乡关何处

2016-03-17 13:57席慕蓉
民主 2016年2期
关键词:乡关死海道别

席慕蓉

那天早上,由于我刚好坐在车门口第一排的位置,所以,当中途停车,把等候在路边的一位女子接上巴士来的时候,我自然向窗边挪过去,她就坐到我的旁边来。

先是匆匆颔首向我打个招呼,然后就直视前方,不再言语了。

我却不太习惯。好歹都是同车旅游。礼貌上试着交谈一下,应该比较自然些吧。

想不到,我刚侧过身去,还没来得及开口,她就转过头来对我说:

“我不是你们一团的,只是刚好有位波兰诗人邀我来参加今天的活动而已。”

面部没什么表情,讲话的速度很快,说完就又把头转回去,一副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感觉。

我几乎是被噎住了。只好也转过头来面对右边的车窗,笑脸一时还收不回去,心中却有了怒意,莫名其妙,谁怕谁啊?你这西方人不想寒暄,我这东方人也不见得非要理你不可。

是的,我们之间最初的分野,就在于此。从外表来分,只是西方与东方的差异而已。

那是1999年的夏天,我应邀参加以色列的国际诗歌节,这天是会后旅游,一车子的诗人从特拉维夫出发,直奔死海而去。

越走景色越显荒凉,都是寸草不生的山丘,后座有些人在高声谈笑,我与她依旧互不干扰,保持沉默。

走着走着,窗外是不断下降的路面,路旁灰白的岩石层层堆叠,队伍里有位导游,忽然出声提醒我们,说前面就快要经过那处发现了“死海经卷”的洞穴了。

大家都安静了下来,屏息等待,再顺着他的手势往车子右边的山上望去,果真遥遥看到,在山坡高处的岩石之下,似乎是有处略显低矮的洞口。

珍贵的经卷就藏身于如此荒凉的山野之间吗?

我听到邻座的女子就在我身侧轻声吁叹,想她也正和我一样,还伸长着脖子往那已经逐渐远去的山坡上方眺望着吧。

其实,这时候的我已经不生她的气了。近几年,在旅途中遇到不少类型的怪人,有的人真的是不喜欢说话,像她这样开门见山地先宣示了,也没什么不好。

我静静地继续观看窗外景色。不过,这些色彩灰白干涩的石头山丘,实在不能称之为“风景”。不禁在心中自问,这就是离散了千年又千年的犹太人念念不忘的故土吗?

“我母亲生前最后一次的旅行就是到以色列来的。”

有声音从我左侧传来,用的是英语,是在对着我说话吗?

转过头来,果然,是我的邻座,她浅褐色的双眸正对着我。

还继续说下去:

“我母亲在那次旅行所拍的最后一张相片,就是在死海附近拍的。”

我心已经变得非常柔软,开始仔细地端详起她来,是个30多岁、装扮朴素的女子,微胖的脸颊,一头蓬松的棕色短发,她还在继续对我说话:

“那张相片上的她是微笑着的,很愉快的样子。所以,母亲过世之后,我一直也想来看一看以色列,重走一次我母亲走过的路。”

见我对她微笑,她略显羞涩。但是,我相信自己凝视着她的目光一定鼓励了她,所以,就再继续说下去:

“其实,我自己也觉得很奇怪。我们家虽然是波兰的犹太人,但是,我生在瑞士,长在瑞士,对父母谈话中的波兰虽然也不是不感兴趣,却从来没有想回波兰去看一看的念头。我念的是化工,现在也在学校教书,我在瑞士过得很好。我觉得父母的前半生好像只是一页应该早已经翻过去的历史一样……”

说到这里,她停顿了一下,好像要想一想再如何解释。然后,低垂了双目,她说:

“在我父亲逝世之后,日子好像还可以像从前一样过下去。但是,等到母亲也过世之后,我就没办法了。有个什么东西一直在我心里捣乱,逼得我非采取行动不可。所以,我终于去了一次波兰,去好好看了一次我父母曾经生活过的地方,不一定是他们的家乡,而是那整个地方的感觉。好像非要这样走一趟,才能重新回到瑞士,重新生活下去,你明白我的意思吗?你明白这种感觉吗?”

语气如此急切,想是心中贮存已久的思绪都在此刻争先恐后地要找人倾诉吧?所以不得不抓住眼前这个东方女子作为对象,可是又怕她不能了解自己的苦楚。毕竟,东方与西方,相隔那样遥远,除了地理上的、文化上的,应该还有心理上很难跨越的距离吧?

在当时,我们两个人谁也没体会到,关于“远离乡关”以及“追寻母土”这两个主题,是生命里最基本的主题,并无东方与西方之分。所以,我只是很自然地回答她:

“我想,我应该是可以明白的。”

然后,我就用很简短的几句话,向她说明了自己的身世:与她相同之处,是我也是个生长在他方,远离了族群的蒙古人,并且一直到中年之后,才见到了父母的故乡。

而与她不同之处,则是母亲虽然早已过世,但在我还乡之时,父亲却仍然健在,并且很高兴有一个孩子终于可以与他分享关于蒙古高原的一切。今与昔,明与暗,所有的沧桑变幻,在整整九年的时光里,我们父女之间几乎是无话不谈,可是……

可是,我告诉她:

“去年冬天,父亲走了之后,我才忽然发现,有许多非常重要,甚至非常基本的问题,我都忘了问他。我怎么这么大意呢?如今的我,心中充满了懊恼与悔恨,父亲已经离开这个世界了,我竟然没有问过他一次,这么多年的远离乡关,他是靠着什么样的力量和勇气才能熬过来的?”

就在这个时候,心中累积的疼痛使我不得不留下泪来,坐在我身侧的她,用着更急切的语气向我说:

“是啊!是啊!我也是后悔得很,怎么没有想到去问一问我的母亲,问一问她心里的感受?原本朝夕相处的亲人,随时都可以提问,可以得到回答,却被我轻易地错过了。现在的我,只能带着她最后一次旅程的最后一张相片来到以色列,来到死海,猜想着母亲在这里留下来的微笑,是不是她留给我的最后的一丝线索?”

她的语音轻颤,她的脸颊微红,浅褐色透明的双眸已贮满泪水,凝视着我,而我只能轻轻点头向她表示同意。

两个心中充满悔恨的女儿,在这一刻里只能互相对望,默默无语。

后座的导游忽然朗声宣布,我们的右前方已经可以观看到死海了!

于是,举着小扩音器,这位导游尽责地向我们提供有关死海的种种信息和数字,车里的游客们也此起彼落地提问。车停之后,与我在这几天会期里彼此谈得来的两位诗人过来邀我同行,纷乱中,我和这位女子只能互通姓名,再微笑着握了一下手就分开了。

而在回程的车上,她的波兰朋友又把她包围起来,欢欢喜喜地又唱又笑,车抵终点,在人群中,我们也只能遥遥挥手,就算是道别了。

本来也只是萍水相逢,这样的道别也没什么不可,当时,我在心里是这样想的。

没料到在第二天上午,在旅馆门口,各国的诗人们正互道珍重,提着行李准备动身之时,她竟匆匆地赶来了。

依然是一头蓬松的棕色短发,依然是微红的脸颊,她,安妮,这位我刚刚才认识的朋友有些腼腆地对我说:

“我一定要再见你一面,要向你好好道别,更要向你道谢。昨天晚上,我想了很久,一直觉得我们之间的相遇对我有很深的意义。我想,你从几千英里之外飞过来,难道就是为了在昨天的旅途中和我说那几句话吗?可是,也分明就是那几句话让我看清楚了自己现在的处境,好像那困惑着自己多年的迷雾已经散开了,你说,这不就是我要找的答案吗?”

我也被触动了,不禁向前去拥抱她,向她道谢。她在我耳旁说:

“是的,我对自己说,今天早上一定要找到你,好好地拥抱你,感谢你与我的相遇。”

那是1999年的夏天。在拥抱的当时,我们都认为这样的友情会持续下去,所以还互相交换了地址。可是,在台湾的九二一大地震之后,她曾来过一信殷殷询问,我当时没马上回答,隔了几个月才写信过去,却始终没有回音,我也就没再试着写第二封。

现在,十几年都过去了,她的地址始终都还在我收藏以色列之行的资料袋里,当时怕自己以后或许会忘记,所以我在她手写的地址下面,用中文加注了几个字 :“死海之滨的同车。”

有时在翻寻其他资料时偶尔瞥见,也想着哪天说不定再给她写封信试试看。

不过,现在的我已经有点明白,互通音讯其实并不那么重要了。我相信,这友情还在持续,只是并不是以平常的方式。

我相信,在我们两个人的记忆里,谁也不曾把谁忘记,只因为我们曾经一起面对过自己的命运,在那辆车上,在死海之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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