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世纪中国文学“知识分子”的存在及其矛盾
——以“盘峰论争”为切入点

2016-03-16 05:41
关键词:知识分子矛盾

周 航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408100)



20世纪中国文学“知识分子”的存在及其矛盾
——以“盘峰论争”为切入点

周航

(长江师范学院 文学院,重庆 408100)

摘要:一部20世纪的新文学史(新诗史),或隐或显都可以从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发展脉络中看到它们之前的影子。尤其是论争的形式,之前就从来没有缺少过,特别是“盘峰论争”似乎抽离了政治意识形态的纠拌,带有相当的自由主义的争辩性质。所以,世纪末的论争与世纪初的一些论争,就精神上来说有不少相似之处。我们正可以在这样的大背景下来理解80年代中国语境中的启蒙性质及其80年代与90年代两度社会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的处境,并从中发现知识分子在这个转型期中的可作为性。

关键词:“盘峰论争”;知识分子写作;民间写作;矛盾

“盘峰论争”,会让不少学者有兴趣回溯上世纪初新文学发生时的一些状况。新文学运动发生之前,就先后有黄遵宪、梁启超倡导的“诗界革命”发生,而显示出新文学早期孕育与发展的苗头。直至胡适等人倡导白话诗时,诗歌便已成为新文学诞生的“先头部队”。一部20世纪的新文学史(新诗史),或隐或显都可以从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发展脉络中看到它们之前的影子。尤其是论争的形式,之前就从来没有缺少过,特别是“盘峰论争”似乎抽离了政治意识形态的纠拌,带有相当的自由主义的争辩性质。所以,世纪末的论争与世纪初的一些论争,就精神上来说有不少相似之处。

传统的文学意义上的知识分子在新文学运动之前一般不以集团的形式出现,这不仅因为文学知识分子总是附着于政治,也由于传统媒体还没有发展到合适的时机来承载文学大面积传播的任务。这种状况随着西方列强的入侵、西方现代报业的模式在中国的出现而得到彻底改观。报业从酝酿滋生到大面积出现,为“文学界”的出现创造了基础与机会。19世纪70年代开始,王韬成为开拓中文报业的先锋。上海的《申报》(1872年创立)与《新闻报》(1893年创立)成为世纪转折之际最著名的两份报纸。后来还有1896年梁启超在上海创办的《时务报》,1904年狄楚青创办的《时报》以及章炳麟的《苏报》*见李欧梵:《文学界的出现》,许纪霖编:《20世纪中国知识分子史论》,北京:新星出版社,2005年,第324—342页。该文原载《李欧梵自选集》,上海:上海教育出版社,2002年。……创办报纸一时风起云涌,蔚为壮观。报纸的兴起,不仅开拓了视野,普及了知识,也为知识分子开辟了大量发表言论的园地。随着文学副刊的出现,文学知识分子得以集结,直接催生了新文学运动,也使得文学知识分子在众多文学副刊的周围迅速形成文学社团。上世纪初文学知识分子界即由此而诞生。

学者李欧梵认为,“新的‘大众文学’就是在这些文学副刊与‘小报’中成长、兴旺的。”*李欧梵:《文学界的出现》,第325页。大众文学诞生之初就在梁启超的倡导下晃动着意识形态的影子,著名的有他1903年发表在《新小说》上的创刊词《论小说与群治之关系》。这种大众文化的政治目的在民国之后“鸳鸯蝴蝶派”兴起后退化,但又在陈独秀的《新青年》中得到强化。陈独秀的《文学革命论》仍充满强烈的传统救世意识,暗藏文以载道的倾向。而周作人的《人的文学》与《平民文学》则强调以人为基点,又以人为指归的一种文学精神。在《平民文学》一文中周作人强调:“第一,平民文学应以普通的文体,记普遍的思想与事情。……第二,平民文学应以真挚的文体,记真挚的思想与事实。……只自认是人类中的一个单体,浑在人类中间,人类的事,便也是我的事。”90年代的“民间写作”似乎从中可以找到一定的理论资源,世纪末和世纪初的文学主张与文学观念之争在许多方面似乎都有某种共通之处。如对照起来进行考察,则意味深长。

“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对立,与世纪初的“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之间的对立,确实有类似之处。前者是世纪末最重要的两脉诗歌写作观念,后者则是世纪初两个立场不同但又常有交叉互变的最重要的文学社团。其实在这两种对立之外,上世纪20年代以后一段时间是文学社团林立的时期,*据李欧梵文章所言:“茅盾估计,1922年至1925年期间,在主要城市中有超过一百个文学团体。”见《文学界的出现》。稍后即出现“京派”与“海派”的对立。迄今为止,对“京派”与“海派”的研究已相当深入。文学史家把“京派”叫作“学院派”,还包括稍后成立的“新月社”,主要代表人物集中在北京。“海派”则集中在上海,以通俗大众化的风格为主。“京派”风格传统,博学多才,以自身品位修养为重;而“海派”则接受现代西方洋场氛围,更为生活化与世俗化,常被认为是肤浅与庸俗。如果和90年代的“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稍作对比,相似之处颇多。只是,与“海派”相类的“民间写作”,转向了民族自身,而“知识分子写作”则相反,多与国外相关。这种对立在“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之间表现得更为明显,不仅有文学观念的对立,更有文学界人事关系的纷争。

1921年1月4日,“文学研究会”在北京成立。不久,革新了的《小说月报》刊登了该会的基本原则。其中提到要“增进知识”,“整理旧文学的人也须应用新的方法,研究新文学的更是专靠外国的资料”,此中所言知识要从外国来,中国的旧传统是不够的。“文学研究会”提倡文学的专业性,要把文学当作终身的事业来做。而且强调“文人的精英圈”,要多介绍、翻译外国文学。“文学研究会”在“左联”成立后“无声消失”。“创造社”于1921年7月成立,是“由一群亲密的朋友组成的”。该社强调文学的“创造”品性,主张原创诗歌,后来转向意识形态浓厚的“左联”。这些不言自明的内容,自然能让人联想到90年代“知识分子写作”与“民间写作”的一些核心主张。比如说,“知识分子写作”的西方资源问题,强调专业性写作,是北京的一小圈子人,等等;“民间写作”的外省特征,于坚主张的“拒绝隐喻”,倡导原创性,等等。如果再联系上世纪初“文学研究会”与“创造社”的文学观念的对立与人事纠纷,则颇能让人感觉到历史在部分地重演。有一点值得注意的是,能让人从“知识分子写作”联想到的“文学研究会”是为“为人生而艺术”的,从“民间写作”联想到的“创造社”却又是“为艺术而艺术”的,这似乎让世纪末与世纪初的各自两种对立的文学观念既相似又交叉矛盾,我们能从中得到不少启示。“创造社”与90年代“知识分子”、“民间立场”的论争都关注“日常生活”一样,也重视通过“经验”来认知“我们日常生活”。总的来说,上世纪初的论争正如郭沫若所言:“文学研究会和创造社并没有什么根本的不同,所谓人生派与艺术派都只是斗争上使用的幌子。”世纪末的“盘峰论争”又何尝不是如此呢?*此处参考了李欧梵《文学界的出现》一文的论述。引文也出自该文。

20世纪的文学知识分子在30年代之前还是相对自由独立的,意识形态的感觉还不强烈。文学知识分子大肆介入实际政治是在“左联”之后直到抗战时期。包括西南联大时期的知识分子群体也大致如此。尽管这些文学知识分子有多方面的弱点,但仍不缺少真正的知识分子精神,而这一切都是在1949年后彻底衰落与变异的,当然这个源头至少可以上溯到“左联”与延安时期。在此并非在厚文学而薄政治,作为文学本身来说,一旦与太多外界的东西联姻,必然生下一些怪胎,作为文学主体的知识分子自然是最直接的外在表现。这种情况也并不是绝对的,就算是在“十七年”时期也常有昙花一现式的知识分子精神呈现,即使是“文革”时期直到进入70年代,仍然有“潜在写作”的存在。*这方面的研究文章与专著比较多,如刘志荣:《潜在写作:1949—1976》,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2007年;廖亦武主编:《沉沦的圣殿(中国20世纪70年代地下诗歌遗照)》,乌鲁木齐:新疆青少年出版社,1999年。这些都能体现出一种与政治相对疏离的文学精神,然而与政治(包括启蒙)绝对不相干的文学实在难见,所以真正的文学精神在某种意义上也只能是相对的。这种精神从“五四”以降,后来屡经挫折,不断被湮没,直到20世纪末期的“盘峰论争”,才让文学之争真正只是内部之争,从这个意义上讲,即使它存在意气争斗之虞,也是一种好的症候,并非为人所不齿。

如果说新中国成立前知识分子还处于一种混乱之中的话,那么建国后全体知识分子则迅速陷入被“规训”的狂澜。福柯对这种现代社会的“规训”有很好的理论阐释。在他的体系中,“纪律”、“个人化”、“权力”都是一些核心词汇。他认为,“纪律是一种针对个人差异的权力动作方式”,“在一个规训制度里,个人化是一种‘下降’”,“实际上,权力能够生产。它生产现实,生产对象的领域和真理的仪式。个人及从它身上获得的知识都属于这种生产。”*[法]米歇尔·福柯:《规训与惩罚:监狱的诞生》,刘北成、杨远婴译,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3年,第216—218页。建国后中国共产党在文艺领域颁布实施的一系列方针政策,即是以“规训”与取消个人化为前提的。而这个过程最早可以上溯到1930年代“左联”成立前后,到1942年毛泽东延安“讲话”的发表,实际上已骨骼形成初具规模,建国后只是最后确立、泛化与强化。20世纪世界三大社会思潮——社会主义(马列主义)、民族主义、自由主义在中国的命运就是社会主义与民族主义结合起来逐渐排挤掉自由主义的空间而占绝对主流地位,这种状况直到世纪末市场经济地位确立后才有所改观。诗歌界的“盘峰论争”正是一个具体表现,毕竟中国自近现代史以来,自由主义是众多知识分子的精神价值寄托所在,正如于坚不无欣喜地提到,“盘峰论争”是一种自由主义的表现,它与文学与诗有关,与政治意识形态不沾边。*参见周航、于坚:《与诗歌有关:从1990到新世纪》,《红岩·重庆评论》2009年第2期。

建国前,由于当时具体的国情是国家仍处于民族危亡的紧急关头,民族大义压倒一切属情理之中的事情,与政治疏离的知识分子自然难以进入后来所编选的正史,甚至是被编入另册。但是知识分子的作用早就为毛泽东所重视,他甚至如此断言:“没有知识分子的参加,革命的胜利是不可能的。”*毛泽东曾于1939年12月1日为中共中央的决定起草《大量吸收知识分子》一文,后收入《毛泽东选集》第二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引文见第618页。出于统一战线与革命的需要,中国共产党在毛泽东的领导下必须大量吸收知识分子,然而这种吸收并不是没有选择没有余地的。毛泽东发表于1942年5月的《在延安文艺座谈会上的讲话》即为第一次对知识分子的规训。名义上为“交换意见”与“研究文艺工作和一般革命工作的关系”的讲话,实质上对知识分子(主要指文艺知识分子)提出了“立场问题”、“态度问题”、“工作对象问题”,等等,第一次确立了文艺为人民大众为工农兵服务、政治标准第一的方针,这就为建国后的文艺走向定下了基调。实际上,1941年开始的整风运动,对丁玲、萧军、王实味、艾青等人的批判,就已体现了党内对文艺知识分子的规训态度,尤其是不能容忍王实味式的带刺的“野百合花”的存在。在残酷的思想压制与批评环境中,知识分子共同转向实属无奈与识时务之举。同时,本应具有独立思想的知识分子也逐渐开始了异化的历程。建国初期,针对文艺知识分子的思想改造运动自上而下频繁地展开,这种有组织、有计划、规模很大的运动直接表现为国家意志的实施,而且直接由国家领导人策动。文艺界的最高领导郭沫若、周扬等人同时也起到推波助澜的作用。对胡风及 “胡风集团”的批判,还有其他各类批判(比如“反右运动”),直到后来把这种对文艺知识分子的异化推到极致的“文革”,文艺知识分子的个性几乎消失殆尽。文艺知识分子异化,文艺(文学)异化,这些可以成为那段历史时期的文学(文艺)的整体概括(当然这是从意识形态的层面上进行的整体概观,并不等于说已完全没有个性的文学作品)。有论者从整个20世纪的有代表性的文学作品中来概括知识分子在20世纪中的形象,即为人所熟知的“多余人”。

在此谈论知识分子的“多余人”是就文学层面上来说的,表现为具体文学作品中的人物形象,他们与近现代知识分子的身份与处境构成一种互为映照的关系。就中国知识分子在整个20世纪中的命运来说,实际上一直没有摆脱“多余人”的窘境,要么无法挣脱封建思想的桎梏,要么受到政治的胁迫,要么在经济大潮中无所适从,即使有一些属于他们自己的声音,却又是那般微弱。知识分子在20世纪末期似乎产生了一定的自觉。这种自觉表现在他们在各自的领域努力发出自己的声音,试图保持自己的独立性。具体到90年代的诗歌来说,无论是“知识分子写作”还是“民间写作”,可以说,都是游离于其他束缚之外的努力。“盘峰论争”也正是他们自己内部的一次交锋,这场在外界看来有些不明就里甚至是无谓的争锋,恰恰体现了文学知识分子的某种独立性,由此他们也改变了自身一直以来属于社会学意义上的“多余人”身份。

本来,“多余人”形象是19世纪俄国文学中所描绘的贵族知识分子的一种典型,他们出身贵族,生活优裕,教育良好,虽理想高尚却远离人民,虽不满现实却缺少行动,虽向往西方自由思想不满现实却无力改变现状。普希金笔下的奥涅金就是最早的“多余人”形象,之后屠格涅夫笔下的罗亭、赫尔岑笔下的别尔托夫、莱蒙托夫笔下的皮巧林、冈察洛夫笔下的奥勃洛摩夫等等这些“多余人”形象共同构筑起俄罗斯文学中伟大的一面。中国20世纪二三十年代的文学充分吸取了其中的精华,也出现了一系列“多余人”形象。鲁迅笔下的涓生、吕纬甫、魏连殳,巴金笔下的觉新,叶圣陶笔下的倪焕之,柔石笔下的肖涧秋,曹禺笔下的周萍,都无不是血肉丰满的“多余人”形象。他们都是接受了民主思想的知识分子,他们痛苦与挣扎,洋溢着封建社会末期与资产阶级初期气味,带有深厚的小资产阶级的特点,而且他们最终都无不走上失败的道路。这就是中国最早的知识分子“多余人”形象,他们大大丰富了中国20世纪文学的空间,同时也开启了表现中国知识分子在20世纪的命运的先河。

以此为源头,张清华撰文整理了20世纪中国文学中的“知识分子谱系”。*参见张清华:《二十世纪中国文学中的知识分子谱系》,《粤海风》2007年第5期。在张教授看来,应“将现实中的和文学中的知识分子看成同一个群体”。他把鲁迅《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与鲁迅本人都视作“狂人”,并论证其中中国式“多余人”的本质。他又从钱锺书《围城》中的“多余人”方鸿渐导引出“这不光是方鸿渐自己的失败,也是新文化运动和现代中国知识分子的集体性失败”的结论。他认为从“五四”时期“人的文学”、“为人生的文学”向延安时期的文学的转变,看似突兀,其实有其自身的历史逻辑。因为对革命最起码的一点理解就是用来“解放”人的,知识分子迷恋理念、理想,把革命“圣化”、“诗化”,这本身就是知识分子的“毛病”。而以王实味为代表的一系列知识分子的悲剧已经“表明现代知识分子的集体死亡”。在此基础上,当代知识分子出现了更为惨淡的形象,包括张贤亮笔下的章永璘,贾平凹笔下的庄之蝶,莫言笔下的上官金童,这些人物不仅同样是知识分子“多余人”的形象,而且“二元分裂的出身使他们备受磨难”,即来自西方的文化血缘与中国文化伦理致使他们感觉到“身份的可疑”。由此张清华得出的结论是,与西方知识分子相比,俄国与中国相继出现的知识分子“多余人”形象表明:“越是在东方式的和封建专制的国家里,知识分子就越是软弱的。”

张清华对钱理群先生一个著名论断——“哈姆莱特和堂吉诃德现象的东移”作了延伸性的阐释,对整个20世纪中国的知识分子谱系也作了文学与现实综合的梳理,这对我们研究“知识分子写作”的历史背景和渊源不无启示。我们正可以在如此大背景下来理解80年代中国语境中的启蒙性质及其80年代与90年代两度社会转型时期知识分子的处境,并从中发现知识分子在这个转型期中的可作为性。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Existence of “Intellectuals”and Its Contradictionsin the 20th-century Chinese Literature

ZHOU Hang

(SchoolofChineseLiteratureandJournalism,YangtzeNormalUniversity,Chongqing408100,China)

Abstract:From the context of development for “intellectual writing” and “folk writing” in the 1990s can the previous shadow of a history of new literature in the 20thcentury be discerned implicitly or explicitly. The form of debate in particular has never been insufficient, as is evident in “the debate in Pan Feng” which seemed to dissociate itself from the constraint of political ideology and be of a fairly liberal nature. Thus there is much resemblance spiritually between debates in the early phase of the 20thcentury and those in its late phase. Under such a background, readers can strive to understand the essence of enlightenment in the Chinese context of the 1980s as well as the plight of intellectuals during the social transition in the 1980s and 1990s so as to discover the great potential of intellectuals during the social transition.

Key words:“the debate in Pan Feng”; intellectual writing; folk writing; contradictions

中图分类号:I206.7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2-0017-04

作者简介:周航(1971-),男,湖北咸宁人,文学博士(博士后),长江师范学院文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和比较诗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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