语言的狂欢与心灵的痉挛——胡宽诗歌论

2016-03-23 07:10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100048
关键词:心灵语言

吴 昊(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语言的狂欢与心灵的痉挛——胡宽诗歌论

吴 昊
(首都师范大学文学院,北京 100048)

[摘要]胡宽1988年及之前的诗作中,语言的狂欢通过“鼠”意象的大量描写营造出来,“人鼠合一”的背后是人之精神混乱的局面。从1990年开始,胡宽诗作中“鼠辈横行”、语言狂欢的现象渐趋平静,胡宽开始借用一系列宗教性话语来表达对当时社会语境中人之信仰缺失的忧虑以及对拯救灵魂的呼唤。胡宽虽未进入“朦胧诗”“第三代”等诗潮建构起来的“大诗歌历史”,但他却用一己之心灵书写了带有个人生命体验的“小诗歌历史”,他的诗作体现了语言与精神的相互缠绕。

[关键词]胡宽;语言;心灵

一、引言

作为一位在语言运用与精神姿态方面都具有独特气质的诗人,陕西诗人胡宽(1952-1995)的确是被湮没了太久。胡宽是“七月派”著名诗人胡征之子,在生前远离主流诗歌圈、于“边缘”坚持创作,1995年因哮喘病去世。1997年《诗探索》编辑部曾召集诗人、评论家共四十余人召开胡宽诗歌作品研讨会;2015年10月25日,诗歌网邀请胡宽生前好友及诗歌评论家、诗人在西安召开了“纪念胡宽逝世20周年座谈会”。牛汉、张闳、沈奇、陈东东等诗人、诗论家对胡宽及其诗作有过评论。除此之外,诗歌界对胡宽作品反应寥寥。

在关于他生平及作品为数不多的评论中,有这样的评价:“他咳出的诗正是苦难的中国心胸里的哀伤和痛楚”[1](P165-166),“胡宽本质上是一个渎神者”[2](P8),“胡宽创造了我们这个时代伟大的‘噪音艺术’”[3]等。有论者把胡宽的诗歌创作以1988年为界,分为前后两期,认为胡宽是由“后现代主义而现代主义”的[2](P3),还有论者在胡宽诗作中辨认出了艾略特、金斯伯格、马雅可夫斯基的影响[4](P74)。从这些评价中能够使读者了解到胡宽诗歌的大致轮廓,但在胡宽具体诗作的细读研究方面,所做工作仍较为欠缺,受到关注较多的仅有《土拨鼠》《雪花飘舞……》《受虐者》等诗。有论者虽已指出了胡宽诗作所受到的外国诗人的影响,却缺乏具体例证。此外,胡宽诗作的风格能否以“后现代主义”“现代主义”这样的宏大主题来概括,是需要推敲的。总之,目前评论界出现的声音说明胡宽研究有待进一步拓展。

在张桃洲所编《中国新诗总系1989-2000》中,收录了胡宽两首诗作:《惊厥》和《生命里不允许杂质混迹其中》。之所以把这两首诗编选入书,是因为他认为胡宽的诗歌体现了1980年代诗歌写作向1990年代诗歌写作的“转换与延续”。“衡量诗人的价值最起码有两条标准:第一把他的作品置放于特定的、具体的诗歌发展过程之中,看看给诗歌贡献了哪一些更新奇的东西;第二让他的作品经受时间的考验和历史的判断。”[4](P82)的确,把胡宽的作品作为转型期诗歌创作的一个标本、将其放置在社会历史的语境中来研究,更能够凸显其作品的价值,使人们听见与主流诗坛话语“不一样”的声音,看到一位处于“边缘”的诗人是如何建构属于一己的“小诗歌历史”。

对胡宽的全部作品进行细读后不难发现,其诗歌创作并不只是“语言的冒险”,他作品的先锋性也不仅是某种主义对某种主义的“超越”,而是较之他人更为敏感地感受到时代对个人的挟裹,在诗歌中就表现为语言运用与精神姿态的相互缠绕。具体来说,这种缠绕一是体现在胡宽诗歌的话语与精神来源方面,即受到艾略特、金斯伯格、马雅可夫斯基等诗人的影响,胡宽不是单纯去模仿这些诗人的风格,他更倾向于将其转化为自己的话语资源。二是胡宽1988年及之前诗歌中常出现的“鼠”意象在参与语言狂欢的同时,也表现了诗人精神方面的不安与困惑。三是1990年之后,胡宽诗歌创作中语言的狂欢渐趋平静,宗教性的意象大量出现,诗人开始冷静地思考人生和命运。虽然胡宽1979年便开始诗歌创作,但他并没有成为“朦胧诗”的一员被写入诗歌史,也没有热切参与从1980年代中期开始的风起云涌的诗歌运动,他在日常生活中是个普通人。他只是用自己的笔记录下时代带给心灵的种种痉挛。

二、胡宽诗歌的话语与精神来源

李震在《胡宽诗集》的序言中认为,“胡宽的写作背靠着三条河流:数千年的中国古典诗词的传统、西方诗歌传统和来自家庭的由他父亲代表的五四新诗传统。然而由于那个特殊年代的阻隔,这三条河流都未能流入胡宽的血脉,而是将他推向了边缘和反面。因此,胡宽的写作只能是依仗个人天赋的背水一战。”[2](P5)李震的说法值得斟酌。因为胡宽虽然是一位具有天赋的诗人,但他的诗作并不能完全与传统阻隔,并且西方诗歌传统的影响在胡宽诗作中表现得尤为明显。诗人蓝鸟在谈到胡宽的时候指出,金斯伯格、艾略特都是胡宽最喜欢的诗人,他那里还有胡宽朗读金斯伯格《嚎叫》的录音[4](P75)。蓝鸟还说道,胡宽有大量的中国现代派诗歌书籍和外国诗歌书籍,因此胡宽实际上是一位博览群书的诗人,他实际上接受了李震所说的“三个传统”,并不是完全靠天赋写作。

诗人徐淳刚认为胡宽诗歌给他的感觉“不管从句式的变化还是意象上,它有艾略特的风格,包括有嚎叫派,金斯伯格这种风格,尤其是这种句式的变化,让人能联想到马雅可夫斯基”[4](P74),这基本是从语言的角度来谈胡宽诗歌受西方诗人的影响。从胡宽的作品中的确能辨认出这些西方诗人的身影。比如马雅可夫斯基所创造的节奏铿锵、句式错落有致的“楼梯体”,在胡宽的许多作品中也可以看到,如《银河系大追捕》。

诸如此类的作品还有《不是题目的题目的题目》《W乐章自供状》《我们已不再幼稚》《奇迹是怎样创造的》等。这样的句式和语言风格,让人联想起马雅可夫斯基在《青年近卫军》《墨索里尼》《弗拉基米尔·伊里奇·列宁》等长诗中所使用的话语方式。飞白将马雅可夫斯基的语言特色概括为:“精心提炼的独特的音韵节奏,以及现代化、‘粗俗化’的新颖的诗歌语言”[5](P6)。但与这些诗中政治说教意味迥异的是,胡宽的诗歌所呈现的精神特质更接近于马雅可夫斯基《致俄罗斯》《穿男装的云》等早期诗歌中的叛逆色彩。马雅可夫斯基对《穿男装的云》四部曲有过如此解释:“《穿男装的云》我看作是对今日艺术的基本信念:‘打倒你们的爱情’‘打倒你们的艺术’‘打倒你们的制度’‘打倒你们的宗教’——这就是四部曲的四个呐喊。”[5](P35)这种宣告与胡宽诗作中“诗歌常常接受/语言的贿赂/溜进低级的饭馆/大口大口地喝光了/腐烂的菜汤”的表述异曲同工。

在胡宽的另一些诗作,如《土拨鼠》《护身符》《阉人节》中出现的超长叙述型句式和放荡不羁的语言风格在艾伦·金斯伯格这位美国“垮掉派”诗人的《嚎叫》中有更明显的体现。金斯伯格的《嚎叫》中有这样的句子:“他们被赶出学院因为太出格,因为在头头脑脑的窗户上发表猥亵的颂诗,/他们佝偻在没刮脸的房间里,在废纸篓中烧钞票倾听着墙外恐怖之神的声音,/他们一丝不挂地被抓住,猛吸一顿大麻穿过拉雷多返回纽约”[6](P513),而胡宽的《土拨鼠》中的“土拨鼠”是这样的形象:“土拨鼠住旅馆时一口咬定有人偷看了他的尊容而他的尊容是他的贞操的重要部分而他的贞操是久经考验的是无比纯洁的他要求严惩肇事者/土拨鼠酷爱狩猎但每次狩猎时土拨鼠都故意将野兔偷偷放跑使狩猎一无所获土拨鼠认为他的行为是真正的君子正人/土拨鼠利用大熊星座和巨蟹星座之间的矛盾招摇撞骗挑拨离间坐收渔人之利”。在金斯伯格的“他们”和胡宽的“土拨鼠”之间,存在某种“互文性”,即语言和精神上的叛逆。但胡宽的“土拨鼠”较之金斯伯格的“他们”,在颓废之外更多了一丝荒诞色彩,并具有精神的拷问意义。实际上胡宽1990年之后的诗作在精神特质方面更接近于艾略特在《荒原》《空心人》等诗作中所表达出的对灵魂缺失的忧虑和迷惘。“我们是空心人/我们是填塞起来的人/靠在一起/脑袋瓜装一包草。唉!”[6](P222-223),艾略特在《空心人》中发出的感叹,在胡宽的《受虐者》中被更清晰地表现出来:“人的精神与肉体在滋生繁衍的过程中是/多么的庞杂、纷乱、枯燥和捉摸不定。/人类的生存环境中的污泥浊水无法清除殆尽,/只有凭着庸劣、诡诈、狡猾、聪颖和随机应变去适应,包容和维持,/才能在废墟荒漠上构建起生命系统工程。”

由上述分析可见,胡宽诗作的话语和精神来源之一是马雅可夫斯基、艾伦·金斯伯格以及艾略特这三位诗人的作品。西方诗人的作品虽然对胡宽的写作起到了较为重要的影响,但胡宽毕竟是在1979-1995这个时间段的中国社会语境中进行写作的,对他作品的定位与考察也要放置在一定的历史背景中。无论是分析胡宽诗作的语言风格,还是挖掘其语言背后的精神特质,都离不开特定的社会语境。

三、语言的狂欢:“人鼠合一”

众所皆知,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鼠”这个意象常含有贬义色彩,被赋予了渺小、猥琐甚至贪婪、奸诈、邪恶的象征。这从“鼠辈”“鼠目寸光”“胆小如鼠”“鼠头鼠脑”“老鼠过街人人喊打”等词语中可略见一斑。但“鼠”也有机灵甚至可爱的一面,在西方文化环境中人们常持这一观点,出现了很多与“鼠”有关的童话故事,也有人把“鼠”当作宠物。无论人们对“鼠”的态度如何,一个基本事实是,“鼠”的确是一种在日常生活中随处可见、与人们生存十分密切的啮齿类杂食性动物。它们生存能力很强,遍布各个角落,在恶劣的条件中也能存活。可以说“鼠”时刻潜伏在人类的生活之中,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它们的生活是人类生活的一个缩影,从“鼠”的生活可以窥见人的生活。

胡宽1988年及之前的诗歌中存在大量“鼠”意象,最引人瞩目的“鼠”意象是他在1981年创作的长诗《土拨鼠》中所塑造的“土拨鼠”这一形象。经论者考查,“土拨鼠”在西方语境中曾作为“流浪心灵的伴侣”而出现,寄托了诗人的浪漫主义梦想[7]。如歌德作词、贝多芬谱曲的《土拨鼠》:“我曾走过许多地方,/把土拨鼠带在身旁,/为了生活我到处流浪,/带着土拨鼠在身旁,/啊土拨鼠,啊土拨鼠,/这土拨鼠陪伴在我身旁。”在顾城的诗歌中,“土拨鼠”也作为一个具有梦幻童话色彩的意象而出现:“土拨鼠在挖土/有人问/土里有什么/土拨鼠说:土里有土”。而在翟永明作于1988年的诗歌《土拨鼠》中,“土拨鼠”就作为一个“不安灵魂的镜像”[7]而存在了:“它满怀的黑夜满载忧患/冲破我一次次的手稿/小小的可人的东西/在爱情中容易受伤……”“土拨鼠”在这里成为了人类(尤其是女性)情感不安、恐惧的投影,自我的困境通过“土拨鼠的忧患”体现出来。此外,诗人欧阳江河认为,翟永明的《土拨鼠》中,“词的现身是由土拨鼠代现的”[8](P154)。“土拨鼠”不是一个单纯的意象,而是一个“词”,土拨鼠所存在的世界是“词的世界”。这种“词的现身”也同样在胡宽的《土拨鼠》中出现,在“人面兽心”的“50世纪”,“土拨鼠”作为一个拟人化的“词”随意地滑动在“你”的生活之中,“你”与“土拨鼠”之间是互相注视的亲密关系:“你想告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土拨鼠盯着你/土拨鼠盯着你/土拨鼠目光炯炯/你也鼓足勇气盯着土拨鼠/你感觉到了对方冰冷的目光/你心潮起伏/你悔愧难当/你们的暧昧友谊可以追溯到古生代”。这里的“土拨鼠”具有日常生活中“鼠”的习性,无处不在、无时不在,在“你”的生活中四处奔突乱窜,造成了一幅“词”的混乱、狂欢的画面,理性在这里似乎失去了效力:“土拨鼠钻木取火/土拨鼠筑鼎铭文/土拨鼠沐猴而冠/土拨鼠建造原子破冰船建造风车/土拨鼠篡改法典高瞻远瞩/土拨鼠咬啮腐烂的尸体/土拨鼠的哲学是宇宙瞬间呕吐和选择宿命毁灭论和自我欺骗体系/土拨鼠偷偷地注射青霉素G钾和母亲通奸/土拨鼠在地铁车站贩卖蟑螂的牙齿/土拨鼠演奏巴赫古典乐曲时竟然响屁连天/土拨鼠写信时开始结尾总爱文绉绉地写您好吗您老保重显得情意/缠绵”。

“土拨鼠”还穿戴着人类的衣冠,它的骚动不安与人类的精神混乱密切相关。在粗放、狂野的语言背后投射出心灵的痉挛:“妈的土拨鼠毛驴春风虚伪的半明半暗的肿胀的充满着脂粉气息的天空还有某个黎明之际某个畜生的一口冻僵了的臭痰这个世界只是和他开了一个玩笑或者是土拨鼠给世界开了一个玩笑玩笑开得十分低劣使得土拨鼠在别人面前都难以启齿土拨鼠下了驴靠在一棵稚嫩的小树上土拨鼠解开了皮带土拨鼠憋了一口气土拨鼠幻想革命土拨鼠大器晚成土拨鼠自命不凡土拨鼠在历史的各个舞台上叱咤风云土拨鼠说这是为什么我在干什么什么在找我我得到了些什么我失去了些什么我在思索什么我为什么思索”……在《土拨鼠》这首诗的语言狂欢接近尾声的时候,一系列“什么”的追问使“土拨鼠”荒诞、狂野的诸种活动归于静止,开始指向自我的内心进行发问。可以看到,虽然诗中的“土拨鼠”有过光辉的经历、也有过不齿的恶行,它却仍然与作为人类的“你”一样,在找寻生活的意义、自我存在的价值,从某种程度上来说“土拨鼠”与“你”发生了“人鼠合一”的同构关系:“土拨鼠摸摸你/你摸摸土拨鼠/你们俩都会心地笑了”。正如同张柠所说:“土拨鼠就是‘你’的‘内在的咳嗽’,或者说‘你’就是土拨鼠‘内在的焦虑’”[9]。注意《土拨鼠》一诗写作的年份:1981。在此之前的一年,一封署名“潘晓”的读者来信《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发表在《中国青年》杂志上,引起了全国范围内的“潘晓讨论”,《中国青年》收到6万多封读者来信,“人生的意义是什么”成为青年们思索的话题,而胡宽诗歌中的“土拨鼠之问”无疑参与了这一集体性的思索。而从主流诗坛方面来看,1981年正处于针对“朦胧诗”的论争状态中。孙绍振在这一年的3月份发表了《新的美学原则在崛起》,立即引起了热烈争论;4月,徐敬亚的论文《崛起的一代——评我国新诗的现代倾向》也油印成册。然而胡宽虽然已经发出了针对人生问题的“土拨鼠之问”,却没有进入“朦胧诗”论争的界域之中,而是在“边缘”进行具有个人特色的创作。当孙静轩还为他的政治抒情诗《一个幽灵在中国大地上游荡》作出名为《危险的倾向深刻的教训》①的检讨文章时,胡宽已经在《土拨鼠》中以“鼠”为象征,诅咒社会、人性中的荒诞现实。这足以说明胡宽诗作的“超越性”,也能够证明“土拨鼠”这个词语所承载的精神意义。

当然在《土拨鼠》这首诗中,胡宽笔下的“鼠”之意象并不是第一次出现,在写于1980年的《追忆》一诗中,“鼠”的形象就已经出现了:“失去爱,我的生命只是一件无用的衣裳,/随风卷走或让饥鼠去慢慢地咬啮都可以。”在《土拨鼠》之后,“鼠”的意象也时常出现:“只有英雄/倒下了……/血泊中/逃之夭夭/亿万个鼠类、鸟类、兽类/菌类、人类”(《我们已不再幼稚》)“妄图让带着桂冠的老鼠/养成刷牙的/良好习惯”(《奇迹是怎样创造的》)“T蔑视声势浩大的但又唯唯诺诺的逗留者/T也蔑视自己/T称那些家伙们是鼠辈……”(《幸运的鼠辈》)“老鼠/目光炯炯的城门/豪华无比的老鼠的窝”(《超级巨片丽丽》)此外,在《悲剧21世纪你能摆脱吗?》《护身符》《鲵》《阉人节》等诗中都有“鼠”的身影。可以说,以“土拨鼠”为中心,胡宽在其诗作中勾勒出了一幅“鼠辈横行”的画面,“鼠”不仅是一个语词符号,也暗含了社会中人的某些精神症候。胡宽在诗歌中胡宽对“鼠”的书写在其1990年创作长诗《鼠脑国》那里戛然而止。②在此之后,胡宽诗歌中的“语言轰炸”伴随着“鼠”之形象的退隐而消退,随之而来的是一系列具有宗教色彩的意象。他痉挛的心灵并没有因为语言狂欢的终止而平静。

四、心灵的痉挛:“宗教性”的呼告

在《胡宽诗集》所选篇目中,所标注写作日期为1988年的最后一首诗为《1988祝酒辞》,在这首诗中胡宽写到:“生命的十字架蒙着灰尘/我的勇士在寒夜里奔驰/每座城堡都戒备森严/每只瞳孔里都落满了黑色的鸟/乞丐正在大街小巷搜索心的残骸/你转动着钥匙/门在里面反锁着/你的位置被颠倒了/为了复仇为了挣脱章鱼的利爪/竖起你的耳朵”虽然名为“祝酒辞”,但在这首诗里胡宽通过书写一系列具有不祥之感的意象,如“黑色的鸟”“心的残骸”“章鱼的利爪”等,结束了他在1988年的诗歌创作。在这首诗中,“生命的十字架”这个具有宗教意味的意象被凸显出来,然而它却是“蒙着灰尘”的,这无疑暗示着一种信仰的沦丧。

值得注意的是,据《胡宽诗集》所收录诗歌篇目和胡宽生平创作年表来看,1988年之后,胡宽曾一度停止创作,直到1990年才写出新的作品。欧阳江河认为:“对我们这一代诗人的写作来说,1989年并非从头开始,但似乎比从头开始还要困难。一个主要的结果是,在我们已经写出和正在写的作品之间产生了一种深刻的中断。诗歌写作的某个阶段已大致结束了。许多作品失效了。就像手中的望远镜被颠倒过来,以往的写作一下子变得格外遥远,几乎成为隔世之作,任何试图重新确立它们的阅读和阐释努力都有可能被引导到一个不复存在的某时某地,成为对阅读和写作的双重消除。”[8](P49)实际上,“1989”这个年份不仅意味着中国当代诗人在写作方面发生了某种“转型”,也意味着他们对社会、人生的理解在社会语境的影响下悄然发生了变化,即诗人精神向度的“转型”。从某种程度上来说,这两种“转型”之间是相互作用的,能够在王家新、戈麦、臧棣、西渡等诗人在1989年前后的写作中得到验证。胡宽作为“转型”期的个案,其意义一直没有得到应有的重视,但从他1988年及之前和1990年之后的写作中来看,胡宽对“生命十字架”被“蒙上灰尘”的忧虑是逐渐显现出来的,他由一个肆意使用语言的“渎神者”转化为一个“晕厥的异教徒”。但胡宽心灵的痉挛却仍然持续着,他语言上的简练和克制并没有消除掉他精神上的不安。

写于1990年11月的《无痛分娩》一诗的题目乍看起来很难理解,结合诗歌内容来看可以发现这是一首具有“宗教性”的诗,“无痛分娩”或指《圣经》中所载玛利亚诞下耶稣基督。在诗中胡宽反复宣告着“我是一个异教徒”,但这并不证明他要反对信仰,相反,他在诗中表达了信仰缺失的不安:“我是一个异教徒/名誉损毁意志薄弱/希望能够改变这肮脏的身份/我是一个异教徒/当然也很荣幸/念及此事我无法抑制住滚滚热泪”“我是一个异教徒/去参加复活节/走在熙熙攘攘的街道上城市/像正在收缩的子宫——躺在血泊之中”。在以往的评论中,胡宽常被视为“渎神者”,然而在以《无痛分娩》为代表的诗作中,胡宽却在诗句中体现了失去对“神”的信仰之后人之处境的迷失与混乱,也体现了人的深重罪孽:“人的龌龊气味堆满了/垃圾组成的堡垒”(《无痛分娩》)“一批批渣滓构成的元素忙忙碌碌/恶臭/来自生命的恶臭正在翻涌正在翻涌”(《对你的爱无限赤诚》)“人的精神与肉体在滋生繁衍的过程中是/多么的庞杂、纷乱、枯燥和捉摸不定。/人类的生存环境中的污泥浊水无法清除殆尽,/只有凭着庸劣、诡诈、狡猾、聪颖和随机应变去适应,包容和维持,/才能在废墟荒漠上构建起生命系统工程。”(《受虐者》)在这些诗句中,胡宽前期诗作中无边无际的“语言轰炸”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更为深邃的思索与分析。

从现存的资料来看,胡宽并没有留下能够证明他观念的自述或诗论,在朋友心中他是个“享乐主义者”,“尤其不喜欢苦情,虽然他的诗里也有悲伤和绝望”[4](P65)。但是在同有过哮喘病经历的诗人尚飞鹏来看,“凡是得这种病的人,他的艺术感知可能比别人纤细,他的生命脆弱度也比别人脆弱的多,别人没有觉得,也许他大大咧咧的,实际上他对所有事物的那种感知是非常精致,大家根本感受不到,他特别敏感”[4](P70)。胡宽的诗作可以印证尚飞鹏的这种观点。胡宽虽然不是悲情主义者,但他深刻体会到了在一个信仰缺失、价值观颠覆的社会中人的荒诞和虚无处境。在一些诗作中,胡宽不仅在自问:“我到底扮演了何种角色? /我在为谁代言?”(《黑屋》),还以“江河”喻人,认为“江河流入海洋”虽然获得了“宏伟和博大”,但同时也因此“丧失的本性”,“卑微的角色,在为自己的行为永恒地忏悔着……”(《窥见江河流入海洋》)在胡宽写作这首诗、提出人之“忏悔”的1993年末,中国已迎来一个被商品经济全面覆盖的时代,在金钱和市场的冲击下,人的灵魂遭遇到前所未有的危机。胡宽作为一位效益不景气的电影发行放映公司的普通员工,很难说他不向往物质丰裕的生活。但胡宽仍然在诗中为灵魂危机感到忧虑,他在提出“忏悔”的同时还在呼唤一位“主”的拯救:“虔诚祈祷/请授予权柄信心荣耀吧/我的主/让岁月的窗口溃烂/重新流血”(《今年的中秋节我感到晕厥》),胡宽不是基督徒,他所呼唤的“主”只是一个具有“宗教性”的符号。因为他难以为现实语境中人之灵魂的“疗救”开出确定有效的药方,只能在诗中呼唤“主”的救赎。在这个过程中胡宽诗作中的语言激流从表面看上去已渐趋平静,却展开了深层次的漩涡。这一状态的发生与胡宽心灵上的痉挛是分不开的,而此时胡宽的心之痉挛较之1988年之前,更为真切地体现了时代压力在诗人心灵上的作用。

五、结语

陈超曾如此评价胡宽的诗歌:“胡宽的诗从1979年开始就已经很不错了,但一直被冷落,可能与他的写作不能进入历史风云有关。因为他完全是个人化的,只是沿着心灵的脉息去写,没有那些虚假的,强加升华的东西,同时又充满了对生命的体察和对世界的惦念。”胡宽的确没有参与由“朦胧诗”“第三代”等诗潮建筑的“大诗歌历史”,他在陕西这个西部省份坚持个人化的写作,用个人的心灵去感知时代,用个人的话语表达心灵的痉挛,建构起了他一己的“小诗歌历史”。正如王家新所说:“历史不应仅被理解为‘大事件’,当你挤上北京的公共汽车,或是到托儿所接孩子时,你就是在历史之中。”[10]从1979年的《冬日》,到1995年最后一首长诗《受虐者》,在这期间胡宽编织出了一整座“语词的密林”,同时他的诗歌语言也是心灵痉挛的体现。从某种意义上说,胡宽的诗作实践了陈超所说的“个人化历史想象力”。

从胡宽的诗作中可以看到他对马雅可夫斯基、艾略特、金斯伯格等外国诗人的影响,这些外国诗人对胡宽的影响不仅表现在语言层次,也作用在精神层面。具体分析胡宽的作品,能够看到他前期作品中鼠辈横行,“人兽合一”的语言奇观,以及狂欢的语言背后人的精神混乱。而在胡宽1988年以后的作品中,语言的狂欢虽渐趋平静,但心灵的痉挛却未终止,胡宽借用一系列具有宗教意味的话语所表达的,是对人灵魂缺失的忧虑。从1979年到1995年,胡宽的诗歌写作生涯不到20年,中国社会也在这不到20年的时间里发生了物质和精神的巨大变化,中国的诗人们(尤其是像胡宽这样有过“文革”经历,又目睹了改革波折的诗人)也经历了从呼唤人的价值到怀疑生活的意义,再到重新发现人的价值、生活的可能性的曲折而痛苦的过程。虽然胡宽在诗作中表达了他心灵的痉挛、对灵魂危机的忧虑,但他毕竟还是热爱生命、对未来有所期待的。《生命里不允许杂质混迹其中》一诗中体现了胡宽式的“影的告别”,寄托了“形”对“影”的希冀:“‘生命中不允许有杂质混迹其中’你说。/你谆谆地告诫我,你对我寄予了厚望,/我应该满足了。/老伙计,我们互相依赖很久了。/你想寻觅轻松的气息,领略新的风光,/是吗? /你脱下笨重的行囊,呼吸着飘荡的浮尘,/把我们发酵的那段历史抛掉,怎么样? /尽管困难重重,肯定会困难重重的。//曙色,正在天地间燃烧。”

[注释]

①《一个幽灵在中国大地上游荡》发表于《长安》文艺月刊1981年1月刊,《危险的倾向深刻的教训》载于《文艺报》1981年第22期。

②《陕西诗歌》2015年第3期第140页《胡宽生平及写作年表》中记载了这首诗,但并未收入1996年漓江版《胡宽诗集》中。

[参考文献]

[1]牛汉.从心胸里咳出的诗——致胡征信谈胡宽的诗[J].诗探索,1997(4):165-166.

[2]李震,胡宽.一个渎神者的神话——序《胡宽诗集》[M].胡宽诗集,漓江出版社,1996.

[3]张闳.致命的呼吸——关于胡宽的诗[J].诗歌月刊, 2007(7):18-20.

[4]诗歌的殉道者——纪念胡宽逝世20周年诗歌座谈会纪要[J].陕西诗歌,2015(3):65,70,74,75,82.

[5][苏]马雅可夫斯基.马雅可夫斯基诗选[M].飞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81.

[6]美国现代诗选[M].赵毅衡译,外国文学出版社,1985.

[7]须弥.土拨鼠的诗学[EB/OL].http://blog.sina.com.cn/s/blog_46fbad350100zz9t.html

[8]欧阳江河.站在虚构这边[M].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1.

[9]张柠.我们内心的土拨鼠[J].作家,1999(12):90-100.[10]王家新.如果不是我……[J].山花,1997(9):61-63.

The Lingual Carnival and Spiritual Spasm in Hu Kuan's Poems

WU Hao
(School of Literature,Capital Normal University,Beijing 100048,China)

Abstract:In fact,in Hu Kuan's poems written before 1998,the lingual Carnival has been created through"rat"image."Human and Rat's Unity"is a kind of spiritual chaos.Then,the image of"Rats Rampage"and the lingual Carnival has gradually calmed down in Hua Kuan's poems since 1990,and he began to use a series of religious discourse to express the anxiety about the social context which lacked of belief.Although Hu Kuan didn't belong to the"Poem History"which constructed by the"Misty Poetry"and"The Third Generation",he has created his own"Poem History"through the writing with his individual life experience.Above all,Hu Kuan's poetry has reflected the twining of language and the spirit.

Key words:Hu Kuan;language;spirit

作者简介:吴 昊(1990—),女,山东泰安人,博士研究生,主要研究方向为中国现当代诗歌研究。

收稿日期:2015-02-16

DOI:10.16573/j.cnki.1672-934x.2016.02.016

[中图分类号]I207.25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2-934X(2016)02-009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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