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花园

2016-03-29 10:04康志刚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7期
关键词:小齐小宝贝老李

康志刚

是他提议出去遛弯的。

那时候,他们刚吃过早饭,王艳丽正收拾碗筷,她马上响应道:“好呀,就去公园吧。”然后,有几分不解地问他:“你好久没去那儿了吧?”

他点点头,低声说:“是呀,好久了。今天天气这么好,又是星期六,我陪你散散步。”

他说得轻描淡写,但她还是显出很高兴的样子,几步跨进厨房,三下两下就把碗筷洗好,然后简单地化了妆。她要把自己弄得清清爽爽的。

他们来到了小区后面的那个公园。两人并排走着,脚踏在水泥地砖上,发出轻微的、嚓嚓的响声,像这个季节不疾不徐的暖风。

他仰头望一眼天空,昨夜的一场大风,吹跑了空气中的烟尘,天蓝得像一面大幕布。五月的阳光像纯金做成的,洒在他的脸上和身上,他都能感觉到阳光的分量。

“天气真好,难得呀。阳光这么亮!”他轻轻地笑笑,感叹道。

王艳丽抬起尖尖的下巴,朝天空望去,倏忽间,像有万千根金针向她射来,她赶忙眯起眼,附和道:“可不是嘛,这阳光真好,空气也好!到处都是花儿,我就喜欢这个季节!”说罢,皱起鼻子,深深地吸了一口花香,陶醉般地晃一晃头,额前的一缕秀发也微微地晃了晃,像在风中飘拂的柳丝。她穿一袭黑色无袖连衣裙,没怎么发胖,身材也没多少变化,如果不看她的脸,没人想到她已人到中年。她依然那么白净,只是,眼角处细密的皱褶显示着时光的无情与执拗。

“你有两年没来这儿了吧?”她忽地扭转头,轻声地问他。

“是呀,两年啦。”他无奈地摇摇头,“没办法,太忙,没办法儿。”他仿佛吃了一惊,哎呀,过得真快,像眨了下眼睛,两年就过去了。又怪怨她,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但又明白,她不是故意的。

随即,他在心里问自己:今天你干嘛要来这里呢?莫非就是为了陪她?还是通过这种方式向她表示忏悔?昨晚,当他听到老李被检察院传唤的消息时,惊悚之余,脑海里就跳出这个想法:陪艳丽来这个公园散步!是呀,他这些年欠她太多了,更重要的是他对不住她。

“我知道你忙,当个一把手哪那么容易哩?”王艳丽笑笑,语气里充满对他的理解,当然,更多的还是关心。

不等他接话,又说:“你真该时常来这里转转,要劳逸结合才对,身体才是一个人的本钱。”

“是的,身体最要紧。”他赞同地点点头,声音里满含着感激。同时,目光里还闪过一丝愧意,只是王艳丽没注意罢了。可是,他又想,也许从今往后,他的身体就不属于他了呀。他沮丧地撇撇嘴,感到脊背发凉,似吹进一股冷嗖嗖的风,和这漫天的阳光,还有满目和煦的春色多么不协调呀,那是两个不同的世界。

他们又顺着一条甬路朝前走。彩色水泥砖铺成的路面,宛若一条在草地和花树之间蜿蜒穿行的巨蟒,没有头,也不见尾。远处的花坛里,一大片蝴蝶兰鲜亮得晃人的眼睛。

看他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她问道:“怎么啦?哪不舒服吗?”

他赶忙掩饰:“没有呀,挺好的。”他笑了笑,笑得有些勉强。

“是单位有什么事儿吧?”她的目光停在他脸上。是呀,这几年他总是忙,忙得一塌糊涂,就连星期天也很少在家里呆。她觉得他被什么抻拽着,他仿佛就不属于她,更不属于这个家似的。

“没有,没有。”他有些慌乱,摇摇头,说,“昨夜没有睡好,散散步也许好一些。”

显然她相信了他的话,有几分嗔怪地说:“你呀,就是缺乏锻练。今后,可要顾及自个儿了。”

“嗯——”他含糊地应着,心里热辣辣的,却不敢看她。

怕她看出自己的不自然,他停下来,望一眼让太阳染黄的草坪,还有那些不知名的颜色绚丽的花儿,说:“你看,这个城市越来越漂亮啦。”

“是呀,当年咱怎么能想得到,这里还会成为公园呢?还这么大,这么漂亮。”因为愉快,她的声音越发温柔了,“呀,这可是咱家的后花园,咱家的!”她将“咱家”俩字咬得很重,是一个字一个字蹦出来的,而且,一脸的自豪和欢悦。

“对呀,咱家的后花园!”他轻轻地重复着她的话,脸上也现出轻松的表情。是呀,放在十多年前,就是打死他也不会想到这里还会建一个大公园。那时,这里还是城郊,是大片大片的菜地。当年,他们是图了价钱的便宜才买下这套房子的。

“那几年,推开咱家后窗,就能看到菜农在田里干活儿,真不错!”回忆让王艳丽眼里迸射出一层亮光。

他怎么能忘记那段时光呢?那绿意朦胧的菜地,那头戴草帽的菜农,简直就是一幅美轮美奂的油画呀。夏天,吃过晚饭,他俩喜欢拉着儿子在菜地当央的小路上散步。他们充分享受着作为城里人的那分荣光和惬意。那时候,他刚升为科长,家里经济条件还不是很好。他们是贷款买房的。在这之前,他们一直租房住。之后,就像所有的工薪阶层一样,开始勒紧裤腰带过日子,一日三餐粗茶淡饭。然而,现在想来,那时候也挺幸福的。是时间滤去了其中的苦涩部分,只留下了愉快的一面吗?他哪说得清呢。

这里还真是他们小区的后花园,不,他更认可艳丽的说法,是他们家的后花园。出小区大门,往右走不多远,就是公园的进口。除了绿地、花草和树木,在公园北端还用建筑垃圾堆了一座山。变废为宝,美化环境,不能不说这是县政府非常高明的一个创意。山上不仅栽种着桃树、杏树,还有数不清的松柏、黄栌树等等。春天,那大片大片的桃花,杏花,如锦似霞;秋天呢,那满山的红叶,让人恍若置身于西边的太行山,哪里想到这里是平原的一个县城呢。而且,山的高低也很适宜,十来分钟就能爬至山顶,不致于把人累个气喘吁吁。真是个既休闲,又能锻炼身体的好去处。

刚开始,他也陪同她来公园遛弯。他们一起看春天的花儿,各种各样的花;秋天呢,又一同赏红叶。他还用那台数码相机,给她照了许多照片。只是,后来当他升为局里一把手,又有了那个“小宝贝”,他就不再和她来这里了。没错,他关注的是另一种风景,他把他的身体连同他的心都溶入了进去。是他疏远了这里呀。

“我每天吃过晚饭,都要来这儿散步!哎呀,我身材能保持这样,不发胖,多亏了这个大公园!”王艳丽笑呵呵地说着,然后伸开两条胳膊,像个舞蹈演员似的,面对他转了个圈儿。裙子的下摆变成了一团黑色的旋风,她就在旋风里舞蹈。不知是因为兴奋,还是让太阳晒的,她脸颊上泛起一层淡淡的红晕。

谁知,她意犹未尽,停下来后又告诉何国建,这里有个京剧班,成员大多是些退休的老头老太太,定期在公园里活动。今年,她也成了他们当中的一员。她最喜欢的是《贵妃醉酒》中的“海岛冰轮初转腾”那一段。

“人家都说我的嗓子最适合梅派!”她边说边扫他一眼,无论是眼神还是语气,都有几分按捺不住的欢喜与自豪。

“什么,你学京戏了?”他惊诧地望着她,这还是那个文静内向的王艳丽吗?时间让她发生了变化。然而她是快乐的,无论是从前还是现在,她总是那么快乐,这一点没有改变。让她来上一段?想想,又罢了,他此时哪还有那个心情呢?

于是,他开始有些羡慕她了。看来,她真不知道自己眼下的处境啊。是不是将一切都告诉她?可马上又否定。不,你怎么能破坏她的好心情呢。她是个头脑简单的女人,没心没肺,就像生活在真空中。按说,这样的女人何尝不是好妻子呢?他不否认这一点,他对她还是满意的。她还时常提醒他,不,是在告诫他,我也不指望你职位有多高,只想和你平平安安地过日子。人呀,总得有个知足,咱一个乡下来的能混到这个位子,应该珍惜。有一次,一位开发商送他两箱茅台,她竟然吓得不知所措,对他好一顿抱怨,仿佛那是两箱一触即发的炸弹。到底是妇道人家,经不得大事儿。每每面对她的抱怨,他总是报之以微笑。那微笑可以说是意味深长,有对这话的赞许,也有不屑一顾。那时他刚升正职,又那么年轻,自然志得意满。自此,许多事情他开始隐瞒她了。他以他的精细和周全,做得滴水不露。表面上他还是原来的他,一位事业有成的好丈夫。那些日子他晚上做的都是美梦,时常在梦中被自己笑醒。他觉得梦中的情形一定能变为现实,一定能的。

可眼下呢,他觉得自己被噩梦紧紧缠绕住了。昨晚,当他听到老李被检察院传唤的消息时几乎彻夜未眠,觉得有一张无形的大网已经向他张开。后来,迷迷糊糊地打个盹,也是梦见自己被无数条蛇牢牢地缠住,醒来,吓了一身冷汗。

他不敢看王艳丽那张瘦削的脸。她的脸上总是那么平静。更不敢和她对视。她的眼睛清纯得像刚流出山涧的涓涓溪流,没有一点世俗的污染,和十多年前一样。这种眼神只属于那种没心没肺的女人。

他将目光移向左前方。那里有小孩子放风筝玩,一个孩子拖着一只风筝在前面跑,几个孩子紧随其后边跑边欢呼,像一群叽叽喳喳的家雀。然而,风筝只飞了有几米高吧,就摇晃着脑袋一头栽了下来。

望着摔在地上的风筝,何国建微微蹙起眉头,这可不是个好兆头。

此时,他正等待秘书小齐的电话。这个电话非同寻常,将决定着他后半生的走向。

他将手伸进口袋,掏出手机看时间,差一刻十一点。他觉得时间过得飞快,可又非常慢,慢得似过了好几年。他和老李是铁哥们儿,一般情况下他不会出卖自己。从他们交往这几年来看,老李是个有良心讲义气的人。

这样一想,他仿佛又听到了老李那朗朗的笑声。像大多数的大老板一样,老李豪爽大气,自有一种引人的魅力。他和老李是在一次酒宴上认识的。在他眼中老李是江湖上的“豪杰”,因为仰慕已久,大有相见恨晚之感。酒逢知己千杯少,于是,两人推杯换盏,很快成了好哥们儿。老李比他大十来岁,他尊老李为兄长,老李也把他当作小兄弟,呵护有加。老李出手阔绰,当下大老板的优点他全都具备。他和老李交往不但不吃亏,还得到不少乐趣和实惠。自然,他待老李也不薄,单位盖办公大楼,他二话不说就给了他。虽说名面上公开招标,但他背地里下了大功夫,让老李名正言顺地接过工程。此外,他还给老李批过几块地,那是违反有关法规的。当然,这是一种交易,更是维系他们关系的一个重要因素,两人都心照不宣。这次老李是因为一处烂尾楼受到举报,才马失前蹄引来麻烦的。

忽然,一阵轻快的音乐铃声传来,他耳边似乎响起老李那洪亮的嗓音:“哈哈,国建老弟,你小子只管把心搁肚里,我老李能有什么事儿呢,没人敢动我半根毫毛,天塌不下来,即便塌下来也有我扛着哩!一切平安,一切平安呀!”

他心里一热,眼前顿时浮现出那张饱满的深红色的脸,上面那双炯炯放光的眼睛让他敬重又有几分畏惧。是的,无论相貌还是气质,老李都是一位让他无比佩服的人物。只是,在老李那貌似热情和睿智的目光里,偶尔会露出一丝贪婪和狡黠,但这并不影响他对老李的好感。而此时,老李何尝不是他何国建的救星呢。他是用发颤的手掏出手机的,来不及看屏幕就按了接听键。

“呀,何国建,你妈的怎么搞的?把我忘了吗?都两天了吧,连个电话也没有。哼——”

是她!她的小宝贝,红红。他很少叫她名字,就叫她小宝贝。不知为何他心里一阵厌烦,像吞吃了一条蛆虫。就是这个女人,将他引入了另一条人生路。从前,每当听到她的声音,他都像吃了一口枣花蜜,甜得全身都要酥软了。而此刻,他恨不得打自己一个耳光。

“你,你——”他不知说什么好了,口才极佳的他竟然结巴起来。他害怕王艳丽发觉,侧转身子含含糊糊地说:“嗨,我这两天忙得一塌糊涂。哎呀,实在抽不出时间——”

“放屁——”他的话显然激怒了对方,对方声音更加尖利,尖利得像刚刚打磨过的闪着寒光的刀锋,“我告诉你何国建,别把老娘我这当作旅店,想来就来想走就走哇。呸,姑奶奶不吃这一套!”

他的眼前立刻浮现出那双眼角微微上翘的妩媚的眸子,当初,他就是被这双眼睛迷得神魄颠倒的。他怔一下,忙说:“哎呀,你看你——好,好,咱回头再说,我正忙着呢。”他感到自己额头上沁了一层冷汗,声音也缺乏底气。

“那好吧,今晚你务必来一趟。哟,别忘了带银行卡,我看中了一套西装——”小宝贝的口气已经缓和多了,他仿佛看到了从她那笑眯眯的眼睛里射出的贪婪的光亮。

“好吧。”他赶忙挂了电话,如释重负般吐出一口气。如果不是她对他百般引诱和纠缠,他也许不会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的。如果不拜倒在她的石榴裙下,他哪会变得那么贪婪!他就是为了满足她的一次次的要求,才向不该伸手的地方伸出手的。

还好,不知是王艳丽根本没听清里面的声音,还是没去理会,她眼里丝毫没有怀疑的意思,她还是那么淡定,波澜不惊。她扭过头,若无其事地问他:“谁的电话呀?你要忙,就去单位吧,我自己遛弯也挺好的。”是的,她永远都生活在她的世界里。那是她独有的世界,那里清静安宁,好似一块净土。

他抬手轻轻地拍一下额头,一来掩饰内心的慌乱,二来也是抹去那层冰冷的汗液,然后尽量用平淡的语气回答她:“一个老同学找我办孩子的工作,没办法,唉,烦死人!”

说完,一边摇头,一边咂了一下嘴巴。他说的也是实情,因为那个“小宝贝”曾向他提出过种种要求,其中就包括她儿子上学。他呢,自然非常卖力,硬是托关系让她儿子上了全县那所最有名气的重点中学。

看上去王艳丽相信了他的话,低头继续不疾不徐地朝前走,衣裙随着槖槖的脚步声摆动,像大鸟扇动的翅膀,连鼓起的风里都满含着花香。他呢,心里又生出一丝愧疚,这是个多么单纯善良的女人,完全把心交给了自己。这么好一个女人,你怎么好忍心哄骗她呢?此时的他追悔莫及,恨不能再抽自己一个嘴巴子。只是,他还不想对她说出实情。他还得“装”,还得演戏,而且要演得逼真不露丝毫破绽。因为,万一,不,不能说万一,非常有可能,老李信守承诺,那么,他的生活还会一如既往,就像一条穿过乱石滩的河流,蹚过这个坎之后又平平静静地流向了远方。他不能和“小宝贝”闹翻,他得为自己留个余地,一来,她就是放在他身边的一颗炸弹,稍有不慎就会让他身败名裂;二来呢,他依然迷恋她带给他的那种快乐和刺激,这是王艳丽身上所没有的。尽管他也曾那么迷恋过她,尽管她还不算多么老,但女人和女人就是不一样啊。何况,再好的女人,整天在一起也会让人麻木甚至厌倦的。况且,小宝贝的眼神那么活泛,一颦一笑勾他的魂。

但小齐的电话一直没来。他刚刚安稳的心又不禁忐忑不安起来。

他抬头望一眼临近头顶的太阳,太阳越发炽烈,让他心里更生出一种急切感。他掏出手机,拨通了小齐的电话。今天他给小齐安排了一个特殊任务,让他想法打探老李的情况,有什么风吹草动赶忙向他报信。小齐是他的心腹,许多事情都不隐瞒他,还将他爱人从一个下岗工人直接办进机关,吃上了政府饭。光这一条,小齐就对他感恩戴德得不得了。

没多大会儿,小齐的电话打过来,一改往日的干脆利落,吞吞吐吐地说:“何、何局,我都问了,都没有老、老李的消息!”

他的头嗡地大了,声音不由得急促起来。他对小齐说:“你还继续打听,注意,一定要严密!”小齐说:“好吧,有消息我马上告诉你。”

越是没有消息,他心里越是打鼓。而且更为糟糕的是,在这段时间里除了他的小宝贝——去他妈的,什么小宝贝——竟然没有一个电话打进来。平时,找他的电活几乎一个接一个,连休息日也不得清闲,让他应接不暇,烦不胜烦。而这厌烦里面,自然也有得意的成分,这何尝不是他何国建的价值所在!然而,今天的情形却反常呀,他预感到事情不妙,有些像暴风雨来临之前的那种宁静。那种可怕的宁静几乎要让他发疯,让他身心俱焚。他感到那张大网已逼近他。他就像一只无路可逃的兽,只有束手就擒。

他无助地扭头,用目光寻找妻子,就像一个溺水的人要拼命抓住一根木棒。

王艳丽呢,正站在一丛月季花前,弯腰观赏那刚刚努出的花骨朵。那种鲜嫩的嫣红将她的脸颊映上了一抹霞光。她闭上嘴巴,抽动着鼻子贪婪地吸着花香。

“哎呀,真香,这花儿真香!我就喜欢春天。”她把两手背在身后,大声嚷道,快乐得像个小孩子。

倏忽间,又一股花香袭来。他用力抽动鼻子。是呀,花香真好,春天真好!大自然真好!他哪能抗拒这来自春天来自大自然的诱惑呢?要不,还是自首吧?这样,就能得到宽大处理。是这花香和明丽的阳光,让他突然跳出了这个想法。

他吸着花香,吸得很深很贪婪……

责任编辑 王宗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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