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

2016-03-29 10:05王春波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7期
关键词:遗骨方成太郎

王春波

秋天的这个下午,日本釜石海边的福山饭店渐渐安静下来。

中午的鲅鱼水饺全部卖光了,饭店老板和两个日本女服务生开始准备晚上的水饺。

方成安是个干练的男人,长脸高个,一表人才。两个日本女孩一高一矮。高一点儿的叫清慧子;叫水井绢带的个子很小,如同小学生一样,脸上永远都是笑,口齿十分伶俐。

方成安十分认真地传授如何调鲅鱼馅,操作程序相当严谨。方成安是用竹子刀片来刮鲅鱼肉的,不能用铁器刀具,那上面有铁的味道,如此的味道可能改变鲅鱼的鲜美。弄好肉之后再用竹刀剁碎,之后放进木盆里搅动,一边搅动一边加水一边加白肉。

接下来,他将鲜嫩的鱼馅在手里握紧了,用力挤出一个鸡蛋黄大小的鱼丸,用勺子挖到一个水盆里,那鱼丸便在水里漂浮了。

方成安和这两个女孩儿包了不少饺子,一边包一边欢歌笑语。这情景被一个进来的邮差看到了,他笑嘻嘻地送给方成安一个红色的信封,又笑嘻嘻地看着两个日本女孩儿说:“你们真是快活呀。”

水井绢带一笑:“当然了,跟方先生学手艺当然快活了。”

方成安与邮差是老熟人,一定要给邮差一盘鲅鱼饺子让他尝尝。邮差激动半天:“不用了,早就尝过您的水饺,那是天下美味,我一直都想好好感谢方先生。您真是太客气了。”

方成安拍打一下邮差:“拿去吧。她们包的最多了,你可以尝尝她们的手艺。”

邮差惊奇地看着水井绢带和清慧子:“再过几天,你们就成了中国大厨啦。太好了,你们真是应当谢谢方先生。”

方成安放声大笑,那邮差不再推辞,提上饺子美滋滋地走了。

方成安打开了红包,露出了里边一封信。他怔了半天仔细地看着,看着看着方成安脸上开始发红了。

两个女人歪着头看着方成安的脸色,认定他遇到了好事。

水井绢带跳过去伸着头说:“方先生,一定是好事情吧,告诉我们吧。让我们也高兴高兴。”

方成安冷静地看着两个女人:“明天我要到东京,我要回中国了。”

两个女人一时怔住了,水井绢带说:“方先生不会开玩笑的,您不会开玩笑的。”

方成安点点头:“是真的,我要回国了,华侨朋友帮我买到了船票。”

水井绢带笑着说:“太好了,太好了。”可是,她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

清慧子也低着头不吱声。

方成安笑了笑:“对不起大家了,今天就教到这里吧。”

水井绢带一听急了:“方先生,您真地要离开日本?”

水井绢带抽泣起来。

方成安点点头说:“我到日本十多年了,早就应当回国了。”

水井绢带急切地说:“先生来日本十多年,一直都没有加入日本国籍,先生至今也不成家,难道就是为了回国?”

方成安点点头:“我要回中国。我一直在等一条船哪。”

方成安从抽屉里拿出了一沓钱,数了两份,分给两个女人一人一份:“不用数了,一人两千。我走了之后,你们可以认真想想,也办一个饭店,也包中国鲅鱼饺子。”

水井绢带坚定地说:“我们一定会的。”

方成安点点头:“好的,那就谢谢两位。”

两个日本女人鞠躬离开了饭店,传来了一阵哭泣的声音。

方成安坐下来,仔细地看着信封,泪水模糊了他的视线,他等待这个时刻已经十多年了。

“方先生,你好。”一声呼唤传来,声音十分熟悉。方成安抬头看去,门口站着一个熟悉的女人的身影。

方成安眼前一亮:“美一代子,是你?快请进。”

这个叫美一代子的日本女人轻轻地走进来,放下一个皮包,直接走到了方成安的身边说:“方先生,她们来干什么呢?”

方成安放声大笑:“你搞突然袭击呀,美一代子你好,那是饭店的店员。”

美一代子奇怪地看着方成安:“她们为什么哭了?”

方成安笑了笑:“可能是饭店不开了吧。”

美一代子疑惑不解了:“我是来给你帮工的,你为什么说不开饭店了?生意不好?你的手艺不是很好吗?是不是她们工作不行?我这次来,就是来帮忙的。”

方成安摇摇头说:“不是,是我要回国了。”

美一代子一时怔住了。

方成安递上那一封介绍信:“这是一张船票。是一个华侨朋友费尽心机找的到机会,后天登上一条货船,先到韩国仁川,再西行回国,我就要回到中国去啦。”

美一代子惊讶地叫了一声,脸一下子白了。

方成安毅然决然地说:“美一代子,对不起,我要回国,回到中国去,我们之间不可能有什么了,对不起了。”

美一代子仔细地看着方成安,深深地鞠了一躬:“对不起方先生,麻烦你了。希望你回国之后能想到在日本还有一个姑娘在思念你,这就行了,非常感谢你,谢谢你对我的好,我走了,再见。”

方成安闭上眼睛,轻轻地说:“美一代子,对不起,我会思念你的。”

美一代子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方成安望着远去的美一代子,轻轻地叹了一声。毋容置疑,他喜欢美一代子,虽然他无法忘怀这个日本女人,却只能埋藏在心中。

他现在要做的事是马上清理账目,收拾行囊,他要走了,他要离开旅居十多年的日本,回到自己的国家中国了。

方成安想收拾屋子,却心烦意乱。此时,一个日本青年男人走进了饭店。

此人没有多余的话,一碰面便说:“方先生,你好,给你添麻烦了。”

方成安看到此人,有些面熟,却记不得什么时候见过,他的眼光有些疑问。那人不管三七二十一说:“方先生,我是大村由二,买过你多次鲅鱼水饺,你的水饺非常有中国味道。我知道你,你也应当知道我。”

方成安更是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那人却滔滔不绝地说了起来。他告诉方成安,很多日本人都知道方成安,知道他经常一个人光顾釜石码头,这个孤独的身影已经成为当地的一个话题,许多日本人都知道他是中国人,是一个蓬勃发展的饭店老板。他的手艺和信誉有口皆碑,他的饭店经常门庭若市。他的饭店里常年有不少日本女人跟随他学习中国厨艺。当然最拿手的是鲅鱼水饺。那是一门绝技,面皮轻薄透明,鱼馅鲜嫩滑软,是真正的美味佳肴。不仅如此,他还是一个讲究信义的男子汉。救助过不少日本人和华侨。他的为人在当地是有口皆碑,人人赞美。

方成安笑道:“我是个中国人,中国人最讲究道义和仁义。助人为乐,扶老携幼是一种自觉,也是中国人的传统。”

大村由二放声大笑:“你是个仗义的男人,我想向你讨教一个问题,你会不会帮我一把?”

方成安觉得此人很有意思:“乐意倾听。”

大村由二便说开了,他在一家矿山工作,向来以左派自居。自从日本战败之后,日本许多人都在失意与愤怒之间纠结。从战场上活下来的人也是分了两派,一是反对战争,一是叫嚣再战。于是,在矿山里形成了两个派别的争论,甚至有些剑拔弩张的味道。大村由二与矿山头目争执起来,他便成了红色分子,被矿山会社强行开除。如今是身无分文,穷困潦倒,他今天来的目的就是想请教方先生,日本侵犯中国,到底有没有血债?

方成安立刻吼道:“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犯下的滔天罪行,骇人听闻。日本军队在中国杀人放火,奸淫妇女,无恶不作,罪恶滔天!”

大村由二看到方成安的脸色变了,轻声说道:“对不起,叫你伤心了。”

方成安大叫道:“不是伤心,是愤怒。”

大村由二低声说:“方先生的为人我非常清楚。你正义,你也义气,今天我知道了你的心思,我也就敢对你说实话了。你是一位可信赖的兄长,我想让你帮我一下忙。”

方成安问道:“说吧,我能帮上什么忙?”

大村由二说:“我想到你的饭店帮工,当一个伙计,赚口饭吃。”

听说方成安要回国,大村由二急了:“方先生,你真地要离开日本?我的同事都说中国人非常勤劳,非常吃苦,他们在战前见到不少中国劳工,在矿山干活的中国劳工都是好样的。可惜他们不少人都死在日本,不少的中国劳工至今也没有安葬。我没有见到过中国劳工,可是我今天与方先生会面,真是三生有幸了。可惜,我不能与方先生交朋友了。”

方成安听到此,突然间怔住了,他问道:“你说的是中国劳工?就在你们矿山?至今还在荒野?”

大村由二说:“是的,一点不错。”

方成安拉住大村由二的手:“你说的都是真的?”

大村由二点点头,惊讶地看着方成安。

方成安不假思索地说:“请带我去找。”

大村由二惊讶地说:“找什么?中国劳工除了死去的,都回到中国去了。”

方成安说:“要找到他们的骨头,他们是我的中国兄弟。”

大村由二急了:“你不是后天要离开日本吗?”

方成安拉住大村由二的手:“那就不回了。”

大村由二喘了口粗气:“不过,这件事很麻烦,我怕你吃不消。”

方成安盯住大村由二说:“我要找到他们的下落,让他们回家,再说,这是一笔血债,我要揭开这个秘密。”

大村由二顿了半天,突然盯住方成安问道:“你这是复仇吗?”

方成安一怔,激动地说:“要让天下人知道日本法西斯的罪行!可以说就是复仇!要不然,我的中国兄弟死不瞑目。”

大村由二看着方成安说道:“你令我佩服!”

方成安说:“这是责任,义不容辞。”

大村由二也激动了:“你可以找你的华侨朋友们一起干,不然你单枪匹马的,恐怕力所不及。”

方成安苦笑一声:“在日本的华侨也很难,我可以试试,眼前只能我自己先干吧。”

大村由二立刻高兴地挥着拳头说:“我也愿意方先生一块干。”

方成安看着大村由二又摇了摇头说:“还是我自己干吧,你是日本人,本来就有嫌疑,别再找麻烦。”

大村由二笑了:“这是正义事业,我干!”

方成安叹了一口气说:“容我再想一想。”

大村由二放声大笑:“不用想了,你连矿山在哪里都不知道,我来帮你,就这样定了。”

方成安看着大村由二,突然间有种力量在上升,他说:“谢谢大村由二先生,明天早上七点出发。”

大村由二一点头:“嗨。”

方成安又说:“今天我们应当准备一下,大村由二先生从今天起,就住在饭店里。”

大村由二慌张地说:“不行不行,我哪能住在这里。”

方成安一笑:“我的家就是饭店,饭店就是我的家,你不住这里住哪里?”

次日早上,方成安和大村由二早已起床。二人就要出门的时候,清慧子和水井绢带走进来。水井绢带走到方成安面前,看看坐在一边的大村由二,有些惊讶地说:“方先生,他是谁呀?”

方成安一笑:“我的朋友,你们这是干什么?”

水井绢带眼泪汪汪地说:“方先生,你要离开日本了,我们送一份礼物给你留念。我送的是和服,清慧子送的是木屐。礼物不值钱,可是我们的心意。”

方成安十分感动,他鞠了一躬:“谢谢谢谢。”他抬头的时候,一下子笑了:“你们的心意我领了,可是这礼物全数退还。”

水井绢带不由说:“方先生,你看不起我们。我们没有钱买贵重的礼物。”

大村由二解释道:“方先生决定留下来,他不回国了。”

水井绢带审视着大村由二:“你怎么知道?”

方成安说:“是的,我不走了,要和大村由二先生一块去矿山寻找中国劳工的遗骨。”

水井绢带惊叫起来:“真是这样的?太好了。”

方成安说:“请你们继续工作吧。往后,饭店的事就交给你们两个人了。我和大村由二从此以后,专门的工作就是上山。拜托你们二人全盘负责饭店,报酬的事你们定就行了。”

水井绢带不吱声了,清慧子却汗流满面地跑到门口。水井绢带拉她回来,一齐向方成安鞠躬,水井绢带说:“方先生是个男子汉,我们一定跟随你好好工作。”

方成安说:“那就兵分两路,你们包饺子,我们上山。”

方成安与大村由二第一次进山很不顺利。

那天早上,方成安和大村由二乘公共汽车去了釜石郊区,釜石矿山事务所就在山前坡。

走过几道山的隘口,便是一片开阔地,开阔地一直连向一座高耸的大山。那大山底下有三个很大的洞口,洞口左侧堆积的矿石渣子几乎填满了山沟。洞口的右侧有一排排高矮相间的房子,一个偌大的铁栅栏门旁挂着一块木板牌子,上写着釜石矿山事务所。

方成安推开铁门刚进去,一间屋里马上踱出一位矮壮的日本男人,气势汹汹地质问二人从哪里来,来干什么?

方成安反唇相讥,说此地也不是什么军事基地,为何不能来?叫他找来铁矿的所长。

那矮男人被方成安的气势压住了,连忙笑了笑,询问要找所长谈什么?

方成安毫不犹豫地说道:“谈当年中国劳工的事情。”

矮男人面色胀红了,惊叫起来:“你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谈这件事?”

方成安冷笑道:“我是中国人,我的兄弟死在这里,魂灵至今不能回国,我来找他们,我要送他们回家。难道不应该吗?”

矮男人支吾半天,气急败坏地说:“那是两国政府的事情,台湾已经来人谈过了,都解决了,没有什么问题,你们可以回去了。”

矮男人指了指门外,大村由二立刻挥了一下拳头,打下了那人的手:“你客气点,懂得礼貌吗?”

矮男人的手放下了,恼怒地打量着大村由二问道:“你也是中国人吗?”

大村由二愤怒地说:“我是日本人!你不认识我了?我是大村由二。”

矮男人惊讶地看着大村由二:“我想起来了,你不是被除名了吗?你一个日本人来找什么碴?哼,我看你们两个人都不是中国人!是日本人,来开玩笑的吧?”

方成安大吼一声:“大村由二是日本人,我就是中国人。”

那矮个鞠着躬说手:“对不起,这件事情我做不了主,再说,已经过去了,根本没有再谈的必要。”

“我们要找这里的所长。”方成安一字一句地说。

“所长不在,我是这里的干事,我叫田平,我说这件事没有谈的必要,请回吧。”田平转身走进那间屋子,将门摔得很响。

大村由二冷笑一声说:“看来我们要吵仗了。”

方成安拉住了大村由二,让他冷静:“我们再来。”

回到饭店后,大村由二摊开记录本开始填写当天的记录。他写得一手好字,且语言生动流畅,他将釜石矿山事务所的干事描写成一位不通人性的恶狗形象。他写罢之后立在屋内高声读了起来。

方成安说:“非常好,大村由二兄,真是麻烦你了。”

大村由二面露微笑说:“我应该向你讨教中文的写法,中文真是魅力无穷。”

方成安说:“药味太浓烈了些,像是要干仗。”

大村由二哈哈大笑:“你的脾气真好,真能忍,你肯定是有天相的人。”

“唉,我可没有那么大的福分。可是,这件事也委实急不得,我们要有办法才行。”方成安拿过记录本看了看,将那个狗的字眼划了去:“大村由二兄,这是一篇好文章,可以找个地方发表吗?”

“对,找当地的《东海日报》,我认识一位记者叫田中。”

“可以试试,但现在不着急。明天我们再去找矿山事务所所长。”

夜深人静了,方成安与大村由二还在聊天,此次聊天的话题是方成安如何来到日本的。 大村由二压根不知道方成安如何到了日本,他自然十分好奇。

1946年,方成安还在东北一个小城,他的祖上是山东福山,后来闯关东落户东北。日本占领东北三省,方成安一家也成了亡国奴,他长大了之后,费尽心机找了一份工作,干了机床修理工。

他好学上进,还能说一口流利的日语,又到了一个日本企业任职。几年后便成家了,日本战败后,日本企业也树倒猢狲散,日本人都回了日本,方成安也失业了。

1946年8月的一天,方成安正在帮妻子做饭,门外进来了一个粗壮的男人,面对着闯来的这位不速之客,方成安这才看清是张一水,此人是方成安一位朋友的亲戚,这叫方成安有些奇怪。

张一水年纪有五十岁,肩头宽阔,个子矮实。他脸挺红润,比实际年龄要小上几岁。他称方成安是老弟,方成安喊他张大哥。

张一水跟方成安妻子打过招呼便拉着方成安到门外一个僻静处,痛哭流涕地告诉他,想叫他帮忙去日本找他的老婆。张一水的老婆叫田中清子,是个日本人,在一个工厂认识的,后来就成了相好。

田中清子随日本人遣返回国的队伍回到了日本,她已经怀孕了。

张一水说得异常凄惨,泪流如注。他告诉方成安,他仅能讲几句日本话,极希望方成安能陪他到日本走一趟,设法找到田中清子,再打道回府:“唉,老弟,陪我去一趟吧,你守着老婆孩子不知道我心中什么滋味。咱俩去个十天八天就回来了,什么也不耽误。”

方成安见不得这种伤情动感之事,未曾犹豫便答应下来。

不过,方成安也是心有余悸的,他没有直接告诉妻子真相,只是说要和张一水出去找个职业,至多十天半月就回来。

夜晚,方成安的妻子要仔细地为他打点行李,方成安却告诉妻子不几天就回来,不用太多东西,妻子想想也是,又给他装了一口袋糖精,妻子说:“要是钱不够用了,不管到关里还是关外,用着的时候就卖几包,你早去早回,这一大家子人等着你。”

方成安说:“放心吧,不几天就回来。”

其实,方成安并不踏实,他知道与张一水的这趟日本之行,绝对不会轻松。战争刚刚结束,天下依然不安定。出门在外,哪里能赶上在家好?但是,方成安又是一个仗义之人,他见不得别人受难。何况又是亲戚相求,他总得真心实意地帮忙才是。

只是,让他始料不及的是,从踏出家门开始,后面的路途全都充满了挑战和磨难。

方成安和张一水在当日便启程,径自奔渔港码头,登上一条大木帆船。这是一条装货的船,上面挤满了人群。起航之后便遇上了麻烦,近海风浪不算大,到了大洋里,无风三尺浪。航行一天,也不知道是哪个海域,船便在风浪里跌跌撞撞的。那船一会儿钻进大浪里,一会又跳起来,在浪尖上跳舞,许多人晕船呕吐,也有人惊叫不已,还有的人干脆听天由命了。整条船上鬼哭狼嚎,地狱一般。

乘船五日终于到了韩国仁川,从仁川再乘船去日本下关。这样折腾了十几天,到日本下关的时候已是黑夜,未曾停留又上了下关至东京的列车。

到了车站,候车室内断然没有他们的立脚之处,人挤着人,满屋汗臭。方成安撇嘴而后退,向张一水说:“老张,在外面凑合一夜吧。”张一水也不愿意闷在车站里,只是野外尸骨遍地,臭气熏天,也很难找一块栖身之所。因而,他还是主张进去找个地方坐下,说与活人在一起总比与死人在一起好一些。

二人四下张望着,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张椅子,二人蜷缩着双腿睡下。

次日早晨,二人开始寻找清子,却一无所获。连续五天,也没有任何线索。两个人白日奔走,夜泊车站,疲惫不堪。

那一日,方成安切切实实感到来日本是个错误。为了一个不清楚背景不知道底细的张一水,他涉险来到了异国他乡日本,前途未卜啊。后来,方成安好不容易找到了当年在东北的企业老板,二人总还算是有缘,老板借了方成安一笔钱,叫他先做个小买卖,方成安也就在东京开了一个小饭店,接下来的几年里,他没有见过张一水,一直寻找机会回国。次年,他转到了宫古开饭店,美一代子就是那个时候认识的。

那日,方成安出门买香烟,在回饭店的小路上遇到一位日本姑娘。那姑娘从一家商店走出来,她穿着整齐的学生装,脸上笑眯眯的,十分亲切。

方成安迎面走着,姑娘加快步伐,在一侧伸出一只手拦住他的去路。

方成安十分不安,站着不动了。姑娘向他鞠了一躬告诉他,她叫美一代子,是一家裁缝铺的职员。她早就知道方成安的事,也知道他是一个讲仁义讲情谊的中国男人,她说宫古很多人都知道方先生是一个优秀的中国华侨。于是,她就想做他的朋友。

方成安哪敢多说什么,只有慌张。美一代子拉住方成安的手到了海边。

坐在码头上,方成安心里一直都在打鼓,他几乎不敢正视这位日本姑娘。

方成安坐在码头的石凳上,美一代子开口了:“方先生,你一定要猜我是个什么人?告诉你吧,我是个木匠的女儿,家就在宫古,我不是坏人。”

方成安点了点头,望着月光下闪动的海面说:“我是个中国人,我的老家也有海。我家里还有妻子和三个孩子。”

美一代子握紧了他的手说:“你妻子不能照顾你,你来日本好几年了,你需要女人照顾你。”

方成安望着前面的海说:“天地良心,我日日夜夜想念妻子儿女,我要回国。”

美一代子摇了摇头:“你根本回不了中国。你不要折磨自己,我很想在你身边伺候你。”

方成安用力摇摇头:“你的好意我领了,多谢你啦。可我是一个中国人,在日本生存艰难,不敢奢望成家。”

美一代子轻声笑起来,盯住方成安说道:“我是个日本女人,你是个中国男人。我们相互协作,会克服困难的。”

“恕我冒昧,”方成安沉默片刻说,“我想问明白你为什么不找日本男人?你应该找一个日本丈夫。”

美一代子拢了拢额前的头发,轻声说道:“我是应该找日本男人的。如果没见到你说不准我早就出嫁啦。可我知道宫古有一个方成安后,我就不再想日本男人了。我不想说日本男人不好,我只想说你打动了我。你的为人,你的英俊,还有,你是一个战胜国的侨民,有些日本人对中国人看不顺眼,我不这样想,我这么做,也是一种道歉。我希望我能尽心尽力伺奉你,使你舒服,使你不孤单,使你不要仇视日本人。”

“你是一个木匠的女儿吗?”方成安盯住美一代子。

美一代子点点头:“嗨,是木匠的女儿,你是不是看不上我的出身?”

方成安摇摇头。

美一代子又问:“我的模样不好吧?”

方成安笑着摇摇头,又叹了一声。美一代子说:“你为什么叹气呢?”

方成安伸出右手,竖起拇指晃了晃。美一代子的眼睛盯住拇指问道:“我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

“中国人竖大拇指,当然是说你很厉害。”

“厉害?我不厉害,我会很听话的。”

方成安再次晃了一下:“这个意思说你了不起,你的性格真是好,敢说实话。你也很有知识,我佩服你。”

美一代子叫起来,双手抱住方成安那只手:“你喜欢我吗?”

方成安说:“佩服不等于喜欢,也许会喜欢的。”

“非常感谢。”美一代子合起双掌。

方成安说:“走吧,天不早啦。”

美一代子双手抓住方成安的右手,方成安那条手臂便硬邦邦地伸着,到了饭店门口,美一代子才将手松开。待她离去后,方成安那条手臂依然僵硬地伸着。

三日后的晚上,方成安在卧室里正要休息,美一代子来了,她敲开了门,看到方成安便说:“你欢迎我来吗?”

此番相见,对方成安来说,既惊讶又在意料之中。他十分仔细地打量着这位漂亮的日本姑娘,指了指茶几一侧说:“美一代子小姐,欢迎你光临寒舍,请随便坐。”

美一代子坐好,歪起头来问道:“方先生,你晚上一个人干些什么呢?”

方成安说:“干什么?想祖国,想父母,想妻子孩子,还想我小时候赶海的事情。”

“你说你家乡有海,你小时候喜欢海吗?”

“嗨。我这一辈子喜欢海,我对海有感情,海对我也有感情。小时候我最喜欢钓鱼,摸蟹子,一到海里我就高兴。后来日本人侵略中国,海边架着机关枪,谁也不准去。谁去就把谁打死。日本人是畜生,见了女人轮奸了再杀死。”

方成安的双眼发红,声音颤抖起来。

美一代子的声音颤抖起来,垂着头说:“对不起,我来让你想起了伤心事,对不起。”

几天后,方成安跟随美一代子来到了她的家中。

方成安踏入小屋便看到了美一代子的父亲。此人方脸,矮个,粗眉大眼,正和一位小伙子在一张木工椅上刨着木板。美一代子笑嘻嘻地拉住方成安的手说:“爸爸,这是方成安先生,中国人,福山饭店的老板。”

美一代子的父亲井上并没有认可这个中国人,他圆瞪双眼,审视着方成安。劈头盖脸就是一阵咆哮:“你是哪国来的?滚出去!”

方成安顿时怒火中烧了,双手发抖。但他努力让自己镇静下来,一句话也没说,离开了美一代子的家。

美一代子后来找到方成安解释自己的父亲是一个粗人,让他不要跟他一般见识。

方成安知道美一代子的父亲不喜欢中国人,那么,他与美一代子的关系便无法维系。他告诉美一代子,近日他就要到釜石,在那里能找到去中国的船。

美一代子当时有些着急,方成安打定主意要回国,于是,两个人便分手了。

美一代子走了,方成安也来到了釜石,日思夜想要回国。但是,他没有想到,分别五年的美一代子再次来到他的面前。

方成安放下手中的镐头,坐到一片乱石上对大村由二说:“大村由二兄,歇会儿吧。”

大村由二笑了笑,坐到方成安旁边,怀里抱着铁锹说:“方先生,釜石山这么大,我们恐怕要挖一百年。”

方成安掏出一盒烟,点燃一支说道:“我看用不了一百年,就算一百年,我们也要挖下去。”

大村由二望着方成安说:“这是不是要考验我们的意志呢?”

“不管怎么说,这件事要办下去。我们没有退路。”

方成安和大村由二在石头上坐下来休息,方成安一直向西凝望着,那是一望无际的大洋,大洋那边是方成安的家乡中国,那是他梦寐以求的彼岸。烟云之中,隐藏着多少美好的回忆;波涛中,能听到多少远去的乡音。

大村由二轻声哼起了日本歌曲,那是拉网小调。方成安早已听过,还是觉得这曲调有些怪。他喜欢中国的京剧,有时还能哼几声,大村由二要他唱一个,他便哼起来。

那一天,大村由二在地里挖出了一块头盖骨。他蹲在一边仔细看着,方成安双手捧起头盖骨打量着,又用两手扒开泥土,在里面寻找着什么。

泥土里露出一只腐烂了的皮鞋,皮鞋上有几个英文字母USA,非常清晰。

大村由二惊讶地说:“这是美国人的骨头!”

方成安吃惊地问:“这里还有美国劳工吗?”

大村由二点点头:“有!有不少,我听说美国的劳工也死了不少。”

方成安冷笑道:“如今,美国和日本可是穿一条裤子的。”

两个人挖了半天也没有发现中国劳工的遗骨,他们有些失望地四下张望。

太阳已经下山,红色云霞染红了釜石山,在一个较缓的山坡上,此刻正立着一个人,这人身披道袍,双目微闭,注视着他们二人。

二人急匆匆地爬到山坡,恭敬地向此人鞠躬。

此人天庭饱满,中等身材,身穿和尚服。他对两位来者微微一笑,双手合起问道:“请问二位有何贵干?”

大村由二眨着眼笑道:“先生,你是釜石寺的住持吧?”

和尚垂下头说:“本人正是釜石寺的住持,请问二位在这山野里干什么?”

大村由二说:“这里曾经死了不少中国劳工,我们来寻找他们的遗骨。”

“你是中国人吗?”须腾和尚威严地瞪大双眼。

“他是中国人,他叫方成安;我是日本人,叫大村由二。”

住持冷冷地问为什么要寻找遗骨?

方成安抱着双拳说:“住持大人,中国劳工死在异国他乡,至今还没有落叶归根,我是中国人,我想找到他们的下落,也要调查这件事的真相,让他们的灵魂回到中国。”

住持立刻面露微笑,拱手说道:“你若真地要调查真相,应该找矿山的所长,找大夫找护士,他们最知情。”

“请问住持大人,你是否知道这些人呢?”方成安问道。

“不瞒你说,这么多年来,我日日夜夜难以平静。日本战败之前,这里是一座人间地狱。矿山里死的人都在这前面火化,我给每一个死难者做法事。我看见许多中国人,他们面黄肌瘦,遍体鳞伤,死的时候也是伤痕累累。他们有饿死的、病死的、被打死的。”住持长叹一声,“这里曾经有两座烧尸炉。中国劳工、美国劳工还有菲律宾的劳工死了都在这里火化。那番情景简直令人毛骨悚然。”

“他们的遗骨呢?”方成安问道。

“火化之后,把骨灰放进一个陶罐子里,原来就在山沟的一间破草屋里,后来填上了矿石,山沟夷为平地,恐怕早已深埋地下了。”

方成安皱起眉头说:“在哪里呢?”

住持向前一指,指向一片矿渣:“不知道是不是有人移走了骨灰,但,要扒开那些矿渣可不是件容易的事情。”

方成安立刻意识到,开铁矿的日本人一直都想掩盖真相。他说:“他们做贼心虚,我们迟早要挖出真相。”

住持却让方成安不要激动,建议他找一些当事人详细了解真情,并且告诉他,在如此深的山谷里挖下去于事无补,何时才能挖到山沟底呢?应当设法到矿山找中国劳工的花名册。

方成安便道出矿山事务所拒绝协助的实情,并希望住持指点。住持思虑再三,想出一个办法,他要方成安去找当时矿山的大夫和护士,只有这两个人知道中国劳工的死亡真相和死亡人数。

方成安和大村由二向住持表示感谢。住持却告诉方成安:“方先生,日本战败已有多年,这里的真相就像一块石头压在我的心头,我一直希望有人来调查中国劳工的问题,可是这么些年了,我一直盼望着,一直没有等到。今天,我终于等到了一个中国人。我真是由衷地敬佩方先生,你如此大义凛然,如此充满信心,有胆有识,令人佩服。你是个有信念的中国人,你在为中国人办一件大事。我向先生表达我的敬意。”

方成安摇摇头说:“多谢住持了。虽然我是一个中国人,但是,我身边有日本朋友的帮助,何况我是在日本的国土上调查这件事,我也真心感谢许多日本朋友还有这位大村由二先生。今天,我更要感谢住持大人的指教。”

住持连连点头:“不敢不敢,佛道一心向佛,岂能违背善道。你们找寻遗骨,超度他们的亡灵,才是真正的善举,亦会得到佛的相助。但愿人心向善,永无战事,天下太平,天下太平。”

大村由二抱起双拳说道:“多谢住持,今日一面,胜读百年书。我们日后定来求教。”

住持笑道:“去吧,我坚信人若有缘,定可重聚。谢谢你们,让我心中安然。”

在仙台市的一条商业街上,方成安和大村由二找到了渡边开设的个人医院。

渡边大夫已有五十多岁,面色冷峻,对面前的不速之客并没有表现出什么热情。方成安开宗明义,直截了当地道出此行的目的。他说:“渡边大夫,作为一个中国人,我有理由调查中国劳工的下落。你是矿山的医院院长,应该知道中国劳工的情况。我希望你能讲实话,不要掩饰什么。战争早已过去,日本作为战败国,也应当深刻反省。我的目的很简单,了解真相,还死难的中国劳工一个公道,给中国劳工家属有个交待。”

渡边大夫汗流满面,盯住方成安:“你是哪国国籍?”

“我是中国人,我要回国,我来日本这么多年,一心一意要回中国去。我有在日本永久居住的证件,但我还是要回去的。这件事调查清楚我再回国。”

“请问方先生,你是中国政府派来的吗?”

“不是,这纯粹是我个人的志愿。”

渡边大夫长叹一声,双眼微红,嗓音有些沙哑地说:“这么多年来,我常常在回忆那个可怕的年代。唉,我很不愿意想那些残酷的事情。方先生,往事如烟,触目惊心哪。”

渡边所道的真情是骇人听闻的。

二次世界大战,日本军队四面侵略,使得国内劳力严重不足,于是,在战场上的俘虏,在民间强抓的劳工,一律运回日本各地从事体力劳动。釜石矿山事务所乃是被日本军队控制的炼铁矿山,开采的矿石则用于兵器制造。

被掠来的劳工有中国人、美国人、菲律宾人,还有朝鲜人。而中国人占了绝大多数。中国劳工并非全是战场上的俘虏,日本军队在中国民间强行抓来的农民占大多数以上。渡边听中国劳工说过,几百个中国劳工被押上货船,自中国港口开往日本国。行船途中,不少中国劳工身患疾病,还有不少劳工的伤口得不到医治,便一个个死去。而一些人的病情并非危及生命,日本军人却不给医治,将伤病员抛入海中。

中国劳工到达釜石矿山时已死去许多。而在矿山依然没有生存保障,他们住在阴暗潮湿的草棚内,双脚戴着镣铐。到洞口采矿要走三公里之遥,每餐只有丁点粮食和汤水。大多劳工营养不良,身体虚弱,个个弱不禁风,却要搬运开采坚硬的矿石,稍有懈怠便被守军猛打。如此一来,许多劳工便因饥饿与伤痛而奄奄一息,矿山病院则只是看看了事,并不发给救护的药品。于是,便有一些劳工在极度衰弱的时候搬运矿石被矿石砸死,还有人被日本军人活活打死。后来,有几个劳工星夜出逃,但他们未及过河便被乱枪打死。被打死的逃跑者有中国人有美国人,打死后要拖到劳工面前示众。

而矿山事务所断然不顾及劳工的死活,对生者如此,对死者亦如此。死去的劳工送去火化,火化后装入罐子包一白布,扔在一个草棚内,每个罐子上均写下劳工的姓以及染病而亡。控制矿山的日本军人对渡边院长下令,无论谁死,必定要编一条病死理由,如若违意则必定要有麻烦。渡边院长只能遵命。

方成安听了渡边大夫一番话后,怒火中烧。他质问渡边:“难道你一点儿办法也没有吗?”

渡边摇摇头,他告诉方成安,他虽是医生,虽然有时能救劳工的生命,但医药并不充裕。而他也看透了,即使他今天救了劳工一命,第二天劳工还是累得要倒下,要挨打,要忍受煎熬。所以,有的时候,他看到奄奄一息的劳工,心里只能祈祷这样的劳工早点闭上眼,别再活着受罪。他说:“我对不起这些劳工,对不起我这大夫的名号,我多少年来总是不能平静啊。实在对不起,对不起!”

方成安厉声吼道:“法西斯!野兽!”

渡边垂着头说:“对不起,对不起!”

方成安并没有得到中国劳工遗骨的下落,但他却真实地了解到中国劳工的实情。而从那一天那一刻起,他心头突然萌发出一种信念,我要寻找到中国劳工的真相,要让日本当局道歉。

那一日,方成安安排大村由二去打探矿山医院院长的下落,他要自己上山去。这时,同在一条街道上开朝鲜饭店的老板朴在功来到方成安屋子。

应当说,朴在功与方成安是有些往来的,方成安曾经帮助过他,借过几次钱让他的饭店周转,朴在功一直过意不去。不过,这次他来打探寻找中国劳工的进展情况。

方成安对朴在功有些了解,知道他是个坦诚的人,也就坦诚相待,告诉了实情。

朴在功显然有些不满了,他说:“方老兄,咱们常来常往,这么大的事为什么不跟我打个招呼?我朴在功也应该帮忙。不要说方先生帮过我不少,就是没帮过我,我也应该帮方先生的忙。战争害了多少无辜的人,我当初也是被抓来的,可我逃跑了,也算是我命中注定要干这件事,我反对战争,我痛恨日本法西斯。我应该为和平事业出力,应该帮方先生出这口气。”

此时,大村由二也回来了,朴在功看着大村由二埋怨起来,说他也对自己保守机密,这么大的事不说一声。

大村由二却笑着解释:“这不关我的事,干这种事是自愿的,因为总是有风险。你开饭店不容易,没打招呼也是有道理的。”

“唉,我知道有风险,但咱们不怕。你们不怕,我没必要害怕。方先生的饭店也不景气,全是为了找遗骨,好几天我来借面团子都不见他的影子,原来你们是干大事去了。你们也太看不起我了。方先生,我虽然借了你不少钱,可你别看不起我,我有能力开好饭店,赚大钱。所以,你们千万要看得起我。”

方成安放声大笑:“朴先生,看不起你的话我不会借给你钱。好啦,什么都不必说,咱们一起干吧。”

朴在功得意地笑了:“行,说干就干。”

方成安点点头,望望朴在功,又望望大村由二,然后高声叫道:“好,中国、日本、朝鲜三个兄弟,我们不孤单,我们什么也不怕。”

大村由二告诉方成安,渡边院长在仙台,开了一家医院。可以去找他调查内情。

三个人准备好了行程,一个姓张的华侨来到方成安饭店。告知他一桩惊人的消息,说宮古近日有船去香港,他已经打通了某些关节,可以让方成安随船去香港,再转道去中国。

方成安设宴,让大村由二和朴在功一起陪同,感谢这位手足同胞的情谊。

席间,华侨问方成安准备何时动身,方成安却苦笑一声摇了摇头。

华侨有些不解,方成安长叹一声:“今天在座的有日本朋友大村由二,有朝鲜朋友朴在功,这两位朋友是我的患难之交,他们不是中国人,却和我情投意合。张老兄,我们三个人现在正在干一件大事,寻找中国劳工的遗骨,所以,我仔细想了想,这件事是不能半途而废的,半途而废我就无颜见江东父老,对死难者就更是有愧。我必须公布恶贯满盈的日本法西斯的罪行,让中国劳工的冤魂安息。”

华侨深受感动,拿出一些钱来交给了方成安,希望他能够用得上。他对方成安深感佩服,劝他小心谨慎,规避风险。

方成安表示,他并不是单枪匹马孤独上阵,他说这是正义事业,还有异国他乡的朋友支持,没有什么可怕的。

华侨举起酒杯说:“我来敬你一杯酒,虽然错过了这次机会,但你一定能完成这件大事,完成之后回国,我一定去接你。”

众人一齐将酒饮下。大村由二又举起酒杯说:“方先生,认识你真是三生有幸,我敬重你的品格,佩服你的胆识,所以,为我们共同的友谊干杯。”

喝下这一杯酒,朴在功脸色通红,双眼泪流。他双手擎杯说:“方先生,说句实话,我真希望你立刻回到中国。你离开中国十多年了,你的思乡之情我感同身受。我也是孤独一人在日本闯荡,那滋味无法形容。但是,今天你如果答应回去,你在我心目中就不是方成安了。哈哈,真是好汉,你不走了,你要干大事,你要找遗骨,你真是有担当的男人,我敬你。”

方成安双眼微红,但他竭力克制着没有落泪。

立在铁锈斑斑的大门前,方成安的双眼有些模糊,他几乎是看到了一双中国同胞的手推开了这扇死亡之门。他定了定神,对大村由二和朴在功说:“推开它!”

三个人一同用力,将铁栅门推开。

那沉重的铁轮的滚动声惊起一群飞鸟,腾上釜石山的天空。

矿山事务所的干事跌跌撞撞地跑出来。方成安并没有理会,向挂着牌子的房间走去。干事要阻拦,大村由二将其推开。朴在功说:“我们要找所长,不是找你!”

方成安推开了所长办公室,办公室里立着一位中等个头的男人。此人光着头,双眼细小,上唇有一撮黑胡子。他见方成安径直闯了进来,皱着眉头说:“你要干什么?”

方成安冷笑一声:“我来找所长,调查中国劳工的情况。”

那位干事来到屋中说:“所长,他们自己闯了进来。”

所长摆了摆手笑道:“对不起,我就是所长,我叫史太郎。但是,我不欢迎你们这种做法,我们是应该讲究礼仪的。我听说你们中间有一位是中国人,中国人不是很讲究吗?”

方成安哼一声说:“哼,史太郎所长,我是中国人,中国的确讲究礼仪,讲究坦荡,但中国人更讲究善行善德。请问,我们来调查中国劳工的下落,是不是礼仪?是不是善德?而你却再三回避,拒绝合作,难道这就是你们的礼仪?”

史太郎背着手在屋中踱来踱去,那位干事插话说:“这件事早就解决了。”

“对,台湾政府已经派人来过,拿走了二十万赔偿金,这件事已经结束了。”史太郎一只手指向天空厉声说道。

方成安坐到椅子上,歪着头笑道:“今井史太郎先生,二十万赔偿金能赔一百多条命吗?”

史太郎哆嗦了一下。

方成安说:“我再问你,台湾能代表中国吗,中国的政府在北京。”

“我不关心政治,赔偿金已经拿走了。”

“我们来要死难劳工的遗骨,要他们的名单,还希望你讲清楚他们的死亡原因。”

“他们是因传染病而死亡,他们的骨灰已经不知道在什么地方了。”

“我非常希望所长能够合作,因为你是加害者,你有不可推卸的责任。”

“你们是为了钱吗?”

“对不起,我们从来就没想过为钱,我们只想让世人知道这件事,只想让你们向死难者道歉,向死难者的家属道歉。古往今来,杀人者须偿命,你们杀害了一百多位中国劳工,你们不偿命已经是最大的限度了。所以,你们要认罪,要合作。我们已经掌握了大量事实,我们可以在日本报界公开你们的罪行。”

“不!不!”史太郎双手按在桌面上吼道,“我们不承认,我们没有加害,死亡者得病而亡,那是没有办法的事情。”

大村由二瞪大双眼吼起来:“你纯粹是抵赖,真正的一个小人,你给我们日本人丢脸。”

史太郎气喘吁吁地说:“你是日本人,你为什么要卷到这里边来?你难道不给日本人丢面子吗?”

“哼,真正的日本人应该勇敢地面对事实。日本侵略成性,所以才战败,战败了就应该投降反省。你用不着竭力掩盖事实,你这么做实在是有损大和民族的尊严。”大村由二斜着眼睛望着史太郎。

史太郎盯住大村由二,又昂起头望着朴在功:“你也是日本人吗?”

朴在功挥起一只拳头,大吼一声:“我是朝鲜人!我是被日本人抓到日本来的,我运气好,上了日本国土就逃跑了,东躲西藏了几年才安稳下来。我非常清楚日本军国主义的罪恶,你洗刷不掉这样的罪行。”

史太郎垂着头拍着桌子喊道:“你们又是中国人又是朝鲜人又是日本人,你们使我糊涂了,糊涂了。我不明白你们怎么能做这件事情,不明白。”

方成安厉声说道:“找出真相,还我同胞血债。我们要替死难的中国人复仇!”

史太郎尖叫着,双手捂住双耳:“我不听,我不听,你们滚出去,滚出去!”

方成安一拍桌子吼道:“我们可以走,但是,你要记住,有一天你会找我们的!走!”

回到饭店,天已经黑了。水井绢带还在等他们。见到方成安,水井绢带开始诉苦,饭店的生意一直不好。方成安不弄鲅鱼饺子,客人就很少了。方成安苦笑一声:“可惜我不是孙悟空呀,没有分身术,麻烦你们啦。”

水井绢带一再说根本没有麻烦,只是觉得方成安多日不理饭店,生意便很难做。如果长期没有改变,饭店则很难维持下去。

大村由二说:“方先生,这的确是个问题,我们要吃要喝,还要有路费,这么长久下去,真是个大问题。”

方成安笑起来:“车到山前必有路,大家先忍一忍吧,我现在也实在没有高招,到头来实在不行先从银行借钱,我还有点积蓄,我不能亏待了大家,饭店总要想办法经营下去的。”

水井绢带说:“方先生的为人我们十分感激,你给我们这些女人找到了赚钱的地方,我们有的日本男人也没这么待我们,真是应该感谢方先生。”

“给我们饭吃吧,好不好?不要说这些话,我独身一人在日本生活,也多亏了日本朋友,说实话我应该感谢你们。对不对朴先生大村由二先生?”

大村由二说:“方先生,咱们别再说啦,我早就饿啦。”

水井绢带端来米饭和面条,又端来一碗土豆汤,三个人便吃起来。

正吃的时候,饭店门口进来个中等个的日本男人笑眯眯地立在餐桌一旁,问方成安:“请问你是方成安先生吗?”

方成安站起来点点头说道:“请问有何贵干?”

来者声称自己是釜石《东海日报》的记者松本明下,是来采访一个寻找中国劳工遗骨的中国人。

方成安并没有什么好感,他知道此事早已引起了日本有关方面的注意,去釜石矿山事务所早已有人在跟踪和监视。那么,日本记者又要采访什么呢?他竭力表现得很客气,请松本明下坐下,他说:“松本明下先生,我想问明白,你要采访什么?”

松本明下笑眯眯地说:“方先生,我想问一下,你为什么要找这些劳工的遗骨?是中国政府派你来的吗?你是否可以从中得到什么利益?”

方成安正待言语,大村由二扬了扬手,双眼盯住松本明下说:“请问松本明下先生,我要看看你的证件。”

松本明下掏出小本子递给大村由二:“我想我不会撒谎。”

方成安说:“松本明下先生,我是一个中国人,如果我的话是站在中国人的立场,你会表达我的原意吗?”

“方先生,记者的身份不是别的随便的人物,况且我对日中战争一直是反对的。但是,作为一名记者,我应该客观地报道这种事情,因为一个中国人在日本国土上寻找中国劳工遗骨,是一件很伟大的事情,我能够采访这件事的当事人也是我的荣幸。”

“松本明下先生,我是一个中国人,这一点错不了。我寻找中国劳工遗骨完全是自愿的,因为他们是我的同胞。我寻找遗骨没有什么利益可言,为利益我可以老老实实开饭店赚大钱去。我认为这是正义的事业,是为了和平。就像我的好朋友大村由二,他是日本人,但他为了寻找中国劳工遗骨,工作也不找了,和我一道忙碌,却不计任何报酬。所以,这件事是一种得人心的事情,我们找遗骨的目的就是让人们不要忘了战争的苦难,让人们一起反对战争。”

松本明下笑眯眯地点着头,又说道:“方先生,我想再问一个问题。据说在中国,当年是中国人先开战的,有个卢沟桥事变,我想问问方先生,到底是谁先开的第一枪呢?”

方成安盯住松本明下,然后掏出一盒烟,抽出一支,将烟盒向桌面一丢,又划火点着烟。他吸了三口,冷冷地一笑:“请问松本明下先生,卢沟桥在什么地方?”

“在中国。”

“日本人跑到中国去干什么?到卢沟桥去干什么?你说是谁先开火的?”

松本明下不语,抬头看着方成安,在小本子上写着文字。

方成安重重地吐了一口烟说:“从甲午战争开始,日本军队占领中国的土地,烧杀抢掠无恶不作。日本军队在中国东三省建立满洲国,又在南京屠杀三十多万人,旅顺城全城人只活下三十六个人。请问这是谁的罪行?日本军队在中国土地上是罪恶滔天!”

松本明下看着方成安,连连点头。

方成安继续谴责道:“松本明下先生,日本侵略者侵犯中国人领土,杀害了无数中国人,还抓了四万多中国人到日本出苦力。现在我们调查的真相是,这些中国劳工只有一少部分人活下来,大部分中国劳工死在日本。到今天还没有正式安葬,没有人知道他们在哪里,没有人给他们上一炷香。他们是中国人,是我的同胞,他们死在异国他乡,死不瞑目。那么,我是否应当找到他们?我是否应当让真相大白于天下?今天,迫害中国劳工的釜石矿山的官员们并不给予合作,他们做贼心虚,不敢让世人了解真相。但是,真相无法掩盖,事实胜于雄辩。我要公开事情的真相,我也要找到中国劳工的遗骨,这是我的责任,我什么都不会在意,更不会胆怯。”

松本明下点了点头,盯住方成安说:“方先生,你想没想过做这种事情会有一些麻烦,或者说要冒风险?因为你在日本。”

方成安冷笑几声说:“松本明下先生,我虽然在日本的国土上,但我已不是从前的中国人,我是一个战胜国的侨民,这就是我现在的地位。另外,我寻找同胞的下落,给亲人一个交待,也是尽一个中国人的责任。而且,我做这件事并不触犯日本的法律,我没有什么可担心的。何况,我还有日本和朝鲜朋友在帮忙,他们也没有任何利益,但他们都心甘情愿,他们是为了什么?是为了正义!”

大村由二笑了笑,摆摆手说:“松本明下先生,日本人应该反省。”

松本明下立直身子,向方成安鞠了一躬:“嗨,方先生,后会有期了。”

那一日,方成安自釜石山回到家中时,已是黄昏。他放下镐头便和大村由二、朴在功开始洗脸。屋旁的墙角下闪出一个人影。方成安以为又是有人盯梢,高声笑道:“咱们劳苦功高,有人派狗来帮忙。”众人一阵大笑。

那人影缓缓走来,周身被落日镀成金红色。方成安定睛细看,不禁怔住,那人不是别人,而是美一代子。

方成安将美一代子请到屋中,向大村由二和朴在功介绍一番,便要下厨房做饭。

美一代子说:“我来做,你们歇着吧。”

方成安见美一代子没有什么行李,便问她要到哪里去。美一代子说:“来看看你,从报上知道你在釜石开饭店,你还到矿山寻找中国劳工遗骨,所以就来了。”

美一代子再没有说什么,埋着头在厨房做了几样菜。吃饭的时候也执意不上桌旁,让三个人吃,她自己在厨房坐下。

饭后,大村由二和朴在功使个眼色出去了,方成安坐于茶几旁,向厨房说道:“美一代子,过来坐吧。”

美一代子端着一碗茶,跪在方成安一侧,放下茶碗,轻声说:“方先生,喝茶。”

方成安望着美一代子说:“美一代子,你到底来釜石干什么?”

美一代子看着方成安,没有丝毫的隐瞒:“我是来找你的,我一直都在想念你。”

方成安长叹一声:“对不起了美一代子,上次我说话太直了,别生我的气。”

美一代子脸上露出红光,她告诉方成安,她来之前已经辞职了。她知道方成安现在需要人手,需要她的到来。她非常自信地说:“我来帮你开饭店,你需要我。”

方成安一时半会儿还在梦中一样:“我的确需要人,可我没有这个胆量雇你。”

美一代子毫不客气地说:“我不是来给你当雇员的。你的饭店需要的是个好老板,这个老板给你看家守业,你才能安心去找遗骨。”

方成安瞪大双眼,怀疑自己听错了:“美一代子,你再说得清楚点!”

美一代子抬起头来,平静地说:“告诉你吧,方先生,我看到了许多报刊,看到了你在干的事情,我知道你没有离开日本,我虽然生气,可是知道了你在干大事业,我没有抱怨你的意思。这就是说,我决定不走了。”

方成安一时无地自容,非常不安地说:“我一定将功折罪,向你道歉。”

美一代子脸上露出笑容,大声说道:“方先生,你不必道歉,我今天来了就不走了。你需要一个女人。好了,我就是你的女人,今天就做你的妻子。”

方成安大叫道:“不行,不行。我不能给你添这么大的麻烦。”

大村由二和朴在功听到后都激动不已了,大村由二直接说道:“方先生,你不能这样的,人家是为了你才来的。”

方成安摇摇头:“为了寻找中国劳工遗骨,恐怕还要招风险,我不能伤害美一代子。”

美一代子一下子握住方成安的手:“我既然要做你的妻子,就应该同甘共苦。”

方成安的眼泪一下子流下来,他深情地望着美一代子,突然对朴在功和大村由二说:“二位朋友,美一代子是我的妻子啦!”

朴在功放声大笑:“方先生,你真有福气,多好的日本姑娘啊。”他向美一代子鞠了一躬,“请多多关照。”

美一代子轻声说:“请多关照。”

朴在功兴高采烈地走了,他说他要将这事情告诉自己的家人,让大家分享方先生的快乐。

朴在功走后,方成安便对大村由二说:“大村由二兄不是外人,住在家中就是自家人。不过从今天开始,大村由二兄你搬到东边房间去吧。”

大村由二当然同意,他说:“嫂子来了,我听话就是了。大家相互帮忙,多宽容多关照。”

那天夜晚,月色姣好,风声微起,方成安和美一代子坐在一起。

方成安问道:“你真地不记恨我?”

美一代子轻轻地说:“我当然生气。可我没有办法,我知道你回国的心情,如果那一天你走了,我也会一辈子思念你的。感谢命运把你留在了日本,当我在报纸上看到你之后,我就更敬佩你,我就知道这一辈子我一定要嫁给你。

方成安握住美一代子的手,许久说不出话来。

美一代子到方成安身边的第二天便开始主理大连饭店,如此方成安则无后顾之忧而专心上釜石山寻找遗骨。

一日,三条壮汉自山上回家,美一代子笑容满面招待三人吃喝,自个则言明早已吃饱,坐在一旁听三人讲找遗骨的事情。

吃完饭,天已黑透,方成安累了一天,倒下便睡。睡至半夜醒来,见美一代子仍在床头坐着。便问:“你怎么不睡?”

美一代子说:“饿得睡不着。”

“你不是吃饭了吗?”

“没有。总共那些米,你们吃了都不太够。我不要紧,喝点水就顶过去了。”

方成安爬起来,抓住美一代子的手:“你为什么不买米?抽屉里还有钱呢。”

“钱留着饭店用吧。那点钱也顶不了几天了,应该想想办法。”

“唉,你这是何苦,你吃不饱怎么行?”方成安爬起来穿上衣服说,“我去给你买吃的。”

美一代子说:“天已太晚,熬过去就是了。明早喝口稀饭就饱了。”

方成安夺门而出,美一代子追至客厅拦住他的去路:“好好睡觉,明天还要上山。”

方成安坐于地上,双眼发怔,自言自语起来:“我这是何苦呢?何苦呢?我放着好好的饭店不管,放着钱不赚,我找什么遗骨?那么多华侨没有人去找,你方成安去找什么?你是为了钱还是为了名?你到底为了什么?”

美一代子跪在方成安身旁垂着头说:“方先生,你做得对,你怎么能说这种话呢?你是个有志气的人,也是个有血气的男人。你找遗骨是为中国人的利益,中国人民忘不了你。我爸爸虽然不喜欢你,可从报上看到你的消息后,他就说你很有骨气,说你有种。你千万别泄气,我要好好学手艺,帮你把饭店料理好。我们再想想别的办法,你不是总说车到山前必有路吗?日本国正在开始复苏,日本慢慢也能好起来的,咱们咬咬牙挺过去。”

方成安紧闭双目,泪水自眼角流出来。他轻声说道:“美一代子,我真心感谢你。我不该这样消沉,是的,应该克服困难,对不起。我真是不忍心你受这样的委屈。说实话,你可以嫁给一个很有钱、很有地位的日本男人,你也用不着吃这么多的苦。你却找到了我,找到一个不富裕的中国人,到今天,你连饭都吃不饱,我的确感到惭愧。我实在是欠你一份情。”

“方先生,我早就说过,我看中的是你的品格,这一点就够啦。虽然爸爸和家里人并不同意我嫁给你,但我来了,我来了就不是为了享受。这几天我想过,饭店应该再加上日本风味的饭菜。我会认真学习。”美一代子用手碰了碰方成安的胳膊。

方成安睁大双眼望着美一代子,深深地垂下头去说:“美一代子,多谢你啦。我不能泄气,我应该争一口气,也为你争一口气。“

几日后,方成安在釜石银行借了一笔钱,一部分用来支撑饭店,又拿出一些钱陪着美一代子到了宮古,他是去拜见岳父。

岳父苍老了许多,一只腿挽着裤脚,腿上满是红疮红水。他倚靠在椅子上盯住方成安问:”小子,我以为你不会来看我。”

方成安笑道:“岳父大人,您是我的岳父,怎么能不看你呢?中国人有话,女婿是半个儿。”

岳父欠欠身笑起来:“好小子,没错,咱这里也是说女婿是半个儿子。”

“我这半个儿子不孝,请原谅。”

“只要你对美一代子好就行。我这把老骨头没什么。你看看这条腿,早晚得拖我下地狱。”

美一代子告诉方成安,父亲的腿是在菲律宾被毒虫叮咬留下的后遗症,常年流脓水血水,根本无法医治。

方成安:“岳父大人到过菲律宾?”

岳父点点头,掏出烟斗吸着,皱着眉头说:“昭和23年,我应召当兵,到菲律宾修船。那几年真是九死一生,又吃不饱,又让蚊虫叮咬,简直不是人受的罪。那叫战争吗?日本军人到处占领,到处杀人放火,根本就不对头。我就反对,你日本有多少人,哪个国家都想去占领,胡说八道。人家国家的人民吐口唾沫也能把这几个兵淹死。日本所以战败,就是没有数,不知天高地厚。你说我的话对不对?”

“在战争开始的时候,日本的一切都显得有些疯狂。最初,只有一小批狂热分子鼓吹战争。但是随着战争发动并逐步升级,一种病态的爱国主义开始控制整个日本社会,那些一开始并不支持战争的人也逐渐被拖进这种疯狂之中。我们中的大多数都不是武士道信徒,但后来,尊奉它并且为荣誉而战的压力开始潜入我们的意识深处。一旦你被拖进那种文化之内,它便无处不在,而你再也无法回到外面的世界。那些观念不断地感染着你,直到你也全身心地相信与其被捉住当战俘,倒不如舍身战死更为荣耀……”

方成安说:“日本战败有许多原因,但有一点是清楚的,侵略战争总归要失败。”

岳父唉声叹气地说:“唉,这下可好,美国人来了,麦克阿瑟来日本当天皇,日本人真是丧尽了大和民族的光彩。唉,咎由自取啊。对了,听说你在找中国劳工遗骨?”

方成安便说了实情。

岳父听了之后,拍着椅子说:“你做得对,应该找,应该叫日本政府出来道歉,拿钱赔偿。好小子,你干的是件大事,日本人和中国人都不能忘了那场战争,日本和中国永远都不应该开战!小子,你做这件事不仅是中国人支持你,不少日本人也支持你,日本和中国应该永远好下去。就像你和美一代子,不是照样成家吗?”

方成安十分感激这位脾气暴躁的岳父,他给岳父留下了不少礼物,又留下一些日元,他说他希望岳父能把腿医好。

美一代子没料到方成安将仅有的十万日元全部留给了父亲。她对方成安说:“钱不用留。”

方成安很兴奋,他说:“背水一战才更有希望。”

美一代子看看方成安,由衷地敬佩这个中国男人。

岳父很是高兴,将自己心爱的烟斗送给了方成安:“小子,我自己雕刻的,你留个纪念吧。”

方成安双手接过烟斗,一连说了两声谢谢。

岳父哈哈大笑,说:“你们好好过吧,别灰心,什么时候也别灰心。还有,不准欺负美一代子,小心我跟你算账。”

天下起了小雨,道路泥泞,凉风阵阵。

方成安和大村由二、朴在功在半山坡上挥着镐头刨着,方成安的脚下一滑,向下滑去。

夜晚,方成安和大村由二、朴在功带着遍身的泥土回到家中时。美一代子早已做好饭菜,坐在屋中静候他们归来。方成安一见美一代子便高声说道:“美一代子,今天差点见不着你啦。”

美一代子吃惊地望着方成安:“你碰上什么啦?”

“我从山顶上跌下去了。”

“对,有七八百米高。”朴在功说,“不过,命大福大,方先生皮毛没伤。”

方成安笑道:“真奇啦,我挥着镐头刨了三下,身子一晃就跌了下去,可跌到谷底就是没伤着,一点儿也没伤着,我说是不是老天爷保佑我?是不是美一代子在保佑我?”

美一代子垂下头去说:“是劳工的魂在保佑你。”

方成安笑道:“真是神啦。”

此时,屋外闪了两条人影。朴在功大骂一声:“盯梢的狗又来啦。”

美一代子站起来,端起一盆水来到屋门口,朝着屋西的墙角泼出去,她骂道:“哪来的野狗?”

两条人影怪叫着逃去。朴在功又骂了几句,方成安则笑笑说:“不花钱的保镖不是很好吗?”

“快洗洗吧,饭都凉啦。”美一代子兴奋地说 ,“这些天生意还不错,今晚给你们做了一道好菜,生鱼片。”

众人手舞足蹈一番,便急不可待坐下吃饭了。

吃了几口,方成安发现屋外立着一个人影,便站起来问道:“哪一位在门口?”

那人影便走近前来,自报家门:“我是矿山事务所的干事,有事转告方先生。”

方成安一怔:“什么事?”

“史太郎所长想请你去一趟。”

“去干什么?”

“他想跟方先生谈谈。”

“没有谈的必要。”方成安一口回绝。

“方成安先生还是去一趟吧。全日本许多报刊报道了你的消息,史太郎所长有点吃不消,希望跟你谈谈。他说你个人有什么困难可以商量,千万不要再扩大事态。”

方成安将筷子一摔:“你转告史太郎,我方成安有天大的困难不会跟他有什么商量。他是加害者,他当初迫害中国劳工的罪责永远逃脱不了。你告诉他,只有交出中国劳工的名单,说出劳工遗骨的下落,他才有资格和我谈。”

矿山干事分辩道:“方先生,你不要这么固执,这是日本的国土,你总还要考虑自己的后路吧。”

方成安正待发作,却转而哈哈大笑起来:“非常谢谢你的关照,我方成安安分守己,遵守国法,我不必担心后路。此外,我作为一个战胜国的侨民住在日本,日本也不该有什么不快活。还有,我有许多日本朋友支持,我还有这位贤惠的日本妻子在身边,我方成安并不孤单。最后,我明白地告诉你,我身后站着几亿中国人,我所做的事情是为中国劳工的冤魂得到安息,为中国劳工讨个公道。一句话,日本要向中国劳工道歉!”

那位干事在昏暗的灯光下露出一双惊慌失措的眼睛。片刻之后,便悄无声息地溜走了。方成安转身向屋内走去,门口又来一人。

余怒未消的方成安大吼一声:“谁?”

来人大声说:“对不起,我是田中。”

方成安慌忙道歉,田中说他早已在暗处看到内情,他此番来的目的是为了一个人。

方成安问:“什么人?”

田中说:“有个收藏家,名叫雄次成良,他希望能见见你。”

方成安不明白一个收藏家为何要见他。但大村由二则很感兴趣,他说:“雄次成良是伟大的收藏家,人缘极好,在釜石乃至日本也颇有名望。”

方成安说:“我不搞收藏,而且和日本名流没有来往的必要。”

田中笑道:“雄次成良先生绝对没有恶意,他只是说和你见见面,交个朋友。另外,他说从报上知道你正在寻找遗骨,也颇感兴趣,想跟你聊聊。”

“有什么可聊的呢?”方成安说,“没准又是一个说客,无非是不赞成找遗骨。”

“我看未必,从他那神秘的神色来看,他好像知道一些什么东西,你应该见见他。”

大村由二也劝方成安可以见见雄次成良。

朴在功说:“你不怕特务,不怕史太郎,难道还怕雄次成良?”

方成安哼了一声:“不是怕,而是心烦。咱们到今天也没有找到遗骨的下落,又和收藏家谈什么?不过,大家既然同意,那就请他来吧,我明天上午在家恭候他。”

临分手时,方成安希望田中能尽快刊登一篇文章,题目是:史太郎应该反省。田中答应今晚便可写出来。

这天早上,美一代子叮嘱方成安不要太激动,不要发火,免得伤身体。方成安十分感激地说:“放心吧美一代子,为了你我也应该好好活着。”

美一代子走后,方成安便和大村由二安静地坐在客厅。上午八点半,门外传来汽车刹车声,门口便露出一张笑眯眯的方脸。

田中先走进屋子,方成安和大村由二起身相迎。那人个头很矮,年龄四十左右,向方成安鞠了一躬说:“我是雄次成良,请多关照。”

“多关照,请。”

大村由二将茶水放在茶几上便与田中退至里屋,客厅内只坐着方成安和雄次成良。两人各坐茶几一端,半晌没有说话。

方成安伸手示意,说:“雄次成良先生请喝茶。”

雄次成良呷了一口,笑道:“方先生的日语非常地道,来日本几年啦?”

“雄次成良先生,我从小在中国大连长大。从小就学日语,我的日语可以以假乱真。”

“噢,方先生,你到日本的原因我是知道的,你是个很够朋友的男人,我很佩服你。其实,我到你的饭店吃过几次饭,你可能没有注意到我,我这人太小。”雄次成良晃着头笑起来。

“听说雄次成良先生是位收藏家,想必先生学识渊博,但不知先生找我有何贵干?”

“不瞒你说,我想讨教几个问题。”

“但讲无妨。”

“方先生是否加入日本籍?”

“没有,我要回中国去。”

“最近釜石有去香港的货船,不知方先生是否愿意启程?我可以送你上船。”

方成安摇摇头:“非常感谢雄次成良先生相助。但是,我现在不能走。”

“是为了寻找遗骨吗?”雄次成良眯着一只眼问道。

方成安歪着头审视着雄次成良:“怎么,雄次成良先生对此事反感吗?”

雄次成良放声大笑:“我这人一生最反感战争,反感没有人性,所以,我没有理由反感。”

“噢,那么你是怎么看这件事呢?”

“关于这件事的影响,我想方先生一定很清楚。日本国内自战败以来正在重建家园,也正在深刻反省战争带来的灾难。日本不仅侵略别国,美国军队照样打进来。两颗原子弹把日本国民从噩梦中惊醒,直到今天,广岛和长崎还在死人。日本国民是厌恶战争的。所以,你寻找遗骨,也可以使日本国民更深刻地了解这场战争的灾难之深。尽管有些势力并不高兴,那也是必然的,方先生现在是家喻户晓的人物,你代表了一种正义力量,我雄次成良感谢至深。”

方成安从茶几下拿出一盒香烟递过去,然后自己拿出烟丝盒,将烟丝放入烟斗抽起来。

雄次成良摆摆手说:“我不吸烟,方先生的烟斗很精致。”

“是我岳父送的,他是宫古的一位木匠。”

雄次成良点点头笑道:“不瞒你说,我险些就去中国参战,应征入伍的时候,我个子太矮,所以没到中国打仗,这是上苍给我的恩赐。”

方成安吸了两口烟斗,盯住雄次成良说:“雄次成良先生相信上帝吗?”

“我喜欢拜佛,我希望方先生有机会到舍下看一看,我是非常非常虔诚的信徒。”雄次成良哈哈地笑起来,“方先生,你肯定也信佛吧?”

“我可能不够格。”

雄次成良说:“方先生,你找遗骨本身就是善举,怎么能说不够格呢?”

方成安笑了笑,放下烟斗喘了口粗气说:“雄次成良先生,我非常感谢你一番话,我做得还不够。”

“不。方先生,我非常清楚你的处境。我很早就看到了你的饭店很艰难,而且你已经开始举债经营。如此说来,你的确不是个徒有虚名的仁者。”

方成安晃晃头说:“雄次成良先生过奖啦,我在尽一个中国人的本分。”

“但你也是日本人的女婿,你在日本国民中也是有一个位置的。”

方成安淡淡地一笑。

雄次成良接着说:“方先生,我说过,釜石港口的确有去香港的船,我的兄弟就在釜石制钢厂是位负责生活的官员。他可以将你送走,我想再提醒你一句,你是否要离开日本呢?”

方成安盯住雄次成良,质问道:“你以为如何?”

“好,那么,你只能放弃这千载难逢的机会,假如后悔,却不要怪罪我雄次成良。”

“这是我的选择,我没必要后悔。”

“方先生,既然如此,我想为你办一件小事,也算我对寻找遗骨的一点协助。不知方先生是否同意?”

方成安自然想知晓。但雄次成良却卖了一个关子,他说:“方先生,如果信得过雄次成良,请明天到舍下一叙。告辞。”

送走雄次成良,方成安静地思忖雄次成良的话,却无法判定雄次成良到底要干什么?又是何居心?他和大村由二商讨了半天,也没有看出雄次成良有什么不良的企图,便决意亲自走上一趟。

方成安登门造访雄次成良,雄次成良极为喜悦,客套几句便引方成安来到地下室。

地下室内满是文物古籍。雄次成良指着大量的中国文物说:“有很多的文物是从日本军人手里收购的,他们在中国掠夺而来,我花很多钱收藏起来,是想有一天能归还中国,但是非常艰难。我这里有两幅字画,是古代的手稿。我不太了解中国古画的真伪,希望你能辨个真伪,也希望有一天你能回国,归还中国。”

方成安说:“感谢雄次成良先生如此大度,非常感谢。”

雄次成良抱出一尊尺高的佛像说:“程先生,我为你请这一尊佛,你放到家中供着吧,佛可以保佑你万事如意的。”

方成安执意不收,雄次成良说:“不可不要佛,不可不要佛的。”

方成安便说:“那也是要花钱请的。”

雄次成良哈哈大笑:“此佛说有价就有价,说无价也无价。何况方先生已是身无分文,难道要举债赊佛不成?”

方成安说:“此话令人汗颜。不过我找到遗骨总还可以重振雄风。想当初我一把菜刀一盆面就可发财,以后我也未必不行。何况我还有妻子美一代子在饭店主事。”

“方先生,不必多说啦。你空有本领却被大事阻挠,那么,我今天要你来的目的就是送你一尊佛,然后帮你办一个面条加工厂。”

方成安惊讶地望着雄次成良。雄次成良便说道,他的亲兄弟在釜石制钢厂任主管生活的官员,负责一万多名员工的生活起居。单就饮食而言,每日需供应大量的面条和米团子。如果办一个面条加工厂,将可以足量供应,保证加工厂可以日夜不停地运转。那么,也就可以轻松地赚钱。雄次成良说,“我已经打通各个关节,租用的场地也选好了,只等方先生来操作。”

方成安瞪大双眼说:“这真是绝妙的收入办法。但是,雄次成良先生,我可没有能力办一个加工厂。”

“我雄次成良可以借一部分无息贷款。如何?”

方成安望着雄次成良说:“雄次成良先生,中国人常说,无功不受禄,我觉得有愧。”

“方先生,此法总能维持生计,不然你总不能吃不上饭再去找遗骨。好啦,方成安先生,我雄次成良也想为和平事业尽一丝微薄的力量。”

方成安向雄次成良鞠了一躬:“多谢雄次成良先生,我方成安愧领了。”

于是,面条加工厂便在半个月后开始运转,方成安于当天便见到利润。朴在功的饭店也随着有了起色,用面条加工各种朝鲜风味的小吃。方成安一律让朴在功赊账,说何时有了大钱再还也不迟。

一切步入正轨,方成安将又要奔赴釜石山寻找遗骨。而在动身的那天早晨,雄次成良先生来到方成安的屋子,他告诉众人一个很重要的消息。

十一

方成安和大村由二、朴在功来到东京,与东京华侨总会的干事一起来到美军驻东京的麦克阿瑟司令部。

此地戒备森严,方成安将大村由二所整理的寻找遗骨的材料交给了司令部的一位中校,并详尽地讲述了釜石矿山事务所各国劳工的惨状。

美军中校听完干事的翻译,便与方成安握手,并且打趣地说:“我们早已认识方成安先生,日本都知道你在做这件事情,你是一位英雄。”

方成安言道:“我不是什么英雄。我是个中国人,我在做应该做的事情。”

美军中校闻知方成安至今未找到名单和下落很感意外。他以为釜石矿山事务所早应该协助。他说,日本战败后,美军曾接管了矿山事务所,解救了所有的劳工。当时,所有活着的劳工都到釜石港口登船回各自国家。在上船之前,一律脱光囚犯式的衣服,全身光洁着打滴滴涕(DDT),然后将衣物一把火烧光。

“有没有骨灰罐子?”方成安问道。

美军中校回忆半天,他记得当时有好几个国家的劳工,场面很乱,没能看到有什么骨灰。

不过,这位美军中校自保险柜里拿出一份卷宗,双手交给了方成安:“这是中国劳工死亡名单的正本,我今天郑重地交给你,你可以为你的民族做点事情,我也感谢你提供的美国劳工的材料。”

方成安拿到材料,如获至宝,他梦寐以求的就是这一份名单。他再三表示感谢,并盛情邀请美军中校有空去他的饭店做客。

回到釜石,方成安将死难劳工名单摆放于家中佛像之下,点燃三炷香,然后深深地鞠了三躬。美一代子、大村由二、朴在功依次三鞠躬。

礼仪完毕,方成安声音沉重地说:“这份名单来之不易,上面一百多位中国劳工的血不能白流。这是一笔血债!我要让全日本国民知道真相。我们要发起一次公祭活动,追悼这些冤死的灵魂。”

在场的雄次成良非常赞同方成安的主张,他说:“要将名单写在一张纸上,公诸于世。让人们看看这些中国劳工是怎么回事。矿山事务所虽然在每个人后面写着各种各样的传染病,但那是一种假象,掩人耳目而已。所以,极有必要公开名单,让人们自己思考。”

方成安说:“现在的问题是要史太郎交出名单,要下一个最后通牒,限期交出名单。”

“那么,骨灰到底在哪里呢?”大村由二问道。

“这个自然要由史太郎回答。”

此次聚会,定下几则细致的方案,并决定将公祭的日期定于二十日举行。

散会时,一位华侨来到饭店,他还领来了东京大兴寺的一位和尚。这位和尚双手捧着一个白色布包放到桌子上。方成安打开后看到是一个棕色陶罐。罐口处系着一个卡片,上写着清楚的中文名字,还标明在船舱内被打伤致残而亡,死亡日期是一九四四年八月。

和尚告诉方成安,当时有一位中国人偷偷将骨灰送到大兴寺,一直保存至今。

方成安拿来全部的名单,看到了这个中国劳工的名字,但是,死亡原因一栏里却写着一行日文:黄胆病。

方成安全身一阵发抖,哽咽着说:“兄弟,我一定让你回到中国去,一定让加害者向你赔罪!”

方成安与和尚护送着这位中国劳工的骨灰来到了釜石山寺,住持按礼仪将骨灰安放在釜石寺内。

在那一天,方成安与须腾和尚、山崎智良和尚商定出一个公祭的准确日子。然后,方成安又去了矿山事务所。他见到史太郎的第一句话是:“史太郎,今天我们护送一位中国劳工的骨灰安放在釜石寺,很有可能你这里也有他的名单。所以,我们今天来的目的是要求你答复两件事。一、中国劳工的骨灰到底在哪里?二、交出所有中国劳工名单。我们已经定在二十日举行公祭活动。这两点你必须答复!”

史太郎双眼木呆,嘴中喃喃地说:“不要公祭,不要公祭,不要公祭。我也不知道骨灰在哪里,不知道。”

方成安冷笑着说:“希望史太郎能交出名单,你要争取这个赎罪的机会,我们今天就通知所有的参加者,在二十日早晨八点钟前交出名单。如果不交,我将取消这次公祭,让全日本国民都知道史太郎不予协助。”

史太郎涨红了脸,盯住方成安吼道:“我没有名单,没有名单!”

方成安哈哈大笑起来:“这是最后通牒,史太郎最好三思!告辞!”

史太郎垂着头,呼吸的声音异常大。

十二

一九六〇年四月二十日(昭和35年),釜石寺内的大厅摆设着数十个花圈,厅正中的祭坛上写着悼念死难劳工的中文和日文。十六位和尚分列于厅的两侧,人人皆垂手而立,表情木然。厅内已聚集着许多人,岩手县县长、釜石市市长以及若干华侨。方成安和美一代子、大村由二、朴在功、韩庆愈、雄次成良站在祭坛前悄声议论着,他们身后则跟随着日本各报纸的记者。田中也在其中。

大村由二将起草的祭文交给了方成安,小声说:“ 怎么样,几点钟开始找史太郎?”

方成安说:“他应该来。今天祭祀死难劳工必须让他到场,必须让他交出名单,也必须说出遗骨的下落!”

“他不合作呢?”

“哼,那就取消祭祀活动!”

大村由二说:“对,我们不能这样不明不白,要让史太郎当众谢罪。”

大村由二捅了方成安腰间一下:“你看,那就是史太郎。”

方成安抬眼望去,史太郎立在岩手县县长和釜石市市长前侧。便将祭文交给大村由二,然后反剪着手走过去。”

史太郎向方成安笑了笑,点了点头。方成安皱着眉头说:“史太郎先生,祭祀活动马上就要开始,但是,希望你答复两个问题,第一,说出遗骨的下落;第二,交出死难劳工的名单。如果你肯合作,祭祀活动照常进行,如果你不合作,立刻取消祭祀!”

史太郎垂着头说:“方成安先生,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你闹得日本朝野不安,人心浮动,有没有这个必要?”

“哼,史太郎先生,你是一个加害者,你残害了一百多中国劳工的时候,你想没想过日本朝野这个问题?我明白地告诉你,中国劳工的血不能白流,我要为死难的中国劳工复仇!”

岩手县长说:“方先生,实在对不起,日本人应该深深地道歉。”

方成安厉声说道:“我已经通知了不少日本人,今天到这里祭祀的日本人应该表示这种心情,史太郎不答复就绝对没有实意,我会通知所有的人,改日再举行公祭活动。”

史太郎垂头不语,方成安冷笑着盯住这位小个子日本人,双拳握得紧紧的,有些发抖。

良久,史太郎低声说道:“死难劳工的遗骨有些被活着的劳工带走了,有些已经被矿渣埋在山里。”

“带走多少?埋了多少?”

史太郎说:“我实在不知内情,我不知内情。”

方成安双眼发红,瞪着釜石寺外的大山吼道:“釜石山可以作证,你们是杀人犯,釜石山作证,中国劳工的血不能白流!史太郎,请你立刻交出名单。你如果不交,就证明你的道歉完全是假的。”

史太郎脸色苍白,他从裤兜里掏出一份发黄的纸来,双手颤抖着送到方成安面前。方成安接过去,一眼便看到了上面写满了死亡者的名字。

这名字早已发黄,上面还有一些涂抹的痕迹。

方成安与美一代子等人一齐细看,认定与美军司令部的名单相同。

方成安走到祭坛前,伸手将一面白绸布揭下,露出一个极大的木制牌位。那牌位上写着一百多个死难劳工的名字。

方成安宣布公祭活动开始,十六位和尚一齐跪下诵念超度亡灵的字句,釜石寺钟声大作,悠悠地在釜石山间回荡。

方成安展开祭文念道:“日本军国主义发动侵略战争的时候,从中国掠来大量劳工,从事恶劣的劳动,受到非人的折磨和摧残。他们吃不饱,穿不暖,在皮鞭和枪棒下从事非人的劳动。而釜石矿区事务所根本不给予关照,许多劳工是饥饿和伤残后痛苦地死去,这一切都有可靠的资料证明和许多日本当事人的证明。对于死难的中国劳工,釜石矿区事务所要负全部责任,我们今天举行这次公祭活动,目的就是让我们每一个人共同反对战争,反对一切战争,争取人类和平,争取中日人民的友谊。一百二十三位死难的劳工,你们安息吧,你们的冤魂永远不死,你们永远是中华民族的儿子,你们一定要回到中国去。”

大厅内传来许多人的抽泣声,方成安竭力眨着眼睛未使眼泪流下来。

釜石市的市长走近祭坛,向牌位深深地鞠了三躬,他表示:“为人类的和平事业,为日中人民的友好,我向死难的中国劳工表示悼念,表示歉意。愿他们的在天之灵得到安息,愿他们的亲属得到安慰。”

参加公祭活动的人一律向灵位三鞠躬。

此时,史太郎悄悄地走近了灵前三鞠躬,汗流浃背地悄声离去。

方成安举目四顾,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他知道他所做的事业已经得到了承认,他同时也知道,他这么多年的心血没有白费,他更知道,他一个孤零零的中国人是在多少个日本朋友的支持下才完成了这个特殊的使命。

方成安望着身边的美一代子,她也抹着眼泪。她向方成安小声说:“你该满意了,中国劳工的亲属也得到安慰了,劳工的冤魂再也不会被人间忘掉啦。”

方成安点点头,深深地鞠了一躬:“谢谢美一代子。”

他又向大村由二、朴在功、雄次成良、田中鞠了一躬:“非常感谢大家的情谊,非常感谢。”

雄次成良向方成安鞠了一躬:“方先生,你是一位值得敬佩的中国人。”

方成安摇摇头说:“不敢不敢,雄次成良先生你过奖啦。”

大村由二却笑了起来:“方先生是真正的中国人。”

一位日本老人向方成安伸出一只手,这位老人正是方成安的岳父,他坐在一张轮椅上,双腿已经截去,只剩下半截强壮的身体坐在椅子上。他拉住方成安的手说:“你是这个家族的人,你是这个家族最有声望的人,我不管你是不是中国人,你给我们的家族争来了荣耀,谢谢你啦!”

方成安的双眼一热,泪水流出眼窝:“岳父大人,你过奖啦,非常感谢您老人家能来,非常感谢。”

老人说:“小子,我老啦,前些天又锯了两条腿。可我不怕,我要多活几年,我要多看几眼和平的世道啊,我还要多看你几眼啊。”

方成安说:“我祝愿您老人家一定能长命百岁。”他拉着美一代子的手,一齐向岳父鞠了一躬。

老人高举着拳头喊道:“大家看看吧,这就是我的女婿,一个中国人,他做了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他让中国劳工找到了回家的路,他是一条好汉!”

方成安早已是泪流满面了,在那一瞬间,他突然想到了自己的祖国、自己的家园、自己的妻儿老小。他知道,他将陪同这些死难的中国劳工踏上回归的路程。

他郑重地将一份中国劳工名单交到华侨总部干事的手中,他说:“我要陪同他们回到中国去。”

干事双手接过去,轻轻地说:“好样的,方成安先生,人们记住了你,中国劳工的家人也忘不了你,你功不可没。”

方成安说:“我不要功劳,我只要人类和平。我还要做一件事,要雕刻一尊中国劳工的铜像,耸立在日本,要让全世界爱好和平的人们记住他们。”

大村由二十分激动:“太好了,这雕塑一定要立在日本公园里,我们一起努力。”

方成安看着中国劳工的牌位,再一次深深地鞠上一躬,他祈祷这些冤魂能够早一天回到自己的家园,回到自己的亲人身边,回到中国。

美一代子深深地鞠上一躬,方成安轻轻地对美一代子说道:“美一代子,我一定要谢谢你。”

美一代子热泪盈眶,她说:“方先生,记住我的话,我是你的妻子。一个中国人的妻子。”

方成安抬起头来,他轻轻地说:“中国劳工的遗骨一定要回到中国去,我们也要回到中国,那里有长江黄河,那里有泰山长城,去吧,那是我的祖国,神圣不可侵犯的中国。”

美一代子点点头:“我一定跟你去中国。”

方成安说:“一定要去,你是中国人的媳妇。”

责任编辑 李春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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