跨界书写
——徐訏的诗化小说

2016-03-16 03:54余礼凤
关键词:意境意象色彩

余礼凤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课部,广东 深圳 518172)



跨界书写
——徐訏的诗化小说

余礼凤

(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 公共课部,广东 深圳 518172)

摘要:徐訏是一个自觉追求小说诗化的作家,以诗情画意入小说,营造小说的诗意氛围是徐訏小说的一大特色。徐訏在小说创作过程中,将诗歌文体的一些质素如意象、意境、色彩等元素巧妙地借鉴到小说创作中来,使小说获得诗歌的意绪、情趣和韵味,达到情韵弥漫,意境浑成的境界,造成小说形式和美学特征的变化。

关键词:徐訏;诗化小说;意象;意境;色彩

徐訏是一位小说家又是一位诗人。他6岁就开始写诗,诗歌也是他开始文学创作的起步。徐訏不仅写诗,还写了很多诗歌理论方面的文章,如《谈诗》《诗人的道德责任与政治立场》《禅境与诗境》《关于新诗》等,成年后徐訏又创作了不少小说,丰富的诗歌理论修养和小说、诗歌的双栖创作经验为徐訏在诗歌和小说之间实现跨界书写提供了可能。徐訏的小说创作总是能跨越诗歌和小说固有的界限,将诗歌文体的一些质素如意象、意境、色彩等元素巧妙地借鉴到小说创作中来,使小说获得了诗歌的意绪、情趣和韵味,达到情韵弥漫,意境浑成的境界,造成小说形式和美学特征的变化。

一、意象的营构

意象,是诗歌的重要构成要素,也是古代文论中的理论范畴之一。作为古代文学批评中的重要的文学术语,意象一词首次出现于东汉王充《论衡·乱龙篇》:“夫画布为熊麋之象,名布为侯,礼贵意象,示义取名也。”*黄晖:《论衡校释》(第三册),北京:中华书局,1990年,第704-705页。刘勰在《文心雕龙·神思》中首次将“意象”用于文学理论,“使玄解之宰,寻声律而定墨;独照之匠,窥意象而运斤——此盖驭文之首术,谋篇之大端。”*刘勰撰,范文澜注:《文心雕龙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78年,第493页。这里所说的“意象”是指作家构思时脑海中形成的包含着主观感情色彩的形象。此后,唐、宋诗歌、书法评论中,“意象”一词就成为分析评价作品艺术品位常用的术语。后人在此基础上又进一步发挥运用,“意象”这一概念也不断成熟、深化,成为我国古典文艺理论中内涵非常丰富的概念之一。

引意象入小说,通过对丰富多彩的意象世界进行裁剪、营构,表现创作意图,彰显小说诗情是徐訏小说的一大特色。在徐訏的小说里,一片月色、一朵小花、一盏小灯、一个别有意味的动作、一个瞬间闪现的念头……都可能被孕育成一个极富内蕴的意象。杨义先生在《中国叙事学》一书中将意象分为:“自然意象,社会意象,民俗意象,文化意象,神话意象。”*杨义:《中国叙事学》(图文版),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9年,第305页。以此比照,我们发现徐訏小说的意象世界可以分为三类:社会意象、自然意象和文化意象。

徐訏小说的社会意象是一类和现代社会生活息息相关的场所,如舞场、赌窟、教堂、咖啡馆、夜总会等。“舞场”、“咖啡馆”、“夜总会”是徐訏小说中人物经常光顾的地方,这里充满了尘世的喧嚣与纷乱,是现代文明的象征,是现代人表达现代情绪、彰显现代精神的地方。这些社会意象不似新感觉派笔下摇曳多姿、目迷五色、杂然纷呈的都市风景线,作者赋予了这些社会意象以新的意义,这里不是他们醉生梦死的地方,而是他们表达孤独、失落、虚无等现代情绪的地方,是他们探讨爱与人性、领悟生命与存在的意义的地方。在这里,他们完成了从赌窟到教堂的蜕变。赌场如战场,它既暗藏着风险,又充满了机遇;它既是都市的象征,也是人生的隐喻。《赌窟里的花魂》中的“花魂”从赌场生涯中领悟了生命的本质,赌场是她生命的开始也是她生命的结束。她说,“我开过,最娇艳的开过;我凋谢过,最悲凄的凋谢过;现在,我是一个无人注意的花魂。”花魂曾经是一个一掷千金、呼风唤雨、千金散去竟豪奢的贵妇,是赌窟将她拉进集赌博、吸毒于一体,精神爬满了蛆虫的万丈深渊,也是赌窟使花魂从万丈深渊中醒悟,重回正常的人生轨道。赌窟像极了“花魂”的一生,大开大合、大起大落、充满传奇。“赌窟”隐喻着“花魂”的人生只有在赌场中才能洗尽铅华,获得升华,实现由“救赎”到“自救”,由“渡人”到“自渡”的升华。《风萧萧》中白萍和“我”也经历了从赌窟到教堂的心灵历程。“赌窟”是真实的世俗人生的象征,是人生的竞技场,世俗凡人在这里尽情地豪赌挥霍过剩的精力;“教堂”是灵魂经由忏悔得到净化和提升的圣地,是灵魂的家园。“赌窟”、“教堂”的意象转化象征着由“此岸”的世俗世界到“彼岸”的神性世界的升华,从赌窟到教堂的心灵历程是超越世俗诱惑、实现生命救赎的过程,是洗去铅华靠近上帝的过程,也是人类存在的全部意义所在。古典诗歌讲究意象的交错跳跃形成一种诗美。徐訏小说对这些光怪陆离、交错跳跃的社会意象的精心营构与重塑,也给小说带来了诗歌才有的跳跃与灵动。

徐訏小说的自然意象是指大自然的一些自然景物,如月亮、花等。月亮,是古典诗词中出现频率最多的意象之一。从古至今,无数的文人墨客借月亮来抒发自己或得意、或失意、或欣喜、或惆怅的人生情怀,感叹命运的喜怒哀乐或人世间的悲欢离合。月亮以它朦胧轻盈的体态永载人类文学史册。徐訏的小说中,月亮是一个重要的意象,它见证了寒冷冬夜里的人鬼之恋(《鬼恋》)、茫茫大海上的人神之恋(《阿拉伯海的女神》)、张家后花园的盲女与丑男之恋(《盲恋》)、宁静小山村里的书生与现代少女之恋(《园内》)……可以说,徐訏小说中,有爱情的地方就会有月亮出现。这些月亮或寒冷、或温柔、或神秘、或轻盈、或俏皮,它们或悬在高高的空中,或寄居在某个人物的心里,随着主人公的心情变化而变化。它们见证了千古爱情,也为美好的爱情蒙上了诗意氛围。花也是徐訏小说中比较常见的一个意象。在张家的后花园、宁静的小村庄、郊游的路上、小姐或者夫人的房中、医院的病房里,我们都能看到各色各样的花。在《风萧萧》中,徐訏用茶花象征白萍,红玫瑰象征梅瀛子、白玫瑰象征海伦、月季象征史蒂芬太太,这些鲜花意象除了为小说人物点染着色外,也为小说带来了诗意氛围。

徐訏小说中还有一类意象,我们可以把它归之为文化意象。如Era、书、钢琴、灯等。之所以称它们为文化意象,是因为这些意象在情趣上要比其他意象更高雅,带有“文人在使用意象时所采取的隐喻手段和文化联想”*杨义:《中国叙事学》(图文版),第313页。。Era是一种来自埃及的名贵香烟,“在中国从未听见过”,“比平常我们吸到的埃及烟要单醉而迷人”,这个舶来品在《鬼恋》中是一个非常重要的意象。开篇,主人公因为买Era而结识女鬼。随后,在送女鬼回去的路上两人一边抽Era,一边聊天。当“我”极力想证实鬼的真实身份时,Era成了“鬼”留给“我”的最深的意象,“她爱穿黑色的衣服可是?爱吸一种叫Era的香烟可是?”当“我”欲揭穿“鬼”的真实身份时,Era成了“鬼”掩示自己身份的道具:“人,抽支烟,平静点吧。不要太脆弱……。”当一切都真相大白时,“鬼”送“我”两匣Era,独自远行。留下“我”独自抽着“鬼”送的Era,陷入无限的回忆中。人“鬼”之间,因Era相识,因Era结束。Era意象就像一条线索一样,贯穿小说始终,推动着情节的发展。Era不是传统小说中的一个简单的物象描写,它是具有象征性和暗示性特征的意象,是主体情感与客观物象的单向的渗透、浸没,以致客观物象“变相”、“简化”而形成的一种艺术符号,这一艺术符号负载着主体的情感,是女“鬼”的化身。从某种程度上来说Era就是女“鬼”,女“鬼”就是Era,女“鬼”之爱抽Era其实爱的是Era或明或灭,若即若离的生命存在形式,这正是女“鬼”或人或“鬼”,游离于出世与入世之间的生命写照。Era短暂的燃烧后化为灰烬,也象征着大革命失败后,女鬼由狂热走向苦闷与彷徨,最终湮灭于尘世的硝烟中。这一象征性意象在文本中产生的空白与张力,足以唤起读者的想象与联想,对于强化人物的内在特征、突出作品的主题、营造作品的诗意氛围都有重要意义。

灯是徐訏小说中一个很重要的文化意象,同其他人相比,徐訏更喜欢灯。闪烁的烛火、乍亮的灯泡、幽暗房间角落微弱的灯蕊、浓雾荒野中摇曳的油灯都在徐訏小说中被涂上了浓墨重彩。徐訏之所以喜欢灯,是看重灯能给人带来光明的一面。小说《风萧萧》中“灯”这一意象就出现了16次之多,足以构成韦勒克所说的“一个意象反复出现就构成了象征”*[美]勒内·韦勒克、奥斯汀·沃伦:《文学理论》,北京:三联书店,1984年,第 204页。。它象征着作者的美好理想,这一意象的反复出现,无疑强化了作者抗战必将胜利,光明必将到来的坚定信念及对美好理想的不懈追求,这正暗合了小说的主题。在徐訏的另一篇小说《灯》中,灯这一意象也经常出现。每当“我”因无法忍受种种残酷的刑罚而想要说出罗形累的下落时,就在“灯”的强烈光线中晕倒了。“灯光”不仅仅是一个简单的物象,它是一个具有隐喻性与暗示性的意象,它是传统道德观念与本能的象征。“灯”能扫尽昏蔽,驱除“无明”,让人豁然开朗。在灯光的强烈照射下,主人公内心的阴暗一览无余,“我”在灯光下的晕倒,其实是一个神性与兽性交锋的过程。最终,神性战胜兽性,“我”以道德的本能捍卫了内心的“神”,保存了自身人格的高洁与完美,而这一切都是在“灯”的指引下完成的。

“意象的运用,是加强叙事作品的诗化程度的一种重要手段。它是中国人对叙事学与诗学联姻所做出的贡献,它在叙事作品中的存在,往往成为行文的诗意浓郁和圆润光泽的突出标志。”*杨义:《中国叙事学》(图文版),第337页。徐訏小说中的一盏灯、一盆花、一架钢琴……都孕育着特殊的感情,从中我们感受到的是一种浓郁的抒情气氛,一种诗歌的神韵超脱。徐訏以他诗人般的气质精心裁剪意象,使其小说具有诗歌的平和淡远、含蓄蕴藉,读来诗意盎然。

二、意境的营造

意境是中国诗论和画论中的一个重要美学范畴,是中国人对自己的源远流长的抒情文学实践的理论萃取,它作为我国抒情写意文学传统中的审美追求,深深沉积在中国文人的审美心理结构中。所谓意境,就是意与境的统一,是作者主观体验到的人生情绪与作品描绘的客观物象融会交织而成的审美境界。首次将意境引入诗论的是王国维,他在《宋元戏曲考》中指出,“其内足以撼已而外足以撼人者,意与境二者而已。”*施议对:《人间词话译注》,南宁:广西教育出版社,1990年,第212页。这样,意境就成为鉴别作品高下的最高标准。后来,梁启超在《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指出小说的功能在于“常导人游于他境界,而换其常触常受之空气”*梁启超:《小说与群治之关系》,《中国近代文论选》(上),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58页。,也即小说可将读者引入一个崭新的艺术世界、一种超乎寻常的艺术氛围。明确提出“小说意境”的,可能是叶圣陶先生。早在1944年他就指出:“构成意境和塑造人物,可以说是小说的必要手段。”*叶圣陶:《叶圣陶论创作》,上海:上海文艺出版社,1982年,第544页。这样,“意境”一词就由一个诗学概念上升到一个美学概念了。所谓“意境者,文之母也”*张声怡、刘九洲:《中国古代写作理论》,武汉:华中工学院出版社,1982年,第405页。。一切文章,不管是诗歌还是小说都有意境,都创造意境。

中国传统的小说注意从诗歌文体中汲取营养来丰富小说的艺术内涵。但是,古典小说对诗歌文体的借鉴仅仅停留在引诗入文,借诗词以提升小说地位,真正将诗歌创作技巧引入到小说创作中的还不多。到了“五四”时期,由于追求小说模式的变化,很多小说家开始将诗歌意境移植到小说创作中,使小说也具有了诗歌才有的韵味与情志。

通过写景来营造意境展开爱情故事是徐訏小说在意境营造上的一大特色,其小说的故事情节大都是在诗意的境界中展开。《鬼恋》是在一个“天气虽然冷,但并没有风,马路上人很少,空气似乎很清新,更显得月光的凄清艳绝”的静谧月夜展开的。凄冷的月光,静谧的夜晚营构出一幅低沉而凄凉的意境,人“鬼”之间的爱情故事就是在这样的意境中展开,这注定了是一个冷艳而凄凉的爱情悲剧。《荒谬的英法海峡》是在“天上有零乱的云彩,太阳发着黄色,天空里飞翔着海鸟,海上点点的金波,翻成一条灿烂的大道……”的背景中展开的。蓝天与白云、天空与大海营构的海天一色的雄浑意境为即将开始的爱情故事笼上了神秘的面纱。《盲恋》是在“深蓝的天空月亮正明,无数的星星在闪烁,广大的穹苍只有淡淡的白云凝滞在西面……”的背景中展开的。苍穹作证,月夜为鉴,男女主人公就是在这样神秘而美丽的意境中相遇相爱。《幻觉》是在“村前是一条小河,河外是一片禾苗,沿河有许多水车,安置在树丛下面。……夕阳西坠的时候,河面闪出粼粼金光。……水车扎扎作响,河面金波闪耀如锦,……耕牛一隐一现的在转动”的美丽意境中展开的。扎扎作响的水车、金波闪闪的小河、青翠葱绿的禾苗、一隐一现的耕牛,这一切构成了一幅带有泥土气息的田园风光,神秘而恬静,令人陶醉。真是景不醉人人自醉。再普通的爱情也逃不脱这样的意境。是意境虏获了爱情,还是爱情陶醉在意境中?读徐訏的小说你总能为那些或冷艳、或神秘、或恬静、或静谧的意境所感动。如果没有这些意境作为依托,美丽的爱情也失去了颜色。这该归功于徐訏对诗歌意境的借用,他要在小说中显示诗歌的魅力,使小说读起来也诗意盎然。

小说离不开写景,但写景如果仅仅流于装饰和点缀就难以给读者以美感和震撼。车尔尼雪夫斯基说过:“自然界的美的事物只有作为人的一种暗示才有美的意义。”*[俄]车尔尼雪夫斯基:《生活与美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59年,第10页。言下之意,美只有达到一种境界才足以震撼人,激发人对美的感知和体验。对于一位由写诗而走上文学道路的作家徐訏来说,他是深谙这一点的。他以诗人的敏锐与机警,去捕捉大自然的每一个音响、每一种色彩、每一个形状,对此进行精心刻画而生动地展示出现实境界,并将现实境界经过升华又熔铸成深远的意境,且看以下文字:

太阳逐渐西下,天边有金色的鳞云,东方的蓝天渐暗,有苍白的月痕浮起;渐渐金色的鳞云变成桃红,一层一层的灰色雾一般掩上去。于是太阳只剩一个红球,在蓝天金云间浮动,忽然这红球下沉,远处整个的山野,镶上了红边,于是颜色褪成橙黄、浅金以至微白。

这是小说《气氛艺术的天才》中的一段夕阳西下的意境图。忙碌了一天的太阳,卸下了沉重的光环,走入“微白”,进入一种大自然永恒的境界。老者终其一生所追求的嗅觉艺术并不为人们所理解,相反,还成为他悲剧一生的源头,这是老者的悲哀,更是人类的悲哀。然而,老者并没有悲观、失望,他以睿智和豁达坚持下来,几十年如一日地钟情于气氛的艺术,并最终沉淀成为一副“永远无法接近的境界”,让以“我”为代表的人类在他面前觉得渺小。那个冲破“灰雾”,与“月痕”抗争的“红球”不正是步入黄昏的老者的象征吗?“红球”的“下沉”足以震撼整个山野,给整个画面带来动感和力量。此段文字对夕阳的描写苍凉深沉而不失雄浑,分明是对古典诗词“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的翻新与运用。

徐訏小说在写景营造意境时,非常注重景物与环境的动静结合与虚实相生。且看以下两段文字:

那天天气很好,是黄昏。太阳已经西斜,蓝灰的天空有一半是红霞,满山都是蝉声,树上噪着归巢的鸟鸣,时而有轻轻的风掠过,远处的青草与树丛闪映光暗的波浪。我不知不觉翻过了山坳,于是我看到舒展在我面前的钱塘江,江面闪动着鳞瓣般的金波,浮荡着时隐时显的几点白帆。

——《江湖行》

在后园,我听到的则是鸟语,无数的飞鸟都在竹林中飞进飞出。晨曦照在园中,微风拂着竹叶,是仲春,空气有无限的清新。 ……天有雾,我看不见天色,只看见东方的红光。……不久鸟声起来了,先是一只,清润婉转,一声两声,从这条竹枝上飞到那条竹枝上,接着另一只叫起来,像对语似的。

——《鸟语》

这两段文字有个相似点都与佛有关,表面是写景,实则渲染佛门的安静与祥和。第一段是长篇小说《江湖行》中对静觉庵周围环境描写的一段文字。整个画面动静结合,虚实相生,充满了诗意的朦胧美,使人禁不住陶醉忘情。静觉庵乃佛门清静之地,自是少了尘世的喧杂与吵闹。“太阳”、“青草”、“树木”、“山坳”、“钱塘江”,这些静态意象一起组合成一副完整的意境,似一幅水墨山水画般空灵洗练、诗意氤氲。“蝉声”与“鸟鸣”又为这幅静穆的图画增添了动感,一静一动,以动衬静,更显佛门的清静与安详。虚实相生是动静结合的产物,所谓实通常是说实在,具体真实,可视、可听、可触的部分,在艺术中是指艺术作品中所描绘的、熔铸着艺术家的意念、情感和理想的具体可感的艺术形象,所谓虚通常是说虚幻、虚无,即艺术的“空间”,是指作品中没有直接描绘出、没有明确说出的东西。画面中“太阳”、“青草”、“树木”、“山坳”、“钱塘江”等都是实写,“远处的青草与树丛闪映光暗的波浪”、江面“鳞瓣般的金波”则是作者的虚写。整段文字,作者借鉴诗歌动静结合,虚实相生的创作技巧,营构出唐诗“蝉噪林愈静,鸟鸣山更幽”的味道与意境,读罢给人以丰富、辽远的审美想象与联想。

第二段文字是《鸟语》中的一个片断,是对回澜村的一段景物描写,清静、自然、宁静、简朴。回澜村是芸芊生于斯长于斯的地方,她在这里生活了17年,这里的清新、自然铸就了芸芊空灵、纤尘不染的心灵,她能听懂鸟语与百鸟对鸣低吟,能悟道,能明白唐诗的意境。回澜村铸造出来的“毫无尘土与烟火气”的芸芊受到了包括回澜村在内的所有世俗人们的排挤与不满,最终,在佛的世界里,芸芊找到了自我与归宿。鸟语是一种境界,象征着宇宙间最净化、最和谐的美。飞鸟对语正是为了显示“物”与“人”的静,在百鸟飞鸣中,达到了物我混融、物我两忘的境界,颇有“空山不见人,但闻鸟语声”的意蕴与佛理,真正做到了诗歌才有的言有尽而意无穷。

显然,徐訏的小说中环境不仅仅是人物活动的场所或者事件发生的地点,他们已经成为某种情感思想的寄托或者象征,已经成为独立的主体。徐訏小说通过意境的营造,使小说具有了诗歌才有的“韵外之致”、“味外之旨”、“象外之象,景外之景”的韵味。

三、色彩的选择

“文学所表现的对象大都是有色彩的。就描绘的功能而言,文学作品中的色彩描绘能使艺术形象更具体、生动和具有亲切感。”*刘煊:《文学理论与色彩学》,《文艺理论研究》1987年第1期。掌握一定的色彩技巧,创造五彩斑斓的文学百花园对于一个成熟的作家来说是有必要的。正如黑格尔所言,“颜色感应该是艺术家所特有的一种品质,是他们所特有的掌握色调和就色调构思的一种能力,所以是再现想象力和创造力的一个基本因素。”*[德]黑格尔:《美学》(第3 卷)(上册),北京:商务印书馆,1981年,第282页。不同的色彩具有不同的内在精神,具有不同的文化内涵。文学作品是作家调动自己的色彩感和想象力,用语言描绘出的色彩世界。我国古代诗人就非常注重色彩的选择,将抽象的感觉描绘成形象的画面。唐诗中色彩的运用真正达到了“金玉满堂、五彩缤纷”的程度。且看那“黑发不知勤学早,白首方悔读书迟”的黑白配,“桃红复含宿雨,柳绿更带春烟”、“日出江花红胜火,春来江水绿如蓝”的红绿配,“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的黄白配,再看那“西塞山前白鹭飞,桃花流水鳜鱼肥。青箬笠,绿蓑衣,斜风细雨不须归”、“三春白雪归青冢,万里黄河绕黑山”的混搭混配,还有那“秦地罗敷女,采桑绿水边。素手青条上,红妆白日鲜”的多彩搭配。色彩的选择,使古典诗歌真正做到了有声有色、色香味俱全。徐訏小说借鉴了中国传统诗歌的表现技巧,在描写景物时多用色彩,而且他在色彩的选择上也颇具匠心,他的设色并不只是表现单纯的外在视觉印象,而是富含颜色之外的主体的感觉、心理、情绪等,且看以下两段文字中色彩的选择:

那天天气很好,是黄昏。太阳已经西斜,蓝灰的天空有一半是红霞,满山都是蝉声,树上噪着归巢的鸟鸣,时而有轻轻的风掠过,远处的青草与树丛闪映光暗的波浪。我不知不觉翻过了山坳,于是我看到舒展在我面前的钱塘江,江面闪动着鳞瓣般的金波,浮荡着时隐时显的几点白帆。

——《江湖行》

这里所描绘的是一幅夕阳西下的黄昏图。从所绘景物来看,可知是秋季。虽是夕阳西下,但黄昏中的万物依然充满生机,一改秋日的肃杀与萧条。“蓝灰”的天空印衬着落山的“红霞”,“青草”与“波浪”相印成趣,似乎正在筹划着明天的辉煌,奔腾的江面上“金波”与“白帆”相衬,归巢的鸟鸣与满山的蝉声更显山林的平和与宁静。好一幅秋意满山、秋色盎然的秋意图。静景与动景的巧妙结合,红白金绿的冷暖色调搭配使整幅图画充满了立体感,秋的韵味跃然纸上。

春天,每一瓣云都舞着美丽的舞蹈, 每一粒星都投射多情的光芒, 每一株树木都吐露活跃的生趣, 每一只鸟都唱着悦耳的歌曲。阳光是和暖的熨贴, 轻风是温柔的轻拂, 乡野是一片碧绿, 但田垄间有金黄的雪里红, 有紫色的梦意,村头村尾的短墙上都伸着高高低低的桃枝,桃枝上是重重叠叠的花朵,也都发芽,抽叶,轻弱的花草满载着小小的花粒,一朵两朵轻紫淡红的小花都是娇洁鲜艳。

——《盲恋》

如果说上一段《江湖行》中的文字描绘的是一幅秋之韵的话,那么这一段《盲恋》中的文字表现的就是一幅春之舞。作者要通过色彩的选择与搭配写出春的生机和活力。“每一瓣云”、“每一粒星”、“每一株树”、“每一支鸟”都在为春天而歌唱。“阳光”与“轻风”昭示着春到人间。乡野里更是一片姹紫嫣红,各色植物茁壮成长,各种花儿竞相开放。好一幅姹紫嫣红的春光图!在这段文字中,作者选用了一系列的暖色调来描绘春天,有桃红、绿、金黄、轻紫、淡红,这些颜色的巧妙搭配写尽了乡野的浪漫与春天的活力。整幅画面欢快激昂,春天就像个怀春少女一样,情欲高涨,情意绵绵,而这正是即将步入恋爱殿堂的男女主人公心境的映衬与写照。

除了在写景上运用颜色技巧外,徐訏小说也将人物涂抹上各种色彩,用颜色来象征他们的个性,展示人物丰富多彩的内心世界。《鬼恋》中的“鬼”,全身都是黑色,“黑旗袍,黑大衣,黑袜,黑鞋。”色彩心理学认为黑色给人的感觉是收缩感、后退感、沉重感,黑色暗合了女鬼的心境,隐喻着主人公在革命激情褪却后隐居都市的黯淡心理和灰色人生。《赌窟里的花魂》中的女主人公,穿着“一件紫色的条纹比她眼白稍蓝底旗袍”,她“面色苍白,嘴唇发干,像枯萎了的花瓣”,这是都市繁华褪尽后生命枯萎的象征。《风萧萧》中,三位女性三种颜色,代表了三种不同的性格特征和生命形态。白萍喜欢银色,“银灰色的旗袍,银色的扣子,银色的薄底皮鞋,头上还带着一朵银色的花。”银色象征着白萍出淤泥而不染,甘愿为国家民族牺牲自我的高洁品格。梅瀛子喜欢红色,她“如变幻的波涛,忽而上升,忽而下降,新奇突兀,永远使你目眩心幌不能自主”。红色象征着人生中永不妥协的进取精神和支配力量。海伦喜欢白色,白色有纯洁、光明、轻快之意,象征着海轮的圣洁与高贵。《禁果》中的沙美太太全身都笼罩在丝绒中,她的家是丝绒的:“丝绒的墙,丝绒的地,丝绒的沙发,丝绒的安乐椅,丝绒般的灯光下是铺着丝绒的桌子。”她的人是丝绒的:“披着丝绒的便服的她丝绒般的站起来了”,甚至于她家的空气也是丝绒的……“丝绒”给人光滑、高贵、舒适之感,能使人兴奋,激发人内心的某种欲望。“丝绒”写尽沙美太太内心的欲望与激情,为后文男女主角不知不觉地滑落到欲尝禁果的边缘埋下伏笔。徐訏小说运用色彩技巧对文学对象进行色彩描绘,使这些艺术形象更加生动、具体、感人。

法国文艺理论家丹纳说:“真正天才的标识,他的独一无二的光荣,世代相传的义务,就在于突破惯例与传统的窠臼,另辟蹊径。”*[法]丹纳:《艺术哲学》,北京:北京出版社,2007 年,第10页。创作敢于突破传统思维窠臼,打破传统的体裁界限,在不同的艺术形式间实行跨界式融合与嫁接,在叙事性的小说文体中创造性地运用意象意境等抒情文学的元素,形成了小说诗化的特色。

(责任编辑:毕光明)

Xu Xu’s Poetic Novels

YU Li-Feng

(DepartmentofGeneralCourses,ShenzhenInstituteofInformationTechnology,Shenzhen518172,China)

Abstract:Xu Xu is a writer with a conscious pursuit of poetic novels, so his novels are mainly characterized by the incorporation of poetic and painting elements into his novels and by the cultivation of a poetic atmosphere in his novels. In his novel writing, Xu Xu has skillfully incorporated into his novel writing some poetic elements such as the image,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and colors, thus having endowed his novels with the poetic mood, taste and flavor as well as having brought about changes in the form and aesthetic features of his novels.

Key Words:Xu Xu; poetic novels; images; the artistic conception; color

中图分类号:I207.4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1-0028-06

作者简介:余礼凤(1975- ),女,湖北洪湖人,文学博士,深圳信息职业技术学院讲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0-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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