庄子生命观探析

2016-03-14 23:54胡伟力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惠子庄子生命

胡伟力

(重庆医科大学,重庆 400016)

·人文视野·哲学

庄子生命观探析

胡伟力

(重庆医科大学,重庆 400016)

对生命和人生的思考是庄子一生的心志所在。庄子可以说是中国历史上第一个认真地、完全地把生命作为一个客观对象从整体上加以考察的思想家。他的生命观包括形下生命和形上生命两个维度。安生顺死、常因自然而不益生的自然生命观和以君子之交淡若水、名缰利锁、穷通在时命为内容和特色的虚己以游世的社会生命观构成了庄子的形下生命观。独与天地精神往来是为庄子的形上生命观。总之,庄子主要着眼于个体的人类生命,其生命观自始至终都是对个体生命存在的摅怀。

生命观;庄子;形下生命;探析

对生命和人生的思考是庄子一生的心志所在。与先秦时期的其他诸子将思索的重点放在治道上不同,庄子则专注于对人的生命的苦苦追问,他可以说是历史上第一个认真地、完全地把生命作为一个客观对象从整体上加以考察的思想家。“他整个思想的重心都放在生命问题的思考上”。[1](p125)庄子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人的生命究竟从何而来?将归向何处?我们在有生之年该怎么对待自己的生命?对死生存亡、穷达贫富、待人处世该怎么看待和应对?生命的终极意义是什么?所有这些切乎生命存在的重大问题都是庄子之前和当时的人们所未曾系统而又深入地钻研过的,至少在传世的文献中我们不曾看到。对此,我们以“生命观”作为对以上生命问题思索的命名。虽说老子也有独到的生命观,但五千言的格言体《老子》如同其第一章“道可道,非常道”一样,我们只能探其表面的“道”,至于真正的“道”则因了老子的“知者不言”而随其出关西去,“莫知其所终”。而庄子,以其洋洋洒洒五万余宏绰之言,用“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庄子·天下)表达了其对于生命的玄妙之旨。

目前来看,以《庄子》为文本根据去梳理和总结庄子的生命观的成果很少。我们认为,庄子把人的生命看作是形下生命和形上生命的有机统一。形下生命又包括自然生命和社会生命。自然生命指人的肉体生命,也就是肉身。它有着和其他生物一样的生、老、病、死,饮食代谢,生生不息。这重生命是生物学意义上的生命。社会生命指人的社会存在或现实存在,是处于形形色色社会关系中的生命,它是一个复数的生命,随时都在与人群社会交接往来。这重生命是社会学意义上的生命。形上生命指人的超越性存在,由对现实生命的思考而进入到形上思维的王国,意在追求生命的永恒精神和真谛。精神生命主宰着人生大义,它可以说是哲学意义上的生命。鉴于写作篇幅,本文只对庄子的形下生命观进行研究和阐述,以期尽可能全面地展示庄子的自然和社会生命观的真实内涵。

一、自然生命观:善吾生、善吾死

庄子对人的自然生命的看法着墨颇多,其中蕴含的深刻思想亦大有可观。尤以对生死的高见为人所重,并影响了随后几千年里读书人的生死观,这是其他思想家所不能望其项背的。其他如对生死之间的肉体生命的独特关注,也显示出了庄子作为一位哲人的非凡眼光。

1.安生顺死。

《庄子·至乐》中对生命的来去有着如下的叙说:“察其(笔者按,指庄子的妻子)始而本无生,非徒无生也而本无形,非徒无形也而本无气。杂乎芒芴之间,变而有气,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今又变而之死,是相与为春秋冬夏四时行也。”这段话文义比较浅显,不需要再做详细的解释。庄子认为,所有生命最终是由“气”的变化而来。《知北游》篇中说:“通天下一气耳。”人的生命作为天下万物之一,也是因气而有生死,“人之生,气之聚也;聚则为生,散则为死。”在庄子看来,天地间和气氤氲,随时都在不停地变化。一旦和气积聚,便可以成为世间万物之一种;但当这由和气积聚而成的有生之体在和气消散后便复归于无,再生为和气,再变而为之其他物种。世间万物的出现与离去均缘于和气之聚散。这如同四时的运行,循环不息,未有止期。

“号物之数谓之万,而人处一焉”(庄子·秋水)。万物之一的人的生与死亦复如是。世上本无所谓的“人”,“气变而有形,形变而有生”,人的生命也只是一气之万形中之一。生命能够来到世上,因此纯属意外和偶然。生命的年寿有时而尽,离开人世也是一种必然。如同天下万物一样,人的生死又有什么值得特别在意的呢?“其来不可围,其去不可止”(庄子·缮性)。生命的来去纯是这大化流行中的和气使然和注定,人力是无法干预和改变的。“万物与我为一”(庄子·齐物论)的人,并不是世间什么最珍贵的存在。因为一切的有生命的存在都是“和气”聚散中之一环节,“生也死之徒,死也生之始,孰知其纪”呢?(庄子·田子方)。可是人生一世,草木一秋,庄子对生命的生死最终抱有怎样的态度呢?我们将其总结为:安生顺死。生命的来临不可止却,故洒然安之,不以为乐;生命的去离不可阻挡,故坦然顺之,不以为哀。《庄子》一书对“安生顺死”的生死观有着许多不同样态的说法和形容,但其意均不出安生顺死的范围,如“适来,夫子时也;适去,夫子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庄子·养生主);“得者,时也;失者,顺也;安时而处顺,哀乐不能入也”(庄子·大宗师);“其生若浮,其死若休”(庄子·刻意)。一己的生死犹如天地间你来我往的万物、春去秋来的四时,生灭不已,终始无故。

《大宗师》中庄子举例批评了不能“安生”的情况。“今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且必为镆铘’,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成玄英对此有着生动形象的注解:“夫洪炉大冶,镕铸金铁,随器大小,悉皆为之。而炉中之金,忽然跳踯,殷勤致请,愿为良剑。匠者惊嗟,用为不善。亦犹自然大冶,雕刻众形,鸟兽虫鱼,种种皆作。偶尔为人,遂即欣爱,郑重启请,愿更为人,而造化之中,用为妖孽也。”生命的到来不仅是不可止却的,人们也不应对偶然的生命受而喜之,欢欣雀跃。“特犯人之形而犹喜之,若人之形者,万化而未始有极也,其为乐也可胜计邪!”特,独也;犯,遇也(成玄英疏)。人形仅是自然变化中所偶尔遇到并陶铸之一种,天地间如人形者不计其数。若一遇人形即喜悦之,喜又何极!庄子既不以生为喜,也不以死为悲。生命在大化中变化不止,其来去全系“事之变,命之行”,是整个宇宙生生不息的表现和运动规律。

以上我们分析了庄子对生命的终始,即生、死的基本观点,并得出了其“安生顺死”的生死观。但生与死还只是自然生命的两端,庄子对处于生、死之间的整个肉体生命,也就是有生之年的自然生命又持有什么样的看法呢?这便是我们下面即将分析的养生观的内容。

2.常因自然而不益生。

寄身于天地之间的生命,总是脆弱不堪的。难以逆料的苦痛、疾病、祸患等时时会不期而至,须臾人生由此倍显沉重,甚至难以承受。几尺肉身忽而委身世间,我们是要爱惜之、养护之还是不屑之、自伤之?庄子之前的老子,已经意识到了这个问题。老子主张保爱身体,反对益生,认为有能力治理国家的人首先必须是珍重自己身体的人。庄子发扬了老子“贵身”的思想,仍然主张生命高于一切,人们应该“善吾生”,善待生命。庄子曰;“道之真以治身,其绪余以为国家,其土苴以治天下”(庄子·让王)。道的真谛和首义是用来治身,修治国家天下纯属分外和残余之事。《让王》中就列举了许多体道之人尊生

而不以天下易生的例子。除此而外,庄子还对那些以身殉名、以身殉利的伤生行径给予了批评,他们“与物相刃相靡,其行尽如驰,而莫之能止”(庄子·齐物论)。只是一味地追逐名利、荣华、富贵等身外之物,以至于“终身役役而不见其成功,苶然疲役而不知其所归”。物情无极,贪得无厌之人终生不复有所成功。庄子对此感慨道:“人谓之不死,奚益!”那些人实在是虽生犹死,不值一提。

对生命的珍视,庄子似乎走向了极致。所有无关乎生命本养甚至会残生伤身的天下国家、富贵名利等等均为庄子深深地唾弃和置之不顾。回到自然生命本身,庄子究竟是如何善待它、爱护它的呢?《刻意》篇中提到那个时代已经出现了刻意企求形体长寿之人,他们通过练习导引之术,“吹呴呼吸,吐故纳新,熊经鸟申,为寿而已矣。”导引之士的这种做法,庄子是嗤之以鼻的,他追求的是能够“不导引而寿”。也就是说,对于生命,庄子追求的是不刻意为之却能达到自然的长寿。但需要说明的是,《庄子》通篇并没有渴求生命长寿的意思,我们找不出庄子意欲身体长生的地方。“不导引而寿”只是针对上述导引之士通过这种种驻形之术追求长寿而作出的反驳,它只是庄子有针对性的回应,这句话实际上是表达了自己的一种愿望和做法,就是对于自然生命我们应该努力爱惜它,但却不该通过外在的行为如导引术去有意为之。真正的做法是顺任生命的本然,即“依乎天理”、“因其固然”。“庖丁解牛”的故事便是对此所做的最好的注脚。

有学者认为这个故事说明了人们应该如何在险恶丛生的乱世里明哲保身,因此是一种生存谋略。①如王锺陵认为,庖丁解牛的寓意是说如何在一个复杂的环境中生活。见王锺陵.《庄子·养生主》篇发微[J].学术月刊,1996,(12)。笔者在此提出自己的意见。“庖丁解牛”传达的并非是全身保生的消息,它是庄子借以说明对于一个完整、健康的肉身,人们应该如何养护以便使其享尽天年的非常高明的寓言。我们可以从这个故事的形式和内容两方面加以分析说明。

第一,从形式上看,第一句说“庖丁为文惠君解牛”。成玄英疏:“庖丁,谓掌厨丁役之人,今之供膳是也。亦言:丁,名也。文惠君,即梁惠王也。”开篇点明主题,一个厨师或一个名为丁的厨师为梁惠王表演宰牛的技巧。以下皆为宰牛的过程和厨师回忆自己从业十九年来的经历,对此可略而不顾。我们来看故事的最后一句:“文惠君曰:‘善哉!吾闻庖丁之言,得养生焉’。”当庖丁陈述完自己宰牛的经历后,梁惠王表现出了由衷的钦佩,并从中深谙了养生之道。至于养生之道,即技巧是什么,我们放在下面的第二点加以解释。梁惠王乃魏国的一国之君,古往今来的人君为了享尽现世的荣华与富贵,莫不追求形体的长寿甚至长生不死,史籍多有记载。这个梁惠王自然也不例外。不过,他倒是个聪慧之人,从庖丁解牛的话语中听出了象外之意,举一反三地得到了养生的大义。我们接着从故事的内容里分析梁惠王的“养生之道”。

第二,从内容上看,庄子用了借代的手法说明养护生命之理。故事中,“全牛”指人的完整肉身;“刀”取谐音指“道”,也就是“养生之道”;“庖丁”借指“体道之人”。庖丁初学解牛时,看见的无非是一头牛,三年过去了,对牛体的骨架结构已经默会于心,“未尝见全牛也”。如今技艺精湛,已至炉火纯青,解牛时完全不须目视,以“神遇”游刃于牛身,使得“手之所触,肩之所倚,足之所履,膝之所踦,砉然响然,奏刀騞然,莫不中音。合于桑林之舞,乃中经首之会”。从中看出,庖丁的解牛已绝非一种娴熟的技术了,而是成为了一种艺术。庖丁解牛之道的关键是依从牛体的天然腠理和固有经络,方可做到“恢恢乎其于游刃必有余地矣”。若解牛时乱砍一气,随处运刀,不仅屡屡损伤牛刀,全牛也将不复宰割完好。梁惠王所得之养生之道,也即庄子所要说明的便是,养护生命也应该有“道”。要依照身体的“天理”,因循身体的“固然”,不妄生,不益生。唯有如此,每个自然生命才不会中道夭亡而尽享天然寿命。

由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看到,“庖丁解牛”实乃庄子用以说明“因其固然”、“依乎天理”的自然生命养护之道。庄子之所以得文学家之誉,恐怕不仅仅因为“其文汪洋辟阖,仪态万方”。[2](p76)还因为其善于说理,表现手法隐蔽又高明。

“庖丁解牛”的故事只向我们展示了如何善待一个完整、健全的自然生命,这属于大多数情况。可生命并不总是完好无损的,先天的残疾、战争的祸连、天灾的伤害、意外的事故……诸种情况都有可能使形体罹难和受损。残形之躯不仅生活不便,也

许还会遭受社会的侧目与非议,给自我带来心理压力。《庄子》一书有着对许多残疾人的刻画,在如何对待伤残的生命问题上,庄子也有自己的看法。

《养生主》中有这么一段对话:公文轩看见右师只有一条腿,惊讶地问道,是什么原因导致你只剩一条腿了呢?是天生如此吗?还是人事所为?右师回答他说,天生就如此,非关人事。是自然的造化赋予了我这副面貌,毫不关乎人事。独腿右师的答复非常平静和淡定,没有因为自己一条腿的体貌而悲戚和怨尤。右师以为,虽然自然只赋予我一条腿,但我也不会跟拥有正常体形的人攀比,我之残形与彼之全躯均乃自然之天授予,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改变的事实。因此,形残之我没理由愤郁,全形之彼没必要欢欣。要“知天之所为,知人之所为”,彼我各安其分,“尽其所受乎天”而已。

对于残缺的生命,庄子并没有对他们表现出不屑和嫌恶的感情。庄子借右师之口表达了对残疾的自然生命的看法:不要怨天尤人,安然接受每一个由“天”给予的相貌。不能自暴自弃,继续以一个健全人的心态生活。彼我均受乎天,便不当有欣喜与厌恶的感情。在有些人看来,这似乎是一种所谓的消极待命的态度,但这毋宁更是一种超然、洒脱的生命观。

上述便是庄子对自然生命作出的思考。生而为人,绝大多数人以此自安,不大会进一步地深入思索生命的本原和去向,或者,人们只是习惯性地将人视为一个纯粹的社会中人,有关生命的哲思也只是局限于人群中你、我、他之间的关系。庄子却不然。他有着天地般的情怀,他看待问题总是着眼于天地般的视界,宏大而又高迈,一如他的“纵横捭阖,仪态万方”的文章风格。庄子眼中的人的周围,是许许多多人之外的物类,花、草、虫、鱼、鸟、兽等等,它们与人齐等地出现在庄子的思考中。庄子并没有人类优于其他物种的意识,他从来把天地万物作为一个和谐的整体进行观照。这一点恰恰是庄子和传统道家与儒、墨等其他诸家所不同的最大之处,也因此决定了道家与其他诸家的思想高度与境界之差别。

对于人的自然生命存在,庄子把它安放在天地自然这个大背景下与其他万物进行同质的考量。庄子发现,人类并没有特异于其他种类的生物之处,一样的有生、老、病、死、夭、寿,一样的新新不住、代代迁移、在在皆变。“注然勃然,莫不出焉;油然漻然,莫不入焉。已化而生,又化而死;生物哀之,人类悲之”(庄子·知北游)。这一切如同日月出没、昼夜交替、春生秋收、寒来暑往般自然不可易,此“天之所为者”。那些拘执于生命的人,为生而忻,为死而悲,为残而忧,刻意长寿,显然都是忘记了天性所受,违背了天理自然,实无异于逃遁天然的刑戮。“何为乎?何不为乎?夫故将自化”。但使安生顺死、常因自然而不益生,无劳措意于为与不为而已。

二、社会生命观:虚己以游世

庄子曾经给人的印象是消极堕落、离世遁俗、逍遥快活、醉生梦死,似乎所有不好的、消极的词汇都可以名正言顺地加到他的头上,庄子仿佛已成为了虚无人生的著名代表。而人们提到庄子,也总是不自觉地将其与虚无划上等号,其人生观是要为人们大加鞭挞和谴责的。的确,从表面上看来,庄子满不在乎地讲了许多不负责任的话,什么逍遥啦、无何有之乡啦、形若槁木心若死灰啦……不明就里的人们于是抓住这些话不放,以此作为大肆批判庄子虚无、消极的把柄。这里有两个问题需要提醒一下。第一,庄子的思想并非是玲珑剔透的,它不似清泉般能让人一眼望穿其中的内容物。庄子的深情是沉郁和厚实的,不是单靠上述几个词汇、几句话的表面意思所能参透的。按照西方诠释学的看法,理应首先了解庄子实际上说了些什么。这一点若没有搞清楚,便断言庄子思想的虚无,恐怕虚无的并非庄子了吧。第二,庄子首先是一个人,一个生活在战国中期的凡人。司马迁说他“尝为蒙漆园吏”。既而为人,他便同样拥有正常人的社会生命,如如何待人接物,如何面对穷达贫富等一系列作为社会人的角色担当。《庄子》中记载了庄子的妻子、庄子的挚友惠施、庄子的徒弟蔺且以及作为漆园吏的职业身份等,可见庄子的社会关系还是比较复杂的。这么一个身处种种社会关系中的人,认定他的思想是虚无缥缈的、离尘弃世的,恐怕有失偏颇。当然,我们还是要根据事实来做判断。

我们把庄子对于自己作为社会人的这一重生命的思想概括为“虚己以游世”。首先解释一下“虚”的涵义。“虚”并非指虚无,《庄子》一书中出现的许多“虚”字也都不能看作“虚无”的意思。“虚”是虚心之意,也就是无所用心,强调内心的不存先入之见的状态。但庄子思想中的“虚心”更具体地说是不要

存有分别之心和彼此对待之心。因为一旦用心,便有了判断,便有了“是”与“非”、“彼”与“此”之间的对立情况。这在《庄子》中被称作“蓬之心”(庄子·逍遥游)、“师心”(庄子·人间世)。庄子所追求的是一种无所分别之心,这在《庄子》中又称作“心斋”(庄子·人间世)。“虚己”也便是自己无所用心,不怀分别之心。再看一下“游”。“游”字在《庄子》中出现的频率极高,“游”取意于鱼。“鱼”的形象在《庄子》中屡屡出现,尤其是内篇更为频繁。但真正表明了“游”的涵义的却出现在外篇中的《秋水》,也就是为后人称道的庄子、惠子濠上论辩或曰“濠上之乐”的故事。庄子与惠子共游于濠水之桥,庄子看着桥下来往的鱼群,情不自禁地说:“鯈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庄子的意思很明显,他是羡慕鱼的自在、从容之游的,它们从流飘荡、任意东西、无拘无碍。庄子并移情于鱼,认定鱼儿们是快乐的。此其一。其二,庄子的言外之意还说,鱼儿们有着可以自游自在的濠水这个场合,或者说,鱼儿们可以在濠水中出游从容,快乐无比。庄子的“游世”也便有着与鱼率性游乐相仿佛的意思,自由自在、无心无识地遨游于人世间。庄子的这种社会生命观在交友、名利观和穷通观等方面均有明显的表现,下面我们分别来认识一下。

1.君子之交淡若水。

在交友的问题上,庄子反对运用心机为了某些利益而有目的的一些结合,这种臭味相投的组合庄子称之为“以利合”。一些现实的利益动机开始时把人们紧紧地拴在一起,结成看似牢固的同盟;一朝利益分歧毕露,这种组合立即分崩瓦解、树倒猴狲散。真可谓彼一时,此一时也。这种有心为之的利益之交,在庄子看来,其最终都是无以长久维系,也没有好结果的。庄子心目中的人间友谊是那种淡如清水、不掺任何动机和目的的纯粹、自然的结合,这种交情因此是纯洁无瑕的、莫逆于心的,堪称珍贵的友谊。

《庄子·山木》中记载:“林回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或曰:‘为其布与?赤子之布寡矣;为其累与?赤子之累多矣;弃千金之璧,负赤子而趋,何也?’林回曰:‘彼以利合,此以天属也。夫以利合者,迫穷祸患害相弃也;以天属者,迫穷祸患害相收也。夫相收之与相弃亦远矣。’”林回是假这个国家的一个逃亡之人,他放弃价值连城的千金之璧,独负赤子而走。千金之璧与赤子在物质价值和携带上孰重孰轻是一般人都知道的,林回的做法在常人看来,实在不可理喻。林回的答复却发人深省。天属,指自然、无故的维系,利合则是利益、有心的结合。以利合者,遭遇穷祸患害则相互遗弃;以天属者,则会同舟共济、肝胆相照。两种交谊的结果无异霄壤之别。因此,只有那些淡淡的友谊才会维持长久,是为君子之交,让人回味和温暖。“彼无故以合者,则无故以离”,始于醪酒的甘甜,终于无情的义绝。

除了“君子之交淡若水,小人之交甘若醴”外,“莫逆之交”的说法也源于《庄子》。成为莫逆之交之前的几个朋友于茫茫人海中相遇了,令人称奇的是,他们或者深知死生存亡之一体,明白每一个生命不过是新新相续的自然变化而已,“其生若浮,其死若休”。故哀乐不曾经怀,是非未尝填膺,如子祀、子舆、子犁、子来四人;或者能够“相交而出于无心,相助而不着形迹”,[3](p197)如子桑户、孟子反、子琴张三人。恰是这样的心志相孚、声气相和,让他们无一不“相视而笑,莫逆于心,遂相与为友。”七子并方外之士,庄子以寓言寄意于此,深有取焉。此种金兰素交,令人想望不已。世人皆知的“高山流水遇知音”的故事,亦是情淡如水的范例。“伯牙善鼓琴,钟子期善听。伯牙鼓琴,志在登高山。钟子期曰:‘善哉!峨峨兮若泰山!’志在流水,钟子期曰:‘善哉!洋洋兮若江河!’伯牙所念,钟子期必得之。(列子·汤问)子期死,伯牙以为世无知音,遂绝弦不复鼓琴。伯牙与子期因高山与流水的音乐曲目神会于心,无言而成同调中人。是琴乐将他们结成了同好,一弹一和,止于对艺术的共同热爱而已。其情谊之真、之纯、之深,如穆穆清风沁人心脾,让人感动。伯牙绝弦,只因世间再无钟子期。伤如之何!

庄子虽以寓言的方式表达了他对情淡如水的君子之交的追求,但实际上,我们可以从《庄子》文本中发现,惠施与庄子的友谊亦不啻情真意合的典型。惠子的形象在《庄子》中多次出现,而且大多数都是以二者对话的面目存在。惠施乃先秦名家的代表人物之一,《汉书·艺文志》“名家”类载有“《惠子》一篇”。而有关惠施其人其事和思想学说方面的材料,在《庄子》中为数不少。《庄子·天下》中对惠施的评价是:“其书五车,其道舛驳”、“以善辩为名”、“遍为万物说,说而不休”。可见,惠施乃是一个辩者,而且非常博学。但庄子以为惠施的“历物十意”之类的

辩说于物无用,“由天地之道观惠施之能,其犹一蚊一虻之劳者也。其于物也何庸(庄子·天下)!”庄子与惠子的学说由此来看根本不同,看不出有什么共性。可这两个思想学说本无关联和共性的哲人却往往有着不少的精神交流与切磋。而且奇怪的是,庄子与惠子的那些有价值和深度的对话都非常巧合地出现在文章的结尾,如《逍遥游》《德充符》《秋水》诸篇,《天下》也以对惠施思想的评价终篇。从惠子在《庄子》书中出现的频率之高不难判断出,惠子在庄子心目中的分量该有多重。一个为名家辩手,一个为道家巨擘,却没有嫌隙地走到了一起,思想的交锋不断,智慧的火花时现:鱼之乐否、人有情否等等对话议题让我们不仅领略到了惠子、庄子的智慧与思想,而且强烈地感受到二人情谊的素净、真纯。他们抛开了各自学说的歧异,依然能够通过发挥自己的才智论辩世间万物,而且就事论事,不杂意气纷争。他们只是精神之友,分别以其“其书五车”与“其学无所不窥”的渊博学识互相交流与切偲,有着纯粹的思想情怀。两个思想学说迥异的同志之人,在春秋战国那个百家互兢的时代里实在难得,殊为特别的景观。诸子百家纷纷“是其所非而非其所是”(庄子·齐物论),展开论战,攻讦不断。与庄子并世的孟子就曾描述过其时诸家纷议不息的景况,他以杨朱、墨翟为例说:“处士横议……天下之言不归杨,则归墨。”(孟子·滕文公下)彼时各种思想与学说互不相容的情形可见一斑。庄子与惠子不拘于门户之见,依然时时相与辩难,共畅乐于濠上。

惠子先于庄子离世。《徐无鬼》中记载庄子经过惠子的墓地时,对身边的从者说了如下伤感的话:“郢人垩慢其鼻端若蝇翼,使匠石斵之。匠石运斤成风,听而斵之,尽垩而鼻不伤,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闻之,召匠石曰:‘尝试为寡人为之。’匠石曰:‘臣则尝能斵之。虽然,臣之质死久矣。’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若有知音见采,不辞遍唱阳春。”可如今,“昔人已乘黄鹤去”,知音难再觅。正是:伯牙绝弦失子期,难寻知音之辈;庄周默言念惠施,更无同怀之友。

2.名缰利锁。

名利富贵之心,人皆有之。孔子曾经说:“富与贵,是人之所欲也”(论语·里仁);“富而可求也,虽执鞭之士,吾亦为之”(论语·述而)。《老子》中也道:金玉满堂,莫之能守;富贵而骄,自遗其咎。老子在此并不排斥对财富与名位的追求与拥有,他所反对的只是人们在拥有了它们后不要妄自尊大、骄溢于人。正确的做法应该是继续保持一颗平和与淡定的心态,富不骄、贵不傲,“势为天子而不以贵骄人,富有天下而不以财戏人”(庄子·盗跖)。否则,只会招来祸患,难逃危险。在庄子的时代,人们也莫不欲富就名,《骈拇》中云:“自三代以下者,天下莫不以物易其性矣。小人则以身殉利,士则以身殉名”。在那样一个天下熙熙皆为名利往来的社会中,庄子独高尚其志,出淤泥而不染,以清高的姿态睥睨世间荣华,对那些兴名就利又骄炫于人者极尽讥嘲之能事,视权位利禄为羁绊和牢笼。

楚王曾派人往聘庄子,愿以庄子为贞干把楚国政事托付给他。但庄子不为心动,以死已三千岁的神龟为例,阐明自己不欲“刳骨留名,取贵庙堂之上”(成玄英疏),而“宁游戏污渎之中自快,无为有国者所羁”(史记·老子韩非列传)的志向。在庄子,权位犹如腐鼠般鄙吝,不足追求。真正快乐的生活就像江海中的鱼儿一样自由自在,任意东西,没有牵绊。庄子志尚清远,不慕尊位,惟愿游心于尘寰,自快其志而已。

对卑己求禄、以利为身殉者,庄子同样表现出了鄙夷和不屑。《列御寇》中记载宋国的使臣曹商使秦后获车百乘,前来向困窘中的庄子夸耀。可庄子面不改色地回击了他:“秦王有病召医,破癕溃痤者得车一乘,舔痣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痣邪,何得车之多也?子行矣!”庄子这种视利禄为粪土的精神深深影响了后世许多士人知识分子,对培养一种不为富贵名禄折腰而清高自守的崇高品质有着重要的意义。

庄子之轻视富贵和名利以及由此所获得的物质享受并非因为庄子已贵富到不再需要名利的程度。恰恰相反的是,庄子在现实生活中实在是一个非常贫困的人。前面我们提到过庄子曾经身穿破衣脚着烂鞋走过魏王的身旁,而《庄子》其他篇中对庄周生活的窘态也多有描写。如《列御寇》中说庄子住在穷闾陋巷里,靠织鞋为生,弄得面黄肌瘦。庄子甚至有时候穷到只能靠借栗度日(庄子·外物)。其生存之艰难,甚是可怜。但庄子之视荣华为草芥,乃因其清远和高洁的操守使然,其风骨之高奇,自然而视富贵如浮云,不会为五斗米折腰。

3.穷通在时命。

浮生一世,总有悲喜相伴。当生命活动的开展合乎心意、通达无碍时,人们此时的心情总是晴朗的,欢快的;但当否塞、霉运阻挡了生命的前行与进步时,悲愁、黯然的心理是不可避免的。这两种在人生旅途中时时交替出现的生命状态,我们分别名之为“通”与“穷”。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一些对于穷与通的见解,庄子心目中对穷通的看法是什么呢?穷有命,通有时,穷通在时命。

庄子以对孔子一生行迹的熟稔向我们传达了他的穷通在时命的社会生命观。貌似阳虎的孔子行至匡时被人围之数匝,孔子的已知天命让他自宽其心,遂依然琴歌相和,全然置身事外。弟子不解,孔子说:“我忌讳吾道之不行很久了,终不能幸免,这是命啊;我求取吾道之通达也已经很久了,但仍然没有得到,这是时运啊!尧舜的时代天下之人皆志得意满,却并非因为他们智能超群;桀纣的时代天下之人皆怀才不遇,但并非由于他们没有才智”(庄子·秋水)。庄子由是以为,人间世上所有的通达和顺利之生命状态乃是暗合了时势之缘故,而反之的否塞和不通则受了天命所制。因此,对生命行程中的任何穷与通,都应当安然受之,“知其不可奈何而安之若命”,一切都源自天然之性命。故穷不必忧,通不足喜,永远不要因穷通而欲恶存怀。当时运时,生命自然通达和畅;偶遇穷顿否塞时,不过天命造作,否极之后也许便泰来。一生之内,百年之中,但知穷之有命、通之有时足矣。

有一点需要特别加以说明的是,《庄子》中的“命”并不是宿命的意思,“命”在《庄子》中与“天”、“真”、“性”、“情”等实际上异名同实,都是指“天然、天性、自然”之意,与“人为”正好相对。庄子曾以一个简单的例子来区分“天”与“人”的指谓:“何谓天?何谓人……“牛马四足,是谓天;落马首,穿牛鼻,是谓人”。庄子是反对人为的造作和干预的,作为人,应该保持自己天然的本性,不要受到任何人为世界的影响和浸淫,“无以人灭天,无以故灭命”(庄子·秋水)。在面临社会生活中的穷通之际时,也只需知晓穷通在时命而已。所以当《大宗师》中的子桑反思自己的穷桎不行时,也只能归之为“命”。“父母岂欲吾贫哉?天无私覆,地无私载,天地岂私贫我哉?求其为之者而不得也。然而至此极者,命也夫!”当魏王经过衣衫褴褛的庄子面前时,庄子以“士有道德不能行”谓之惫,而之所以“惫”,乃“非遭时也”,不当时命而已。

综上,庄子对人的生死持“安生顺死”的洒脱态度,无论全躯或者残形,都只需因其固然而做到享尽天年;自然生命之义蕴尽此。与世俯仰,要在无心无情,保存好生命内在的自发的东西,不受任何外物所影响,如游鱼之于江湖;社会生命之奥秘尽此。这便是庄子的自然与社会两个层次生命观的统一。

[1]韦政通.中国思想史(上)[M].上海:上海书店出版社,2003.

[2]鲁迅.汉文学史纲要[M].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5.

[3]陈鼓应.庄子今注今译[M].北京:中华书局,1983.

责任编辑 高思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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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伟力(1988—),男,重庆医科大学助理研究员,重庆大学法学院博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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