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认

2016-03-18 01:53陈蔚文
读者·原创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风油精黄花菜野百合

文_陈蔚文



指认

文_陈蔚文

他要和它们建立全新的关系:一个人和一片叶子,他想,自己也不过是一片人形的叶子,而这片叶子也自有完整的生命。

——徐芜城《一个青年的肖像》

马头山位于江西省资溪县境内,是全省面积最大的省级自然保护区,森林覆盖率达90%以上。沿着山路进入林场,如果车上没有吴先生,大概这也只是一条寻常的绿色之路。满目苍翠,植物丛生,可我几乎不能准确地说出任何一种草木的名字。

没见吴先生之前,我已听说了他的事迹:护林45载,走遍保护区的山峦沟壑、犄角旮旯,凭自学成为植物学专家。连高校的林学教授都请他帮着带研究生,教学生们认植物。他还发现了濒临灭绝的国家二级保护野生植物蛛网萼和我国独有的大型野生蛙—棘胸蛙。

未见之前,脑海里的“吴老师”是个专家的样子,一见面,却是肤色黧黑,质朴如山林中的一棵野树,身上那股充沛的自然元气全然是在山中摸爬滚打出的。

有他在,这条路就不同了。他坐在副驾驶座上,时不时指挥车子在路旁停下。第一次停下是因为山壁上的几株野百合,原来,这就是“仿佛如同一场梦”的野百合,清瘦地顶着一朵似绽的花苞。但吴先生说花期已过,这是花已开过的蒴果。

车子再次停下是因为“九死还魂草”,这听上去像武侠小说中的神奇玩意儿,令我儿子一下子兴奋起来。下车,吴先生摘下一株扁平状的蕨类植物,它就是卷柏,民间称“九死还魂草”,有极强的抗旱本领。据说把它制成标本,保存几年后,取出浸在水中,仍能“还魂”生长。但同时,它对环境要求高,若有污染,它会真的死去,再不“还魂”。

前方,山壁上探出几枝未开的细长花蕾,吴先生说这是“黄花菜”,也叫“金针菜”。新鲜花朵内含有毒性的秋水仙碱,日常食用的黄花菜是取花蕾晒干的。儿时,我父亲常用干黄花菜浸发后炖炒,有股特殊的味道,我不喜食,但喜欢它的另一个名字—忘忧草,也称萱草。《诗经》记载,古代有妇人因丈夫远征,遂在家栽种萱草,借以解愁,从此得名“忘忧草”。之前,我想象它是紫色或蓝色,有露水的梦幻气息,不料却是宜食、家常的。

这条山路,我们走走停停,那些常被忽略而过的草木,被指认,从易混淆的大片绿色中显现,慎重地被介绍—它们的学名、俗称,不同的芳香、习性以及功效,比如,温肾健胃,行气散结,疗痛止吐或治无名肿毒。

在马头山林场近半个世纪的行走中,吴先生和每一棵树、每一丛灌木都成了亲戚,谙熟它们的脾性、底细。

山路两旁的绿意涌进车窗,我们在山苍子树前停下。吴先生说其香精可提炼制成风油精,用手一揉,果然散发着浓郁的风油精味。在闽地,百姓还用它的根熬汤来解乏、去火。

这片山林不再是糊里糊涂的一片绿,它们有纲有目,有族有属,当然,还有公有母—吴先生指给我看,这只落在地上的青色木莲就是用来做白凉粉的,不过这只是公的不能做,掰开,里面是空絮状,母的里面才有籽粒。

这座山对我们来说如此浩荡杂沓,对吴先生却是精密有序。他像山神,谙熟每种植物的存在与分布。

与谁共度一段路的确是重要的,若没有吴先生,这段路就会湮入以往的山区旅行,湮入层峦叠嶂而又不辨彼此的绿中。现在,对植物的指认,为这漫山遍野的绿打上标点,使之分行,成为诗。

走过山岗的

怎么度过一生呢

长出手,长出脚和思想

不死的灵魂

仍无处问津

这是女诗人陆忆敏的诗,把“鱼”换作“植物”大概也行。遍布山岗的植物怎么度过一生呢?它们隐姓埋名,无人理会,而这一瞬,你知道了它们中极少部分的名字、脾性,便恍然觉得在漫旷的绿中包含着一种呼喊,它们被持久封存,在沉寂中等待指认。

“知人识物”,可惜现代人的精力多花在“知人”上,而忽略了“识物”。物的面目越来越模糊—这一代孩子分不清葱、韭菜、蒜苗,不是什么笑话,是普遍存在的事实。

某天,置身自然,当我们因某种植物的美而欣喜地想喊出它的名字时,是不是只能失语?

一个名字,使之区别于千万个名字。人如此,树亦然。在驻足注视它之前,它只是一棵寻常的、无名姓的树,一旦你唤出它的名字,它就在唤声中复活,有了具体的生命,真正地成为“这一棵”。

这指认,使树与人,都获得了一种新的含义。

猜你喜欢
风油精黄花菜野百合
山西大同 黄花菜丰收在望
黄花菜“凉了”
小黄花 有“钱”景
为什么干黄花菜比鲜的更安全?
风油精还能这么用
阳光中的野百合
野百合
风油精外用还可止痛镇咳
公益电影《野百合女孩》在湖南新邵开机
风油精的妙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