地域景观的塑造:黄庭坚影响下的快阁书写

2016-03-14 23:54范金晶
湖北社会科学 2016年11期
关键词:太和黄庭坚山谷

范金晶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46)

·人文视野·文学·语言

地域景观的塑造:黄庭坚影响下的快阁书写

范金晶

(南京大学文学院,江苏南京210046)

景观是文化地理学中的重要概念,在古代,景观内涵的形成及书写与中国文化类型息息相关。元丰五年黄庭坚登临快阁,并创作《登快阁》一诗,从此快阁成为太和县的知名景观。作为建筑类文化景观,快阁提供了可供登临的空间,使得人们在登临中不断唤起文化心理记忆。快阁在历史上的存毁,说明快阁景观的本质是黄庭坚诗歌文本构建出来的心理空间,快阁的物质存在只是心理空间的物质载体,其具体形态无关紧要。《登快阁》诗歌文本中的晴、鸥、江、月等人格化的风景,凝固成为稳定的快阁风景。黄庭坚登临快阁之快,与去世前淋雨之快,被人们理解为不以外物为意的心性修养,这是宋代政治文化语境下的特殊理解,遗失了黄庭坚人格中从容自适的一面。

文化景观;黄庭坚;快阁书写;宋代

随着文化地理学被引入文学研究,一些处于学科交叉点的新问题逐渐得到研究者们的关注。作为文化地理学的核心研究主题之一,“景观”(landscape)已成为广泛使用的概念。关于“景观”的理解与研究范式,有过三次重大转变,[1](p391-392)其中第一次转变以20世纪早期的卡尔·索尔及伯克利学派为代表,他们将景观看作施加于自然之上的人工行为的结果,并认为人文地理学的核心便是解释文化景观。文化地理学中的“景观”概念,将司空见惯的物质现象及其内涵的形成,理解为人类精神、物质活动的结果。这一饶有趣味的视角促使我们反思,中国传统中的一些现象是否也有着层叠的文化累积,又是如何形成了现在的面貌。但是,每一门学科都以其对世界的前理解为前提,文化地理学本以西方现代社会为思考对象,所以当借鉴其视角来观察中国古代的文化现象时,我们强调它是一种视角,而非某种固定的方法。此视角对于古代文学研究的启示是多方位的:在中国古代,景观有着什么样的内涵?它是如何形成?人们如何理解景观?中国传统中的文化景观有着什么样的特点?本文拟以快阁的个案为例,探索这个文化地理学中的重要问题。

位处江南西路太和县的快阁,在历史上原本汲汲无名。元丰五年(1082)黄庭坚任太和县令时,在公务之余登临望远,并作《登快阁》一诗,快阁遂因此而知名。在文化地理学中,快阁作为人工造物,是典型的文化景观。当黄庭坚诗赋予快阁声名之后,人们对它的登临、观看与理解,才产生了更丰富的意义。人们如何看待文化景观,会产生何种感受,虽然实际上一直在发生,但是未必能够有足够的数据供我们考察。幸运的是,关于快阁留存了一部分数据,使得这个问题能够得以细致考察。本文的目的,便是解读作为文化景观的快阁:人们是抱着什么心理登临快阁?当登上快阁,人们是否对眼前的景象抱有期待?如果有,那它是什么样的期待?以及最终

要追问的:作为文化景观的快阁是什么样的存在,具有什么样的内涵?

一、地方景观:作为空间与名胜的快阁

快阁最初修建的历史已湮灭无闻,尚可追溯的是,它位于唐干符元年建造的慈恩寺内,[2](卷三十九)初名慈氏阁,[3](p4)北宋初太常博士沈遵任太和县令时,将其改名为快阁。[4](卷十三)作为我国传统的建筑形式,亭台楼阁通常会被相提并论。据马晓《中国古代木楼阁》的考察,“阁”最初指下方有支撑、底层空间不具备使用功能的建筑,一般供人暂时居处,而非用来居住,故藏书之处往往命名为阁,如秘阁、石渠阁等等。而“楼”有两方面含义,一是指建在高台上的建筑,未必要两层以上,二是《说文》中所释“重屋也”,指将房屋竖向累加、二层以上的建筑。但随着时间流逝,楼、阁逐渐混同,它们的特征往往会出现在同一建筑上,不再有根本的区别。[5](p59-74)

文化景观的类型多种多样,与快阁类似的物质痕迹至少有以下几类:黄鹤楼、滕王阁等人造建筑类;庐山、西湖等由于相关文本累积而逐渐人文化了的自然风景;在自然上雕刻出人工痕迹的摩崖石刻;非建筑类人造物,如石碑、华表等。其中快阁、黄鹤楼等楼阁类建筑的特点是,它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驻的公共空间。庐山、西湖虽然同样如此,但是它们的范围比快阁大得多,包含许多小型景点,主体对它们的经验,是通过时空皆不断变化的游览实现的。而摩崖石刻通常是一面山壁,在壁下可以对石刻进行观摩欣赏,但其他的活动便不适合了。石碑与华表,如表面刻有文字则可供阅读,若无文字,便只具备象征性含义了——它们不适合长期驻足,并且往往作为其他建筑的配件存在。在此不厌其烦的将几类景观的特点一一列出,是由于我们将会逐渐发现,人们对景观的经验与观看方式,以及在此基础上形成的景观文化内涵,与景观自身的物质存在形式息息相关。

快阁提供了一个可以暂时停驻的公共空间,它是太和县一处具备功能性的物质存在。首先,快阁作为临江而建的高层建筑,可以供人们登高望远。中国向来有登高的传统,快阁位于澄江之上,“江山广远,景物清华,”[6](p3483)眼界得以开阔,心胸遂获荡涤。其次,阁内的空间,可供人们在此聚会宴饮、过路小憩、赏观字画等,还曾被用作驿馆[7](第49册p280)及祷雨[8](卷一)之所。南宋中期诗人赵蕃,因任太和主簿而暂居太和,期间便常常登临快阁,出游时在快阁休息,[9](p281)晨起登高望远[9](p437)等等。主要活动于宁、理宗朝的徐鹿卿,也曾在快阁作诗写信。[10](p36940)正是由于快阁的功能性,使得人们不断地登临快阁,也随之不断唤起对快阁的文化心理记忆。

黄庭坚《登快阁》,是快阁得以成名的原因,所谓“一经品题,名重天下,”[11](p11)“得山谷诗而名益彰。”[9](p182)但太和乃江南小县,快阁所恃的文化资本只有山谷诗,始终不似黄鹤楼、滕王阁等那般题咏众多、唐代便已闻名天下的名楼。对快阁合适的定位,是知名的地域景观。

对本地人来说,一方面快阁是家乡的名片,若有外地朋友来访,便一定要请他登临。赵蕃虽不是太和人,但他在任太和主簿的三年中,颇有以本地人自居的心态。他在寄给朋友的诗中说“快阁江山我亦披,”[9](p310)自己作为太和主簿,脚下以快阁为代表的乡土,似乎也和自己融为一体,一荣俱荣。淳熙七年(1180)杨万里赴官广东时路过太和,赵蕃看望他时也主动邀请:“先生欲登临快阁乎?”[12](p3089)遂联骑往观。赵蕃甚至在并未登上快阁,只是坐船自太和往别处去时,依然会创作以“发舟快阁下”[9](p163)为题的诗,而太和人刘过在远离故乡的地方谈起故乡时,也会说“快阁水云多,”[10](p31854)说明在他们的心目中,快阁已经成为太和的标志性景观,是太和县的代表,促使他们产生地域认同。另一方面,快阁作为太和的一处建筑,成为人们居处空间的一部分,融入了他们的日常生活经验之中,使得他们看待快阁,不会有皇宫那般由于政治权力赋予的神圣性。在某些时刻,他们会唤起对快阁的文化心理记忆,但在更多的时候,快阁是他们身边一栋日常经行的亲切建筑。有时候诗文中有意无意的提到快阁,“一阁巍巍映此心”[13](p103)、“江临快阁我辞君,”[14](p78)并没有启动快阁的文化含义。

对偶至此地的外地人来说,快阁是值得一访的当地名胜。隆兴元年(1163)六月辛巳,周必大早上行至太和,便与知县等一同访问快阁,却因阁中有别客而不可登,行程紧促的周必大当日巳时便发舟离开,导致心中“颇以为恨。”[7](第50册p427)姚勉送陈县尉赴太和任的诗,虽并未亲至其地,而想象陈尉赴任后的生活:“古来尉自号神迁,况是栖身快阁天。”[15](卷十四)杨万里给太和人赠诗或题跋,也总会提到快阁:“西昌有客学南昌,衣钵真传快阁旁。”[12](p1877)“天

风吹上南斗边,砰然堕在快阁旁。”[12](p2007)杨万里同样将快阁看作太和的标志性景观,并明了快阁为人所知是因为山谷诗,而以“快阁”来代指黄庭坚,在“衣钵真传快阁旁”之后,他继续写道:“若画江西后宗派,不愁禽贼不禽王。”南宋时期是中国转向内在的重要时期,由于党争、权相、祠禄制度的实施[16]、学术斗争等原因,士大夫将一部分精力用于地方建设,修订家谱等现象逐渐出现。生活的地域性增强,也导致人们的地域意识更加强烈,中唐《元和郡县志》尚侧重于行政区划与历史沿革,北宋《元丰九域志》已开始简略记录各地古迹,南宋编撰的地志《方舆胜览》、《舆地纪胜》等,非常详细的记录当地有名景观人物,以《方舆胜览·临安府》为例,所设门类有事要、形胜、山川、宫殿、宗庙、太社、苑囿、学校、公廨、堂亭、楼阁、佛寺、道观、祠庙、古迹、题咏、四六,达十七类,每类下的每条目都有详细解释。《舆地纪胜》大致沿袭《方舆胜览》分类,略有增补,而所录加详。快阁成为太和名胜,与南宋时兴起的地域意识密切相关。

二、存毁之间:快阁景观的本质

中国古代建筑多为木架构,随着时间流逝较易损毁,也容易遭受火灾之类的意外,所以需要不断修缮。在宋代历史上,快阁经历了数次存毁,从有限的资料中,尚可复原出快阁在北宋末至南宋末近二百年间的几次损毁与重修。由于没有更早的记录,目前只知黄庭坚元丰五年(1082)登临时,快阁是完好的。南北宋之际战乱频仍,江西也被金人占领,快阁大概于此时被毁,十几年后的绍兴十年(1140),靖康后寓居临川的范正国重经此地,快阁依然是损毁状态,只有附近的跨牛庵尚存。[10](p16567)绍兴十七年(1147)摄太和令的冯迪德写道:“快阁重兴物象雄。”[13](p108)说明在此时间点前后快阁已得重建。绍熙二年(1191)左右,赵师奭任太和守,重修快阁。[7](第48册p691)到刘辰翁写作《西昌重修快阁记》[8](卷一)时,快阁又一次颓圮,此时一位大约是庐陵郡郡守、名为“治中”的人,因祈雨阁上,遂捐出俸禄倡导民众修缮快阁,而快阁遂得一新。此文未出现明显的时间信息,考辰翁生于理宗年间,卒于元初,那么修缮快阁之事也大概是晚宋、元初之时(1253-1297)。

为什么要考察快阁的存毁情况?因为它关系到我们关心的另一个问题:作为文化景观,快阁的物质存在究竟重不重要,应该如何去理解?

登临、路过快阁而作诗,是基于自己的真实经验。再进一步,可能会出现这样的写作:知道对方要去太和(例如送对方赴任太和)或者居于太和,在自己并未亲临的情况下,因快阁是太和的知名景观,而将对于快阁风景或与快阁有关的生活经验的想象写入诗中,如上文举出的杨万里、姚勉诗。这是人们熟谙的心理模式,在写作中被广泛接受。此时快阁书写与亲临快阁之间出现了松动,但是还不够明显,不足以凸显快阁物质存在的意义,所以还须更进一步。由南宋入元的程钜夫,在元延祐元年(1314)应人之请作了《太和州重修快阁记》[4](卷十三),记录下快阁的又一次修缮过程。至大四年(1311)邦侯拟修快阁,因随后被召为监察御史,便留下自己的俸禄,嘱咐尹严主持此事。此次修缮历时三年完成,“为屋三重,重十楹,前为阁,后祠太史,中为燕休之堂”,第四年,也即延祐元年,尹严之孙尹庄至京城,出示快阁图请程钜夫为此事作记。程钜夫在记中首先记叙了快阁成名的缘由及其地理之形胜,重修之事从商议至完成的始末,甚至还描写了登上新修快阁看到的风景:“天高水夐,阳开阴翕,禾黍满野,舟行如飞。”实际上,作记者程钜夫与求记者尹庄都知道他并未登临快阁,却毫不妨碍他将修缮快阁视作德政,欣然写下:“予虽未登兹阁,窃为之一快。”快阁的本质在这个过程中凸显出来。

在这个故事中,程钜夫明了快阁与黄庭坚的渊源,在听闻重修始末与观看快阁图画之后,他便提笔写了《太和州重修快阁记》。在此需要再重复一次:快阁是太和县的一处建筑,因黄庭坚诗而知名。如果是一栋无名建筑,比如快阁以外的太和建筑、普通民众的住所等,除了居住在其中的人,谁知道它的存在?谁会在遥远的地方想起一栋与自己无关的无名建筑?自从黄庭坚登临快阁,创作了他有名的诗歌之后,快阁才随着黄庭坚成为有宋一代的文化偶像,在其诗歌的文字编织中承载了风景、人物与文化含义。快阁是历史遗留下的痕迹,也是开启阅读经验与人物缅怀的触媒。它虽然是一栋建筑,但它的本质并不是一栋建筑,它是在黄庭坚的登临与写作中获得了相应的文化内涵,并在以黄庭坚为文化偶像的时代受到关注,它的本质是由相关文本建构起来的心理空间,作为建筑和物质存在的快阁,不过是承载此心理空间的物质实体罢了。所以,不需要真正的登临,只是目睹图画,只是通过想象,

便可以进入快阁所凝聚的心理空间。

那么人们是如何看待快阁的物质存在呢?实际上,在我国的传统观念中,是重视带有文化内涵的历史遗存的。由于黄庭坚持续地享有声名,人们希望在太和县看到快阁,有责任感与经济能力的地方官会努力将它修缮一新,但是将快阁理解为承载文化心理空间的物质实体,使得人们并不要求它是最初建造的那个快阁。也即,人们并不会把最早建立的快阁视作文物来好好保存,破败了就重新修缮,至于体制、样式是否完全一样并不重要,只要有快阁存在即可。物质痕迹只是文化心理空间的承载物,它本身的物质性被忽略,只是起到唤起人们心理空间的作用。实际上在进入现代社会之前,中国建筑的历史命运往往如此,在战火、天灾、意外等的冲击中经历一次次重建,而最初的建筑样式及物质遗骸,因为在人们观念中是不重要的,并没有得到足够的保护。中国古代对待建筑物物质遗骸的态度,深深受到对景观内涵理解方式的影响。

三、晴、鸥、江、月:黄庭坚塑造下的快阁风景

黄庭坚《登快阁》不仅使快阁成为名阁,也潜移默化地影响了后人的快阁书写。这一部分的目的,是探讨山谷诗对快阁风物的描写,如何影响着后来者的视界,使快阁风景凝固下来,开始具备稳定的文化内涵。黄庭坚的快阁诗不仅《登快阁》一首,还有《和李才甫先辈快阁五首》一组七绝,但只有前者发生了较大影响。《登快阁》在黄庭坚诗中也是其代表作:

痴儿了却公家事,快阁东西倚晚晴。落木千山天远大,澄江一道月分明。朱弦已为佳人绝,青眼聊因美酒横。万里归船弄长笛,此心吾与白鸥盟。

元丰五年黄庭坚诗已进入成熟时期,形成了自己的风格,这首七律用典自然,风格明快,境界阔大,在山谷诗中也并不多见。首句写自己忙完公务登上快阁,暗用《晋书·傅咸传》:“生子痴,了官事,官事未易了也,了事正作痴,复为快耳。”用事巧妙,黄庭坚充分藉助了文本之间的互文性,不仅合乎自己身份,还暗中点题,应和快阁之“快”。忙于公事的驽钝“痴儿”,了却公事之后心中畅快,在此心境下登临快阁。首句便集聚了充沛的畅快之感,留待后文抒发。作者倚立快阁之上,看到一个美好的晴日傍晚在慢慢结束,远山层迭的背景中,月亮映照在江心中央,澄澈又阔大,是风景也是心境。在感受到与天地一体的共鸣之后,作者开始祈盼知己,当自己不再以功名为念,朋友之间的理解、与道共存的信念便成为生存在世最值得珍视的宝藏:自己的志向,不过是像《列子》中能与鸥鸟嬉戏、毫无机心的人一样,自在的生活于天地之间。鸥鸟之盟,代表着黄庭坚的自我期许,是他人生理想的象征。它的意味不仅仅是表面上的脱离官场隐居乡间,更是精神上的自在无碍。方东树《昭昧詹言》评此诗曰:“起四句且叙且写,一往浩然。五、六句对意流行。收尤豪放,此所谓寓单行之气于排偶之中者。”[17](p451)

当后来者踏上因黄庭坚诗而知名的快阁,他望向远方的目光首先要经过《登快阁》编织出来的文本,才能到达真实存在的风景。只有个性强烈并具备明确自我意识的作者才能在穿越黄庭坚构造的字句丛林之后,还致力于抽离、挤压出属于自我的感受,不被黄庭坚的文本全部占领。这当然是困难和稀有的,更多的人甫一登临便不由自主的受到黄庭坚诗歌文本的牵引。

在科技不发达的古代,天气不能被人力影响,阴晴不定方为天气的正常状态,所谓“水光潋滟晴方好,山色空蒙雨亦奇”,但是快阁的天气却在诗歌中永远地定格为“晴”。“登临仍值雨初晴”[10](p17495)、“更约倚晴登快阁”[7](第49册p130)、“快阁东西,鸥边问、晚晴可喜”[18](卷五)、“故并培翁快阁晴。”[8](卷七)几乎没有人目睹或者关注,快阁在阴雨连绵与大雪纷飞时是什么景象,人们在晴日登上快阁,留在记忆中的也只有“快阁晴”。同样地,登临快阁之后,人们总会看到白鸥,想起鸥盟:“快阁江鸥远避人”[12](p2057)、“快阁鸥鹭渚”[14](p42)、“不跨扬州鹤,来寻快阁鸥”[19](卷十五)、“盟鸥狎鹭中。”[20](p110)也总会看到江、月、山、落叶,感受到秋意萧瑟,如赵蕃《晓登快阁》:“庭中但觉木摇落,江上始知秋气髙。不待月明飞镜夜,此时自可数秋毫。”甚至有人意识到了这个心理过程,提出“料得涪山为拈出,当时千尺不应然,”[10](p34301)是黄庭坚将远山写入诗歌,使得原本也许暗淡平常、不为人所关注的山成为前景,如同舞台上被聚光灯照亮的一隅,它的暗淡普通在照耀下显得神采奕奕,让后来者不由自主的关注。黄庭坚登临的时候,写作的大概是眼前实景,而山谷诗的存在引导着后来者的视界,晴、鸥、江、月、山、落木,在后世登临者的快阁诗中频频出现,这些天气与意象从黄庭坚诗中脱胎出来,凝固成稳定的快阁风景。

在黄庭坚之后的快阁书写中,有两类值得特别关注,一类是次韵《登快阁》,一类为檃栝《登快阁》而成。保存至今的次韵诗至少有九首:李正民《快阁》[10](p17495)、戴复古《登快阁黄明府强使和山谷先生留题之韵》[21](卷六)、刘敏求《次山谷先生韵》、严执中《和张侯莅快阁次山谷韵》、张蕴《快阁次山谷先生韵》、徐安国《快阁次山谷先生韵》、冯迪德《快阁》、陈谠《快阁次山谷先生韵》、张垓《快阁次山谷先生韵》。[13](p104-111)从题目便可见出黄庭坚的影响,且《登快阁》韵脚为晴、明、横、盟,容易将写作者引向黄庭坚笔下的快阁风景。至于上片全为檃栝《登快阁》而成的两首词,刘仙伦《满江红·题快阁和徐宰韵》与严次山《蝶恋花·快阁》,[18](卷五)更全是山谷笔下的快阁:“杰阁青红天半倚,万里归舟,更近阑干舣。木落山寒凫雁起,一声渔笛沧洲尾。”(严次山)而江湖诗人高吉的《快阁》,虽为诗体,亦是檃栝山谷诗的基础上又加入自己的感慨:“不跨扬州鹤,来寻快阁鸥。澄江依旧月,落木几番秋。山色横青眼,交情叹白头。一声何处笛,我欲理归舟。”在后来者的快阁书写中,上述两类尤为集中的凸显出黄庭坚笔下的快阁风景。

晴、鸥、江、月、山、落木,这些风景有什么特点呢?它们所在的文本《登快阁》,展现出黄庭坚自在无碍的精神境界,它们并不是普通的风景,而是人格化了的景观,带有强烈的自得品质。这恰好是黄庭坚人格在宋代历史中被忽略的方面。黄庭坚生活在政治上党争激烈、思想上恰逢转型的时代,作为党争中失败的一方,他面对权力时的不卑不亢被视作气节的表现广为传颂,而肇始于北宋、延续至南宋的儒学复兴促使人们加强了对内在修养的关注,在此背景下,黄庭坚喜怒不形于色的心性修养与临大节而不可夺的人格品质,在两宋时期受到广泛注目与称赞,但是黄庭坚人格中闲散、自适的层面却遗失了。而在以苏黄为典范的日本五山文学中,由于写作者以僧侣为主,故惠洪发掘出的“丛林韵人”[22](p1222)形象成为黄庭坚人格的主要方面,“江南野水碧于天,中有白鸥闲似我”[23](p68)的闲适自得也成为五山时期人们心目中黄庭坚的典型形象。[24]

四、逆顺竟殊同一快:黄庭坚生平的两次“快哉”

快阁作为文化景观,承载的不仅是风景,也寄托着人们对黄庭坚的追思与纪念。黄庭坚对后来者的影响程度深浅不一:有的人来到快阁是因为它的名气;有的人看到的风景经过了《登快阁》文本的过滤;有的人在诗歌中会像提到快阁风景一样提到黄庭坚,在这种情况下,黄庭坚也成为构成快阁文化景观的一个符号;而有的人登临快阁或写作快阁诗的初衷,便是缅怀山谷,或者说,对黄庭坚的追思成为他们写作的主题。例如与严羽、严参并称“邵武三严”的严仁,其《蝶恋花·快阁》上片描写了(凝固在山谷诗中的)快阁风景,下片便表达了对黄庭坚的崇敬:“千古文章黄太史,扪虱髙风,长照冰壶里。何以荐君秋菊蘂,癯瓢为酌西江水。”[18](卷五)曾丰《过快阁》则体现出对黄庭坚人格风范与精神境界的认同:“宜州乃事一朝去,快阁之诗千古传。正恐痴儿小痴耳,大痴身自与名全。”[10](p30301)

此外,人们还通过刻石、修建祠堂、立碑等物质形式来表达对黄庭坚的崇敬与缅怀。杨万里淳熙七年(1180)登快阁时,阁旁有山谷诗石刻可供观览,后来太和宰卓士直重以山谷快阁诗真迹刻石,并寄拓本于杨万里,“旧碑未必是真题,”[12](p2057)可见先前的石刻也是以山谷真迹的名义得刻的,只是重新发现真迹之后将其更新。除此之外,快阁右侧还有山谷祠堂,是赵师奭任太和宰时修建的,[2](卷一百八)时间约为绍熙二年(1191)左右。成书于庆元五年(1199)的黄《山谷先生年谱》在《登快阁》下记载:“阁在太和,今有先生祠堂。”[25](p166)时间恰好吻合。赵师奭还将其伯祖赵鉴堂《和山谷太和快阁诗》也一并刻石。历来重修快阁的记也刻碑立于快阁旁。[4](卷十三)可见,在快阁附近形成了与黄庭坚、快阁有关的一批物质痕迹与文本群,即使不知黄庭坚与快阁之渊源的登临者,在阅读了相关真迹、碑记之后,也会建立起相应的文化心理。

理宗宝应二年(1226)的进士李昂英,曾创作过一首绝句,此诗今已佚,因韦居安将其录入《梅礀诗话》而得以保存:

赋诗江阁凭栏日,伸足城楼濯雨时。逆顺竟殊同一快,先生学力岂专诗。自注:山谷谪居宜州城楼,得热疾,病中以檐溜濯足,连称快哉,未几仙去。

韦居安对此诗赞不绝口,认为自黄庭坚登临之后,快阁“一经品题,名重天下,前后和者无虑数百篇,罕有杰出者”,而李昂英一绝“命意造语俱切。”[11](p11)那么,要想理解韦居安的称赞,必须首先了解黄庭坚宜州濯雨是在什么背景下发生的,以及南宋

对北宋晚期政治的普遍认知。

从神宗熙宁年间王安石主持变法开始,北宋政治便进入新旧党争的漩涡。由于南北宋之际复杂的政治、文化背景,南宋舆论中存在着“元祐叙事”[26]现象,元祐政治被理想化为宋代治世的代表。一方面徽宗时的权相蔡京为王安石婿蔡卞之弟,他主持下的政治变得非常糟糕,徽宗在金人的进攻下禅位于钦宗后,二程弟子杨时率先将导致国家危机的原因由蔡京追溯至王安石,北宋灭亡后此归罪便成为惯常思路,另外也由于旧党在党争中长期处于劣势导致的舆论反弹,以及高宗权力合法性来源于哲宗废后元祐皇后等原因,元祐时期被视作人文荟萃的理想治世。宋代武功贫弱,宋人对本朝的认同感确实在很大程度上源自文治的鼎盛:“东坡之门,若黄庭坚、秦观、张耒、晁补之,儒学文艺俱有切磋琢磨之益。交朋之风,不其盛欤?此我朝之治,所以远过汉唐也。”[27](p7)而元祐大臣们也成为典范人物,在一般人的认知中,他们是被小人弹压的君子,遭遇贬谪等不公正的磨难,却依然表现出值得敬仰的人格质量。黄庭坚作为元祐末已与苏轼并称“苏黄”的诗歌名家,且为影响波及整个南宋诗坛的江西诗派的首领,是元祐人物中颇受关注的一位。

作为元祐旧党,黄庭坚因所修神宗实录被指为诽谤,于绍圣元年(1094)被贬涪州别驾、黔州安置。元符三年(1100),因哲宗去世后朝廷欲调和新旧党争,得以召回。崇宁元年(1102)形势转变,旧党又遭到新一轮贬谪,黄庭坚因所作《承天塔记》被指为幸灾谤国,于崇宁二年底除名编管宜州,他次年至贬所,四年九月便在宜州辞世。黄庭坚作为一名元祐文化偶像,在党争中表现出宠辱不惊的人格品质,而绍圣审问史官的细节、再贬宜州的原因等问题,由于史无明文,一直受到人们的关注。据猜测,黄庭坚再贬宜州是因为陈举上书,而时任宰相的赵挺之与他有嫌隙,遂促成宜州之贬。且除名编管是极严重的处罚,不仅剥夺进身以来的全部官爵,还须定期至地方长官处“旬呈,”[28](p12086)在居住、衣食、社交、活动范围等方面都受到严格限制。故在人们的理解中,黄庭坚再贬宜州是极大的不公,对他在宜州的生活细节也很关心。

因天气炎热,黄庭坚将家人安置在荆湖南路的永州,只身赶赴宜州。至宜州后,更换了几处住所,最后居于南楼上。关于黄庭坚淋雨至去世的经过,陆游《老学庵笔记》中讲述的较为详细:“范廖言鲁直至宜州,州无亭驿,又无民居可蹴,止一僧舍可寓,而适为崇宁万寿寺,法所不许,乃居一城楼上,亦极湫隘。秋暑方炽,几不可过。一日忽小雨,鲁直饮薄醉,坐胡床,自栏楯间伸足出外以受雨,顾谓廖曰:信中,吾平生无此快也。未几而卒。”[29](p34)黄庭坚人生的最后十年几乎都是在贬谪中度过的,但是他并没有沉浸在怨愤与悲哀之中,而是以心性修养对抗磨难,受到时人的景仰:“鲁直每有书来,寒温而已。莹中尚多言,讯至动辄盈轴。志完依旧一脚向前,一脚向后。若庭坚则不然,虽白刃在前,一色元祐。”[30](p5)《乙酉家乘》是他崇宁四年的日记,简单记录每日生活,心境淡泊,不悲不喜。所以,这个讲述黄庭坚临终情况的凄惨故事,记录了在不幸、委顿、不公中,黄庭坚尚有心境体会到酷暑落雨的“凉”而心生快意,既让人同情,也让人敬佩。琢磨李昂英诗意,将早年登快阁之快与临终淋雨之快并置,无论顺遂或不幸,黄庭坚都以“快”——自得来应对,他不仅是一名卓有成就的诗人,而且有着卓越的心性修养,才使得他在面对磨难时,依然能够保持曾经的快意。

李昂英的诗,在快阁书写中是一个极致,表现出黄庭坚在其中的压倒性作用。我们从中也可以看出,李昂英对黄庭坚诗歌、人格的接受与赞颂,依然以党争语境为基础,登快阁与淋雨的快意自得,并非指向闲适、从容的精神境界,而是指向宠辱不惊的道德心性,这正是有宋一代理解黄庭坚及苏轼等元祐人物的舆论背景。韦居安将其诗拈出,说明在一部分人心中,快阁景观只是黄庭坚留下的文化遗存,黄庭坚的心性修养与人格品质,才是后人所要追随与致敬的对象。而这种理解,也成为快阁景观内涵的一部分,保存在快阁书写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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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金晶(1988—),女,南京大学文学院博士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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