容,如同收敛了一脸的疮口,那一眼过去,她又是一脸春风。

“你能不能小声点!”我说道,“明明在睡觉。”

她对着电话发出笑声,我觉得这个笑声非常淫荡,至少我是第一次听到从她嘴里可以发出这样的声音,她就坐到我的对面,就是刚才明明坐过的那把小椅子,她仰望天花板,眼中发射着光芒,也许是反射日光灯的光芒也未可知,看得出来她的头脑在飞速地运转,因为她的眼球一动不动。

“嘿嘿嘿,我最近在看《你好,忧愁》啦……嘿嘿嘿,很不错的一本小说哦,看得我好忧伤啊,嘿嘿嘿……”她的确降低了一点音量,不过我依然觉得她的声音非常刺耳,我盯着她的脸,她那一张一合的嘴巴涂着庸俗透顶的唇膏,她始终仰望天花板,那块天花板我已经仰望了一个晚上。

“嘿嘿嘿,你看过《你好,旧时光》呀……嘿嘿嘿,怎么样啊?嘿嘿嘿,我一定也去看哦,嘿嘿嘿……”她笑着,露出嘴唇后面的牙齿,我觉得她很丑,我诧异自己到今天才发现这点,她自从刚才看我一眼以来,就没有再看我第二眼,眼睁睁坐在对面,她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仿佛电话那边的人就贴在天花板上,而我绝对只是一团空气,由氧、二氧化碳、氮和少量有毒气体组成。

“嘿嘿嘿,好的哦,要想我哦,晚安。”她挂上电话,叹息一声,“明明呢?”

“哦,对,睡觉去了。”她立刻自己回答了问题,然后站起身,走入我们的卧室,然后我听见卫生间里传来淋浴的声音。

电子钟的秒表又一次归零,我觉得自己果真已经不存在了,在一张椅子上坐了太长的时间,简直是老僧入定,前进,前进,前进,我积蓄着力量,抬起酸麻的左手摸了摸右手,我的右手打了一个寒战,我的右手觉得那是别人的一只左手,我的左手觉得那是别人的一只右手。

我努力地站起身,发出一百多下关节复位的咔嚓声,我滑着拖鞋走进卧室,脱掉衣服,躺在床上,我每天晚上都重复这个动作,今天也重复了一遍,她洗完澡,穿着一套睡衣走到我的面前,我看着她的嘴唇,似乎那两片嘴唇在不停颤抖。

“很冷吗?”我冷冷地问道。

她没有说话,关上灯,忽然陷入黑暗,我觉得自己应该睡了,可是她的手机忽然响了。

“你好哦。”她站在我面前,手机上有一个小亮点在闪烁,绿莹莹的光芒,她的小拇指就像涂了绿色的指甲油。

“好想你……好想和你……”四周非常安静,只能听到手机听筒里发出一个男人的喘气。

“嘿嘿嘿,我要睡觉了,下次再聊吧。”

“那更好了,一起睡嘛。”

“你想想就好了,哦,晚安。”她挂上了电话,然后关机。

“你是不是在卖淫?”我问道。

“你说什么?你说什么?”

“我说你是不是在卖淫?”

“那你就是嫖客。”她把手机轻轻放在桌上,掀开被子钻到我的怀里。

“今天我不嫖娼。”我推开她,她的热情明显是伪装的,想掩盖她卖淫的事实。

“一分钟可以赚到一块钱,我兼职了情感热线。”她说道。

“卖淫。”

“我只卖声音。”

“你也只能卖声音。”

“我不跟你说了。”她推了我一下,背过身去。

天色在渐渐地变暗。

厨房里传来大豆油爆裂的巨大响声,我不敢炒菜,就是害怕这种狂躁而且密集的声音,我的手指已经感到烟头的灼热,最后抽了一口,我把烟掐死在烟灰缸里。

“我出去找明明。”我对她喊了一声,也许她听不到,不过我总之得跟她说一声。

我骑着自行车向明明的学校驶去,一路上注意每一个小孩,免得和明明擦肩而过,可是明明没有出现在我的视线当中。

我来到学校门口,跟学校的保安打了声招呼,同行之间心有灵犀,我立刻被允许进入学校。

我记得儿子就读的班级是三年二班,果然没错,因为我看到三年二班的教室里,明明正趴在桌子上写字,他的身边有一个男孩在走来走去,手里握着一根木棍,一副威风凛凛的样子。

“明明,你在干什么?”我走过去问道。

“爸,你怎么来了?我抄课文。”明明说道。

“这是你的座位吗?”

“是啊。”他没有停笔,翻过一页课本。

“你怎么坐在最后一排,你个子这么矮。”我问道。

“我本来坐在第二排,今天刚刚坐到了这里。”

“为什么?”

“因为我没有去魏老师的托管,去魏老师托管的同学今天都调到了前排,所以我就到了后排。”明明说得理所当然,仿佛事情本该如此。

“叔叔,你就让明明去左边吧。”那个走来走去的男孩对我说道。

“什么左边?”我问道。

“就是魏老师的托管,叫‘左边’,因为出了校门向左走,所以叫‘左边’。”男孩说道,同样是理所当然的口吻,仿佛出了校门向左走的托管就一定要叫“左边”。

“要是不去左边呢,就是要去右边呢?”我问道,明明所在的那家托管,的确是出了校门向右走,可是当然不会叫什么“右边”。

“那就要每天放学抄课文啦,还要连累我在这里监督。”男孩夸张地叹一口气,拿着木棍转了两圈,我看不出他真的有什么哀伤,相反是十分的得意,一种幸灾乐祸的满足。

“我们走。”我盖上课本,从明明的手里夺过自动铅笔,把课本塞进明明的书包。

“不能走!”男孩先是目瞪口呆,忽然大叫一声,“魏老师说了,课文没有抄完,不许走,除非……”

“除非什么?”我冷冷地看着面前这个男孩。

“除非明明说他愿意去左边。”

“去个屁!”我说道,拉着明明走出了教室。

我和明明回到家时,饭菜还算是热的,老婆已经吃饱喝足,坐在小椅子上读《你好,忧愁》。

“我应该解决掉那个魏老师。”我说道。

没有人和我搭腔,明明机械地咀嚼着饭菜,老婆机械地读着小说,一字一句地朗读,她的小说似乎正在进行一场性爱。

“儿童不宜你不懂吗?”我没好气地冲着她喊道,“那位,那位女同志,别读儿童不宜的东西!”

她抬眼看了看我,又看了看书本:“啊?哦,哦,是是,哦,对了,我得去开发一个客户。”

她扔掉书,从手提包里掏出一打A4纸,她把纸摊在桌面,念出一个姓名和一串号码,一边拨出了手机。

“嘿嘿嘿……嘿嘿嘿……”我觉得她的笑声比性爱场面更加儿童不宜,可是她丝毫不以为意,我只好把她从椅子上拉了起来,一直拉出了门外,然后关上门。

我看到桌子上的A4纸,上面是许多的名字和手机号,标题是“某某大学学生信息”。

“我还应该解决掉你妈。”我说道。

明明睁大眼睛看着我,嘴巴依然不停地动着,吞下嘴里所有的食物之后,他才开口说话:“老爸,你不要生气。”

“不要生谁的气?”

“魏老师的,因为生魏老师的气,你才生妈妈的气。”

隔天早上,我用传达室的电脑上网,在教育局网站注册了一个账号,我在举报信息里详细写了某小学三年二班班主任魏老师的行径,最后在结尾处还指出班主任不应该利用职务之便开设托管,我希望教育局的领导可以认识到,魏老师不是一个个案,而是一个代表,这样的班主任是可怕的,如果所有的班主任都这样,那么国家还有希望吗国家还有明天吗?

“你在干什么?”老陈来传达室拿包裹,“第一次见你开了这个电脑。”

“这电脑噪音太大了,快坏了吧,今天有点事。”我说道,点击了提交键。

“提交成功,我们将尽快处理,谢谢您的举报。”老陈念出屏幕上显示的字符,“举报?”

“是啊,我儿子被老师欺负了。”

“这个会有用吗?”老陈拍了拍我的肩膀,笑呵呵地走了。

天色在渐渐地变暗。

老婆一个人坐在餐桌边吃晚饭,我坐在客厅仰望天花板。

“你戒掉烟戒掉酒,明明不就可以去那个什么左边托管了吗?”她带着冷嘲热讽的口吻说道。

“哼,那不就对恶势力低头了?”我说道,心情十分烦躁,天已经差不多全黑了,明明还是没有回来。

“算了,不指望你这个没出息的了,我只要100分钟,下个月就可以让明明去左边。”她厚颜无耻地说道。

“你没有骨气,我告诉你,我是武警学校毕业的……”

“可是你不是武警。”

“你等着。”

天色在渐渐地变暗。

厨房里大豆油的爆裂声响成一片,我似乎还听到门铃的“叮咚”声。

我一屁股从椅子上跳起来:“哈哈,今天明明没有抄课文,没有抄课文呀!”

我想我的举报信一定是起了作用,教育局领导肯定找那个魏老师谈话了,我的儿子从此解放了。

我打开门,看到了一只熊猫。

“老爸,我回来了。”是明明在说话,他还叫我老爸,这个世界只有明明会叫我老爸,所以他肯定是明明。

“你,你怎么了?”

明明脱掉鞋子扔在一边:“一个高年级的男生打了我一顿,他说我没有机会了,我没有机会去左边了,以后有我的好日子过。”

明明很平静地说出这样一段话,我的心脏剧烈地收缩,天色在渐渐地变暗,如同一张巨大的被单在渐渐地落下,准备盖住所有生者和死者的脸。

我仰望窗外的天空,仰望那张被单,仰望了不知多久,听到了老婆的哭泣,她的哭泣中还夹杂着她的100分钟,她还是认为那100分钟可以改变人生,改变命运。

隔天早上,我给老陈塞了一包烟,让他代替我值班一个早上。

我来到明明的学校,给学校的保安递了一根烟,我来到了校长办公室的门口。

我推不开那扇门,敲门也无人理会,看来校长不在,可是我依然敲门,我一定要找到校长,我需要一个解释,我需要一个解释!

“你好,请问,你是不是,是不是那个谁?”一个女人走到我的旁边,她微笑着看着我,我觉得她有点眼熟,可是我看到她下巴下挂着一个口罩,手上戴着塑胶手套,我知道她肯定不是校长。

我开始用拳头捶门,门框都摇晃了起来。

“你不要打了,校长根本不在,他好像出差了,或者就是去开会。”女人拍了拍我的手臂,“嗨,你真的就是那个谁吧,你忘记我了吗?”

我扭头看着她,光光的额头,细细的眼睛:“哦哦!你就是,就是那个谁!”

“是啊,十几年不见了,不,都二十年了,你初中的时候可就是坐在我后排呀。”她十分开心,我也勉强地笑了。

“想不到你还认得出我。”

“那当然啦,那时候,你可是我们班最帅气的哦,很引人注目的哦。”

“哈哈哈哈。”我摸着后脑勺不好意思地笑了起来,往昔的峥嵘岁月仿佛倒流回来了,可是我的心情又忽然沉重下去,“哎,往事不堪回首。”

她将我拉到一个偏僻的角落:“你来找校长有什么事吗?”

我如同满肚子委屈的孩子见到了母亲,我的眼泪差一点就夺眶而出,我把最近明明的遭遇一股脑向她倾诉,她认真地听着,如果是老婆的话,早就打断了我,还会对我冷嘲热讽一番,可是眼下,老同学认真地听着,还加上几句对魏老师的批评。

“这件事,本来是小事。”等我全部说完,她叹息着说。

“嗯。”

“还是化干戈为玉帛的好,其实,我们都已经三十几的人了,已经不能用对错来考虑问题了,你说是吧?”

“是。”

“其实,你傻呀,去左边多好啊,去了班主任开的托管,那就是,那就是那个什么嫡系部队呀,就是禁卫军呀,能不照顾些吗?学习成绩能不提高吗?”

“可是……”

“贵了一百块,不就是一百块吗?一张人民币而已嘛,是吧?”她扬起眉毛给我一个大大的微笑,我胸口的坚冰就在一瞬间融化了,心胸豁然开朗。

“是啊是啊,不就是一百而已吗?我每天要喝一瓶酒,一瓶四块,一个月就是一百二十了,我从此不喝酒,明明不就可以去左边了吗?哎,都是我害了明明,我真是个滥人,天底下居然有我这样的老爸,为了自己喝酒,让儿子受苦。”我懊恼地抓着头发,后悔不已。

“没关系,会好起来的,化干戈为玉帛嘛。”她神秘地对我笑笑,“你等等。”

过了不到五分钟,她给我带来了一张字条,上面是魏老师家的地址:“去她家坐坐,沟通沟通,一点点误会嘛,化解了就好了。”

我千恩万谢告别了老同学,走在路上我觉得世界不一样了,亮堂了许多,天上当然不会有什么被单要落下,行道树欣欣向荣,我的儿子也会健康成长,我觉得自己的身体也发生了一点变化,肚子里似乎有一团气体消失了,当然不是放了屁,而是一股让人挺直腰杆的力气不见了,我忽然觉得自己老了。

晚上我就提了一箱纯牛奶,带着明明来到了魏老师的家门口:“化干戈为玉帛,化干戈为玉帛。”

我念叨两遍咒语,按响了门铃。

的确是一个女人来开门,四十岁左右的样子,“嘿嘿嘿,是魏老师吗?嘿嘿嘿。”

她似乎点了点头,把我和明明让了进去,然后她坐在沙发上盯着电视,电视正在播放综艺节目。

我和明明小心地坐下:“嘿嘿嘿,你这孩子真不懂事,怎么都不打个招呼?”

女人看了我一眼,冷冷地,蕴含着仇恨地,看了我一眼,从鼻子里发出一声冷笑:“指桑骂槐。”

我瞪大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女人,我不知道她说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她为什么会说这么一句话,我觉得我以前知道指桑骂槐这个词的意思,不过我现在不懂了。

“阿姨好!”明明忽然冒出了声音,女人的鼻子里发出了第二次冷笑。

我已经说不出话,而面前的女人似乎从一开始就没打算说话,电视里有一个男人在唱歌:“爽爽爽爽!就那个爽!爽、爽爽、爽爽爽、爽、爽爽……”

我尴尬地站起身,明明也和我一起站了起来:“对不起,对不起,可能找错门了。”

我把放在一边的纯牛奶也提了起来,我们走出了房子,女人没有送客,我自己关上了她家的大门。

“奇怪,地址没错啊,明明就是这个门牌号呀,是不是老同学弄错了?”我看看老同学给的字条,又看看门牌。

“没错,那个就是魏老师。”明明说道。

“就是魏老师?那你怎么,叫她阿姨!”我震惊地看着明明。

“不知道呀,我忽然,忽然就那样叫了。”

“好吧,不过你也没叫错。”

天色在渐渐地变暗。

“妈妈,我跟你说一个很好玩的事情。”

“嗯,你说。”

“我们年级没有三年一班,结果卫生评比的时候,每个星期都是三年一班拿了第一名。”

“为什么?”

“因为实际上没有三年一班,所以检查卫生的督导员就不能给它扣分,所以它每次都是满分,而我们二班到七班总是有被扣分的时候。”

“一定是什么地方弄错了,而且怎么会没有三年一班呢?”

“实际上就是没有,但是记录分数的本子上还有,所以我明白了一个道理。”

“呵呵,你明白了什么?”

“看上去还有,实际上没有,就什么都不用怕了,就像三年一班。”

接下来的一个星期风平浪静,明明没有再放学抄课文,也没有再被什么高年级学生打过,似乎一切都过去了,我也继续每天喝一瓶酒,老婆也继续开发客户,她说这个月已经拿到了五十几分钟。

“你来看看,你来看看,明明不知道在干什么?”我正在仰望天花板,老婆忽然神经兮兮地跑到我面前小声地说道。

我机械地站起身,滑着拖鞋来到明明的房间门口,原本我昏昏欲睡,可是我一下子醒了。

明明背对我跪着,嘴里好像还在念叨着什么,他面前的桌上,摆着一个红色的奥特曼玩偶,这是我买给他的唯一的玩具。

那奥特曼笔直地站着,灯泡一样的大眼睛骄傲地注视前方,明明给它磕头,它面无表情地欣然接受,那奥特曼忽然全身散发出一股邪气,可能是我的心理作用也未可知,总之我全身发麻,双腿发软,简直也准备要给奥特曼下跪了。

“是不是不太正常?”老婆担心地在我耳边问道。

“明明。”我鼓起勇气叫道。

“啊!——”明明尖叫一声,一把将奥特曼藏进怀里,“不要过来!不要过来!”

明明的表现让我更加恐惧,一种不祥的预感抓住了我:“儿子,你,你,你在干什么?”

“没事,我在和我的神说话,你们不要打扰。”明明又忽然恢复了平静,平静地对我说着话。

我的大脑一阵晕眩,在老婆的搀扶下,我来到卧室,躺倒在床上。

隔天清晨,老婆趁明明上厕所时偷偷地检查明明的书包,她举着一个奥特曼给我看:“他居然真的带上了这个。”

“明明,不能带玩具去学校的呀。”等明明从厕所里出来,我小心地跟他说道。

“不是玩具,是神!”他斩钉截铁地说道,“我被人从楼上推下去,是奥特曼接住了我,有人把口水吐在我的脸上,是奥特曼教训了那个人,那个人有一天会被自己的口水呛死,我站在垃圾堆不许动,是奥特曼帮我赶走了身边飞来飞去的苍蝇,我不能上厕所,我就要拉在裤子里的时候,是奥特曼在我耳边鼓励我,他说,没关系的,所有的痛苦都没关系的,要忍住,因为你实际上已经不在了,只是看上去还在。”

天色在渐渐地变暗。

“你还是来吃饭吧。”老婆一边咀嚼着饭菜,一边含混不清地招呼我。

我实在没有心情,明明还没有回来,我看着电子钟,看着秒表一次一次归零,我告诉自己,下次归零的时候就去找明明,可是归零的时候,我又告诉自己等下一次归零吧,说不定明明马上就回来了,可是明明还是没有回来。

“都要冷了。”她已经吃完,我站起身,不能再等了,天已经完全黑了。

“我去找明明。”她正在洗碗,似乎根本没听见我说话,不过这根本无关紧要,我换上鞋,急匆匆地出去了。

一路上没有看到一个小孩,这个城市所有的孩子都回家了,路灯闪耀着金黄色的光芒,非常的刺眼。

我在离学校不远的地方看到了明明,如同看到了一个陌生的流浪儿童,他站在一盏路灯底下,背靠着灯柱,灯光洒在他的身上,他就好像定格在一张发黄的老照片里,连他的眼睛也是睁得大大的一动不动,我忽然觉得他是那么的渺小和脆弱,他似乎回到了两三岁的时候,那时候他刚刚学会说话,天色渐渐变暗时,他问我,爸爸,太阳,是不是,回家了呀?

我放下自行车,紧紧地抱起明明:“明明,你怎么不回家?”

明明没有说话:“嘿嘿嘿,嘿嘿嘿。”

他对着我的耳朵笑,一种让人全身冰冷的笑,我把明明举到面前,他用一种陌生的眼神看着我,又好像是在看我身后的车来车往,他看着我,又笑了:“嘿嘿嘿,嘿嘿嘿。”

明明已经不认识我了,他什么话都不会说了,不过他还是顺从地和我回了家。

我本希望他看到妈妈会想起什么,可是他好像什么都忘了,他妈妈摇着他,抱着他又是哭又是讲故事,可是明明只是偶尔发出几个“嘿嘿嘿”的笑声。

“我看还是得找医生。”我仰望着天花板,终于想到了这么一个办法。

“儿子会被关进精神病院的,我可不能失去我的儿子!”老婆歇斯底里地在地上打滚,她的手机忽然响了,那是她的生意来了,可是她一把将手机扔了出去,手机刚好落在明明的书包上。

“对了,我有办法了。”我笑了,这时候我却流下了眼泪,我已经忍了很久,我不能和那位女同志一样软弱,可是我找到办法了,我终于可以流眼泪了。

我打开明明的书包,只要拿出奥特曼,拿出明明的神,明明的神一定会拯救明明的。

可是我无论如何翻找,就是没有奥特曼的影子,那么大一个玩具,应该一眼就可以看到的呀,我把书包里的东西全部倒在地上,也没有看到奥特曼。

“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你快,快去再买个奥特曼回来,快!快!”

我冲出家门,在灿烂的夜色中奔跑,拖鞋被我跑丢了,我光着脚继续跑着,任凭地上的碎石子划破我的脚底,“奥特曼,奥特曼!”我向着附近的玩具店全力冲刺,我推开所有挡住我前路的行人,我的眼中满含着泪水,因为希望就在前方,因为拯救明明的神就在前方!

“奥特曼,我要奥特曼!”我冲进玩具店,对着店主喊道。

“要这个,还是要这个?”店主微笑着看着我,拿出了两个奥特曼。

“要这个!”我拿了和明明那个一样的奥特曼,我看到包装上写着“雷欧”两字,看来雷欧就是这位奥特曼的大名了。

我付完钱,跑回了家,当明明看到我手上的奥特曼时,他哭了,他大声地哭,像婴儿一样地哭,我已经多少年没有听见自己的儿子这样哭了,他抱着它,终于开口说话了,他说:“你终于来救我了!”

我思考了一个晚上,觉得还是暂时别让明明去上学了,可是早晨的时候,明明收拾好书包,系上红领巾,还唱着少先队队歌,一副精神抖擞的样子,他丝毫没有畏惧,好像从来没有发生过什么不好的事情,于是我打消了给他请假的念头。

上班的时候我一直想着明明,我还是放心不下,我想我下午放学一定要去接明明。

我坐在传达室的窗口,感到非常的困,昨天晚上一夜没睡,我真的很想睡一睡,哪怕一分钟也好,可是我知道自己不能睡,在这个位置睡觉,路过的人都可以看到,成何体统呀。

就在我上下眼皮打架的时候,一个陌生人走入了公司,他头戴安全帽,身上穿一套考究的黑色西装,打着一条红黄条纹的领带,看起来十分可疑。

“你找谁?过来登记一下。”我对他喊道。

“哦,你好,我叫雷欧,我是来找明明的爸爸。”他走到我面前,用手扶起安全帽前面的挡风罩。

“我就是明明的爸爸。”我说道。

“哦,那请你快去学校救明明!”叫雷欧的先生说道。

我猛地睁开眼睛,面前一个人也没有,原来我刚才打盹了,雷欧,那不是奥特曼的名字吗?他要我去救明明,难道明明遇上了什么危险?

我站起身,径直走出了传达室,走出了公司,我拉过自行车就往明明的学校驶去,起先我骑得很慢,我觉得为了一个梦跑一趟是不是太神经质了,可是梦里的人叫雷欧,我一想到雷欧说的话,和说话时认真的表情,我就越骑越快了。

学校的保安都和我眼熟了,我给他递了一根烟,他笑呵呵地就让我进去了。

我来到三年二班的门口,正是魏老师在讲台上讲课,我径直走了进去,看到明明站在垃圾桶旁边,他背对着黑板,也背对着我,我一眼就看到,叫雷欧的奥特曼被丢在垃圾桶里。

“你怎么可以这样对待明明?”我问面前的女人。

明明回头看了看,他看到了我,嘴巴动了动,没有发出声音。

“你儿子带着玩具来学校,这严重违反了纪律。”女人严肃地说道。

“那不是玩具,是神!”我说道,斩钉截铁。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孩子们都笑了,那个女人也笑了,“儿子和爸爸都是傻瓜,儿子和爸爸都是傻瓜!哈哈哈哈!”

下意识地,我的右臂弯成一个曲线,发出十几下关节复位的响声,犹豫了两秒,我用力地把右手插进了口袋,突然,一股气体从我的左胁窜出,涌向我的胸口,在脖子处汇合成激流,最后冲入了我的脑中。

眼前的世界成了一个又一个圆圈,那个姓魏的女人在圈子里旋转着,她的脸忽然变大忽然变小,一会儿用左边的眼睛看我,一会儿又用右边的眼睛,还有轰鸣的嘲笑声在脑袋里回响,每个孩子的笑声都不尽相同,一共有六十几种,最后我听到的,却是自己的笑声。

眼前渐渐地变黑,仿佛天色在渐渐地变暗,眼前又渐渐地变白,仿佛天色在渐渐地变亮。

我看到墙上的电子钟全部归零,时、分、秒一共六个“0”,没有一个“0”愿意前进;我看到邻居家的鸽子飞到我面前的桌上,我看着它卸下一对翅膀,先卸下左边的,再卸下右边的,它在午后的阳光下悠闲地走入一个笼子,它再也不需要翅膀;我起身走出家门,忽然发现自己站在一个教室里,明明拉着我的手,一个女人扶着我的肩,我看着她,确定这不是我的老婆,我恍然大悟,觉得自己忽然清醒了,这女人是魏老师!魏老师关切地仰视着我,我从来没有被女人这么关切过。

“你怎么来学校了?”魏老师热情地和我打招呼,听她那口气,简直和我是老朋友一样。

“哦?哦,对了,嘿嘿嘿,我来给明明请个假,今天给他预约了一个老中医,现在就得过去了。”

“啊,明明生病了吗?那赶紧去呀,别耽误了。”

责任编辑石华鹏

猜你喜欢
变暗天色奥特曼
南君求
孤独者
想做联名爆款?超级飞侠、熊出没、奥特曼等“高光”IP等你来聊
奥特曼大揭秘
真假奥特曼
天懒
爱这个字
太阳公公抽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