浪子吟

2016-03-29 10:09魏留勤
时代文学·上半月 2015年7期
关键词:莉莉

魏留勤

人的一生,总会有一些事情一些人,让你记在心里,忘不掉,抹不去。即便很久很久不去触碰,还是会在某一地点某一时候,拨动着你的思维,把它们重新记起,仿佛昨天。比如,二民与我。

往昔青春年少的我们,曾用属于自己的方式,在漫卷的光阴里飞扬跋扈、轻狂孟浪。我们曾一度拿不知谁说的“人不轻狂枉少年”这句屁话来为我们的狂荡不羁作注脚,并依此肆欲妄行、无所忌惮信马由缰,及至我们为自己的轻狂付出惨痛的代价。比如,我和二民。

1

毫不夸张地说,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的那两年,我和二民那是相当霸气、相当得瑟,相当跩。我如此说,毫不吹嘘。

王二民没有相当霸气、相当得瑟、相当跩之前,是个任谁都能拿捏的“软蛋”。因为时不时地被迫从恶酷的同学胯下钻一下,所以同学们就给他起了个诨号“钻裆英雄”。特别是“苏联大个子”董大壮,欺他更甚。董大壮和他的名字一样,又大又壮,十五六岁的年龄,个子长得一米七五高,无论是摔是打,一般的男同学根本不是他的对手。因个大身壮,在同学间常常称王称霸,同学们背后就叫他“苏联大个子”。

董大壮拧着王二民的耳朵让他钻胯,往往在王二民将要爬过去的时候,会一腚坐下去,一边骑在王二民的背上一边右手拍着王二民的屁股叫着,得、得,驾、驾,吁。就连女同学苏兰朵,也曾在赏了王二民两记响亮的耳光后,双腿一叉,大拇指往下一指,威凛凛地对他说:爬过去。他小屁也不敢放一个,眼含屈辱的泪花,委下身乖乖爬过去。

仔细想想,这怨不得别人。王二民长得孱孱弱弱,学习又差劲,偏又调皮捣蛋无事生非不老实,都念初中了还成天流不尽淌不败的鼻涕,一副猥猥琐琐的样子,同学们不欺负他欺负谁呢。

王二民五岁丧父七岁丧母,是他大哥大嫂把他拉扯大的。王二民哥嫂老实本分,在镇集上摆了个杂货摊子,卖些叉、耙、扫帚、扬场锨,筲、盆、筐头、胶丝绳什么的。因价格公道,老少无欺,和睦左右,落下好人缘。

弟弟二民读书不是块料,体格又赖赖巴巴,还时不时惹事,惹了事又撑不起白让人欺,哥嫂心里虽哀其窝囊怒其惹祸招灾,因是从小没爹疼无娘爱的小兄弟,却也打不得骂不得。

大嫂常常对吸溜着鼻涕的小叔子唉叹:兄弟吔,你文不中,武不行,蚂蚱大的人你都斗不过,往后你可咋样做男人啊!

大哥大民也就说女人:二民天生就懦弱,等他念完初中,过个两年三年的好孬给他寻下个媳妇,分出去让他另立门户,咱也上对得起死去的父母,下对得起他。至于往后他能把日子过个啥模样,咱也就少操心了。反正世上饿不死个瞎杂烩。嫂子说,他这样窝囊没用,啥样的女人能跟他啊!

2

我也是属于上学不开窍,学习不用功的差劲生。我学习不好,可我不调皮捣蛋惹是生非,再加上我笨嘴拙腮的不好说话,同学们都叫我“闷葫芦”。我这个样子,不用说也是和王二民一样属于同学中最底层人物。只不过他好惹事,欺负他的人多,欺负我的人少。

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也好,说同病相怜也好,反正我和王二民有话拉,走得近,觉着亲,处得好,又是同座,教语文的付老师曾在班上,一张大嘴抿成一条绳子状,嘴又像坠了个大石头被扯向下巴,咧咧着嘲笑我们俩,说:你们俩真是一个苇子上,一个席上,一个哼将一个哈将,天仙绝配。

董大壮学习也是个笨蛋,语文、数学作业全靠抄别人的。董大壮也欺负我,他欺负我的方式不是让我钻裆,而是让我给他抄作业。因为我字写得工整漂亮,他就要来学习好的同学的作业扔给我,要我必须给他抄得工工整整、干干净净,必须要得到老师的批语,优秀、好或者良好,如果得不到其中一个批语,不是骂我两句就是踢我两脚。我和王二民都对这个“苏联大个子”怀有深仇大恨。

在镇中学里,除了董大壮是个人物外,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在学校里也是有名的角。董大壮、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王二民和我都是一块镇上住的人。本来一个镇上的应该相互帮衬相互关怀,可是因为家庭背景不同,虽一个镇街上住,却是融不到一处。

邵云飞的父亲是镇税务所的头头,赵玉虎的父亲是镇工商所的头头,郑团结家在镇上开了一个饭馆,父亲大厨兼掌柜。邵云飞、赵玉虎毫无疑问属于镇街上的高干子弟,郑团结当属镇街上的富家子弟,他们虽然学习不好,但精明,有心机,看得透个眉眼高低。董大壮虽这两类都不归,可他是学生中的霸王,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从心里瞧不起这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主,却又慑于他的蛮横和霸道,面子上还是给足董大壮恭维和赞赏。至于我和王二民这样底层人家的孩子,且在学校里又属最底层的学生,他们不屑或羞于和俺俩为伍。他们三个是除了董大壮之外常让王二民钻裆、常让我给他们抄作业的几个恶少。董大壮那里,就凭我和王二民这般的软弱可欺,低贱无能,给他做随扈,帮他擦腚提鞋,恐怕他都不会愿意。

其实我和王二民也不是完全生活在暗无天日里。比如,从下边各村小学上来的学生就很少有人敢欺负我们。与他们相比,我们从心理上还是有种优越感的。毕竟我们是在镇街上住的人,三天一集五天一会的买卖交易都是在镇街上进行的,镇街就是我们全镇十八个村,四万多人政治、文化、商贸、军事(有武装部派出所)的中心,是我们全镇人的首都。能在镇上住的人无疑就是市民,从各村来的学生,无疑都是乡下人,乡下人能和城里人比吗?尽管从下边村里上来的男生绝大多数淳朴老实,好惹是生非的王二民还是对他们有所忌惮,毕竟拳头落在身上不是好玩的。

王二民不敢招惹男同学,就柿子专拣软的捏,常去女同学那里惹是非。比如,冷不防地薅人家几根头发,或者在人家经过他的座位时,冷不丁地一伸脚,绊人一个跟头;比如,弄只死壁虎、死麻雀之类的东西放进人家文具盒里;比如,将人家的课本藏起来,等人家左找右找急得要哭时,他才变戏法一样把书亮在人面前,等等。女同学苏兰朵扇了王二民两巴掌后又让他钻裆,缘由就是因为他欺负女同学。

那天下午,临上课前,王二民偷偷给了我一枚图钉,他让我在老师进屋,班长喊起立的时候,悄悄放在我们前排的女同学薛莉莉的座位上。薛莉莉是从下边村里上来的学生,长得秀气,平时不多言多语,老实得很。因她父亲是村支书,镇上的几个男生说她父亲是“土皇帝”,便给她起了个“公主”的外号。

我是打心里待见薛莉莉,平时光想和她说话,就是怕人家不理我闪我脸。心里待见却又觉着攀不上,就只有惹她了。

等上课的铃声敲响,老师进了教室,随着班长一声“起立”,老师一声“坐下”,就听薛莉莉“啊”一声哭了起来。老师走过去,薛莉莉哭着从屁股上摘下一枚图钉递到老师面前,毫无疑问,坐在后排的二民和我就成了重点嫌疑人。

老师一阵软硬兼施、威逼利诱,我撑不住了,承认了图钉是我放的,就在老师举起巴掌扇我的一刹那,二民拦住了老师,承认他是主犯他是主谋。结果,二民挨了老师两巴掌,我挨了老师一脚后,被老师拧着耳朵拎到前边罚了一个课时的站。

都初一快结束的学生了,当着全班五十多个同学的面罚站,的确是件丢人的事。我感到了耻辱,一整课都低头耷脑,二民却是昂头挺胸,一副满不在乎的样子。

放学后,王二民夸我关键时刻挺身而出,够朋友;我赞他危机关头能揽事,够义气。我们相互吹捧着准备去操场玩足球,就见我们班的女同学,全校有名的“假小子”苏兰朵双手叉腰,一脸的煞气,伫立在前边,她身后站着女同学“公主”薛莉莉。我立马心虚起来。

苏兰朵同学也是镇街上的人,她个子高高、白白胖胖,桃圆形的脸上长着一对长长的柳叶眉,一双凤眼斜斜的吊向鬓角,透出一种狐媚气。就是这样一个女生却成天穿着她当兵的哥哥给她的一身绿军装,留着短发,操场上和男同学争球抢球,打架骂架毫不示弱,在学校是有名的“假小子”。她父亲是镇农机站站长。苏站长先前在县剧团唱武生,有一回舞台上唱大戏,从高处翻跟头翻砸了,摔折了一条腿,从此告别了舞台,被安排到这个镇的农机站工作。

苏兰朵门里出身,从小在父亲的指点下,练习下腰、劈单叉双叉、翻前桥翻后桥,飞旋子。虽说她身材有点胖,可她身手矫健,比一般的女孩子劲头大,又泼悍不怕事,所以,很多男同学都惹不起她,就是“苏联大个子”董大壮也怯她三分。苏兰朵同学同样学习也不好,也好抄别人的作业。她平时和薛莉莉最要好,这也不是说她多么高尚,看得起下边村里来的人,而是薛莉莉的父亲是村支书,薛莉莉无论吃穿都有别于其他村里来的同学。直觉告诉我,苏兰朵同学一副母夜叉的模样横在我们前面,一定是为薛莉莉而来。

果不其然,苏兰朵抬起右手,伸出食指朝我们勾了勾说:过来。王二民怕是也感觉到了不妙,缩头耷脑慢慢走了过去。见王二民来到跟前,苏兰朵甩开巴掌照王二民脸上就是两耳光。耳光之清脆之响亮,让操场上玩球的男生,散步的女生们都听到了。苏兰朵双腿一叉,对捂着脸的王二民伸出拇指往下指了指,威凛凛地说:爬过去。王二民有些不甘和犹豫,当他看到苏兰朵一双长长的凤眼似两把刀子一样冷飕飕瞧着自己时,他委下了身子,从苏兰朵胯下爬了过去。围观的男生女生们立马发出欢呼和哄笑。

“苏联大个子”董大壮叫道:嗬,‘钻裆英雄长本事了,男生的裆钻不过瘾,钻起女生的裆来了,下一步是不是有钻狗裆的打算啊!董大壮的话,在围观的学生中又掀起一阵肆无忌惮的狂笑。

苏兰朵从地上拖起王二民,点着他的头说:往后不准你再欺负薛莉莉。瞧你这副窝囊熊样,镇街上同学的脸面都让你他妈的丢尽了,你纯粹就是一只臭鱼烂虾。苏兰朵斜乜着眼对我说:你跟这种下三滥的人混,早晚你也得钻裆,看在你平时还算老实的份上,今天就饶了你这一回。下回作怪,决不饶你。

3

一时间,王二民受女生苏兰朵胯下之辱的事,成为同学们课余时间的主要谈资。王二民则像经了一场酷霜的青叶嫩草,蔫蔫巴巴,无精打采。这件事让他丢尽脸面,很受打击。王二民老实下来,一连几天闷头闷脑,郁郁沉沉。同样窝囊的我,不知道该怎样去帮他振作起来,我笨嘴拙腮、寡言少语,连句安慰的话都不会说,唯有和他一起来一起走,陪着他唉声叹气,忧愁着他的忧愁,悲伤着他的悲伤。

这天,放学的路上,王二民抬起他糊满了忧郁的瘦脸,仰望着天上飘移着的云朵,像是对我说又像是喃喃自语,说:都上初二了,不能再这样窝囊下去了,再这样下去让哥嫂失望伤心不说,在人眼里真不如一条狗了。

过了两天,王二民对我说,他打听准了,离镇街七八里地的大官庄,有一个姓侯的拳师会猴拳,他打算去拜师学艺。我对他这个想法不以为然,离镇街七八里,来回就是十五六里的路程,有点远不说,白天还要上课,要学拳除非晚上去,那样也忒张皇人了;再说,要练就练虎拳豹拳,练猴拳能练出来董大壮的块头?练猴拳能打得过董大壮?王二民说:路远点,就全当锻炼跑步了,不指望练猴拳和人打架斗狠,最起码能强身健体,到时候毕了业出力做活,有一副硬实的身材也是本钱。

这天晚上,吃罢晚饭,王二民就去了七八里外的大官庄。

第二天早上我邀王二民上学,问他拜师学拳的事,他就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说,那姓侯的老头怪得很。他教拳不错,可是除了侯姓人家的子弟,外姓人一概不收。我说,既然人家这样,这拳不学也罢。王二民沉吟了一下说:不管咋样,这拳我是学定了。

一连三四天王二民吃罢晚饭就往大官庄跑。每每第二天我邀他上学时,见他脸色灰沉沉的,就知道他去大官庄白去了。我便劝他,一个乡巴佬儿有啥了不起的,你何苦低三下四地赖着热脸贴人家冷屁股。王二民听后,只是不言语,晚上依旧往大官庄跑。

那是第七天,我见他脸上有了喜色,就问,成了?他喜滋滋的低声说,成了。王二民先是嘱咐我一定不可以外传,然后对我说了事情经过。

这几天晚上,他去大官庄,到了侯师傅家,啥也不说,双膝一曲就跪在侯师傅面前。侯师傅先是劝他,说不收外姓人为徒是从他师爷那一辈就立下的门规,如破了门规,那是上不敬师傅下不尊门规,会让武行中人不耻。见他不听劝,依旧跪地不起,就叫人把他拖出门外。被拖出门外的王二民就跪在侯师傅大门口。终于在第六天的晚上,等学拳的弟子都散尽,侯师傅把跪在大门外的王二民叫进了院里。侯师傅问他为啥非得学拳不可,王二民地上跪着就说了自己从小没爹没娘,随哥嫂长大成人,又因为自己从小瘦弱怯懦,常常受人欺辱。又说了自己不是念书的料,哥嫂成天为他文不成武不中发愁,说他将来怕是连个媳妇也找不下。自己学拳的主要目的就是强身健体,将来自己养活自己。侯师傅听罢,便一阵无语一声叹说,看在你诚心实意又是个苦孩子的份上,我就破个例吧。王二民就地上给侯师傅磕头叫师傅。侯师傅虽说收他为徒,却给他说下两个条件,一是为了不让外人知道自己破了门规,王二民必须过了晚上十二点才可来学拳;二是什么时候都不可以告诉别人自己是侯师傅的徒弟。

从此,王二民便开始习练猴拳。我以为每天晚上奔波十五六里路,又都是深更半夜去学,撑不了多久王二民就会懈劲心烦的,不曾想王二民却坚持了下来,并且还是风雨无阻。

倏忽间,半年的时间过去了。王二民学拳,在除了我之外无人知晓,就是哥嫂王二民也瞒了个铁结实。

这日下午,我们初二(一)班和初二(二)班两个班级篮球比赛,场外站满了两个年级的男生女生为各自班级的球员呐喊助威。我们班几个球员在董大壮的带领下拼抢盘带一路高歌,球场外叫好声赞美声响成一片,董大壮理所当然成了球场上的明星。在一片赞美声中董大壮尽显霸气和傲气,把球场完全当成自己一个人的演练场。

董大壮篮下投篮,被对方球员一个盖帽把球打了出去,篮球一下蹦到看热闹的我面前,我一下抱住篮球在地上拍打了几下。被人盖了帽觉得失了颜面,心有怒气的董大壮对对方不好发作,却凑这个茬口对我大发淫威。董大壮过来,嘴里骂骂咧咧,一把夺过篮球,甩手对我就是两巴掌。我刚要张口开骂,身后的王二民紧了紧我的衣角,我便努力没让泪花流出眼窝,忍下了。

比赛结束的哨声响过,老师回了办公室,操场上剩下嘁嘁喳喳的学生们。王二民拽着我朝正要走开的董大壮走了过去。王二民朝董大壮喊道:“苏联大个子”,你停一下。董大壮扭过脸,见是王二民在叫他诨号,便骂道:妈个逼,你敢叫老子诨号,找死啊。

王二民说:我找死找活无所谓,你得给六斤道歉。

一旁的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就起哄说:哟嗬,姓王的今天要当鲁提辖抱打不平啊!大壮啊,你可小心哦,说不准姓王的三个面拳就把你打死了。说罢,几个人连同董大壮哈哈大笑。

笑罢,董大壮对王二民说:今天老子高兴,就不给你这条癞皮狗一般见识了,滚吧。

王二民没动,仍然丢出一句话,你今天必须得给六斤道歉。这下彻底把董大壮激怒了。他一边骂着,妈个逼,给脸不要脸的东西,你身上赖皮又发痒了是吧,一边朝王二民走了过来。

王二民因我招祸,我再怎么窝囊,这个时候也得往上顶。我便切齿怒向擦拳磨掌作冲锋陷阵状。一旁的邵云飞横眉冷对说:妈的,想双打一啊。

王二民对我喝道:六斤,你别动。

这时,董大壮已抡圆了巴掌朝王二民扇去。我相信,这巴掌要是让二民的瘦脸接住,一定会变成发酵的面团。但见二民灵巧地避过董大壮的巴掌,一个跃起,嘴里叫了声“猴抓热钉”,双手如风车般在董大壮头上脸上抓挠,就在董大壮顾此失彼手忙脚乱地招呼王二民的抓挠时,王二民突然往下一个坐蹲,口里叫了声“仙猴摘桃”,手出如电往董大壮裆下袭去。一刹间,两人的打斗停了下来。就见董大壮僵站着,脸色蜡黄,豆样的汗珠顺脸而淌。蹲坐地上的二民仰脸瞧着董大壮,插在董大壮裆间的手一动不动。一阵僵持后,董大壮终于撑不住了,呜呜噜噜从嘴里呶出一句,二民,松手。随着王二民松手起身,董大壮一下歪在地上,双手捂裆缩成一团……

董大壮的父亲是个杀猪屠子,长得五大三粗,须发满脸,因长相凶脾气硬,在镇集上是个惹不得的主。见儿子的蛋囊让人捏成了个紫茄子,走路叉把着腿,顿时怒目圆睁气冲斗牛找到学校,当他见到伤他儿子的王二民时,老董指着王二民冲儿子连问了三句,就他?就他?就他?见儿子不语,就哆嗦着嘴唇,点着儿子骂道:就这一把攥住两头都不冒的东西,你斗不过他?你他娘的真是瞎活这么大的个子。说罢,老董骂骂咧咧,过来就要朝王二民动手,被老师们拽住。

为不让事情闹大,班主任就劝说王二民在老董面前道歉认错,王二民走到董大壮跟前,小声说:大壮,本就不是我的错,是你动手在先,你大是长辈,骂狷我都忍了,如果他逼人太甚,我也不顾及啥了。可是我从心里不想让老人家也叉把着腿走路,事大事小你看着办。

董大壮低着头一阵沉默后对父亲说了句,大,不怨人家。老董听罢,跺了一下脚,骂了句,你个狗日的。气咻咻地走了。

我想,董大壮之所以忍下这口气,一定有他的权衡和思量,一是他自己伤情严重,行动不便,不可再战;二是他担心真如二民所说,再把老董的桃摘了,父子二人都叉把着腿一个造型走路,将成为镇街上一道景观不说,更会成为一街两行人众的笑谈,这样的险他冒不得。

老董学校里没解气,便镇街上寻到二民哥嫂,吹胡子瞪眼,七三八四地说了许多不中听的话,并要了一百块钱作儿子的养伤费方才罢休。

傍晚,自觉戳了祸的二民,心神不安地回到家,准备接受哥嫂的一顿训斥和抱怨,不承想哥从街上打了一斤散酒,嫂子破天荒地炒了一碗鸡蛋,拍了一碗蒜泥黄瓜。饭桌上,哥给二民倒了半碗酒,又递了一支烟,二民诚惶诚恐不敢接。哥说:白酒、烟是属于男人的东西,你大了,是该习练这两样东西的时候了。二民就低着头向哥认错:哥,我给你惹祸了,让你和嫂子受了委屈又破了财。嫂子说:兄弟吔,只要你占理,这样的财我和你哥破得高兴啊!那晚,一斤劣质白酒喝完,二民和哥都醉了。

4

对于王二民放倒董大壮这个事实,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几个人无论如何接受不了。他们认为那纯粹是瞎猫碰到了死老鼠,是巧合,是偶然。为了证明这件事实属巧合,也为了惩罚一下这个“钻裆英雄”犯下的过失,他们几个便在放学的路上截住王二民寻衅欺负。王二民也就凑这样的茬口,不同程度地摘过了他们的“桃”。

说不同程度,是因为二民下手摘他们的“桃”时,会拿捏分寸,会因人而异。比如,当他拿住他们的“桃”时,当场服软的,他便会手下留情;你不服软还想硬撑一下,对不起,手上立马加大力道,直到你龇牙咧嘴俯首称臣为止。经过了几场较量,邵云飞他们几个不得不丧气地接受这么一个事实,王二民从一个人人可欺的窝囊废化蛹成蝶般地成为一个惹不得的主。于是,在一个晚上,郑团结把二民和我请到了他家开的饭馆里,董大壮、邵云飞、赵玉虎把二民奉为上座,一杯酒,冰释前嫌;两杯酒,惺惺相惜相互奉承;三杯酒,称兄道弟成为朋友。当时,二民和我很是为郑团结的大量和仗义感叹,事后邵云飞告诉我俩说,郑团结招待我们的酒菜,都是客人吃剩了的残羹冷炙,经郑团结加工一下,就成了我们的美酒佳肴,过去他们几个经常来这里这样吃喝。几个人管这样叫做“吃二席”。

王二民在学校和人打架摘人“桃”的事不知怎么传到了师傅耳朵里,师傅再不许他去大官庄了。任二民再怎么认错再怎么悔过,师傅坚辞不留,并郑重叮嘱二民,对外绝不可以说自己是他师傅。见师傅心意已决,二民说,望师傅给徒弟一个念想,什么时候再能见师傅?侯师傅便一声叹说:等我咽气的那一天,来我跟前叫声师傅吧。

王二民心里一直有一个结,那就是受女同学苏兰朵胯下之辱这件事。他认为,要想在学校真正翻身做人扬眉吐气,就必须和苏兰朵了了这个结,不然存在心里始终是个阴影。所以,就在一个中午放学的时候,当着好多同学的面,二民有意地撞了一下苏兰朵。这段时间,苏兰朵见董大壮、邵云飞一班人对王二民突然友好起来,甚至都有点讨好的意思,心里很是不忿。她以一贯的思维认为王二民依然还是一条癞皮狗、窝囊废。董大壮、邵云飞们只是因为不小心被捏了一下就被唬住了露怯了,纯粹是一种一日被蛇咬十年怕井绳软骨头的表现,她看不惯二民狗欺老虎小人得意的模样,一直想寻个机会教训他一下煞煞他的威风,不想他倒是老鼠撵猫找死来了。两人一个要找对方雪耻,一个要教训对方,所以,根本就没有前奏、过渡、序曲,随着苏兰朵很男孩子地一句骂“妈的”,两人便动了手。

其实,他们俩打架,更多的是苏兰朵在打,王二民在躲。苏兰朵手脚并用男孩子一样威猛,王二民闪躲腾挪猴子一样敏捷。二民一阵躲闪后,一个跃起,两手在苏兰朵面前翻飞。苏兰朵躲闪之际,王二民倏忽一个下蹲,右手快速前伸一个虚晃。苏兰朵本能地伸手捂护。二民则一下跳开说:对不起,我忘了你是个女的,没有桃可摘。围着看热闹的同学发出一阵哄笑。苏兰朵煞白着脸切齿骂道:妈的,你耍姑奶奶的流氓。二民嬉皮笑脸说:流氓才不耍你这号男不男女不女的人呢。说罢哈哈大笑着走了。苏兰朵恼羞成怒,叫骂着就要冲上去,被同学薛莉莉拽住了。面对这样的羞辱,以苏兰朵的脾性应该是任谁也拉不住的,她一定清楚这场架二民是手下留情让了她的,她也一定认识到了现在的二民确实不是早先的那个窝囊废、受气包了。

王二民一招仙猴摘桃打遍学校无敌手。自此,王二民完成了从一个任人欺负的窝囊废到一个全校调皮捣蛋生们都敬畏的霸主的蜕变。因为我是二民共患难的铁杆兄弟,人们对我也是敬重有加,二民自是不必说了,就是我只要往操场边上一站,腰一叉,脸一仰,白眼一翻,立马就会有人递过篮球或者传过来足球。

惬意畅快的日子总是显得那么短促,转眼间我们三年的初中生活就要完结,中考在即,一种临战前的紧张、压抑弥漫在整个初三年级。当然,这与我们一伙人无关,我们学习不行,有自知之明,所以,我们压根就没想考什么高中。学校操场依旧是我们驰骋的疆场,篮球架下依旧是我们的天下。我们依旧时不时被郑团结请到他家开的饭馆里去“吃二席”。虽然吃的喝的依旧是别人的剩酒残肴,可这并没有妨碍我们喝得脸红耳热,吃得嘴唇油光,招来不知内情的人投来的眼馋的目光。

不过,“吃二席”有时也没有那么好吃,有时也会给我们带来尴尬甚至羞耻。

那是一次午后,我们几个去郑团结家的饭店里邀郑团结上学。那日饭店生意不错,郑团结正厨上帮父亲忙活,让我们几个稍等他一会。这时,我看见其中一个房间的几个食客起身走出饭店,便扯了一下二民,示意他朝那间走人的房间看。我和二民走到那房间门口,但见房内的饭桌上,满桌的菜肴吃了没有一半,几瓶白酒喝了还没有半瓶,还有几包没吸完的香烟搁在桌子四周。二民一边说浪费是极大的犯罪,兄弟们,咱们就学雷锋做好事吧,一边招呼我们几个入席落座。

我们几个落座后,便哗哗倒酒,大筷子夹菜,你谦我让地大吃大喝起来。喝到兴处,我和董大壮两人挽袖子捋胳膊划起拳来。

我们几个吆五喝六地正在兴头上,让人想不到的是,早先从这酒桌上走了的几个人居然又回来了。那几个人堵在门口立眉瞪眼冲我们大声嚷嚷:你们这是干什么,当乞丐也不兴这样的啊!

我们这才意识到,人家并没有吃完走人。二民讪讪地站起身说:我们以为你们吃罢了呢,说着就要带着我们往外走。那几个人一边堵住我们不让出去,一边大声说:吃人白食不说下个长短就想溜,没那么容易。因为酒的缘故,加上身边有二民、董大壮他们几个撑着,我便撸胳膊瞪眼说:谁吃你白食了?你们都出去,桌上一个鸟人都不留,怨谁啊你。我的无赖行为激起了那几个人火气,同时也点燃了我们几个人的邪气,一时间,双方吵吵嚷嚷,推推搡搡,眼见得一场掀桌子抡板凳的斗殴即将发生。最后是郑团结的父亲出面,答应给那几人重整桌子重上酒菜,才把事情摁了下来。

俗话说“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我们几个饭店里和人闹架的事,一时间在镇上、学校里被传得沸沸扬扬。口口传说之间,故事越来越丰富,越来越精彩,越来越惊心动魄。其中有两个版本让我们听后气愤难当直想骂街,一说:我们几个为了吃白食,把人生拉硬拽拖出饭店。二说:我们几个上了酒瘾,闯入人家的酒桌,刀子架在人家脖子上,硬是把人逼离了酒桌。

不管怎样说,这件事很是让我们几个失了面子损了名声,弄得我们几个很长一段时间里,耷眉臊脸地抬不起头来。

5

生活真的就像一个万花筒,无事不出无奇不有。让人大跌眼镜的是王二民居然和“假小子”苏兰朵好上了,要不是亲眼所见打死我我也不信。

那天晚上我和二民在镇街上看露天电影,没看多大会二民就撇下我出去了,我以为他解手去了就没在意。可电影都放一半多了他还没回,我便出去寻他。左寻右寻不见他的人影,就想他是不是有事回家了,我也就离了电影场去了二民家。

二民家的大门从里边闩上了,我从门缝里看到二民住的那间小屋亮着灯,证明二民在家。好在二民家的院墙不高,没费多大力气我就翻了过去。进到院里,就听见二民在屋里和人说笑,我便轻着脚步凑到窗前。我看见昏黄的电灯光下,王二民竟然有说有笑的和“假小子”苏兰朵坐在一起。我一时呆愣那里,呆愣的同时一股怨气涌上心头,一怨王二民不该丧失立场和这个女魔头这样近乎,二怨这样的事竟然瞒着我这个铁杆兄弟。怨归怨,此时我能做的,只有悄悄地退出院子。

铁杆毕竟铁杆,第二天,没等我开腔问,二民就给我说他和苏兰朵已经冰释前嫌成为朋友了。并拿出一个纸条给我看,说:她写给我的。我接过纸条,见上面写了六个字:狗日的,跟我好。我很是不满,对二民说:她这口气纯粹是命令式的嘛,你吃她这一套?二民居然不知羞耻地说,我喜欢她这样的性格。

下午放学,我见苏兰朵和薛莉莉几个女同学一起走,一个恶作剧的念头涌上来,便扯着二民跟上去一声“哎”,苏兰朵几个便回头,我便朝苏兰朵扬了一下下巴说:二民是我哥,你和二民好,往后我可不可以叫你嫂子。不曾想苏兰朵这个不要脸的稍一愣怔后,笑眯着一双斜斜的凤眼坦然自若地说了句行。我对她喊:嫂子。她居然当着众人哎了一声。啊呸,我崩溃得一塌糊涂。

我和二民、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包括苏兰朵,尽管也装模作样地参加了升学考试,(大个子董大壮作为特长生被县体校招去打篮球)终是毫无悬念地没考上高中,我们揣着初中毕业证,前脚出了镇中学的大门,后脚就跨进了社会。

邵云飞、赵玉虎、苏兰朵各自进入了父亲主政的单位。学好数理化,不如有个好爸爸,这句话在他们身上得以佐证。郑团结跟随父亲一起经营自家饭馆学起了厨艺。没有背景和指望的我和二民则在一段时间里无所事事。后来,二民的嫂子托了她娘家一个在镇砖瓦窑厂当副厂长的堂兄这个关系,二民知道我兄弟姊妹多,家庭困难,便央求嫂子找她堂兄时一定要捎带上我,所以,我才得以和二民一起去砖瓦窑厂做工。

窑厂上年轻人居多,喂土、拉砖坯、装窑出窑净是些力气活,相互摽劲、争强好胜、互不服气,乃至争吵动手的事常有发生。如此的环境和土壤恰恰适宜我们的生存和成长,确切地说是适宜二民的生存和成长。时间不长,二民就以自己的拳头和为人义气赢得了一帮年轻人的服气和尊重,都随我一起称二民“老大”。

家庭背景不同、贫富悬殊、地位的差别并没能阻挡住二民和我与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还有苏兰朵沆瀣一气混在一起,我们几个依然是镇街上最要好的朋友。因为二民仗义会打架并且在镇街上青少年当中小有了名气,所以他理所当然地成为我们几个人的核心。闲暇时,我们会聚在一起,招摇过市张扬说话,有时行侠仗义打抱不平,有时也会无事生非打架斗殴。

王二民小有名气,就有近处远处的练家子找他比试武艺。因为都知道“仙猴摘桃”是他的招牌绝招,又知道他在“摘桃”之前会先用一招“猴抓热钉”迷惑对方,所以,在来找他比试之前,无数次的研究、演练破解之法。真正比试时,就在来人万分留意二民的先招“猴抓热钉”时,二民居然舍了先招,直接一个下蹲出手如电,那人的“桃”尽在二民的掌握之中。如果来人觉得二民会舍了先招直接“摘桃”时,二民却又会突使先招让来人防不胜防。如此这般,二民把个“仙人摘桃”使得出神入化炉火纯青。王二民由此名气渐渐大了起来,我们一伙人更是成了镇街上一帮惹不起的主。这么说吧,那时镇戏园子里不论唱戏还是放电影,不论票再怎么紧张难买,听戏,前排的票必定是我们的;看电影,最佳位置第十排的票必定是我们的。当然,我们也不全是过五关斩六将,也有走麦城的时候。

每个时期都有其特有的流行元素和时尚追求。我们虽然生活在小镇上,可对时尚的追求和对流行元素的跟进,一点不比大地方的年轻人差。那时,我们从电影上看到了大包头、蛤蟆镜、紧身衫、喇叭裤。尽管这样的打扮多是表现不良青年、流氓阿飞、街痞混混的,但是我们依然感到新奇时尚,很羡慕。

我们几个最早穿上喇叭裤的当然是邵云飞、赵玉虎、苏兰朵三个吃公家饭的。他们在县城买的,说是四十多块钱一条。这样的价格快顶我和二民在窑厂两个月的工资了。我们买不起,就连郑团结也舍不得去买。看着他们宝贝似的穿在身上,我眼馋得要命,发誓省吃俭用也要买条喇叭裤。见我这样,二民很是不屑,说:不就是上窄下宽的喇叭裤吗,有啥难弄的,咱要么没有,要有就一定比他们喇叭的厉害,就要比他们的新奇。于是,我和二民在供销社一人扯了几尺蓝布,他拿上自己的一条黑裤子,我拿上一条灰裤子去了缝纫店,二民让人家按他的意思给改做成喇叭裤。两天后,我和二民也穿上了喇叭裤,只不过看上去我俩的裤子从膝盖往下套了一条蓝色的布裙子。我们一伙人穿着喇叭裤走在镇街上,引来众人的眼球和指指点点。我们要的就是这个效果,我们不屑于人们对我们如何评说,依然张扬狂妄我行我素。

这天,赵玉虎去县城回来说,县城电影院正放映日本电影《生死恋》,看的人多,电影院黑天白天连场放,听说里边有男女亲嘴的镜头,这样的电影说啥也得看啊!于是,我和二民下午下班后和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苏兰朵一起分乘三辆自行车直奔县城。

镇离县城有二十多里地,我们一路疯骑,不到一个钟头我们就到了。我们在售票处买了票,是晚上九点的票,还要等一个钟头。在热闹繁华的县城里等一个钟头算什么呢,我们几个便在广场上溜达说笑。这时,几个穿着奇装异服的年轻人走了过来,其中一个指着我和二民嘲笑说:瞧,这俩小子裤子,土鳖子头上插棒棒,充洋(羊)哩。我们知道这是一帮城里的混混,在人家一亩三分地里还是省些事好。见我们不理,那人就又指着苏兰朵说:你是男是女啊,不会是个“二级子”吧(“二级子”是当地人对两性人的一种侮称)。说完,那伙人便是一阵肆无忌惮的笑。苏兰朵忍不住骂了句操你妈。那人却嬉皮笑脸地说:你褪了裤子,让我看看你下边有没有硬家伙,有的话准你操。二民被激怒了,随着一声骂冲上去照那人脸上就是一拳。紧接着,一场小镇来的混混和县城里的混混间的斗殴无可避免的发生了。打斗的结果,我们几个都不同程度的或鼻青或脸肿,二民则用“摘桃”绝技捏倒对方两人后,自己头上挨了一板砖,一头一脸的血。我们艰苦卓绝地冲出重围,狼狈撤回了家。二民头上被砸了个大口子,在医院缝了五针。

苏兰朵和二民恋爱,遭到她父母的强烈不满和坚决反对。他们一个是吃公家粮的干部家庭,一个是镇街上小摊贩子家庭;一个是端铁饭碗的公家人身份,一个是端泥碗的农民身份;一个是家庭条件优越工作也体面的人,一个是从小没爹没娘缺少管教的街痞混混。这犹如天壤差别的恋爱,在苏兰朵父母看来,简直是天方夜谭,荒诞不经,女儿简直是中了邪昏了头,他们极力劝阻女儿不要和二民来往。苏兰朵似乎是铁了心了,不论父母苦苦哀求还是威胁打骂,都没能阻止她和二民好下去。这像极了大戏里演的,一个富家小姐不畏强势不畏家人反对,义无反顾爱上一个贫家公子那样让人敬佩。也就是从这件事上,让我对苏兰朵打心里敬重起来,并且由衷地乐意叫她嫂子。

这天,吃过早饭我去二民那里,就见二民的床三腿朝天(断了一腿)翻了过来,翻过来的床框里垫了厚厚一层麦秸,上面铺了箔席被褥,二民一副懒慵慵的样子躺在上面。我问:好好的床咋弄成地铺了?正巧二民嫂在院子里搭了腔说:这个不要脸的二民,办事也不悠着点,弄得人家乱叫唤不说还把床腿给晃断了。结婚时给你买架钢丝床,到时候你们狠折腾去。二民听了只是咧嘴嘿嘿笑。我虽然对男女之事懵懵懂懂,但还是意识到这事一定和苏兰朵有关,便问二民:你和苏兰朵怎么了?二民坐了起来,指了一下床单,我看见二民不太干净的黄白色的床单上赫然缀了几滴血。我脱口问:血,谁的?二民说,苏兰朵的。我惊问:咋,你们打架了?二民一脸坏笑说:是,我们打架了。说着扒开自己的膀子,二民膀子上有两排透着渍渍血痕的牙印。二民说:看,苏兰朵咬的。我忙说:至于吗,两人好还好不过来呢,干嘛打架啊,还都流了血。二民却一脸幸福的笑点着我说:你小麻嘎子,你不懂。二民拍了我一下说:快点找个女人恋爱吧,哎,六斤,想要个啥样的女人?我没有打愣就说:要找就找薛莉莉那样的。二民听罢哈哈大笑说:你个闷葫芦啊,心里蛮会掂量的啊,好好混,混成个人样,到时候我给你做媒去。

6

糟糕的事情发生了,苏兰朵怀孕了。未婚先孕这样的事在那个时侯是非常严重的事情,是件让社会不容家人蒙羞的丑事。如果想来点补救的话,要么两人登记结婚,要么医院做人流。可是,想办妥这两件事似乎是不可能的。走结婚这步棋,在苏兰朵父母这里门都没有;去医院做人流,二民一方不舍,关键还是苏兰朵不答应。她一是想以这种生米做成熟饭的方式要挟父母认下二民这个女婿;二是她真心爱着二民,很想诞下这个爱情结晶。双方赌着气互不妥协。苏兰朵父母对这个如此大逆不道的女儿恨得咬牙切齿咒死咒活。看她父母那个情形,巴不得女儿和二民能像《罗密欧与朱丽叶》那样凄美地去殉情。可是,这样的事情能是二民和苏兰朵这样的混世魔头干的吗?苏兰朵父母无奈宣布和女儿一刀两断断绝关系,苏兰朵被父亲撵出了农机站只好住进二民家。

这样的结果也不是二民乐意看到的。他很想得到苏兰朵父母的认可和接纳,很想名正言顺喇叭号天的把苏兰朵娶到家,从小就没有爹娘的二民很想把苏兰朵的父母当成自己的父母去爱戴去孝顺,可事情闹到这一步让他心里既失落又伤感。

苏兰朵的肚子有些显山露水了。如果没领结婚证没举行婚礼就把孩子生了下来,那是一件很不光彩让人笑话戳脊梁骨的事,这也是老实巴交的二民哥嫂所不愿看到的。要办证必须要有户口本和单位介绍信,二民哥嫂曾托村书记去苏兰朵父母那里从中说和,结果得到的是两个字,没门。

一段时间里,苏兰朵郁郁寡欢,二民也情绪低落。

镇戏院里来了县歌舞团,我们几个弄好了票(当然是第一排的)。我早早吃了晚饭去邀二民。到了二民家,见苏兰朵在部队当兵的哥哥不知啥时候回来的,正沉着脸和二民说话。我不便停留,给二民留下了票,便退了出来。

演出快一半的时候二民才来,苏兰朵没有随他一起来。我见他鼻眼里塞着棉团,脸颊红肿,就问是不是苏兰朵她哥弄的。二民就忿忿地说,要不是看在他是苏兰朵的哥,将来孩子舅舅的份上,我早他妈的把他打翻了。我知道此时二民的心情不好,想让他静下来看看歌舞,消散一下心中的不快,便没再搭话。这个时候,如果不是台上打扮得花枝招展、搔首弄姿的女歌手,学人家大歌星的样子下来和我们前排的人握手,也许就能躲过我们人生的劫数,也就不会让我为此悔恨终生。当妖冶的女歌手一边唱一边和坐在前排的人握手握到我时,一是想逗二民开心,二是想恶作剧一下,我便紧紧握住女歌手的手,女歌手抽了几抽顿了几顿仍不得脱,便由唱转为怒喝,臭流氓。立时,这三个字在整个戏院里荡开。很快,从台上蹦下几个男演员来,二话不说拳脚相见,立马,一场混战在戏院里轰轰烈烈地展开。打斗从台下打到台上,从前台打到后台,从人少打到人多。憋了一肚子火气的二民以此作为发泄的端口,打得非常凶猛。打斗的结果是,有三个男演员被二民摘了“桃子”躺进了医院,另有两个女演员被他妈的真流氓趁乱打了劫,被抓了奶摸了下面。有一架电子琴被砸,一架电子鼓被毁。这次斗殴因我们而起,当然一切的罪过理所当然地都要算到我们头上。

我们错误地认为,这次戏院里的斗殴会和以往一样,打就打了,挨就挨了,过去就没事了,出外躲一躲,避一避的念头我们想都没想过,事实证明,我们错惨了。

几天后的一个晚上,我们几个在郑团结家开的饭馆里聚会,苏兰朵因为不舒服没有随二民出来。当然这回我们不是“吃二席”。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我们为一个议题发生了分歧和争执。说来可笑,是我扯的话头,我说,现在全国都在逮持枪杀人犯二王,公安部悬赏两千块,要是咱们能逮住二王可就发财了。郑团结说,那么多钱到手,咋花啊。邵云飞说,钱到手了咱们先去北京,天安门前留个影。赵玉虎摇着头说,玩的事往后放放,咱们首先得弄身好行头,穿西服打领带,那才叫一个阔气。郑团结说,六斤家里困难,给他钱最好。我说,把钱都拿出来,给二民和苏兰朵办一场热闹排场、豪华气派的婚礼。众人齐声叫好。二民则一脸郑重地说,弟兄们冒死换来的钱,我哪能独享呢,咱们二一添作五,平分。正争执着,从门外呼啦围上来一班人,就见镇派出所所长老欧手里端着手枪指着我们说,各位对不起了,劳驾跟我派出所里走一趟。

派出所干警连夜对我们几个进行了审问。都在一个镇上,平日里也是低头不见抬头见的,所以审问也是在轻松友好的气氛中完成的。我们本以为审完就可以回家,哪承想干警们却把我们分开关押了起来。

天放大亮的时候,被分开关押的我们几个被一根绳子给绑了。院子里停着一辆绿色敞篷卡车,车上威风凛凛地站着几个持枪的武警。派出所所长老欧对我们几个说,现在全国开展严打,你们几个戏院斗殴在社会上影响很坏,需要去县拘留所里学习几天。希望你们在里边好好反省反省。拘留所里蹲几天算什么,又不是去劳改。我们站在卡车上昂首挺胸面露微笑,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这时,苏兰朵在人群里大声朝车上喊,狗日的二民,你快点回来哈,我在家等你。我们还看见人群里苏兰朵的父亲打了一条横幅,白纸黑字写着:感谢人民公安为民除害!妈的,这个老杂毛。

我们上午进的拘留所,下午就对我们进行了宣判。我们被定性为流氓滋事罪,二民为首犯,被判刑八年;我被判七年;邵云飞、赵玉虎、郑团结被判两年零六个月。当时我和二民就傻了。后来我们知道,这次严打上边的指示要从严、从快、从狠,我们是出海遇台风——撞在风口浪尖上了。当晚,我和二民还有一帮人被拉到市里火车站,上了一列闷罐列车。火车拉着我们一直往西一直往西……

7

我们服刑的地方,位于大西北戈壁滩的中心地带。城堡一样的监狱外是广袤无垠的沙漠,一眼望不到头的沙漠就像无边无际的黄色海洋,起起伏伏的沙丘就像掀起的层层波浪,让初见这般景象的我们感到震撼和心悸。

监狱领导训话时告诫我们,这个地方方圆一千多里没有人烟,六百多里外有检查站,那里有荷枪实弹的武警战士执勤。也就是说,在这里服刑你什么想法都可以有,就是不可以有越狱逃跑的想法。即便让你跑,沙漠这个黄色的海洋也会呛死你淹死你。

我们每天一大早便被拉去一个离监狱约有七八里远的地方和水泥拌石料,浇注混凝土建筑。时不时会有大风刮起,大风过处,黄尘漫卷,飞沙走石,遮天蔽日。条件之艰苦,劳动强度之大是常人无法想象的。

最初的一段时间,我们非常非常思念家乡思念亲人,尽管因为兄弟姊妹多,我从没有得到过父爱母爱,得到的总是训斥和打骂,但我依然强烈地思念他们,思念得撕心裂肺。二民恐怕比我更甚。我除了思念亲人了无挂碍,二民却是有他亲爱的苏兰朵和苏兰朵肚里的孩子。常常在漫漫长夜里,我和二民依墙而坐,啜泣无眠。那时那刻我们深切地体会到一种寒冬腊月被囚禁于积年冰窟的寒彻,一种深入骨髓般的疼痛和虐心,一种茫茫荒野身心俱惫后无着无落的绝望。

监狱里有图书可以看。为了打发艰苦难熬的岁月,也为了转移一下思乡的愁绪,我养成了看书的习惯。书渐渐让我获得了心灵上的慰藉,慢慢让我变得坚韧起来。二民则不然,对苏兰朵及孩子越来越深的牵绊,让他无法静心看书。苏兰朵的那句“狗日的二民,你快点回来哈,我在家等你”时常被二民提起,并且苦笑着自语,快点回家,快点回家,八年啊,我咋个早回啊!

监狱允许我们往家写信,是那种简单几句话明信片式的那种信。时不时有狱友接到家人的来信,尽管信上也是寥寥数语,狱友接到家信时的那副激动如获至宝的样子,不禁让人想起杜甫的诗句“家书抵万金”!我和二民也往家里写了明信片。我倒无所谓,奇怪的是二民一连写了好几封却一直没有等来家里的回信。这让二民深深陷入了疑虑和痛苦之中,家里究竟怎么了?苏兰朵究竟怎么了?二民为此烦躁不安,任我怎么宽慰劝解都不顶用。

一段时间,二民安静下来。我以为他想开了,心情纾解了,不料他告诉了我一个让我震惊得几乎要跳起来的想法:越狱。我几乎是抖索着身子极力劝阻让他打消这个荒唐冒险的想法。先不说有没有机会越狱,即便跑得了,茫茫沙漠极易让人迷失方向,在无粮无水的情况下,如何能走得出一千多里都不见人烟的沙漠?即便你见了人那也是检查站上的武警战士和冷森森的枪口。二民说,只要有心,机会总会有的。我会顺着沙漠公路走,当然要离远一点,以防追我的人发现。即使我不顺公路走,我也会晚上看天上的北斗星辨别方向。至于无粮无水,沙漠里不是说有蝎子和蛇吗,到时候这些东西都可以充饥解渴。见我惊得大张着嘴,他笑着点了一下我的头,说:有啥可惊奇的,红军长征吃皮带喝马尿最后还不是胜利了。退一万步讲,真的走不出去的话,就去检查站求救,大不了送回来加刑。我说:如果弄巧成拙越狱不成反倒加了刑,值得吗?二民说:为了苏兰朵值得。她为了我舍了让人眼馋的工作,和父母断绝了关系,为了她我怎么做都值,即便越狱不成加了刑,出去时要让她知道,我曾经为了她越过狱。我说:假如你成功了,打算怎么办?他说:只要见到苏兰朵,只要她和孩子平安,即使再被抓进来,我也心安了。如果没被抓住,就和苏兰朵一起远走高飞。见我一副伤感不舍的模样,二民拍了一下我的肩说:这不过是我心里的想法,至于做不做那还要看天意机缘,总之没有绝佳的机会我不会贸然行事的。我曾暗夜里默默祈祷,祈祷上天千万不要给予二民任何的越狱机会。

在我们服刑七百零七天的时候,机会还是被二民逮住了。

那是一个阴沉沉的晚上,工地上有一架大梁白天没有浇注完,大梁是建筑物上很重要的一个部位,施工要求很高,需要一次浇注完成,我们必须加班干。大约九点钟的光景,忽然狂风起骤雨落,人们东躲西藏,工地上混乱起来。这时就听有人大声叫喊有人跑了,有人跑了。紧接着枪声响起。是二民趁乱跑了。狱警一边把犯人拉回监狱,一边组织人员对二民进行追捕。回监狱后听狱友说,当时一股狂风把遮盖水泥的塑料布掀飞起来,开搅拌机的二民去追赶随风飘飞的塑料布,谁又能想到他会趁此逃跑呢。

整整一夜,我都处在紧张和惊惶中,无法入眠。

追捕二民的狱警一夜无获。大风刮起塑料布帮助二民跑进沙漠,那么大雨则帮二民破坏了追捕他的警犬的嗅觉。我在想,是不是上天也在帮助二民越狱啊,如果不是,加班、黑夜、骤起的风雨、翻飞的塑料布咋就那么巧一起让他赶上了呢?

因为二民的越狱,一段时间里我们成天被囚在监室里,不再去工地。我则无时无刻不在牵挂着二民。据说为了追捕二民都动用了直升飞机。因为我和二民特殊的关系,好几次被提去审问。狱警软硬兼施、威胁诱导问我是否知道二民越狱的内情或者二民在越狱前有无异常表现,我当然是铁嘴钢牙一问三不知。

七八天过去了,没听到有关二民的一点信音。我想如果不出意外的话,二民应该走了五六百里了。早先我不希望二民如此冒险,祈求上天不要给他任何越狱的机会,可现在我却默默为他祈祷,希望他能得到上苍的庇护,一路安全顺利。

第十四天的下午,院子里突然响起集合的哨声,我立马有一种不祥的感觉涌上心头,因为这个时间不会去工地,会不会是二民被逮回来了?我揪心扯肺、忐忑不安地随众人来到院子里站好。这时,两个狱警从大门外抬了一副盖了白布的担架进来放到了院中央。监狱长威严地扫视了一下众人,让人掀去担架上的白布,担架上赫然露出一段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赤黑色的枯木一样的东西来。监狱长大声说知道这是谁吗?他就是越狱逃跑的王二民,是检查站的同志在离检查站二百米的沙漠中发现的。见众人面露惊恐喑然无声,又说道,他是先中了蛇毒又经过长时间的暴晒变成这样子的。监狱长顿了下接道,还有想越狱的吗?有的话我现在就可以放你走。

我脑子一片空白头皮发紧,监狱长后边都说了些什么一句也没进入我的耳朵。无论如何,我都不相信担架上龇牙咧嘴、塌眼陷鼻的干巴怪物会是那个曾经一招制敌叱咤学校和镇街的二民。这个干巴怪物也无法让我和那个待我亲如兄弟对我庇护有加替我担当的二民联系起来,我也根本不相信一个活生生的人会变成这个模样。

我心意恍惚梦游一般走出人群,来到担架旁蹲下身去,伸手慢慢捋开担架上怪物的头发,怪物头上的一道疤痕如同电闪雷击般击中了我,我顿感天旋地转软在地上昏厥过去……

等我醒了过来,我恳请监狱领导让我把二民的尸体烧了,也好存留一捧骨灰,将来我带回去,把这个从小失去父母的可怜人儿埋在他父母身边。监狱领导很人道,答应了我的请求。于是,在狱警监视下,我和几个狱友打了一堆骆驼刺,把二民的尸体轻轻放在上边,一把火燃起。熊熊烈焰中我亲爱的兄弟二民犹如一段含有油脂的焦木,在我的哀号声中烈烈燃烧,直至慢慢燃为灰烬。

8

由于我在监狱表现好,被减刑一年,于是我在第六个年头走出了深牢大狱。

我是晚上到达镇街的。镇街变化很大,路宽了,高楼多了。那时刻,镇街上灯火明亮,五彩缤纷,我站在隔离了六年的镇街上有种恍若隔世沧海桑田之感。

我先去了二民哥嫂家。我的突然出现,让二民哥嫂打了一愣怔后抱住我痛哭。我递过去包有二民骨灰的布包哽咽着说:大哥,二民我给您背回来了。大民接过布包揽在怀里和妻子嚎啕大哭。

等大民两口子消停下来,我恨恨地问他们二民往家里写了那么多的信,家里为何一封信也不回。大民听后一脸的错愕说:怎么没回?家里给他写了好多信,都是苏兰朵写的,我邮局去寄的,怎么能说没去信呢。后来也不见他来信了,再后来就接到监狱来的病亡通知书。我便问怎么写的信。大民说:每次苏兰朵都是几张几张地写,每次都把信封撑得鼓鼓的。我一声哀叹说:你们不知道啊,往监狱寄信是不能长篇大论的,你们那样的信是进不了监狱的。一阵唏嘘之后,大民问二民怎么死的。我告诉他们,二民是晚上睡觉时得了脑溢血睡死过去的。二民死得很安详没经一点痛苦。我问到苏兰朵,大民说:河里没水养不住鱼啊,二民死了,人家没了盼头另嫁了。

我的归来,除了母亲扯起袖子抹了两把眼泪,父亲根本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的激动和欣喜,而是表现出一种木然和漠视。父亲的冷漠倒让我怀念起过去他打骂我的岁月。大哥三弟已经结婚,姐姐妹妹也已出嫁。因为家院窄巴,大哥有了孩子就另立门灶搬了出去。三弟也有了孩子,父母便让出三间堂屋给他们住,自己则住在凑院墙垒的一间草厦子里。我只有在又破又烂又矮的厨屋里睡地铺。

我能感觉得到,对我的归来兄弟姐妹并不欢迎,甚至排斥。我不怪他们,我能想象,当时一个犯下流氓罪被政府逮去劳改的人,会让家人蒙上多大的羞耻,会让家人多么颜面扫尽抬不起头来。弟媳的反应更甚,她认为我会和他们争分这所破宅烂院,所以对我指桑骂槐,数落公婆治家无能,骂自家男人窝囊没用。我知道这个家已经容不下我了。

郑团结是在我回来后第三天的晚上把我叫到他的饭店里去的。早先我们曾吃二席的小饭馆如今被改建成了一幢气派堂皇两层小洋楼式样的大饭店,郑团结是这幢楼的主人和老板。

在一个单间里,我和郑团结对坐而饮,没等我开口他先对我说了起来,邵云飞、赵玉虎四年前就随父母调到外地去了,从此我们就断了联系。我说邵云飞、赵玉虎和你不是判了两年零六个月吗?即便减六个月的刑也还要两年才能出来啊!郑团结说,他们三个是在本地区服的刑。邵云飞、赵玉虎两家路子宽关系广又舍得花钱,托人给邵云飞、赵玉虎办了保外就医,他们俩只在里边蹲了一年就出来了,他却是蹲足了天数才出来的。接着郑团结问了我和二民服刑的情况。我只是简单地给他说了一下。我不是有意敷衍他,而是一提起大西北、沙漠,我心里会顿感郁沉和压抑。我用说给二民哥嫂的话把二民的死又给郑团结说了一遍。我们相对一阵嗟叹唏嘘后话题自然而然地就扯到了苏兰朵。郑团结说:我也是出来后听说的。咱们被判刑后,苏兰朵在二民家里住了一段时间。毕竟家里少了二民,自己又不工作,她觉得这样下去总不是办法,恰在这时她的父母原谅了她,让她归了家。在这件事上她和父母互相作了妥协,父母答应她等二民回来和二民结婚,她也应下父母的要求,把孩子做掉。等来等去却等来了二民的死亡通知书。后来她们一家也调到别处去了,听说她后来嫁给了县城一个比她大近二十岁的局长做填房了。

话题沉郁哀伤,酒也喝得闷气沉沉。闷酒易醉,我和郑团结都有了醉意。虽然郑团结说话嘴有些打结,可话却越来越稠。他说:那年戏院里打架,咱们戳老虎腚上了,那个歌舞团的团长是县长的小舅子,被二民“摘桃”的那三个男演员中,其中就有团长的儿子,招惹这样主又碰上严打,咱们不栽谁栽啊!郑团结仰脸干了一杯酒接道:二民这要命的绝招哪里学的啊!也忒他妈的损了,啥地方不能摘啊!偏拣人家的命根子摘。醉头麻花的我听不得半句说二民的邪话,我抓起桌上的酒瓶狠狠摔在地上骂道:妈的,你们欺负他,让他钻裆怎么不说了。就此,这场酒不欢而散。

尽管镇办工厂十几家,我因是个“刑满释放的流氓犯”,没有一家愿意给我浪子回头的机会。看着父母还没过五十就驼了背白了头,看着他们整天愁容满面的样子,我这个给家里带来耻辱的不孝之子,还有什么理由再给父母添加负担呢。我打算离开这个依然艰窘着的家,离开镇街。不过,在外出之前,我得为我死去的兄弟二民做点什么。我决定无论如何得去县城见苏兰朵一面。

9

有几个我熟识的镇街上的人在县城混,他们告诉我,苏兰朵的丈夫姓万,是县司法局局长,他们住在“官楼区”。于是,我在这天上午去了“官楼区”。这是一片两层小洋楼式样的别墅群,我自称是万局长夫人的表弟,所以,没怎么作难就打问到了苏兰朵的住处。

我到了万局长的门前,摁响了门铃。开门的正是苏兰朵,眼前的苏兰朵让我几乎不敢认了,她一头齐肩卷发,上身一件红色的花绸衫,下身一件黑色的丝绸裙子,一双斜长的凤眼里透出一种和善和平静,俨然一个透着十足女人味的年轻贵妇,哪还有一点“假小子”的影子?至于房内的装饰和摆设,感谢我在监狱里读的那些书,它立马在我脑子里闪出几个词来:典雅、华丽、富丽堂皇。

对我的到来,苏兰朵没有表现出惊奇。她一边让坐倒水一边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家里都还好不好。我一一作了回答。稍停,苏兰朵说:你来找我,是不是要告诉我二民的一些事?我说:也不全是,我就要远走了,二民是我的好兄弟好朋友,你曾经也是二民最亲的朋友,并且我也曾实心实意地叫过你嫂子,单凭这一点,在我远走之前也应该替死去的二民看你一下。苏兰朵看着我微笑着说:这份情意我领了,那就说说二民吧,先说为什么不给我回信的。我便把她写给二民的长信,根本寄不到监狱的事告诉了她。苏兰朵听后喃喃道:哦,原来这样啊,真的不懂,我真的不懂长信会寄不到。苏兰朵长长一声叹息后说:告诉我二民是怎么死的。我故意道:死亡通知书你不是看到过吗?苏兰朵冷着脸说:给我说实话,他到底怎么死的,是不是在里边和人打架打死的?这个时候,我就把二民一直收不到家里来信那种沮丧、失望、绝望和对她及她肚里的孩子彻心彻肺的牵挂、思念,最后为了她越狱逃跑惨死沙漠的事一五一十说给了她。

我以为,听完我的叙说,苏兰朵即便不失声痛哭也会泪流满面的,让我失望的是,这两种情况都没有出现。苏兰朵仰脸呆愣了一会儿,然后哽着声笑骂道:这个狗日的,他干什么都和别人不一样。窝囊和人不一样,充英雄的时候和人不一样,就是死也死得另一个样。

苏兰朵没有表现出我想象中应有的悲痛和哀伤,让我心里不是滋味,不由得生出“人情恶,欢情薄,水性嬗变无定度”的感慨来。但反过来一想,世事在变,人也在变,曾经恶酷泼辣的“假小子”不也是变成了丰姿绰约的小女人了吗?她已贵为官太太,养尊处优,幸福安逸,还能指望她为已死去多年的二民呼天抢地、悲痛不已吗?苏兰朵似乎猜透我心思似的,低缓着声音说:怀念一个死去的亲人,有很多方式,不单单只有眼泪。你、我是二民最要好的朋友,我们能好好活着,并默默把他记在心里,又何尝不是一种怀念?苏兰朵停顿了一下问:你刚出来,又要去哪里?我便给她说了家里已没了我的容身之地,镇办厂子也都不敢接纳我这个“劳改释放犯”,只有远走他乡去谋活路。苏兰朵听后低头沉思了一会说:你和外界断隔了多年,外地又没有亲戚朋友可投,哪那么容易混啊!你先不要忙着外走,在家等两天,我看能不能帮你一下。我便客气着说:您不必麻烦。苏兰朵没有理会,她从一个包里拿出四百块钱来递给我说:拿去买身衣服,再添些零用的东西。我推辞着不要,苏兰朵便斥喝道:我不是白给你的,是借给你的,你挣了钱要还我的。见我伸手接了钱,便让我留个电话号码给她,我就把郑团结饭店的号码留给了她。

苏兰朵把我送出门外,对我说:别着急,只要老老实实、脚踏实地地干,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二民没了,还有我呢。听苏兰朵如此说,我心头一热,在转过身去的同时,两眼汪汪……

在家没有事干,又不想看父母成天苦愁的面容和听弟媳尖酸刻薄的风凉话,我决定再为兄弟二民去做点什么,那就是去大官庄拜见他的授拳业师侯师傅。

因为曾听二民说过侯师傅是个脾气极倔的老头,二民又是被他撵出师门的,所以对去拜见这个倔老头,我在心里做了种种预设,比如,如果他不见我该咋办,如果提起二民他发脾气该咋办到时候我该用什么样的语气,说什么不该说什么,都一一在心里预演了一下。

我心怀期待和忐忑,去了离镇七八里外的大官庄。我进了庄子,见人就打问会打猴拳的侯师傅住哪儿,一连打问了十几个人,都说大官庄没有侯姓人,更没有什么会猴拳的侯师傅。二民不止一次给我说起大官庄,说起侯姓人侯师傅,说起练猴拳,大官庄怎么可能没有侯师傅呢。我又连着打问了几个人,还是都说庄上根本没有姓侯的,根本没有会拳的侯师傅。这就奇了怪了。是不是庄上的人有什么忌惮,或是对我一个外来的陌生人有所戒惕?从庄上人的神情上看,他们不像是说谎蒙人。凭我对二民的了解和我们俩铁打的关系,我相信他一定也不会哄我瞒我。是不是二民对庄名、人名在语音上有误,还是我耳朵听误了?所以,我再打问时,就连带着打问和侯字读音相近的姓氏,如,苟姓、欧姓、贺姓里边有没有教拳的师傅。大官庄几乎让我打问了个遍,都没有打问到有关侯师傅的一丝音信。

我怎么也没有想到,事情竟然出现这样的情形。不过,越是这样越是诱起了我的好奇心,我决定继续找下去。

第二天,我对与大官庄相毗邻的几个村庄,逐个进行了打问。其间,也打问出两三个会拳的师傅,可人家习练的不是猴拳,也都不姓侯。其中有一个拳师我似曾相识,静心一想,认出这位拳师曾和二民交过手,并被二民摘过“桃”,当然,这事无论如何是不能挑明的。

大官庄邻近的几个庄子我都打问遍了,依旧没有打问到侯师傅的下落。

第三天,我把找寻侯师傅的范围扩大到离镇十几里的几个庄子。

我从早打问至天色将晚,还是没有打问出一点头绪。我又累又饿,拖着有些发酸发木的双腿,来到了还没打问的最后一个小村庄。

我一进庄就碰上了几个人,我便上前打问。让我振奋和欣喜的是,这个庄子上还真有一户姓侯的,不过这姓侯的是一个寡居的老人。那几个人很是热情地给我指说了那姓侯的住处。当我问这姓侯的老人会不会拳时,几个人都摇了摇头。不管怎样说,这是我在这两三天里,寻找侯师傅的过程中现出的唯一一丝曙光,我是不会放过的。

我来到了那侯姓人的住处,但见两间烂草房,围着一圈破篱笆。我进了院子,就高声问:有人吗?这时,从屋里走出一位顶着一头蓬乱如草的白发,驼背塌腰,穿得破破烂烂的老头来。老头抬眼问:你找谁啊?我看老头虽然邋遢,但目如鹰隼,心里便立马断定此人就是我要找的侯师傅。我说:您是侯师傅吧。老头摇了摇头说:俺叫侯友福不叫侯师傅。从书上看到,听人也说过,有些身怀绝技的武林中人,不是把自己装扮成邋邋遢遢的乞丐,就是装扮成没有缚鸡之力的老人,那叫真人不露相。

我上前一步问:老人家,您有一个叫二民的徒弟吧?那老头就一副茫然的样子说:不认得。我见老头不肯承认,就一下跪在了他面前说:我是二民的好兄弟,专门来替二民来看您的。并说了二民一直感念师傅,从没忘过师傅的授业之恩。又说了二民对朋友的仗义,对兄弟的关怀爱护。说到动情处我呜呜咽咽声泪俱下。

老头听罢我的一番絮叨,伸手在我头上抚了一下,问我:孩子,你家在哪住?父亲叫啥名?说出来俺送你回家。这老头居然把我当成了一个傻子。我见来文的不行,就只有来武的了,只有逼老头出手现出真功夫,才能揭穿他的伪装。于是,我站起身,依葫芦画瓢学着二民的样子叫了声“猴抓热钉”,扬起巴掌左右开弓往老头脸上打去。那老头没有躲闪,脸上结结实实挨了两巴掌。此时我非常希望老头突然出手,或是施展内功,像甩一只破麻包一样把我甩出去老远,哪怕是我伤胳膊伤腿,我也会微微一笑毫无怨言。可是,老头只是张大了嘴,满脸的惊愕和恐慌,仍不出手。我便又叫了一声“仙猴摘桃”,蹲下身去两手往老头裆里伸去,老头躲闪着还是让我逮住了。当然这招数我不如二民精道,所以我下手也就没有轻重,老头被我“摘”翻在地,双手捂裆“嗷嗷”大叫:救命啊!杀人了。少顷,就见几个人手持棍棒铁叉朝这边奔来。我见事不妙,拔腿往村外没命地跑。身后那些人,叫骂着,足足撵了我二里地方才停下来。

我站了下来,才发觉自己跑掉了一只鞋。我胆颤魂惊,心有余悸,大口大口喘着粗气。我真的不明白二民在这件事上为什么不说实话,是不是根本就没有此事,还是有不能与人言说的隐情?如果没有此事的话,那他的猴拳功夫又是从哪里学来的呢?这事再怎么谜,我也不会认同他受了仙人指点这一说,如果非得这样说的话,能教他如此毒辣功夫的一定是妖而非仙。

我从心里还是原谅了兄弟二民对我的隐瞒,我想,既然他连我这个铁杆兄弟都瞒的事,一定有他的隐情和难处。处在现实困境中的我,实在是没有时间和精力去破解这个谜了,只有让这个谜绾在这里了。

10

四天后的一个下午,我在郑团结的饭店里接到了苏兰朵打来的电话,她说给我找了份工作,是在县电机厂做门卫兼打扫卫生,问我愿不愿干,如果愿意干的话明天就可以上班。正处困境中的我,能有一个容身之地就谢天谢地了,那还有资本去挑三拣四啊,所以,我没有任何犹豫就应下了这份差事。

这个电机厂是个大集体性质的厂子,光职工就四五百人,在县企业里属于大厂。我和一个家在县城姓陈的搭档做门卫,另外负责厂子里两个厕所的保洁。我很是珍惜这份工作,所以也就格外上心和认真。我的搭档老陈是个老工人,他告诉我厕所三五天一打扫就中,我却每天一大早,不论我当不当班,我都会把两个厕所打扫后,再用水冲刷得干干净净。

有天,老陈一副神神秘秘的样子问我和厂长是啥关系。我说没啥关系。老陈就说,你哄谁啊,没关系你能进这个全县效益最好的厂子?没关系能在十几个后台都挺硬的人竞争中唯你干上了门卫?没关系你能在又是裁员又是下岗的当口进厂?我说我和厂长真的没关系,老陈就一脸莫测地笑了。

又一天,厂长来到门卫上,先是夸奖了我一番工作认真勤奋,然后悄悄问我和高总是什么关系。我被问了个云山雾罩,就结结巴巴回说我不认识高总,厂长就哦哦两声走了。后来我打听到,厂长说的那个高总,原来是县城里一个最有名的三星级宾馆的总经理。没想到苏兰朵给我找的这个破门卫工作竟还如此拐弯抹角曲曲折折,也可见苏兰朵对我是操了真心费了力气的。

这天,厂长来门卫室检查工作,像似不经意地问了我一句:你和万局长是什么关系?我说:我管万局长媳妇叫嫂子。厂长就笑着拍了拍我的膀子说,好好干哈。

我持之以恒把两个厕所打扫冲洗得光洁照人。夏天厕所里招苍蝇蚊子,我便自费扯了塑料纱布把厕所蒙盖上,又买了喷雾器和灭蚊蝇的药,不时喷喷药。这样,钱不多花,夏天厕所里的卫生却得以很大改观。我的行为赢得了职工们的交口称赞,在职工大会上,厂长把我爱岗敬业的表现上升到理论的高度给予了表扬和赞赏,并号召全厂职工向我学习。

这年的秋季,苏兰朵一手为我操办了好多人梦寐以求的农转非,我真正成了一个城里人。我从心里感激苏兰朵对我的大恩大德,大恩不言谢,只有以图后报了。

我很少去打扰苏兰朵,有时偶尔带上镇上刚刨的红芋或刚收的玉米大豆去送给苏兰朵。有时也就碰上万局长在家,我便真诚地称呼他大哥,并当着他的面叫苏兰朵嫂子。我手上的礼虽轻,可显得淳朴和真挚,看样子万局长对于我称呼他为大哥,称呼苏兰朵为嫂子并不反感。万局长何等聪明,他一定把我看作是一个透世明理会趋炎附势的人了。万局长一定是这样认为的:我和苏兰朵虽是同学,可现在地位、身份悬殊恁大,直呼其名显然不妥,称呼她姐,虽然我们同岁,可是我又大她几个月。称呼其妹,我一个卑微的小职工称呼一个既不同姓又不同宗的官太太妹子,显然也不合适。我称呼其嫂,是以他为主把苏兰朵放在依附于他的位置去称呼的。这样,既显得适当自然又显得我虑事周全。看得出,万局长并不讨厌我。

第二年,春暖花开的季节,这天苏兰朵来厂里找到我,说是要给我介绍个对象。她给我简单说了女方的一些情况,女方是县纱厂女工,年龄和我相仿,离异,没有子女,离异的原因是男的家庭暴力严重,离了一年多了。如果我没意见的话,晚上一起吃顿饭,见见面。这样的好事我当然是求之不得的了。

傍晚,我用心把自己打理了一番,和同事老陈打了招呼,就去了苏兰朵说的饭店去和女方见面。一路上我既兴奋又紧张,猜度着女方的模样,人家是否看得上我或我能否对对方有眼缘,该说什么话不该说什么话,什么样的举止既显得大方得体又不失热情和开朗等等一大堆的预设。我就这样在思思虑虑、忐忑不安中来到了饭店。

我一进门,就见一处靠窗的餐桌前坐着苏兰朵和一个女子,那女子背对着我正和苏兰朵说话。苏兰朵见我到来便起身招呼,那女的见苏兰朵起身便也站了起来,在她转过身来的同时,我和她都同时打了个愣,又几乎同时叫出了对方的外号和名字:“公主”薛莉莉,“闷葫芦”马六斤。我怎么也没想到苏兰朵给我介绍的人居然是我梦中情人、初中时的同学“公主”薛莉莉。苏兰朵笑着对我和薛莉莉说:原谅我先前没给你们俩挑明哈。薛莉莉就一副娇嗔的样子,轻轻拍打了苏兰朵一下说:你连老同学都蒙啊。苏兰朵说:这不是见了面想蒙也蒙不住了吗?

既然是同学,又相互知根知底,所以扯起话来就少了些拘谨多了些融洽。从苏兰朵的叙谈中得知,她是一次路经法院时偶然碰见薛莉莉的。当时薛莉莉正一脸憔悴满怀哀愁徘徊在法院门口,当苏兰朵停下自行车叫出她的名字,她也认出苏兰朵时,薛莉莉一下抱住苏兰朵放声大哭。从薛莉莉哽哽咽咽的诉说中苏兰朵了解到,薛莉莉高考落榜后,当村支书的父亲凭多年积下的人脉关系,费了番周折,让她进了县纺纱厂当了一名工人,又托人在城里给她找了个一表人才家境殷实的女婿。本以为成了城里人的薛莉莉从此就幸福一生了,可好景不长,每一回薛莉莉回娘家都是哭哭啼啼。父母问她咋回事,薛莉莉说男人经常打她,父母听后虽然心疼女儿,可还是劝慰女儿能忍且忍,等有了孩子就好了。可是两年过去了,薛莉莉却一直没能怀上孩子,男人对薛莉莉的家暴却是变本加厉。薛莉莉提出离婚,招来的是更狠的虐待。薛莉莉曾两次自杀,父母见女儿的日子实在是水深火热便同意女儿起诉离婚。可是,男的黑白两道都有朋友,所以尽管薛莉莉向法院起诉离婚,法院却是久拖不决。法院的人还以调解的名义劝薛莉莉不要离婚,这期间,薛莉莉依然受到男人的虐待。薛莉莉正是在走投无路想一死了之的时候碰上了苏兰朵,是苏兰朵出面带着她找妇联上法院,最后才把婚离了。

薛莉莉是经历过不幸婚姻的女人,对再婚对象肯定有自己的看法和尺度。尽管我们是同学,又是苏兰朵牵线,我从心里不想让人为难。我必须坦诚的,不做任何隐瞒的,告诉她我这几年的经历,也好给她一个推拒我的恰当的、相宜的又不让她难为的理由。我从镇中学毕业后和二民一起进砖窑厂给她说起,一直说到现在,其中着重说了因戏院里打架被劳改的事。薛莉莉听完我的叙说,淡淡一笑说:你和二民的事苏姐给我说过,谁都有绊脚失足的时候,毕竟我们还年轻,前边的路还很长,只要扎扎实实地去努力,就不愁没有好的前程。

薛莉莉的话在我听来绝对不亚于名人名言那样让人奋发和励志,让我心里备感温暖。如果我没有理解错的话,薛莉莉的话,起码向我透出两点积极的信号,一是她对我曾经劳改的事是宽容和谅解的;二是苏兰朵告诉她我和二民的过往时肯定也会告诉她我出狱后,怎样由一个浪子变成了个金不换。这两点交集在一起,让我得出一个结论,那就是我们俩有戏。由此,我心里激动欣喜不已,面上却又极力压抑着不让它露出来,我努力表现出一副平静安稳的样子诚恳表示,往后我会加倍努力的。

就这样,我和薛莉莉在苏兰朵的撮合下相爱了。我的爱深沉、热烈,我把薛莉莉真的当成公主去伺候,我无微不至地关心和至诚至爱的呵护,让她一颗因不幸婚姻而破碎了的心慢慢愈合,并重新拾起对幸福婚姻的向往。薛莉莉对我的温柔体贴和疼爱则让我沐浴在一种母爱的温暖和幸福里。我们俩相惜相怜,相互温暖着,愈爱情愈深。

11

我和薛莉莉的订婚宴是苏兰朵帮着操办的。依我们那一方的乡俗,相对象的男女双方,对对方满意没啥意见了,由男方置上一桌酒席,叫上男女双方的父母,两家人见见面叙叙话,就算把儿女的婚事定下来了。薛莉莉提前三天就告知了她的父母,她的父母说,啥事都抵不过这事重要,到时一定赶来赴女儿的订婚宴。

我这边的情况就差多了,我凑晚上把电话打到郑团结的饭店里,让他叫来我父亲。待和父亲接通电话后,我便把自己找下了个媳妇,准备办订婚宴,打算那天把他和母亲接来和未来的亲家见见面的事和他说了。电话那头好一阵没了父亲的声息,在我喂了两声后,方才传来两声父亲牙痛似的唏嘘声。父亲说:孩啊,你也知道咱家的情况,你想要地儿,咱没闲地儿给你,你要钱,您大我也掂不出钱来。接着传来父亲有些哽咽的声音:孩啊,你自己就咋好咋办吧。没等我说什么,父亲那边就撂了电话。父亲一定以为我是借订婚的事向家里要地方要钱,我想打过去向父亲解释一下,最终还是放下了电话。

那天上午,薛莉莉的父母来到了县城。苏兰朵理所当然的就代表了男方亲属。薛莉莉父亲在村支书的位子上纵横捭阖多年,薛莉莉也曾给我说过,他父亲是属于老三届那一批人,有文化平时也喜欢看书。这样一个人,识人看事自是要比一般人透彻。所以,我不敢有丝毫的怠慢,提起十二分的精神,用心伺候未来的岳丈岳母,接受他们的考察。

薛支书很健谈,几杯酒下肚话头更稠,酒桌俨然成了他对我们年轻人说教的讲桌。他说年轻人应该多读书,人生分两大课堂,一是现实生活这个大课堂;二是书里边所写的大课堂。读书虽然无关温饱,可是能让人感到浑身充满一股力量,让你变得聪明,有涵养有气质。当然他也说了诸如“书是人类进步的阶梯”这样的名言,并说了对他有影响的书,诸如《创业史》、《红旗谱》、《钢铁是怎样炼成的》、《牛虻》等等。庆幸的是这些书我都看过,并且我对薛支书的这些说教能搭得上调,我们俩对书中的人物,个中情节都能说上一阵子,其中我们还对安娜·卡列尼娜的卧轨自杀很是进行了一番商榷和探讨,说到兴处薛支书便和我推杯换盏喝上两杯。

结果是,薛支书对我这个准女婿是赞赏有加,说我稳重、礼貌、大方有文化。我和薛莉莉的事得到了薛支书两口子的衷心祝福。

送走薛支书两口子,我送苏兰朵到小区大门口,我不无感激地对她说:嫂子,谢谢你,真的谢谢你给我找下了薛莉莉。苏兰朵听后好大一会儿没吱声,然后对我说:这件事上你最应该谢的应当是二民。见我一副迷惑的模样,便瞧着我意味深长地说了句:往后你会明白的。

很快,我和薛莉莉便去民政局办领了结婚证,没隔多长时间,我和薛莉莉作为双职工,再加上我被评为县级劳模,优先分到一处两室一厅的公房。

领到公房钥匙的那天,我和薛莉莉心情激动地来到我们的新居。当我打开房门来到室内,我们唯恐踩坏了地面似地放轻着脚步,一个房间一个房间地观看。洁白的墙壁,打了蜡、都能照出人影来的地面、碗柜菜厨齐备的厨房间、装有白瓷洗手池马桶的卫生间。这些对我来说真是太神奇、太耀眼太玄幻了,我如同坠入了一个用鲜花编织的梦境中,既心花怒放又头晕目眩。薛莉莉也疯开了,在房间里旋着放声唱着《我们的生活充满阳光》。看着薛莉莉那美妙的身姿,我热血上涌,一下扑了上去紧紧把她搂在怀里,我们相互热切疯狂地吻着对方,我们紧紧搂在一起,在光洁的地上翻滚,我们一同急不可待地往爱的深处沉去……

让我感到十分惊讶和困惑的是,薛莉莉居然还是个处女身,接下来薛莉莉的叙述更是让我目瞪口呆。

薛莉莉说,几年前的一个傍晚,她嫁的那个男人和几个同伴在县城电影院前与几个乡下来的几个痞子打了一架,原因是,她嫁的那个男人嘲笑乡下两个痞子穿着不伦不类自改的喇叭裤,还有一个打扮得说男不男说女不女的一个痞子。结果双方打在一起,其中一个瘦巴矮小的一个痞子最损,专拣人的下边捏,那捏人的痞子捏倒了两人,自己头上也血乎淋拉地跑了。男人还清楚地记得,那天电影院放得是日本的电影《生死恋》。从此,薛莉莉嫁的那个男人就丧失了男性功能,结婚后,面对如花似玉的妻子,身强力壮却又无能为力的男人近乎变态,天天晚上对薛莉莉身体不是掐就是咬……

我仰头向天,一声长啸。

责任编辑 王宗坤

邮箱:wangzongkun2006@163.com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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