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恩美小说中的家庭记忆与华裔的自我阐释

2016-03-29 18:15许锬
常州工学院学报(社科版) 2016年1期
关键词:谭恩美身份记忆

许锬

(安徽财贸职业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谭恩美小说中的家庭记忆与华裔的自我阐释

许锬

(安徽财贸职业学院,安徽合肥230601)

摘要:谭恩美小说中的“他者化”中国是其通过家族往事追寻族群记忆的重要步骤之一。由此,谭恩美不仅向读者呈现了被销声的华裔的生存境况,更是通过对华裔历史的重建肯定了整个华裔族群的存在。这些便是谭恩美对华裔群体身份的独立思考,也是其小说里的中国故事的价值所在。

关键词:谭恩美;记忆;身份

一般来说,华人女性移民的中国故事与华裔女性的现实生活总是以一种对立统一的二元架构出现在作家谭恩美的小说中,其中,前者无论是从分量、篇幅抑或是内容上看,在小说中占据了绝对的优势。例如,小说《灶神之妻》(TheKitchenGod′sWife,1991)以近4/5的篇幅讲述华人女性“雯妮”移民前的中国经历。不过,这些“始终不出美国东方学的范畴”[1]的中国故事曾令作家备受指责。但是,如果从记忆的重组与身份认同间的关系来讲,谭恩美的中国故事实为个人对以往创伤的回忆。真实的过往和作家的想象相混合,谭恩美不仅追寻了自己的家族记忆,更是重塑了华裔族群记忆。经由回忆,谭恩美直陈了华人的移民经历,展现了华裔群体独特的人格魅力,试图以此来抚慰曾经的创伤与跨界的艰难带给华裔的巨大伤痛。与此同时,她也在此过程中完成了对于族裔身份的独特思考。

一、故事与记忆

应当承认,目前,对于谭恩美的中国故事,研究者的批评声居多,他们或指责谭恩美在文学创作中故意捏造莫须有的中国文化①,或者有意识地自我东方化以附和主流读者②,还有人相对中肯地指出其中国书写所具有的东方色彩③。然而,我们不能据此就简单地质疑谭恩美的创作动机,或认定其对中国文化的批判,即一味地附和主流读者,因为,在散文集《我的缪斯》(TheOppositeofFate)中,谭恩美谈及了自己的外婆谷静美与母亲谭黛西的人生经历。外婆的人生悲剧即是小说《喜福会》(TheJoyLuckClub,1989)中安梅母亲的人生遭遇,而黛西就是在9岁时目睹了母亲的自杀,亦如小说中的安梅姐弟;谭黛西在中国的婚姻十分不幸,而她在1949年赴美嫁给谭约翰之前也的确是抛下了三个年幼的孩子,直到多年以后,这两代人才得以再相见。可见,谭恩美的中国故事是以其母亲的个人经历为基础,有着一定的事实根据。

谭恩美不仅选择自己的家庭故事作为其中国故事的切入点,而且还通过各种形式来强调或凸显其所讲述的故国往事的真实性。例如,在小说《接骨师之女》(TheBonesetter′sDaughter,2001)的序言中,谭恩美就写出了外婆和母亲的真实姓名。然而,小说的虚构性和文学语言本身的审美特质都注定了小说中的“中国”更多的是一种文学的想象,而与历史史实无关。读者并不会期待作家对于中国故事的叙述能够真实地重现当年的一切,实证性的探究终究不适用于文学作品的赏析。况且,对于毫无中国生活经验的谭恩美,读者亦不会有任何过分的苛求。读者关注的重心在于:以个人成长经历为主要内容、以保存母亲的记忆为主要目的的谭恩美是如何文学地再现其母亲——即华人移民——过去的人生,以及她本人——即土生华裔——的生活如何因这些过往而改变。在这种情况下,客观的史实反而显得不那么重要,读者关心的是作家谭恩美本人的立场与态度,对过去与当下的理解、认知与反思。

在谭恩美的小说创作中,母亲的经历占据着极其重要的位置。一方面,它是谭恩美的灵感之源;另一方面,曾经的不堪经历,如“自杀的传统、逼婚、遗弃在中国的孩子”[2]229,也经由母亲的叙述对谭恩美产生了负面的影响,这是造成后者心理创伤的主要原因。如此一来,要正视自我,谭恩美就必须要跨越时空的距离返身梳理母亲的回忆,在那些听来的故事中分享母亲的经验,感知真实的母亲,从而在内心接纳本真的自己。而这也恰恰决定了谭恩美对于母亲故事的偏爱是一种记忆建构的具体方式,以便她能在想象中回看那个“血缘和文化故国”[3]245。记忆本身或许无法完整且准确地复现过去的风貌,然而,人们却可以通过想象等手段建构一段记忆从而实现对过去的言说。在20世纪20年代,法国社会心理学家莫里斯·哈布瓦赫(Maurice Halbwachs,1877—1945)就在《记忆的社会框架》(TheSocialFrameworksofMemory)中指出了记忆的集体性和社会性。哈布瓦赫认为,记忆是植根于社会的情境与结构之中的,它是根据当下的现实有选择地对过去进行重建,而绝非简单地再现曾经的经历或事件。即便是个体的记忆,即个人对亲历事件的记忆,也是要被置于一个相应的群体框架内、经由群体中的其他成员来唤醒才可以展开对过去的建构。

从当代记忆理论的视角来看,小说中源自母亲家庭记忆的中国故事即是谭恩美运用记忆建构过去的最好实例。母亲罹患老年痴呆症的事实是谭恩美返身追寻母亲过去的直接因素,曾多年不知母亲本名的她[4]292在《喜福会》的献辞中写道:“献给我的母亲以及外婆的回忆/你曾经问我/我会记住什么/就是这本书,还有这以外的更多更多……”[2]25失忆的困惑、深刻的历史失落感[5]99促使谭恩美试图通过家庭的过去找寻家庭的记忆及历史,继而,从中找到属于自己的“记忆”。在德国学者扬·阿斯曼(Jan Assmann)那里,谭母所陈述的、有关家庭过去的故事是一种为同代人共享的“交际记忆”[6]25,这种代际间的、关于新近过去的记忆大概能延续80年左右,3~4代人之久,其作为一种鲜活的记忆必须要依赖活着的见证人对之进行传承和交流。母亲年事渐高且身患疾病,这意味着母亲的个人经历和她曾经生活过的那个时代都将随着其记忆力的减退而消失。这种情况的发生必将使谭恩美彻底沦为“失忆一代”[5]98。因此,那段原本应当“悄无声息”地消逝在另一段记忆之后[6]25的有关中国、有关华人移民的记忆显示出了极大的重要性。然而,要想保留住这段记忆使之具有历史意义,那还需要谭恩美对母亲的经历不断地加以确认并使之与自己的生活联系起来。实际情况是,身为土生族的谭恩美一直是隔着时空的距离、从外部的视角来看待母亲口中的“中国”,诸多的因素阻碍了其对母亲的人生经历的理解与接收。如此一来,她只能经由家庭,通过母女间的亲情来了解华人移民家庭内部所独有的、“除了整个社会共同的规则之外”的“习俗与模式”[7]102,与此同时,她还要将自己置于母亲的位置上重新审视这些过去的故事,才有可能真切地感知母亲的过去和家庭的历史,保留下关于家庭过去的集体回忆。对此,谭恩美也在《灵感女孩》(TheHundredSecretSenses,1995)中有过类似的表述,“母亲的记忆从心里传到子宫,它们现在就难以擦掉地印在”[8]自己的脑皮层上。

二、记忆与华裔身份

根据哈布瓦赫的观点,记忆的本质是人们立足于现实的生活或事件去建构、重释过去,在对过去的关注中,在分析过去与现在的关联与变迁中反观自我,阐述自我,并完成对自我的塑造。也就是说,记忆对于个体身份的建构有着至关重要的作用。而著名的文学批评家和理论家爱德华·W·萨义德也在Invention,Memory,andPlace一文中也指出,民族主义和民族、过去的记忆如何形成都是与特定的“我们”或“他们”的定义相一致的[9]177,因而,生造一个虚假的过去也是一种创造新身份的方式[9]178。简单地说,记忆是可以根据个体现实的需要来加以形塑的,而可变动的集体记忆会成为左右人们身份认同的核心因素。对于在母亲去世的前一天才知道母亲和外婆名字[4]292的谭恩美来说,母女间的代际冲突、在唐人街外的族裔身份定位所带来的困惑让她亟需某种可形塑的记忆来建构自我,并将其对白人读者加以阐释。于是,谭恩美从土生族的视角重新审视了母亲的人生际遇,思考这些经历可能对自己的影响。

简单地梳理谭恩美的小说,人们不难发现,其笔下的中国作为一个作家想象的产物一直处在变动之中,尽管它们都是以母亲曾经口述的那些不堪回首的辛酸往事为基础的。在成名作《喜福会》中,谭恩美毫不留情地批判了传统中式家庭内部上演的至亲之间的伤害、背叛与离弃,用家庭的悲剧、个体的沉沦来凸显整个国家的幻灭。与此相似的主题在小说《灶神之妻》中也有不少体现。到了小说《灵感女孩》,谭恩美将中国传统文化中的迷信、非理性的因素无限地放大,为白人读者呈现了一种灵异、怪诞的异域风情,在充分吸引主流读者注意的同时亦加深了他们对中国的误解。稍加总结,人们便能从这三部小说中体味到谭恩美本人对中国的态度。客观地说,20世纪初的中国,即谭恩美的外婆和母亲生活的那个时代,社会的骤变的确令人们都堕入了人生的低谷:命运的无常让个体历经各种人间惨剧,所有人的境况都充斥着悲剧的色彩。谭母在讲述故事时必然也会提及那个内忧外患不断的中国,然而,母亲之所以揭开这些长久以来隐藏的过去意在对女儿激励与教导,望后者从中汲取经验和教训从而正视自己的生活。就如同映映晚年所说的那样:“我得用痛苦的尖角去戳痛我女儿,让她醒悟过来”[10]225,因为,这是“唯一可以钻进她体内,把她往安全地带拖拽的办法”[10]216。读者可以推断,母亲的家庭故事是有选择性的,它们能在多大程度上反映过去的真实仍然是一个值得考虑的问题。再者,谭恩美还要对从母亲那里听到的故事重新加以编排,她不仅要以自己的方式解释这些故事,而且还要重新塑造、补充甚至改写它们[11]。出于对主流社会的认同,谭恩美在早期过分地渲染了母亲故事中的鬼魂、战乱、离散等人伦悲剧,而这些负面的中国形象是与谭恩美在青年时代所面对的紧张的家庭关系、出逃唐人街的急切相契合的。出于对现实生活的不满,谭恩美在文学创作中着意刻画了一个东方色彩浓郁的“中国”,以示自己与它的区别。

到了小说《接骨师之女》,这些情况都有所改变。尽管,不论是主题、内容还是故事的框架方面,谭恩美的第四部小说与之前的作品相比均没有太大的改变。毕竟,小说里所有的故事都源自母亲一个人的回忆。但是,在这部小说中,作家不仅将之前的故事延伸至祖孙三代人(宝姨—刘茹灵—杨露丝)间的情感纠葛,而且用一种相对客观、理性的态度再现了以母亲为代表的华人移民的跨界迁徙行为,以及因空间的位移而带来的诸多困难与不便。谭恩美藉以“龙骨”为线,藉由两对母女间的矛盾冲突讲述了家庭的历史,也给予了自己一个过去、一段可以视为传统的历史。更为重要的是,小说中的华人移民母女——茹灵和露丝——在家庭故事的共享中,二人实现了有效的沟通,她们用爱和包容跨越了原先的代沟,弥合了双方在文化上的差异,在倾听之中对彼此有了新的、真切的认识,而这完全有助于各自找到真实的自我。在小说结尾处,茹灵与露丝间相互致歉的真诚通话,茹灵对宝姨的遗骨安葬事宜的释怀,以及露丝在想象中与宝姨一起创作,这些均表明露丝以及谭恩美这样的土生华裔已经能够较为冷静地接受自己的族裔身份及背后所蕴含的双重文化背景。

其实,谭恩美的身份立场的转变也体现在该部小说的人物形象的塑造上。在小说《接骨师之女》中,作家为读者呈现了宝姨和茹灵两位优秀的华人女性,尤其是前者的出现打破了白人读者对于中国传统女性的既有认知。因为,至情至性的宝姨虽是传统封建观念的受害者,但是,性格略显不羁的她对爱人忠贞不渝,为女儿,她可以忍辱负重。口不能言的宝姨卑微却从不向命运屈服,这种刚强的性格也教会了茹灵应当如何在逆境中顽强地生存。对于正处于爱情和事业的低谷期的露丝而言,宝姨的故事让她将自己与家族的过去链接起来,她从宝姨那里看到了母亲性格中的坚毅与抗争,她意识到自己亦可如此来应对现实生活中的不如意。换言之,宝姨并不是如影相随的、预示着厄运的鬼魂,宝姨的一再出现是要告诉茹灵和露丝,“记下发生的一切,发生的原因,带来的影响”,因为,“写下的过去可以改变”[12],而且,只有勇敢地直面过去的伤痛才能找到未来的出路。

萨义德指出,当下的时代是一个寻根的时代,人们从各自的种族、宗教、群体和家庭的集体记忆中寻找属于自己的过去的时代[9]177。作家谭恩美不过是借助母亲的故事建构了一个她想象中的“中国”,在向读者展现华人移民的独特心路历程的同时,也表明自己对华裔历史和传统的追寻,以示自己所具有的美国精神和中国文化背景。即谭恩美是基于华裔的现实处境去追寻家庭的记忆,并从中获得一份对于华裔族裔身份的理解和认知。

注释:

①徐颖果:《跨文化视野下的美国华裔文学——赵建秀作品研究》,南开大学出版社,2008年,第135-136页。

②蒲若茜:《族裔经验与文化想象——华裔美国小说典型母题研究》,暨南大学博士学位论文,2005年,第102页。

③黄秀玲:《“糖姐”:试论谭恩美现象》,《英美文学研究论丛》(第三辑),2002年,第146页。

[参考文献]

[1]林涧.华裔作家在美国文坛的地位及归类[J].戴从容,译.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2003(5):11-17.

[2]谭恩美.我的缪斯[M].卢劲杉,译.上海:上海远东出版社,2007.

[3]单德兴.重建美国文学史[M].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6.

[4]张坤.译后记[M]//谭恩美.接骨师之女.张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5]殷国明.历史的追寻 记忆的重建:评美籍华人作家谭恩美的小说创作[J].暨南学报(哲学社会科学),1993(4):98-105.

[6]阿莱达·阿斯曼,扬·阿斯曼.昨日重现:媒介与社会记忆[M]//阿斯特莉特·埃尔,冯亚琳.文化记忆理论读本.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2.

[7]哈布瓦赫·莫里斯.论集体记忆[M].毕然,郭金华,译.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8]谭恩美.灵感女孩[M].孔小同,彭晓丰,译.杭州:浙江文艺出版社,1999:73.

[9]EDWARD W S.Invention,memory,and place[J].Critical Inquiry,2000(2):175-192.

[10]谭恩美.喜福会[M].程乃珊,贺培华,严映薇,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

[11]哈拉尔德·韦尔策.在谈话中共同制作过去[M]//哈拉尔德·韦尔策.社会记忆:历史、回忆、传承.季斌,王立君,白锡堃,译.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07:107.

[12]谭恩美.接骨师之女[M].张坤,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6:290.

责任编辑:庄亚华

中图分类号:I206.4

文献标志码:A

文章编号:1673-0887(2016)01-0013-04

基金项目:安徽省教育厅2015年度高校人文社科研究重点项目(SK2015A348);2014年安徽省教育厅高等学校省级质量工程项目(2014zy127)

作者简介:许锬 (1978—),男,副教授。

收稿日期:2015-12-25

doi:10.3969/j.issn.1673-0887.2016.01.0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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