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老舍抗战文学中的重庆书写

2016-03-16 15:48喻晓薇
关键词:四世同堂老舍重庆

喻晓薇

(武汉轻工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23)



论老舍抗战文学中的重庆书写

喻晓薇

(武汉轻工大学 艺术与传媒学院, 湖北 武汉 430023)

摘要:在老舍主要形成于抗战时期的关于重庆书写的作品中,重庆具有抗战符码的意义。重庆书写代表了老舍创作中的一种功利型社会型艺术价值观,与代表老舍创作的第二次高峰、表现抗战的史诗性巨著《四世同堂》之间呈现出一种前后层递的关系。《四世同堂》的成功乃在于对重庆书写资源与北平书写资源的整合。重庆书写与北平书写所代表的风俗文化型创作倾向一起,构筑了老舍创作个性的丰富多元性。

关键词:老舍;抗战文学;重庆;《四世同堂》

众所周知,老舍笔下的北京是他创作的标识,对于老舍的北京书写学界关注可谓多矣。其实当我们将视野拓展开去,会发现老舍笔力所及,尚有济南、青岛、武汉、成都、昆明……等其它中国城市,其中对重庆的书写尤其不能忽视。

除了北平,重庆是老舍生活时间最长的城市。重庆在老舍的生命与创作生涯中有着非同寻常的意义。就创作而言,老舍在重庆不仅完成了大量的创作,完成了创作生涯中最重要的转变,而且还将对重庆的感受与认知写进作品中,形成了他创作中极其重要的重庆书写。关于重庆书写的作品计有散文、鼓词、小说、剧本等体裁,绝大部分写于1938-1946年老舍在重庆参与抗战宣传活动期间,只有《鼓书艺人》一篇写于抗战结束后。

一、文本中的重庆:“感官重庆”、“抗战重庆”和“问题重庆”

在老舍的散文中,他曾无数次地“想北平”,也曾写尽济南的春夏秋冬,对不甚喜欢的武汉也直言不讳地详细描述自己的印象与感受,但对除北平之外居住时间最长的重庆的却讳莫如深。老舍对重庆的书写更多的是在虚构的叙事性文本(剧本、小说)中。

在长篇小说《鼓书艺人》中,他借流亡到重庆的北平大鼓艺人方宝庆的眼观察这座城市:“扬子、嘉陵两条大江在它脚底下相遇”,“顶起一条水梁”,“到处是船”,“天热得叫人受不了,一丝风也没有”,“水面是个大蒸笼,山城是个大火炉”。在方宝庆十几岁的养女方秀莲的眼中:“高楼大厦、汽车、霓虹灯,应有尽有,谁能想到深山峻岭里也会有上海,汉口那些摩登玩意儿呢!”旅店是篾片糊泥编的,一拳能打出一个窟窿,床铺桌椅都是竹子做的,到处是老鼠、臭虫……自然条件的恶劣与物产的丰饶共存,繁华摩登与贫瘠落后并举,这就是一个流落异乡的北平人眼中的重庆印象。应该说老舍真实地还原了重庆的初貌。

这篇小说创作于1946年留美期间,此时作者在时空上与八年重庆生活已有一段距离,在更从容的状态下回顾对其印象。在书写重庆的文本中,《鼓书艺人》是最接近重庆感性之躯的,但是作者并没有顺着这种感官经验深挖下去。于北平艺人方宝庆而言,重庆更多的还在于它是一座与抗战、爱国、民族气节相关联的城市。

重庆作为抗战符码的意味更鲜明地体现在老舍抗战前期在重庆写就的几部话剧上。《残雾》《面子问题》《大地龙蛇》《谁先到了重庆》这四部剧作所写都是抗战时期的重庆,抗战是其情节架构的中心,也是设计人物性格划分人物阵营的主要依据。在这些作品中,老舍已形成其后创作的《四世同堂》中通过家庭折射抗战这一时代性社会性主题的模式——抗战往往作为故事背景出现,虽不正面表现抗日战场,但抗战不仅是牵动家庭中每一位成员行为、思想以及命运的核心要素,而且成为作品表现的主题话语。在《谁先到了重庆》一剧中,重庆作为与抗战有等同意义的符号意味体现得最为鲜明。全剧并未出现实的重庆,作为吴氏兄弟的向往之地,它代表着沦陷区百姓意欲挣脱亡国牢笼,实现人的尊严的理想之境。在这样的作品中,重庆已经基本被抽去了一个城市的感性基础,而成为一个抽象的宣传抗日的代名词。如果从艺术价值角度看,相比于老舍笔下有生命有呼吸的北平,老舍对于重庆的如此书写不能不让人遗憾。此时的老舍已从一个以幽默风格和写地域风俗文化见长的个性化的作家转向一个描写时代社会性主题的主流作家,足以见得“重庆”符码在老舍创作转型中的所具有的意义。

重庆不仅是当时大后方抗战的中心,它还是作为国统区中心的“陪都”。由此展开了老舍重庆书写的第三个层面——国民党统治下的大后方腐败问题。这一主题在抗战后期小说《没有问题的问题》和《民主世界》中体现得最为明显。《没有问题的问题》写的是重庆郊外的树华农场经营腐败的问题。农场实际负责人丁主任精于人情世故,农场在他的领导下,上下一团和气,却年年亏损。新派来的尤主任懂技术懂管理,用一套现代科学的经营方式来管理农场却被大家排挤。《民主世界》以反讽的笔调描绘了一幅重庆郊外小镇的“民主世界”图像。在这里,学术研究机构水仙馆从成立起没有找到过一棵水仙,大家的工作除了签到就是月间领薪领米;馆长连水仙都不认识,最大的能耐就是争名夺利,摆官架子;小镇人“不畏寒、不畏暑,不畏饥渴,而只‘畏大人’”*老舍:《老舍文集》第九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550页。。老舍对重庆黑暗面的暴露应和了40年代抗战后期的“暴露”主题。

从“抗战重庆”到“问题重庆”,我们看到,在老舍的叙事性文本中,重庆的面影、轮廓一步步具象、清晰起来,老舍创作中本身固有的文化反思渐渐在重庆书写中回温。他对重庆后方问题的揭露,不光直指国民党独裁专政下的吏治腐败、经济凋蔽、民生艰难等现实,而且深入到国民性批判与传统文化检讨的层面。《没有问题的问题》深入到中国文化中固有的关系学、人情学,混世哲学;《民主世界》直指中国人骨子里的官本位意识、等级意识。但是这些文化劣根性并不仅仅只是属于重庆,更是全民族的。所以就重庆书写而言,老舍并没有达到北平书写那样的深度。

二、重庆与北平:异乡与故乡

说到重庆书写,无法绕开的是北平书写。北平是老舍的故乡,老舍对北平的感情没有哪座城市能及得上。老舍有3/4的作品是写北平的。不仅在篇幅上占有绝对优势,而且从语言到人物神韵,都北平化了,是典型的京味文学。毫无疑问,北平在老舍的文学版图中占据着核心位置。

北平养育了老舍,塑造了他的脾性,也决定了他的审美观与价值观。老舍对其它地域的喜好也时时处处以北平为标准。比如,他喜爱与北平的相像的北方城市——古朴的济南,并把它奉为“第二故乡”。除北平之外,济南可以说是他的散文中写得最多的城市。对同为山东城市的青岛却不以为然,原因在于青岛身为沿海商业城市太奢华摩登。对于有着与北平完全不一样的洋场文化的现代商业大都市上海自然无从爱起,感觉上海“嘈杂混乱”。

重庆本是一个交通不便的内陆城市,成为陪都之后,大量的人力物力资源随国民党总部迁入而来,重庆迅速发展成为一个摩登洋气的现代化大都市。然而在老舍的城市图谱中,重庆是与上海和武汉一类的城市,对这类城市他本没有什么亲近感。重庆自然不能例外。

那么老舍为什么会来到一个自己至始至终都感觉隔膜的城市并停留了8年,而且还在自己的诸多创作中书写这个城市,形成在篇幅与重要性上仅次于北平的重庆书写呢?重庆书写与北平书写之间到底构成一种什么样的关系?一切都缘于“国家至上”的抗战爱国情缘。

抗战开始前,老舍已由《离婚》《骆驼祥子》《柳家大院》《断魂枪》等小说形成了自己独特的描写北平市民生活世界与文化反思的创作路数。“七七”芦沟桥事变的枪炮声打破了老舍在青岛宁静的大学教书生活,也中断了他的创作进程。抗战战火燃起了老舍骨子里读书人的家国意识,老舍一直想逃出形势危急的青岛,寻求报效国家的机会。由于深明大义的妻子支持,老舍终于能解脱家累只身南下,来到武汉,实现了他成为“文艺界中的一名小卒”的梦想。其时,老舍的创作思想已经发生重大转向——为抗战宣传的功利性文艺观占了上风,老舍从一个自由主义作家转变成主流作家。

及至1938年7月底老舍随“文协”迁往重庆,便开始了8年的重庆战斗与创作生涯,为抗战鼓吹呐喊的功利的主流的文艺观也就在老舍的创作中居于主导地位。为此他开始了通俗文艺的创作,鼓词、坠子、数来宝、相声、旧诗、旧戏。在这种路数的创作中,老舍取其易为大众接受的通俗形式,而充实进抗战宣传的功利内容,而重庆书写就在其中担任了重要角色。如前所述,重庆几乎成为抗战的代码。

如此看来,支撑着老舍反复书写重庆的是与北平书写完全不同的一股创作冲动与文艺观,它根源于老舍深受儒家文化浸淫而形成“士”的精神与家国意识。“每逢社会上起了严重的变动,每逢国家遇到了灾患与危险,文艺就必然想充分的尽到它对人生实际上的责任,以证实它是时代的产儿,从而精诚地报答它的父母。”*老舍:《老舍文集》第十五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0年,第351页。由这种意识进而形成“国家至上”、“抗战至上”功利的创作观念,并在这段时期主导了老舍的整个创作思想。

概而言之,北平代表着老舍与生俱来的脾性与那种温和诚朴的审美观与价值观,而重庆则代表着激越、进取的社会性一面,二者一表一里,共同塑造了老舍的创作个性。从艺术的角度来看,这些作品远不能与他那些写北平的作品相提并论,但它们毕竟代表了老舍创作思想甚至价值观中的另一面。

三、重庆书写之于老舍创作的意义

联系老舍抗战后期及抗战结束后创作的表现抗战的史诗性巨著《四世同堂》,可以看到,重庆书写与《四世同堂》之间呈现出一种层递关系。首先,通过抗战来检讨传统文化、批判国民性的主题模式,在《大地龙蛇》《面子问题》等剧作中初具规模,在《四世同堂》中得到延续并深化。其次,如前所述,在重庆书写中主要通过家庭折射抗战而非正面表现抗战的视角,和依据对待抗战的态度来划分人物阵营的人物关系模式,在《四世同堂》中得到传承。《残雾》《归去来兮》《大地龙蛇》《面子问题》《谁先到了重庆》等剧作都是通过战时大后方的家庭中不同成员对待抗战的不同言行来折射抗战主题,而这一点在《四世同堂》得到了继承,并进一步深化和丰富。

尽管有这样的承袭与发展关系,但《四世同堂》的抗战书写显然比重庆书写要更为成熟厚重,更大气磅礴,更具文化底蕴。实际上,《四世同堂》对抗战的成功书写正是因为整合了老舍的两大创作路数与资源——一是功利性社会性的重庆书写,一是老舍了熟于心的对北平市民性格的文化批判和北平文化风俗描写。前者使老舍的创作向现代文学版图的中心地带位移,具有了主流意义;而后者则使老舍的抗战写作脱却了公式化、概念化,艺术格调不高的弊病。这样看来,重庆书写其实在老舍的创作中具有转折性意义,它决定性地促成老舍由一个个性化的文化型作家,升格为一个社会文化型作家。

再往后看去,新中国成立后,老舍的一些作品,如剧本《龙须沟》《方珍珠》《全家福》《春华秋实》这一类与主流意识形态契合十分紧密的作品,其背后的文艺观其实与重庆书写的文艺观一脉相承。实际上,纵观老舍建国前后的全部创作,会发现重庆书写所折射的社会型功利型创作(抗战时期所写的与重庆无关的作品,如剧本《国家至上》《张自忠》,小说《火葬》亦属此类)与以北平书写为代表的具有较高艺术价值的文化型创作(当然后者为主,前者为辅),交替出现在老舍的创作生涯中,它改写了我们常规理解中的倾向于将老舍划类为风俗文化型作家的定势,使老舍的创作个性呈现出多元复合的态势。

(责任编辑:毕光明)

The Portrayal of Chongqing in Lao She’s Anti-Japanese War Literature

YU Xiao-wei

(SchoolofArtandMedia,WuhanPolytechnicUniversity,Wuhan430023,China)

Abstract:Of Lao She’s works on Chongqing written during the Anti-Japanese War, Chongqing has the significance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code. Lao She’s narration of Chongqing, reflective of one utilitarian social and art value in his literary creation, is hierarchically related to the epic-like monumental work—Four Generations under One Roof—a work typical of the climax of his second literary creation and representative of the Anti-Japanese War. The success of Four Generationss under One Roof lies in Lao She’s integration of resources on Chongqing narration and those on Peiping portrayal. The writing trend of convention and culture represented respectively by writings on Chongqing and Peiping has constituted the richness and diversity of Lao She’s individuality in his literary creation.

Key words:Lao She; Anti-Japanese War literature; Chongqing; Four Generations under One Roof

中图分类号:I206.6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4-5310(2016)-03-0032-04

作者简介:喻晓薇(1974- ),女,湖北武汉人,武汉轻工大学艺术与传媒学院副教授,主要从事中国现当代文学研究。

收稿日期:2015-11-16

基金项目:2013年度国家社会科学基金重大项目“世界性与本土性交汇:莫言文学道路与中国文学的变革研究”(项目批准号:13&ZD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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