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傻子

2016-03-15 08:56尹群
当代小说 2016年2期
关键词:傻子图书馆学校

尹群

白傻子的父母是从城里下放到我们乡下来的知识分子。听说,白傻子的父亲原来是在大学里教书,白傻子的母亲在城里的大医院当大夫。可是呢,到了我们乡下之后,白傻子的父亲就只能在我们大队的小学教书,教我们这帮屁事不懂的小孩伢子。白傻子的母亲也只能在我们大队当个赤脚医生,经常挎着个大药箱子,被人找去看病。

白傻子那时候也就是十多岁吧,正是贪玩的年龄。白傻子的父母除了上班之外,其余时间,几乎都是待在家里不出屋。连十多岁的白傻子也是。比如星期六下午和星期天一整天,人们都看不见他们一家人的影子。一个呢,是初来乍到,跟谁都不熟;一个呢,是对乡下的生活环境生活方式不習惯,又没有自留地可莳弄,连门前的园子也不会种,反正,不怎么出门,不怎么跟人来往。那么,这一家人待在家里干什么呢?大伙都这样想。白傻子家就住在小学校的旁边,离大队部也不远,这样白傻子的父母上班都不远。有时候,白傻子会趴在自家的门口朝小学的操场这面看上一会儿,看我们几个半大孩子在操场上玩球。我们见了,喊他过来,跟我们一块儿玩,一喊,白傻子反倒缩回去了。

冬天天亮得晚黑得早,早晨七八点钟才出太阳,下午三四点钟天就黑下来。乡下的晚饭也早早吃过了,接下来的漫漫长夜干什么呢,当然是开会。那时候会多。无论是学校的老师,还是生产队的社员,几乎天天晚上都要上单位开会念报纸。也就六七点钟吧,顶多七八点钟,会一散,百无聊赖的屯子人就躺下熄灯睡觉了。个个村屯漆黑一片。只有白傻子家的灯,天天亮到半夜。人就好奇。有人忍不住就问白傻子的父亲,白傻子的父亲支吾着说,没干什么。能干什么呀?辅导孩子学习呢。这话传到社员耳朵里,社员们就都笑白傻子的父亲,社员们叫白老师,说白老师天天都要教白傻子读书学习到半夜?社员们的意思,白傻子的父亲,跟白傻子一样,有点二。“二”嘛,就是“二百五”的“二”。那时候,刻苦读书学习似乎是不怎么被人看好的事。

白傻子确实比我们学习好。老师提问,只有白傻子回回都能答得上来,考试也回回都比我们考得好,尤其是作文,老师每次都把白傻子的作文当范文念给我们听。老师说白傻子有写作的天赋,长大一定能当个作家。白傻子的课本,一发到手,回家第一件事就是用牛皮纸再给新课本包上一层封皮,作业本也个个订上一幅黑本壳,无论是课本还是作业本,样样收拾得都是那么干净整齐。文具盒里的铅笔橡皮小刀格尺样样齐全。不像我们,文齐武不齐的。书没等学完,已经没了模样,不是缺边就是少页。白傻子长得白,又文静,穿着也干净体面。哪像我们这些农村淘气小子,穿得破衣烂褂,鞋不像鞋,袜不像袜,即使是穿上件新衣裳,也穿不出个好样来,一会儿工夫就造得像个灰土驴子似的。且满嘴脏话,刚才还和和气气地在一块儿玩得好好的,转眼间就会爹长妈短地骂起来。我们打仗骂人的时候,白傻子若是见了,则撒腿日日往家跑。白傻子害怕打仗。白傻子见人总是一副腼腆的样子。而且,大人问什么,白傻子就说什么,从不撒谎。一回,一个老师在小学的院子里叫住白傻子,白傻子规规矩矩地站在那老师的面前,双腿并拢,两臂垂直,手掌向内紧贴在大腿两侧的裤缝上,样子很紧张。那老师突然喊一声“立正”的口令,白傻子就把胸脯挺一挺,那老师又喊“稍息”,白傻子就把左腿微微弯一弯。那老师问东问西的,问什么白傻子都回答。那老师突然问道,在家里,是你爸厉害,还是你妈厉害?白傻子想了想,脸红了,不说。白傻子脸蛋白白的,一红就粉白粉白,连脖子都粉白。那老师就说,我看哪,是你爸厉害。白傻子摇摇头,我爸不厉害。我爸还给我妈洗脚呢。那老师忍不住乐了。那,你爸除了给你妈洗脚,在家里还干什么呀?白傻子想了想说,我爸还洗衣服,还做饭,晚上还抱柴火烧炕。那老师说你爸可真够勤快的呀。白傻子说我妈从打下放到这,总有病。那老师点头,眼睛盯着白傻子,白傻子挠着脑袋。半天,那老师问,你天天几点钟睡觉啊?白傻子说我天天写完作业就睡觉。那老师说,写完作业是几点钟啊?白傻子说写完作业是八点钟。我天天八点钟就睡觉。那老师脸上露出狡猾的微笑,那,你们家怎么天天灯都点到半夜?那老师心里是这么想的:这个白老师,还说是天天在辅导孩子学习呢。这一家子是从城里下放来的,跟咱屯子人不一样,白傻子的父亲和母亲,不会是,两口子办那事也开着灯办吧。但那老师想归想,终究没有说出来。可他的脸上已经表现出来。脸上是不怀好意的笑。白傻子说,我爸天天看书。你爸天天看书?你爸天天看什么书?白傻子摇头说不知道。不过,白傻子说我爸看的书,纸都焦黄。

有一天夜里,外面突然闯进来几个年轻人,自称是公社巡逻队抓坏人的,他们咣咣踹开白傻子家的房门,把白傻子父亲正看的书夺过去翻,把铺在柜盖上的几张黑糊糊的纸也拿起来,翻过来掉过去地看,问这是啥玩意儿?白傻子的父亲结结巴巴地,说是拓、拓片。拓片?那几个人皱着眉头,不知道什么是拓片。拓片是干啥用的?白傻子的父亲解释了好半天,说拓片就是用纸把古代碑刻上的字拓下来。古代?古代是啥时候?白傻子的父亲说是辽。那几个人互相看了看,都摇头,说啥鸡巴辽不辽的,没听说过。胡乱卷巴卷巴,连书带纸一并收走了。临走留下话,说我们带回去研究研究。“带回去研究研究”这句话是样板戏《红灯记》里的反面人物鬼子鸠山的一句经典台词,另几个人听了这句话,都忍不住乐了。可能是觉得这句话用在这,真是太恰当不过了。白傻子一家人谁都没有乐。白傻子的父亲急得没办法,说你们、你们怎么不讲个道理啊?拦在门口,却被人拿手一扒拉,就扒拉到一边去,又想伸手夺,又怕撕扯坏了那几页拓片。白傻子的母亲呢,张着胳膊,当中护着丈夫,怕丈夫挨打。睡得稀里糊涂的白傻子被惊醒了,一双惊恐的眼睛望着他们,一泡热尿尿在了被窝里。

白傻子的父亲无力地靠在门框上,任凭屋外的寒风吹着他那凌乱的头发。第二天,似乎是一夜之间,白傻子父亲的头发就白了大半。

白傻子的父亲具体是哪一年死的记不清了。应该就是东西被拿走之后的不久。死得挺突然,是脑出血。白傻子的父亲本来就有高血压病。再后来,白傻子跟我们一样,也参加了公元1977年的高考。只不过,我们很多人都是当年就考上了,或者是第二年也就考上了,像我,就是第二年考上的一所中等师范学校,乐颠颠地背着行李上一个县城上学去,那是我有生以来头一回上一个县级城市。当然,那时候像我们那样的乡下中学,能考上个中专中师之类的学校已属凤毛麟角,在我们屯子更是破天荒的,社员们见了我的父母直夸我,说从小就看出我长大能有出息。但是白傻子却一连考了好几年。头发都考白了,像个白头翁。不是白傻子学习没我们好,是白傻子的志愿比我们高,白傻子想考大专和本科。头一年,白傻子跟我们一样,考上了一所农校(老师给报的志愿),毕业可以分配到公社当干部,可以到下面的生产队包队,蹲点,顿顿好吃好喝的。但白傻子没有去念。第二年考上了哈尔滨铁道学校(还是老师给报的志愿),老师同学都替他高兴,说这回可妥啦,白傻子天天可以坐火车不花钱。可白傻子又没有去上。到第三年,老师们谁也不给他报志愿了。白傻子呢,这类的中师中专学校干脆就不报了,志愿上只填大专以上的学校。老师们都叹气,也有的撇着嘴说,只要功夫深,铁杵磨成针哪。这话白傻子也能听出来是啥意思。天遂人愿,第三年白傻子总算考上了地区师专,政治专业,毕业到中学当政治老师。白傻子又犹豫了。白傻子不想学政治,不想当政治老师。白傻子想学历史。老师们就笑,说历史还不如政治呢。学政治,将来还有当官的机会。学历史,当老师连学生都不重视你。白傻子补习的时候,他母亲的心脏病和糖尿病已经很严重了,家里的生活十分艰难,老师和同学劝白傻子不能再补了,能考个专科学校不是挺好吗,早早上学,早早参加工作,也能早早挣钱给母亲治病。白傻子沉默不语。老师气得埋怨白傻子,说你怎么就一个心眼?怎么不为你的母亲着想着想?白傻子回家跟母亲商量的结果是,母亲很坚定地支持白傻子的志愿。

在白傻子补习的时候,学校也了解白傻子的家庭情况,对他十分同情,给予了应有的照顾,学校不收白傻子的补习费,不收白傻子的住宿费,不收白傻子的取暖费,甚至不收白傻子的材料费。凡是冲学生收费的项目都给白傻子免掉了。这在这个乡镇中学的历史上是没有先例的。白傻子自己则更是节俭,吃饭常常是只打饭不打菜。白傻子也怕被同学笑话,所以顿顿白傻子都是等到最后才拿着饭盒上食堂。打完饭也不在食堂吃,端回寝室,就咸菜吃。咸菜呢,就是整个的芥菜疙瘩,腌得有些暗红色。人家讲究一点的,是把芥菜疙瘩切成细丝,或者剁成碎末,然后拿肉炒了,吃起来比一般的菜都好吃。但白傻子不是。白傻子就那么抓着整个的一个芥菜疙瘩,吃一口饭,咬一口芥菜疙瘩。吃一口饭,咬一口芥菜疙瘩。而且,吃得很快,大口大口地,几乎是三下五除二,就吃完了。学校的伙食本来也不好,几乎顿顿是硬邦邦的高粱米饭,稀溜溜的玉米粥,一星期能吃上一顿暄腾腾的白面馒头或者是滑溜溜的挂面就算是改善伙食了。菜呢,白菜熬土豆,大头菜熬土豆,萝卜熬土豆,清汤寡水的。不但白傻子吃不饱,许多学生都是半饥半饱。即使吃饱了也不抗饿,油水小。住宿的男同学,胆子大点儿的,夜晚撬开食堂的窗户,钻进去偷白天剩下的馒头,然后拿回寝室,躺在被窝里吃。白傻子不敢。秋天,白傻子夜里帮学校看菜地,菜地就在校园内,在东面靠近校墙的地方,所以白傻子不是很害怕。身上穿件他父亲留下的破大衣,抱着膀子,在菜地的边上来来回回地走,一直到天亮。有老师暗下告诉他,说看菜地看到半夜就行,就可以回寝室睡觉了。白傻子愣怔了半天。白傻子夜里看菜又饥又冷的时候,就上学校的马棚去暖和一下。马棚的角落里有口拌马料的缸,缸里放着喂马的豆饼,白傻子先是闻到了豆饼的香味,而后才发现豆饼的。豆饼的香味实在太好闻了,白傻子把鼻子贴在豆饼上闻了又闻,最后忍不住偷偷掰下一块,紧紧攥在手里,然后飞快地离开马棚,一边在菜地里溜达,一边一口一口地吃着豆饼。

冬天,学生寝室格外冷。每个寝室的地当间都安个铁炉子,烧煤。学校雇个烧炉子的老头。上半夜还可以,炉子烧得挺旺,到十点钟学生就寝熄灯之后,炉子也熄灭了。不熄灭不行,怕学生们煤烟中毒。炉子一灭,屋内一会儿就凉了,后半夜冷得很。寝室的走廊上放着供学生们起夜用的尿桶,里面满满一下子黄尿,因为没人及时倒掉,已经冻成了冰坨子,冰坨子中间部分膨胀起来。男生起夜,谁都不愿上外面去,还往那个已经冻成了冰坨子的尿桶里撒尿,其实就跟往走廊的地上撒没什么两样。结果在那个尿桶的周围,冻了厚厚一层尿冰,连那个尿桶一块儿牢牢地冻在了地上。人走在尿冰上,脚下稍不留意,就会滑倒,啃一嘴尿冰是轻的。学校屡禁不止。管寝室的老师曾经当场抓住过撒尿的学生,罚他们把尿冰刨净,但没过几天,便又冻上一层。白傻子夜里睡觉不脱棉衣服,就那么囫囵着睡,不打捆。据说六个冬天(高中二年,加上补习四年),白傻子都是这样度过的。六个冬天,白傻子都没有脱过棉袄棉裤睡觉。这样睡,虽然不舒服,可也不那么冷。起夜撒尿也方便。白傻子从来没在走廊里撒过尿。一回也没有。据白傻子的同学讲,那六年,白傻子都是这样:晚上回来,往床上一躺就睡。早晨,天还没亮,摸黑爬起来就走。

白傻子一连补了四年,终于考上了地区师专,果真选择了历史专业。那个公社中学的老师们,后来往往举白傻子补习的事例来激励学生们学习。直至多年以后,提起白傻子,在那个学校念过书的人都知道。

白傻子的大学生活是怎么度过的我们知道得不是很详细,有些事是后来听说的。上了大学的白傻子,生活上依然是那么的清苦,此时他的母亲回到了城里,但是糖尿病已经到了晚期,出现了并发症,眼睛近乎失明,腿脚溃烂,经常性腹泻,剧烈地咳嗽,然后是大口地吐痰。什么都不能做,由白傻子的亲戚们伺候。白傻子的生活费基本上是靠国家给的每个月二十一元钱的助学金来维持,有时还能从嘴上节省下一点,买书买本,买牙刷牙膏,买手套袜子,买简单的生活和学习用品。周六周日同学们三三两两地逛街,里面从来看不到白傻子的身影。其实,何止是周六周日,平常也有的同学经常逃课,仨一伙俩一串地上街闲逛,下馆子,喝小酒。大多数学生考上大学之后就优哉游哉,就好像,革命已经成功,应该享受享受了。上电影院看电影,白傻子更是从来不去,白傻子连一张两毛钱的电影票也舍不得花。即使别人给他一张电影票,白傻子也不去。一是怕耽误时间,二是不想欠别人的人情。整个三年的大学期间,白傻子一场电影也没看过。除了上课之外,白傻子去得最多的地方就是学校的图书馆,放假的日子里几乎整天呆在图书馆里。图书馆靠近角落的一个座位,老师同学都知道是白傻子坐的,天天白傻子是第一个走进图书馆,也是最晚一个离开。来去没有一句话,默默地。默默地来,默默地走。逢人只有微微一笑,站下,等你过去,他才走。对老师是,对同学也是这样。大家都喜欢白傻子,对他格外好。家庭条件好点的同学,放假回来,都不忘特意给白傻子带点好吃的。女同学礼拜天喜欢洗洗涮涮,洗衣服洗床单褥单的时候,都主动给白傻子也捎带着洗了。白傻子挓挲着两只手,非要帮她们拎水。白傻子从井上拎一桶水回来,很费劲,呼哧呼哧的,两条腿像面条一样软乎。女同学都笑他,说白傻子是个白面书生,手无缚鸡之力。对一头汗水的白傻子说,还是快去看你的书去吧。把白傻子攆进教室。然后喊别的男同学来拎水。一喊,呼啦冲上来好几个男生,争着抢着拎水,巴不得有给女生献殷勤的机会。他们很羡慕白傻子,说别看白傻子那样,有女人缘。家在学校附近的老师,偶尔会把白傻子领回家里,包饺子,烙饼,白傻子就不知道怎么感谢才好。国庆节放假,别的同学都回家了,白傻子不回家。没钱回家。就帮老师们往家捣腾秋菜,土豆,白菜,大萝卜,帮完了这家帮那家,院里院外,楼上楼下,累得满头大汗。

临近毕业,同学们都开始忙着找门路,千方百计想留在城里。白傻子也仗着胆子轻轻敲开学校一位主管教务的领导的门,那领导让他在门外站了半天才喊进来,白傻子进门就呆立在门旁,好像是不知道自己是干什么来的。好在那领导平常就听说过白傻子,对他的印象还不赖。白傻子吭吭哧哧说出了自己的想法,白傻子想留校。别人留校都是想教课,当老师,白傻子说他想留在图书馆。白傻子说出这话的时候,汗水已经从额上滚落下来。那位领导看着满脸红涨的白傻子,笑了笑,摇摇头。

但第二天,那位领导又告诉白傻子,说我看了你的成绩,没想到这么优秀。领导接下来问了一些白傻子的家庭生活方面的情况,对白傻子父亲的遭遇,对白傻子母亲的病情,都表示了无限的同情,之后说,留在图书馆嘛,还是可以的,不过得有个条件。白傻子顿时高兴得手足无措,热泪盈眶的,两只手突然抓住领导的手,想要好好握一握,领导吓一跳,慌忙往后退,甩开白傻子的手。白傻子搓着手,连连鞠躬,连连鞠躬,说谢谢,谢谢。啥条件?啥条件他都答应。只要让他留校,留在图书馆。领导说,你这孩子。其实也不算啥条件,对你来说完全是件好事嘛。领导看着诚惶诚恐的白傻子,意味深长地笑。原来领导要给白傻子介绍个对象。

那所学校的图书馆是文革前建起来的,有两万多册藏书。白傻子来之前是个快要退休的老太太当管理员,糊里糊涂的,借出去的书不少借丢了。白傻子作为图书管理员,每天从早到晚都工作在图书馆里。他上任之后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所有的图书都认真清理了一遍,把每一本书上的灰尘都用很柔软的干抹布轻轻擦拭掉。然后再分门别类地重新排放好。这样,什么书在什么位置,白傻子就心中有数了。谁借什么书,白傻子能很熟练地到那儿就取来。当然白傻子并不是真的为了当个图书馆的管理员而申请留校的。作为图书馆的管理员,白傻子的工作很清闲,每天就是负责师生们的借阅。再就是图书馆的防尘,防火,防潮。所以,白傻子每天上班之后,首先是打扫卫生,像个会过日子的小媳妇,先是拿着个鸡毛掸子掸啊掸,掸落书上的灰尘,再拿着个抹布擦啊擦,桌椅,书架,门窗,到处擦得窗明几净。自从白傻子上了图书馆之后,图书馆的面貌真是焕然一新了。干完了这些应该干的工作,白傻子就会静静地坐下来,慢慢地读书。也许,图书馆的书籍才是让白傻子留校的真正原因。白傻子手里捧着的书籍大多是那些纸张发黄的旧书。白傻子不但认真看,白傻子还认真写,还认真记。别人不知道白傻子在写什么记什么。白傻子不让人看他的读书笔记。有人走近了,白傻子就会将他的笔记本合上。白傻子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翻啊翻,看啊看,记啊记。谁也不知道白傻子究竟看了多少本书,记了多少本笔记。白傻子比那些整天捧着书本想考研究生的学生还用功。学校的师生们心里都笑话白傻子,不就是当个图书管理员吗,还又写又记的,干吗呢,不会是真想考个图书馆方面的研究生吧?

可是呢,白傻子常年待在图书馆里,好像是,把自己的家,把家中的媳妇都给忘在了一边。白傻子的媳妇呢,比白傻子大,大不少,至少有六、七岁吧。在没跟白傻子前,就已经为那个领导堕了几次胎。好像是,全世界只有白傻子不知道这回事。婚后,白傻子基本不着家。在图书馆待的时间比在家待的时间还要多。家里的常客就是那位白傻子的婚姻介绍人。领导上白傻子家,比回自己家还温暖。领导一来,白傻子媳妇就开始脚不沾地地忙活起来,杀鸡、炖鱼,温酒。白傻子媳妇当然知道领导最喜欢吃啥喝啥。老师们上图书馆来查阅资料,见了白傻子,嘻嘻哈哈地,逗白傻子,说你们家今天包驴肉馅饺子,回去晚了可没有你的份儿啦!

白傻子不但要读万卷书,还要行万里路呢。白傻子每年都要请假出去一回两回,一走就是十天半月的。白傻子去的地方并不是什么名山大川,白傻子说出的地方,很多人都不知道是哪:阜新,康平,松原,巴林左旗,宣化,阿城,西团山,张家窑,历家窝堡,方家屯,墩台山……心想白傻子去那些地方干什么呢?回来大包小包的,带回一些破破烂烂的东西:布纹瓦、兽面瓦当、莲花瓣纹瓦当、油釉陶碗……再就是一卷子一卷子的纸张,是从什么碑刻上拓下来的。白傻子在往外掏那些破瓷烂瓦的时候,轻手轻脚,小心翼翼,而且手上还破天荒地戴上一副白手套。已经积攒了一大堆。然后就没日没夜地鼓捣那些东西。白傻子的父亲平反之后,找回来一笔补偿的工资。白傻子结婚后没有房子,一直租房子住,现在父亲的这笔补偿款正好可以用来买两间房子。当白傻子的媳妇这样跟白傻子商量的时候,白傻子没有同意。白傻子这是有史以来头一次没有听媳妇的话。白傻子说这钱是国家给他父亲的,现在父亲不在了,但钱依然是父亲的。他要用这钱为父亲做点事。白傻子揣上那笔钱的一部分走了。这一次,白傻子出去的时间更长,大约有几个月。人们觉得,白傻子的精神病是不是比以前更严重了。回来,依旧是背了更多的大包小包。人造得,怎么说呢,灰头土脸,胡子拉碴,比大街上捡破烂儿的都不如。

几年后的一天,白傻子父亲原来的那所大学,给白傻子的学校打了个电话,挺突然的。接电话的人开始以为听错了,说我们这没有一个姓白的老师呀。你们是不是搞错了?说了半天,才弄清楚人家找的是白傻子。接电话的人马上纠正说,他不是老师。他是图书馆的管理员。人们这才知道,白傻子的父亲,原来是搞辽金史教研的专家。下放的时候,白傻子的父亲正在搞契丹女真风俗文化方面的研究,本来已经搜集积累了大量的材料,包括许多碑刻及陶瓷的拓片,后来被搜走毁坏了不少。白傻子父亲的研究因此中断了。近年来,学校陆续收到了署名白傻子父親的几篇研究论文,发表在学校的校刊上,引起了史学界的关注,也引起了学校的重视。问题是,学校早在白傻子父亲落实政策的时候就得知,白傻子的父亲已经去世多年了,怎么还会有文章发表呢,难道是他去世前写下的吗?学校并不知道这些论文是白傻子以父亲的名义发表的,论文末尾也没有留下作者的联系地址。学校向当年白傻子父亲下放的地方组织了解情况,结果,从地方组织那里,他们得知了白傻子父亲有个儿子,现在某大学工作。白傻子一家曾经呆过的大队负责人,用十分肯定的口吻,负责任地在电话里提醒说,那个白傻子,好像是从小脑瓜就有点问题,会写文章?

白傻子关于辽金史方面的论著没多久即由父亲原来所在的那所大学出版了。白傻子捧着带有墨香的书籍静静地坐在父母的遗像前,默默地坐上很久。

白傻子离婚了。传说,白傻子不解风情,离婚时还是童子之身。

责任编辑:段玉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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