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善胜恶》与《猫城记》的互文关系

2016-03-16 03:54
关键词:互文性老舍

刘 涛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以善胜恶》与《猫城记》的互文关系

刘涛

(河南大学 文学院,河南 开封 475001)

摘要:论文深入探究了老舍的讲演《以善胜恶》与长篇小说《猫城记》之间的互文关系,认为两个文本间可相互“照亮”,即互为背景与互为阐释。由《以善胜恶》可进一步了解《猫城记》与老舍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内在关联。

关键词:老舍;《以善胜恶》;《猫城记》;互文性

老舍与基督教之间的关系,以及其基督教信仰与其作品的关系,一直是老舍研究的热点。从基督教角度切入老舍研究时,小说《猫城记》是一个绕不开的话题。许多学者就《猫城记》与老舍的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关系,已作了大量较为深入透辟的研究工作。这些研究多集中于《猫城记》中“毁灭的手指”一意象与《圣经》的关系,以及《猫城记》中叙事者“我”游历猫国与《神曲》中“但丁”游历地狱的关系两点,认为由此两点,可证明《猫城记》的创作,与老舍的基督教信仰之间确实存在着紧密的关联。笔者无疑认同以上观点,但同时认为这些看法所显示的《猫城记》与老舍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关联,还只是局部性的或浅层次的。《猫城记》与老舍基督教信仰之间的关联,比我们通常所认为的要更为紧密和内在,甚至可以说,老舍以寓言体写成的《猫城记》,其中对中国现代社会“人心不良”的激烈批判,对“大家夫斯基”的讽刺与否定,所开出拯救中国的“人格教育”的药方,皆与其基督教信仰和思想立场有关。笔者认为,要进一步把握《猫城记》更为深层的思想义旨,还应把《猫城记》与老舍同时期所做的讲演《以善胜恶》进行比照对勘。老舍在山东齐鲁大学任教时曾做过一次有关基督教的讲演,讲演题目为“以善胜恶”,讲演内容被整理后发表于基督教教会刊物《河南中华圣公会会刊》第5卷第5期(1932年)“讲坛”栏。笔者在《老舍的基督教信仰、救世观及其他》*刘涛:《老舍的基督教信仰、救世观及其他——从新近发现的三篇老舍佚文谈起》,《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0年2期。一文中对该文的发现与意义有过简略说明,这里不再重复。由讲演的题记可知,《以善胜恶》讲演作于1932年9月18日,此时老舍正在进行《猫城记》的写作。两文不但在语言且在思想观念上存在交相映照彼此互渗的互文关系,可看做是老舍同一思想观念所作的不同形式的表达。由《以善胜恶》一文与《猫城记》的互文关系,可进一步实证该小说与作者基督教信仰间的深层关联。

两文的互文关系首先体现在语言的显在层面。《猫城记》第21章以反讽语调评论外国的“大家夫司基”:

我起来的很早,为是捉住小蝎。

“告诉我,什么是大家夫司基?”我好象中了迷。

“那便是人人为人人活着的一种政治主义。”小蝎吃着迷叶说。“在这种政治主义之下,人人工作,人人快活,人人安全,社会是个大机器,人人是这个大机器的一个工作者,快乐的安全的工作着的小钉子或小齿轮。的确不坏!”*老舍:《猫城记》,见《老舍文集》第7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4年,第423页。(以下所引《老舍文集》第7卷皆依据此版本,不再另注。)

我容小蝎休息了一会儿:“还没说大家夫司基呢?”

“哄越多人民越穷,因为大家只管哄,而没管经济的问题。末后,来了大家夫司基——是由人民做起,是由经济的问题上做起。”*老舍:《猫城记》,见《老舍文集》第7卷,第426页。

《以善胜恶》对俄国的批评与以上引文有很相似的地方:

现在世界的潮流又怎样呢?如果我们睁眼一看,恐怕就要灰心了。因为世界到处黑暗,人所欲解决的,不是别的,只有经济问题。人的目光都向俄国看。不是因为俄国好,乃是因为在大家对于经济问题都束手的时候,而俄国却呐喊着有办法,至于俄国的办法如何,是另一个问题。不过由此,可以看出人皆研究经济问题。宗教则置之度外,以为无甚关系。俄国的建设,是理想的,浪漫的,他们想,人人有饭吃,结果呢,人没有了自由,没有了艺术,没有了情感。因为他们人与人的关系是机械式的活着,机械式的快乐,以致都是人人为人人活着。那还有自由?天天照例吃饭,那还有艺术?精神全寄托在物质上,无父母子女的关系,无刺激情感之事,那还有情感?像这样,是可羡慕的么?是完全人生么?纵然是快乐,那也是“醉生梦死”的快乐,而一般青年却注意于此,岂不是糊涂?

人类是向前走的,如若想过上述的那种生活,非以机器造人不行。不然,人不能成为机器,不能永久的过“你是钉我是锤”的生活。……

仔细比较以上所引的《猫城记》与《以善胜恶》的内容,可发现它们在字句与含义上存在非常明显的一致与呼应之处,特别是体现核心义旨的“人人为人人活着”一语,则是一字不差、完全相同的。“人人为人人活着”的提法出自列宁的一篇文章:“我们将努力消灭‘人人为自己,上帝为大家’这个可诅咒的准则,克服那种认为劳动只是一种差事,凡是劳动都理应按一定标准付给报酬的习惯看法。我们要努力把‘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和‘各尽所能,按需分配’的准则渗透到群众的意识中去,渗透到他们的习惯中去.渗透到他们的生活常规中去,要逐步地却又坚持不懈地推行共产主义纪律和共产主义劳动。”*[苏]列宁:《从莫斯科—喀山铁路的第一次星期六义务劳动到五一节全俄星期六义务劳动》,《列宁全集》第3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6年,第100页。“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为一句“成语”,最早出自法国作家大仲马的《三个火枪手》:“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法]大仲马:《三个火枪手》,李玉民译,北京:中国对外翻译出版公司,2012年,第87页。列宁用这句成语的目的是为了阐明共产主义精神和道德的基本原则,即在共产主义阶段,每人都无私为他,与资本主义的“人人为己”完全相反,这样就能达到“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的共产主义境界。列宁提出“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的共产主义道德原则是在1920年,老舍对于列宁这句话应该非常熟悉,他在《猫城记》中虚拟的“大家夫斯基”并不是随意杜撰,而是有出处有典故的,其出处就是列宁的“大家为一人,一人为大家”的提法,并以此指代“共产主义”。

与对“人人为人人活着”的大家夫司基的批判相连带的是对“人异化成为社会大机器上的一个部件”的批判。《猫城记》与《以善胜恶》对于这个义旨的表达也有着语言上惊人的相似性。《猫城记》为:“社会是个大机器,人人是这个大机器的一个工作者,快乐的安全的工作着的小钉子或小齿轮。”《以善胜恶》为:“人与人的关系是机械式的活着,机械式的快乐”,“如若想过上述的那种生活,非以机器造人不行。不然,人不能成为机器,不能永久的过‘你是钉我是锤’的生活。”两者都把社会比拟为“大机器”,而个体则是这个大机器上的一个附属部件,《猫城记》称之为“小钉子”或“小齿轮”,《以善胜恶》则称之为“钉”和“锤”,语句虽小有不同,但意思是相同的,都是指个人成为社会大机器上的一个零件。“机器”以及“小钉子”或“小齿轮”的提法都很容易让人联想到列宁的《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一文,因为列宁在这篇很有名的文章中提到“文学事业应该成为总的无产阶级事业的一部分,一个统一的、伟大的由整个工人阶级底全体觉悟的先锋队使之运动的,社会民主主义的机器底‘齿轮和螺丝钉’。文学事业应该成为有组织的、有计划的、统一的、社会民主党的党底工作底组成部分。”*列宁:《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见《秦邦宪(博古)文集》,北京:中共党史出版社,2007年,第515页。可以做一大胆推测,老舍可能通过某种途径读过列宁这篇文章,因为列宁这篇文章写于1905年,最早于1926年“一声”曾把它翻译为中文刊载于中国社会主义青年团的机关刊物《中国青年》第6卷第144(1926年12月),1930年成文英(冯雪峰)又一次把该文翻译刊登于《拓荒者》第1卷第2期(1930年2月10日),名为《论新兴的文学》。*关于《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在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传播情况,可参看苏畅:《俄苏文学翻译与中国现代文学的生成》,北京:社科文献出版社,2013年,第170-173页。《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被介绍到中国后,在文学界引发了争论,产生过较大反响,成为左翼文学以及后来延安文学整风的重要思想资源和理论依据,老舍不可能不知道这篇文章。即使老舍没有读过列宁这篇文章,列宁把文学事业比拟作社会民主主义大机器上的‘齿轮和螺丝钉’的说法则影响甚广,老舍的“大机器”以及“小钉子”或“小齿轮”的提法,应该与列宁《论党的组织与党的文学》一文是有关系的。*范亦毫:“‘机器’与‘齿轮和螺丝钉’则是他在《党的组织和党的文学》中用的比喻。我们不知道老舍是在什么时候和什么地方看到这些话的,但既然他用‘夫司基’来暗喻,认定它来自苏联应该不会错。”(范亦毫:《猫城断想》,《随笔》2012年第6期。)再退一步说,老舍所说的“大机器”以及“小钉子”或“小齿轮”就是不出自列宁文章,这也不影响老舍的批判矛头是直接对准苏俄,对准苏俄当时正在轰轰烈烈进行的共产主义运动。

《猫城记》与《以善胜恶》更为深层的互文关系则体现在两者对于中国社会的呈现、观感以及对于中国社会之所以如此的解释的互为呼应上。首先,两个文本对中国社会的呈现与观感非常相似。当然,由于文本性质不同,其呈现方式是不一样的。《以善胜恶》是宏观的概括性呈现:

我们人须认清自己的时代,认清的方法有二:第一,明了自己所接触的环境;第二,观看与自己所接触的环境之外的社会。今日之社会为一恶劣的社会,这是谁都承认的。

……以过去一年而论,满州被人割去了;上海被人打平了;而内部的政治外交教育仍是丝毫未有进步……

老舍在《以善胜恶》中呈现的中国社会从总体上讲是一“恶劣的社会”,充满了“内忧”即国内政治外交教育等皆未有丝毫进步,和“外患”即满洲沦陷、上海被攻占。老舍发表讲演之日为1932年9月18日,这一天恰恰是“九·一八”事变一周年的日子,距离刚刚发生的“一·二八”事变还没多久,老舍选择这一天进行讲演,无疑是抱着纪念“九·一八”、“一·二八”事变,提醒国人勿忘国耻的目的,充满强烈的对民族国家的忧患意识,因此,他对于中国内忧外患危机图景的呈现就不是偶然的。当然,由于是讲演,时间有限,他不可能详尽呈现中国内忧外患的社会图景,而只能大略地点出中国社会处于生死存亡之秋的大格局。

《猫城记》由于是长篇小说,老舍可以很从容地展开他对中国社会的观察,这也是老舍创作这篇小说的动机之所在。为了方便展开对中国社会的观察与呈现,老舍在小说叙事方式上作了一些巧妙的安排,例如,叙事视角上采用第一人称叙事,叙事结构方面采用《镜花缘》式的外来者闯入并游历的结构,*诚如老舍自己所说:“《猫城记》是但丁的游‘地狱’”。见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8年,第189页。把故事发生的场景由中国置换为虚拟的火星上的猫国,这些安排都是为了便于展开对中国社会的观察并呈现这种观察,同时在观察时发表议论。由于老舍要观察中国社会的动机和情绪过于急切,因此,文本中有时会直接出现“观察”一词,如第13章在“我”与小蝎的对话中,小蝎说:“也许;我把这个观察的工作留给你。你是远方来的人,或者看得比我更清楚到家一些。”*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372页。又如第14章,小蝎对“我”说:“开始作观察的工作吗?”*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376页。由于在叙事方式上作了这些安排,小说文本对于“猫国”即中国社会的呈现无疑就显得更为具体详尽且痛快淋漓。内忧方面,《以善胜恶》略略点出的“政治外交教育”几方面在小说中都有了非常详尽的艺术呈现。具体到小说章节,小说前5章是“我”进入猫国的铺垫,从第6章开始了“我”对于猫国的观察。从此章一直到第27章都是对猫国文明包括政治经济军事外交教育文化社会等各方面恶劣状况的全方位多角度的展示,展示的结果可归结为小说中的两句话:“这个文明快要灭绝!”*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358页。“浊秽,疾病,乱七八糟,糊涂,黑暗,是这个文明的特征;纵然构成这个文明的分子也有带光的,但是那一些光明决抵抗不住这个黑暗的势力。”*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388页。小说最后的结局就是猫国被矮人国消灭,猫人彻底绝种。外忧方面,《以善胜恶》指出“过去一年满洲被割去、上海被打平”的可怕事实,《猫城记》则写了“矮人国”对于猫国的侵略,最后猫人几乎被矮人全部杀死,剩下的两个猫人在最后关头还不知合作,互相咬死对方,这样猫人国不但亡了国且灭了种。“矮人国”指的就是日本。《以善胜恶》只是指出中国受日本侵略越来越严重的客观事实,《猫城记》则极而言之,写出了作者对于中国有可能在日本进一步侵略之下亡国灭种的隐忧。在当时那种民族危机日益严重的时刻,老舍的担忧并非杞人忧天,而是有其道理的,是由他对中国社会现状的观察所得出的一个结论。

由此可见,《猫城记》对猫国内忧外患各方面情况的艺术呈现,可看做《以善胜恶》中“今日社会为一恶劣之社会”大判断的一个注脚,两个文本在这方面的互文关系是很明显的。

其次,在对中国社会恶劣原因的探究上,两个文本间也存在互文关系。《以善胜恶》对中国社会恶劣的原因进行了探究:

这是甚么缘故呢?就是因为自己不知道进步,不知道怎样进步;简言之,就是不知道自己现在所作的是恶啊!知恶而去作恶,尚可救药;现在的一般人已不知自己所作的是恶,试想这个人心坏到如何的程度了呢?

由以上所引可知,《以善胜恶》把中国社会恶劣的原因归结为“人心坏了”,作恶且不知自己所作为恶。《猫城记》则把猫国衰亡的原因归结为没有“人格与知识”,其中的“人格”与《以善胜恶》所说的“人心”所指大致相近。《猫城记》塑造的猫人除小蝎、大鹰外,大多是“没脑子没人格的人”*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38页。;猫国的政客们都是没有人心的:“至于那一群政客,外国打进来,而能高兴的玩妓女,对国事一字不提,更使我没法明白猫人的心到底是怎样长着的了。”*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36页。这句话更是“人心坏了”的另一说法;各种主义在外国都是好的,到了猫国全变成坏的,“无知与无人格使天粮变成迷叶!”*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39页。“国民失了人格,国便慢慢失了国格。”*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367页。“无知”的另一表达为“糊涂”:“这使我明白了一个猫国的衰亡的真因:有点聪明的想指导着人民去革命,而没有建设所必需的知识,于是因要解决政治经济问题而自己被问题给裹在旋风里;人民呢经过多少次革命,有了阶级意识而愚笨无知,只知道受了骗而一点办法没有。上下糊涂,一齐糊涂,这就是猫国的致命伤!”*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59-460页。处于以上语境中的“糊涂”在包含“无知识”的含义外,还包含有《以善胜恶》所说的“作恶且不知自己所作为恶”的意思。

最后,在“如何拯救中国社会”的救世观一点上,两个文本也存在密切的互文关系。《以善胜恶》认为要拯救中国恶劣的社会,“必得有善的信仰。……我们要想救世,不是以小力而可改造得来的。我们非抱大决心不行。以恶不能胜恶,以不问也不能胜恶;只有以善才能胜恶,以善为我们的信仰中心。”所谓“以善为我们的信仰中心”,在老舍是有明确所指的,那就是他信奉的基督教信仰,他这篇讲演后半部分对于俄国重物质而轻精神的“唯物质”取向的批判,就是为了引出基督教“重精神而轻物质”的“唯精神”取向,用他的话说就是皈依“唯心的追求上帝”的基督教信仰。为了论证他所提出的皈依基督教信仰的合理合法性,他还对“宗教麻醉人”与“宗教为迷信”两种观点作了有力批驳。

与《以善胜恶》提出“以善为信仰中心、皈依基督教信仰”的救世观相似,《猫城记》提出了“知识与人格”的救国方案:“怎样救国?知识与人格。”*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04页。“打算恢复猫国的尊荣,应以人格为主。”*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39页。这里所说的“人格”,当然指的是善的完美的健全人格,着眼于人的精神灵魂层面的改造,这与《以善胜恶》所提出的“扬精神而弃物质”的“唯心的追求上帝”的救世观,在取径上是相当一致的。大鹰是小说着力塑造的正面人物形象,他可看作是老舍对于“理想中国人”的一个期待和想象,这个人物所说的话无疑代表了老舍自己的观点:“我的良心比我,比太阳,比一切,都大!”*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39页。“良心是大于生命的。”*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41页。大鹰所谓的“大于一切的良心”已经非常接近于《以善胜恶》所说的基督教“善的信仰”。而且,比太阳比一切都大的“良心”其实已经暗示和指向了基督教的“上帝”。因为,在基督教信仰中,只有“上帝”才可称得上是比生命、比太阳、比一切都大的“唯一”。大鹰对“良心”的追求,其实就是对“上帝”的追求,他最后为了拯救猫国而慷慨赴死的举动,颇类似于耶稣的上十字架,正是对老舍以基督教信仰救世的生动说明。

由于《猫城记》与《以善胜恶》在语言与思想的诸多层面皆存在高度一致与契合之处,两个文本就构成相当密切的互文关系,在这种双向的互文背景下,文本与文本间可相互“照亮”,即互为背景与互为阐释。可以这么说,《以善胜恶》的出现“瞬间照亮”了《猫城记》,使我们有可能进入《猫城记》幽暗崎岖的思想路径内部;《猫城记》的存在,同时也“照亮”了《以善胜恶》,加深了我们对《以善胜恶》的理解。

《以善胜恶》的出现照亮了《猫城记》,使我们对于《猫城记》思想内涵的猜想与解读获得了坚实的实证材料。首先是对于《猫城记》“大家夫司基”的解读问题。由于文体关系,《猫城记》对于“大家夫司基”的批判比较委婉含蓄,没有直接点明施行“大家夫司基”的国家到底是谁,只是说火星上施行这种主义的国家“有的是,行过二百多年了”*老舍:《我怎样写〈离婚〉》,《老舍全集》第16卷,第423页。。以前关于《猫城记》的研究中,关于“大家夫司基”是否指的是苏联共产主义,老舍对于“大家夫司基”的态度,作者批判的是否是苏俄,等等,这些问题一直是有争论的。甚至有的论者出于善意为作者曲意回护,认为老舍对“大家夫司基”的态度并非批判而是赞同的。*徐文斗:《关于〈猫城记〉的几个问题》,《齐鲁学刊》1983年第6期。《以善胜恶》的出现解决了这个问题。由《以善胜恶》可知,老舍对于“大家夫司基”是抱着明确批判、彻底否定的态度的,其矛头明确指向20世纪二三十年代苏俄大规模的共产主义运动实验。《猫城记》中还只是说“别种由外国来的政治主义,在别国是对症下药的良策,到我们这里便变成自己找罪受”*老舍:《猫城记》,见《老舍文集》第7卷,第427页。。似乎“大家夫司基”本身没有问题,只是到中国才发生问题。《以善胜恶》对于俄国“唯经济”取向的否定则要彻底得多,认为俄国的共产主义运动只是着眼于物质而忽略了精神,“人人为人人活着”的共产主义纪律与道德原则则会使人异化为社会大机器上的一个附属物。老舍批判否定苏俄共产主义运动这个问题既已解决,接下来就会产生另一问题:老舍批判否定“大家夫司基”的内在理路问题,即:老舍为什么要否定苏俄共产主义运动?《猫城记》中老舍虽然对于“大家夫司基”持一种讽刺的否定态度,但只是说它不适应中国的社会现实,因为“人家革命是为施行一种新主张,新计划;我们革命只是为哄,因为根本没有知识”*老舍:《猫城记》,见《老舍文集》第7卷,第427页。;否定“大家夫司基”的理由只是因为中国人根本不理解这种主义,对于主义本身没有作学理上的价值评判。《以善胜恶》的出现,解决了老舍对于“大家夫司基”的价值评判问题。由《以善胜恶》可知,老舍对于“大家夫司基”之否定,不仅出于此种主义是否适合中国之考量,而且从根本上即认为这种主义不能作为救世的一条正确路线,他对共产主义之否定,正是出自其基督教的信仰立场。老舍认为中国之坏的根源在于“人心”,拯救中国最彻底最有效的途径莫过于从改良国人人心入手,而改良国人人心的利器又非宗教即基督教莫属;苏俄共产主义运动则只着眼于政治经济的物质层面,人心非但不能改良,且有被高度组织化的社会大机器所控制所奴役的危险。他之肯定基督教与批判否定苏俄共产主义运动的内在理路皆在于此。第三,《以善胜恶》使我们对于老舍所谓的“人格”一词有了更为具体明确的认识。《猫城记》重在揭发中国社会的各种“怪现状”,意在警示世人,知所悔改,至于拯救中国的道路在哪里,作者只是借人物之口说“怎样救国?知识与人格”*老舍:《猫城记》,见《老舍文集》第7卷,第404页。。“打算恢复猫国的尊荣,应以人格为主”*老舍:《猫城记》,见《老舍文集》第7卷,第439页。。至于“人格”的具体所指是什么,作者没有明言。与《猫城记》不同,《以善胜恶》不重在对中国社会之揭发,而重在宣讲自己的救世观。针对中国社会现状与苏俄的实践,老舍给出了皈依基督教信仰、以善为信仰中心的救世策略。因此,与《猫城记》存有互文关系的《以善胜恶》对于“人格”一词有了更详细的说明。由《以善胜恶》来说,老舍所谓的“人格”应该就是以善为信仰中心的人格,也即基督教信仰者的向善人格。《猫城记》中慷慨赴死的“大鹰”以及《大悲寺外》中“以善胜恶”的黄学监都是这种人格的形象化体现。

对《猫城记》的细读同样可以加深对《以善胜恶》的理解。《以善胜恶》是作者对于自己基督教信仰的直接宣示与表白,由此文看,老舍对于基督教的认识与崇信,更多出自其急切救世的家国情怀,出自拯救外在民族危亡之现实需要,而非出自个体内在自发的精神诉求。老舍为什么对基督教寄予如此厚望?是因为他认为中国内忧外患之危机不单单是政治经济教育之问题,危机之总根源在于人“作恶而不知其所作为恶”的人心问题,基督教正可以激发人向善的信仰,从而改良人心。《以善胜恶》对于当时中国社会现状只是以一句“人心坏了”来概括,显得过于简略,而《猫城记》则以大量的篇幅形象化呈现了中国社会“人心之坏”的各种表现。通过《猫城记》对于“猫国”国无国格、人无人格的详尽表现,我们不但可以了解老舍对于中国社会现状忧心如焚的绝望情绪,而且由此可进一步理解老舍在《以善胜恶》一文中所提出的以基督教信仰来救世的现实针对性。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Intertextuality betweenConqueringEvilwithVirtueandATaleoftheCatCity

LIU Tao

(CollegeofChineseLanguageandLiterature,HenanUniversity,Kaifeng475001,China)

Abstract:Through a probe into the intertextuality between Lao She’s speech Conquering Evil with Virtue and his novel A Tale of the Cat City, this paper opines that the two texts are complementary to each other, i.e. one can be utilized as the background and illustration for the other or vice versa. A further understanding of the inner link between A Tale of the Cat City and Lao She’s Christian faith can be obtained by way of Conquering Evil with Virtue.

Key words:Lao She; Conquering Evil with Virtue; A Tale of the Cat City; intertextuality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1-0001-06

作者简介:刘涛(1971—),男,汉族,河南邓州人,文学博士,河南大学文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20

基金项目:2015年度国家社科基金一般项目“民国报纸副刊与现代作家佚文发掘整理研究”(项目编号:15BZW15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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