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生态文学的精神资源

2016-03-09 10:58张晓琴
甘肃开放大学学报 2016年2期
关键词:当代

张晓琴,何 红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 730070)



当代生态文学的精神资源

张晓琴,何红

(西北师范大学 文学院,甘肃 兰州730070)

[摘要]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精神资源是比较丰富的,中国传统生态思想是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一个重要精神资源,与此同时,西方生态伦理思想和西方生态文学创作也对中国的生态文学产生了重要影响,区分和梳理这些宝贵的精神资源,既有构建当代生态文化和生态文学的学术意义,也有汲取人类生存和发展的智慧价值。从中国传统文化、西方生态伦理思想以及西方生态文学创作三个方面展开研究和论述,是进行当代生态文学研究的必要前提,也是对中国文学理论内容的完善。

[关键词]当代;生态文学;精神资源

在中国当代生态主题的文学作品中,很容易会看到与中国传统文化、西方生态伦理思想以及与西方生态文学作品相类似的思想。换言之,这些思想资源是丰富和互相交叠的,某种程度上也是难以分清界限的。但是,在讨论当代文学中的生态思想时,我们又不能不对它们进行人为的区分和梳理。在笔者看来,不论是中国古代的天人合一、道法自然的精神,还是史怀泽、利奥波德等哲学家的现代生态思想,不论是梭罗所坚持的人与自然的统一,还是卡逊无畏的人生态度,都构成了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可能的宝贵精神资源。

一、中国传统生态思想

出自老子的“道法自然”思想,出自庄子与汉儒董仲舒的“天人合一”思想,以及原始宗教与神话中的自然崇拜,都可以视为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原发的和本土性的精神资源。现代以来的中国哲学研究,大都把“天人合一”看作是中国哲学的一个重要概念范畴,更有学者认为“天人合一”是中国文化的精华之所在,是中国文化中的一种理想境界,是中国文化不同于西方文化的地方。

20世纪80年代,随着新一轮的西学东渐,国门开放,中国人获得了审视自身的新视角,在现代派试验锋芒小试之后,又一度兴起了传统文化热,并由此引发了寻根文学热潮。进入新世纪以来,受到西方生态哲学与文化思潮的影响,国内学界和创作界也更加重视生态问题。一些学者开始从人类已有的历史文化中找寻生态文明遗产,他们惊喜地发现,中国传统文化中具有大量的生态精神遗产。

但这个自觉的过程还是要梳理一下。早在20世纪80年代,张岱年先生就指出:“关于人与宇宙之关系,中国哲学中有一特异的学说,即天人合一论。中国哲学之天人关系论中所谓天人合一,有二意义:一天人相通,二天人相类。”[1]“讲天人合一,于是重视人与自然的调谐与平衡,这有利于保持生态平衡,但比较忽略改造自然的努力。讲知行合一,而所谓行主要是道德履践,于是所谓知也就主要是道德认识,从而忽视对于自然界的探索。”[2]

再向前,还可以追溯到钱穆先生的论述,他说:“中国文化特质,可以‘一天人、合内外’尽之。”钱穆先生把以天人合一为代表的中国传统文化视作“宗主”,他朗然指出:“中国文化中,‘天人合一’观,虽是我早年已屡次讲到,惟到最近始澈悟此一观念实是整个中国传统文化思想之归宿处……中国文化过去最伟大的贡献,在于对‘天’‘人’关系的研究。中国人喜欢把‘天’与‘人’配合着讲。我曾说‘天人合一’论,是中国文化对人类最大的贡献。”“中国传统文化精神,自古以来即能注意到不违背天,不违背自然,且又能与天命自然融合一体。我以为此下世界文化之归趋,恐必将以中国传统文化为宗主。”[3]

梳理上述思想的来源,可以追溯到先秦道家的哲学思想,这些思想滋育了中国传统文学的思维与主题,自然也成为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哲学基础。老子《道德经》中可以说蕴藏了鲜明而丰富的生态哲学思想。道家思想的核心即“道”,在老子看来,人与天地万物一样,都有着一个共同的本源,即“道”。“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万物负阴抱阳,冲气以为和。”天地万物的人都是“道”的化身,所以,人的行为理应顺应自然,“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4]。在人、地、天、道这四个构成世界的主要元素中,道是首要的,道法自然即是说,道产生于自然世界的法则和规律,人应当尊重自然规律,与之和谐共处。道家的世界观和价值观都立足于这一原则。老子这里所说的“自然”既是“自然而然”的逻辑规则,同时也是指全部生命世界自身。也就是说,“道”存在于天地万物之中,人的产生和存在也是“道”之规则中的一个。这样看来,人类若是能按照自然规律行事,那么人也就意味着获得了自然与自由之境。道家哲学之所以秉持与生死存亡的自然法则相安无事、安之若素的关系,盖源于其对“道”的深刻和正确的理解。

与老子一致,庄子也表达了相似的言论:“道通为一”“天地一指也”“天地与我并生,而万物与我为一”[5]。天地万物与人的存在,在庄子心中也是一个不可分割的整体,人是其中之一,不能独立和凌驾于天地万物(自然)之外而存在,人与自然对立只能导致自取其辱和无功而返。庄子把“道”还看作人与自然物我两忘的最高境界,他描绘出了自己心中的理想状态就是人与自然的浑然一体。“夫明白于天地之为德者。此之谓大本大宗,与天和者也;所以均调天下。与人和者也。与人和者,谓之和乐;与天和者,谓之天乐。”[6]《红楼梦》中所述的“石头记”故事,讲述的几世几劫的人间轮回,人与石头之间的穿梭幻形,本质上即是以此为哲学根基的。其“好”与“了”之间的循环关系,既是对生命繁华与人世悲欢离合、荣辱兴衰的一种释解,同时也是对于自然本质的一种认同。“离离原上草,一岁一枯荣”,大自然的循环作为人生的基本经验与参照关系,既可以鼓舞生命的成长,也可以释解生命的焦虑,“野火烧不尽,春风吹又生”。自唐代开始,中国的诗人所关心和关注的核心主题,即是从自然中所获得的人生启示。这些也都得自道家哲学的影响与传承。

英国著名的中国科学史家李约瑟在论述中国道家与道家思想时说:“对道家来说,‘道’不是指人类社会中正确的生活之道,而是指宇宙的运行之道,换言之,即大自然的秩序。”“中国人性格中有许多最吸引人的因素都来源于道家思想。中国如果没有道家思想,就会像是一棵某些深根已经烂掉了的大树。”[7]

从现代哲学、科学与思想的角度看,道家这种成万物依自然规律而生存,人与自然和谐共处的思想可谓是一种卓越的智慧,甚至是崇高的理想,但这种思想在人类进入工业文明时代后曾经一度被视作落后的东西,人们在否定这种思想的同时也否定了自然,把自然当成是一种可无限制利用的资源。于是,自然在人类无休止的索取中渐渐透支了,全球性生态危机的出现正是人类自己造成的,生态危机已经严重威胁着人类自身的生存和发展。在这种特殊的情境下,我们再来看中国先秦道家思想的精华,就会发现,这是重要的生态精神资源之一。它对于中国当代生态文学的发展,有着极强的现实意义。

如果说“天人合一”、“道法自然”是这一资源的源头活水的话,那么,中国古代在神州大地各民族中流传的神话就是这一资源的外在表现。从生态视角来看中国古代神话,就能看出中国古代生态思想的另一种阐释,更能看出中国古人对自然的认识与思考,以及他们对自身与自然关系的诗意表达和情感体验。中国古代神话堪称是中国古人对人与自然的生动而形象的概括,也是他们处理人与自然关系的心态和思想的表现,并对中国文化的走向产生过重要影响。

中国古代神话中最具生态特点并引起人注意的是自然崇拜,这是中国古代生态思想的一种特殊表现形式。《山海经》、《淮南子》、《庄子》、《楚辞》及秦汉时期的一些艺术作品中都有自然崇拜的思想。远古时期,人类对于自然万物所表现出的种种属性无法解释,加之自身改造自然的能力有限,在自然面前,他们自觉是渺小的,于是,便产生了对世间万物所表现出的自然属性的崇拜,而这恰恰是有利于生态的。

万物一体的观念是中国古代神话中自然崇拜的另一表现形式。中国古人很早就产生了万物一体的生态观念,盘古开天辟地的神话尤能反映这一思想特征。

盘古开天辟地,化生万物,而万物则来源于一体。在这则神话中,人把自己放在自然中,没有认为自己高于其他生物的思想,人与自然中其他生物一样,来自同一个母体,那么,在这种前提之下,人与自然当然是和谐共生的。而且,盘古与自然万物之间存在着一种自然而然的亲情关系,所以,人与自然万物也应该是气息相通、血脉相连的,这样二者之间就有了一种相互感应的本能。中国古代文化中人与自然合而为一、天人感应、万物有灵的思想都能从神话中找到其源头。既然万物是一体的,那么,人与自然界中的其他生物甚至可以互相转化。这种万物一体的生态观同样存在于一些少数民族的创世神话传说中。

可见,在神话时代,人类就已经把自己看作自然之子,有了万物一体的观念,神话内容本身就是一个有力的例证,它可以看作是中国古代生态精神的最原始最朴素的表现形式。

二、现代西方的生态伦理思想

生态伦理的思想在西方也是自古有之。然而,生态伦理学作为一门新兴的学科,却是现代西方生态运动的果实。西方生态伦理学对人类价值观和行为影响巨大,对中国当代生态文学创作和研究的影响当然也不言自明。

法国人阿尔贝特·史怀泽是西方生态伦理学史上不可忽略的一位。他在人类伦理史上第一次系统地提出了自然中心主义生态伦理学的思想。1923年,史怀泽于《文明的哲学:文化与伦理学》一书中正式提出了“敬畏生命”(Reverence for life)的生态伦理思想,将伦理学的范畴由人类扩展到自然界的所有生命。史怀泽首先指出了敬畏生命的绝对性:“只有当人认为所有生命,包括人的生命和一切生物的生命都是神圣的时候,他才是伦理的。”敬畏生命伦理学的目标是实现进步和创造有益于个人和人类的物质、精神、伦理的更高发展和各种价值。史怀泽指出,真正的、深刻的思想的理想是“个人和人类的精神和伦理的完善,以及一种要求和平和拒绝战争的伦理文化的产生”。人类对其他生命的蔑视最终会导致人对自身生命的蔑视,世界大战的接连出现就是证明。只有敬畏生命的伦理思想和文化“才能在当今世界开辟和平的时代”,“我们也才能防止在毫无意义的、残酷的战争中趋于毁灭”[8]。

奥尔多·利奥波德提出的大地伦理学是生态中心主义的重要成果。1935年4月,利奥波德在威斯康辛河畔购买了一个荒弃的农场,他把它称作“沙乡”。此后的十几年里,利奥波德和他的家人在此亲自进行生态恢复工作,并过着世外桃源的生活。正是这种生活促其产生了一部重要的生态伦理学著作——《沙乡年鉴》。《沙乡年鉴》问世于1949年,该书是利奥波德对于土地、人类与土地的关系等观察思考的结晶。书中最后一篇文章《大地伦理》首次提出了整体主义的生态伦理观——大地伦理,对当代生态哲学产生了深远影响。

利奥波德把自然界描述成一个高级有机结构:大地金字塔。人类虽然是大地金字塔的成员之一,但其存在和活动却是金字塔高度和复杂性的众多成员之一,对金字塔的变化产生着很大影响。利奥波德认为,大地伦理范畴包含土壤、水、植物和动物,以及大地上存在的一切,大地共同体的所有成员应当是平等的。大地伦理是让人意识到自己只是大地共同体的成员之一,人类应当放弃征服者的角色,对每一个大地伦理范畴内的成员暗含尊敬。

利奥波德对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作家产生的影响是不可忽略的。中国当代生态文学作家徐刚承认自己读到利奥波德的作品时内心感到了颤抖,他认为“大地伦理学应是,以生命家园取代人的王国,人与大地之上所有生命,一切存在物互为关联、生死相依的伦理学”[9]。

关于动物的伦理是西方生态伦理学的一个重要分支,彼得·辛格与汤姆·雷根是其中最为重要的两位。

1973年4月5日,辛格在《纽约书评》上撰文,首次提出“动物解放”(Animal Liberation)一词。辛格在这篇文章基础上写成了《动物解放》一书,这是关于动物伦理的现代伦理思想中最有影响的理论之一。与大多数纯粹的学术著作不同,辛格的这本书主要内容由六章组成,他只是在第一章《一切物种均为平等》中阐述了他的主要观点,在第二、三章展示了大量人类虐待动物的残酷事实,给读者以强烈的震撼,在第四、五、六章向读者发出素食主义的呼吁,并阐明了一切物种平等的观念。辛格认为:“仅仅以某些生物所属的物种为根据,对它们有所歧视,乃是一种偏见。其不道德无可辩解,一如以种族为根据的歧视乃是不道德与无可辩解的。”“动物解放运动比起任何其他的解放运动,都更需要人类发挥利他的精神。动物自身没有能力要求自己的解放,没有能力用投票、示威或者抵制的手段反抗自己的处境。”[10]这一解放运动中最需要的,是人类的利他精神。

与辛格的观点比较相似的是美国著名哲学家雷根,他与辛格同时于1972年开始思考伦理扩展的问题,之所以会有这种思考,是源于他对非暴力思想和曼哈特曼·甘地思想的研究。雷根十分崇敬印度的极端和平主义,但他认为,对西方人来说,一种更重要的扩展伦理范围的方法可以在天赋权利哲学中找到。他在发表于1973年的早期论文中提出了自己的理论前提:与人一样,动物也很看重它们自己的生活,因而也拥有“内在价值”和“一种对于生命的平等的天赋权利”。雷根指出,所有那些用来证明尊重人的天赋权利的理由都同样适用于动物。雷根认为,在实验室和畜牧业中残酷地对待动物或杀害动物是错误的,这并不是由于这种行为会给人带来有害的影响,而是由于它侵犯了动物的权利。

哲学的功能之一是对大多数人认为理所当然的东西进行反思,全球性的生态危机及生态学对世界的重新描绘使得哲学从全新的角度来观察自然成为可能。在这样一个特殊的背景之下,霍尔姆斯·罗尔斯顿把关注的目光投向人类与地球生态系的关系,投向荒野。他从自然价值论出发,系统论述了以自然客观价值为基础的非人类中心论生态伦理学。

罗尔斯顿在其代表性著作《哲学走向荒野》中提出了“荒野转向”(Wild Turn)的概念。“荒野”在罗尔斯顿的思想中是生态系统与自然的代名词。“哲学走向荒野”是哲学转向对人类与地球生态系统的严肃反思。在罗尔斯顿看来,“作为生态系统的自然并非不好的意义上的‘荒野’,也不是堕落的,更不是没有价值的。相反,她是一个呈现着美丽、完整与稳定的生命共同体”[11]。罗尔斯顿指出,荒野自然是一个自动调节的生态系统,它创造了人类。人类若是仅仅把它看作是一个可供利用的资源,那是荒谬的。哲学必须走向荒野,价值更应该走向荒野。荒野承载着多种价值,是人类价值的源头。这种伦理不是要取代还在发挥正常功能的社会与人际伦理准则,而是要将一个一度被视为无内在价值,只视对人类如何便利而加以管理的领域引入伦理思考的范围。

1974年,法国女性主义者奥波尼(F.d'Eaudbonne)出版了《女性主义或死亡》一书,书中提出了一个新的术语:生态女性主义(ecofeminism),并表达了 “对妇女的压迫与对自然的压迫有着直接的联系”的观点[12]。生态女性主义有两种提法,一种是女性主义的生态学(the ecology of feminism),一种是生态学的女性主义 (the feminism of ecology)。生态文学领域中偏重后者。生态女性主义最本质的特点是强调女性同自然的联系。“生态女性主义反对人类中心论(anthropocentrism)和男性中心论(androcentrism),主张改变人统治自然的思想,并认为这一思想来自人统治人的思想。它批评男权的文化价值观,赞美女性本质,但并不完全是本质主义的,它反对那些能够导致剥削、统治、攻击性的价值观。生态女性主义批判男性中心的知识框架,目标是建立一个遵循生态主义与女性主义的原则的乌托邦。”[13]

上述现代的生态伦理与哲学思想在中国业已产生了广泛影响,环保、爱护动物、素食等各类组织,往往将这些论述奉为经典和依据,将之作为新的价值观予以倡导。这些新的生命观念不可能不在文学中产生回响,直接或间接地影响到作家的写作。比如台湾作家张晓风就以《敬畏生命》[14]为题写过一篇有名的散文,表达了自己对敬畏生命思想的认可。毕淑敏也结集出版了名为《我敬畏生命的过程》[15]的演讲和访谈录,像莫言、格非、迟子建、张炜、韩少功、贾平凹等众多作家的作品中,都传达出了浓厚的生态思想,甚至是生态伦理哲学观。关于这些,笔者将另文专述。

三、西方生态文学创作

如上所言,中国当代从事生态文学创作的作家不同程度地受到西方生态文学创作的影响,除前文所提到的作家之外,更鲜明地将生态思想融入作品的,还可以举出更多例子。比如苇岸与梭罗,莽萍与卡逊、雷根,张晓风与史怀泽,诸多生态女性主义创作与卡洛琳·麦茜特等等,他们之间思想上的相似性都很能说明问题。然而,这样说并不意味着中国当代生态文学没有自己的传统精神渊源,而是说中国当代的生态文学作家与西方生态文学之间在思想上有着更直接的共通性。他们都表现出了对现代性及工业文明的怀疑甚至否定态度,都表现出了近似于“非人类中心主义”的价值观。笔者观之,其中对中国当代文学创作直接影响较大的是梭罗和卡逊。

梭罗是西方生态文学史上不可不提的一位作家,他于1854年出版了闻名于世的散文著作《瓦尔登湖》。这部作品出版时,西方的主要资本主义国家先后取得了资产阶级革命的胜利,推动了西方工业文明的发展,人们的劳动方式和生活状况得到了很大程度的改善,绝大多数西方人陶醉于工业文明的美梦。但是,一些目光敏锐的哲学家、文学家却看到了新兴的文明与自然乃至人类精神之间的矛盾,他们用自己的行动和笔发出了呼吁:人类应该反思并正确处理人与自然之间的关系。梭罗便是其中至为重要的一位[16]。

1845年3月起,梭罗开始在距离康科德两英里的瓦尔登湖畔自己动手建造小木屋,7月4日美国独立日这天,28岁的梭罗独自一人来到小木屋,开始了他两年两个月零两天独立尘世之外的生活。此后根据自己在瓦尔登湖的生活观察与思考,整理并发表了两本著作《康考德和梅里马克河上的一周》(A Week on the Concord and Merrimack Rivers)和《瓦尔登湖》(Walden)。 前者表达了他对自然、人生和文艺问题的若干见解,后者则是对这些问题的深入思考和表述。

在梭罗看来,人与自然共同属于一个统一体,人不应该以自己的想法去改变自然物种。现代物质生活日益丰富是建立在人对自然的掠夺和改造之上的,而人的生活应该是自然宁静简朴的,人与自然的亲近和谐是到达这种理想的生活方式的必由之路。他认为人应该与自然之道和谐统一,他说:“自然之道,向来尚简,无所不简至极。”他的这些有关人与自然的思想于1949年初进入中国,当时并没有引起太大重视,但却使一些中国作家受到了震撼。《瓦尔登湖》的译者著名作家徐迟先生说:“语语惊人,字字闪光,沁人心肺,动我衷肠。”“到了夜深人静,万籁无声之时,这《瓦尔登湖》毫不晦涩,清澄见底,吟诵之下,不禁为之神往了。”[17]诚如梭罗研究专家哈丁所说,《瓦尔登湖》至少有五种读法:一作为一部自然与人的心灵探索之书;二作为一部自力更生过简单生活的指南;三作为批评现代生活的一部讽刺作品;四作为一部纯文学名著;五作为一本神圣的书[18]。

梭罗的思想对中国当代文学的影响很大,据说诗人海子自杀时即随身带着《瓦尔登湖》,苇岸通过海子知道了梭罗,《瓦尔登湖》让他由诗歌创作转向了散文,他甚至效仿梭罗,过起了简朴的生活,长时间观察自然,并写下了《太阳升起以后》等著作。梭罗研究在中国也成为热点,研究领域除文学外,还有哲学、生态学等。新世纪以来,梭罗的日记等中译本相继面世,为中国读者和学者提供了更为全面的资料,使我们有可能更深刻地理解梭罗的思想。

要回溯生态文学的历史,不能不提到一位伟大的女性,她就是蕾切尔·卡逊。20世纪70年代《寂静的春天》(Silent Spring)中译本问世,这本书和它的作者卡逊迅速征服了一些中国作家和读者的心。

卡逊是生态文学史上里程碑一般的人物,王诺认为,纵观整个20世纪,找不出另外一位生态文学家、生态哲学家或生态学家能在影响力方面与她相媲美。《寂静的春天》最早出版于1962年,它的出版被看作是生态文学繁荣时期到来的标志。因为“这部划时代的作品‘改变了历史进程’,‘扭转了人类思想的方向’,使生态思想深入人心,直接推动了世界范围的生态思潮和环保运动的发生和发展,‘引发了世界范围的发展战略、环境政策、公共政策的修正’和‘环境革命’,同时也开启了作家们大规模的自觉创作生态文学作品的时代”[19]。《寂静的春天》一书的扉页上写着“献给阿尔伯特·史怀泽”,作品一开始就以“明天的寓言”的形式向人们展现了一幅可怕的图画:“从前,在美国中部有一个城镇,这里的一切生物看来与其周围环境生活得很和谐。”但是“直到许多年前的有一天,第一批居民来到这儿建房舍、挖井筑仓,情况才发生了变化”。一个和谐美好的地方突然变成了死亡的所在,并成了怪病的流行地;原本是生意盎然万物喧闹的春天,在这里却变成了死一般的寂静。“不是魔法,也不是敌人的活动使这个受损害的世界的生命无法复生,而是人们自己使自己受害。”卡逊坦言:“上述的这个城镇是虚设的,但在美国和世界其他地方都可以容易地找到上千个这种城市的翻版。我知道并没有一个村庄经受过如我所描述的全部灾祸;但其中每一种灾难实际上已在某些地方发生,并且确实有许多村庄已经蒙受了大量的不幸。在人们的忽视中,一个狰狞的幽灵已向我们袭来,这个想象的悲剧可能会很容易地变成一个我们大家都将知道的活生生的现实。”[20]1-3不言而喻,这个“狰狞的幽灵”就是愈演愈烈的生态危机。卡逊在她的作品中向人们展示了大量的事实,并引用严谨的科学论据向人们道出了无情的现状。卡逊以自己的作品向人类依靠发达的科学技术手段征服自然的观念和行为进行了抨击和抗议。《寂静的春天》犹如生态文学的一声春雷,在美国掀起了生态思潮,其思想又迅速地蔓延到了欧洲乃至世界。

这部作品很容易会使我们想起1990年代初期张炜的《九月寓言》,这部引起了巨大轰动的作品,后记中还放入了作者的另一篇具有生态思想的散文《融入野地》。这部作品深刻呈现的是人类无休止的挖掘与破坏,最终毁掉了村庄与人的家园,使自古以来的一种诗意的生存陷于毁灭。它非常有预见性地寓意了即将到来的一场变革与劫难——工业化浪潮与消费社会日甚一日地膨胀,最终将持续了数千年的农业文明一举摧毁,将之变成碎片或者污物予以抛弃。

无独有偶,韩少功的《马桥词典》、《日月书》等长篇作品,也以悲怆或者平静的心情书写了传统文化与自然的毁坏,可以作为乡村文化与古老的生存方式的另一不同形式的挽歌。

还有最为典型的例子,便是格非的《人面桃花》三部曲的最后一部《春尽江南》,其中所表达的悲歌感慨之意,对作为中国人精神家园与文化原乡的江南的毁灭,对于以前多年以来文学作品中被反复吟咏和歌赞的江南的不复存在,所寄寓的深深的哀伤,可以说令人深思、发人猛醒。皮之不存,毛将焉附,环境的毁坏是任何高楼大厦,任何物质财富都无法偿还和救赎的失败和沦丧,是亿万年来中国人文化遗产的最后浩劫。作品所给予我们的启示,不止是社会问题意义上的,更是文明悲剧意义上的。

事实上,如果向前追溯,其实在20世纪80年代,包含生态哲学与伦理思想的作品已经有了,如莫言的《红高粱家族》,便是传达了这样一种人与自然相依相生的关系的作品,在红高粱大地上展开的爷爷奶奶的人生,即是主体生命力与自然生命力的和谐共生,没有与自然之间的息息相通,便没有于占鳌作为英雄与酒神化身的力量,也没有这部洋溢着青春气息与反叛精神的作品。

回溯西方20世纪的生态思潮史,我们可以毫不夸张地说,拉开这场生态思潮帷幕的,是生态文学。开启生态文学的新风并产生巨大影响的作家,则是蕾切尔·卡逊。卡逊对中国生态文学创作的影响同样不可忽视。鲁枢元曾提到,我国生态文学创作的兴起是在20世纪80年代初,首先是在台湾。其中的代表作家马以工、韩韩和心岱等人“无疑都是接受了瑞秋·卡森(即蕾切尔·卡逊)的熏陶的”[20]302。中国大陆作家莽萍同样受到了卡逊的影响,她称其为“非凡的女士,无畏的战士”,认为《寂静的春天》这本出色的著作“唤醒了人们”[21]。她的作品《停下飞奔的脚步——化学杀虫剂对我们世界的威胁》则明显地带有卡逊的精神气质。

此外,中国现代文学作家作品也为当代生态文学提供了隐约可见的生态思想资源。虽然中国现代文学史上并没有真正意义上的生态文学,但是,自古以来把自然看作人类的母亲和故乡的思想却没有断裂,自然是文学的永恒主题,也是中国现代文学的一个重要的潜在主题。现代中国的民族危机日趋加重,传统的思想和价值观遭到否定。在这样的背景之下,自然地产生了强调个性解放和社会革命的主流,但是在其中却也潜藏了一支关注自然、渴望归乡的暗流。中国现代文学史上的许多作家对于自然的态度是复杂的,他们与传统文人士大夫有着相同的地方,比如对自然山水心怀崇敬等;同时他们又接受了西方近代浪漫主义“返归自然”思想的影响,显示出独特的文化心态。比如宗白华认为“只有大自然的全幅生动的山川草木,云烟明晦,才足以表象我们胸襟里蓬勃无尽的灵感气韵”[22]。在现代文学史上,沈从文与自然的密切关系也堪称范例,他推崇人与自然的契合,崇尚自然人性,被誉为“自然之子”。他笔下的自然既是人类唯一的栖息地,又是人类最好的启蒙者。

中国当代生态文学正是在以上多重精神滋养下得以迅速成长,产生了诸多重要的文本与研究成果,给中国当代文学带来了一股蓬勃之气,延伸了文学的审美疆界,为文学研究带来了新型的视角与新型的价值体系,拓展了中国文学与世界文学对话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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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任编辑龚勋]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008-4630(2016)02-0041-07

作者简介:张晓琴(1975-),女,教授,文学博士,主要从事当代文学思潮与当代小说研究。

基金项目: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项目“当代西部生态文学研究”(09XZW014)。

收稿日期:2015-12-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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