目的决定声音:“整理国故”与“创造国新”

2016-03-29 08:19邹铁夫
书屋 2016年3期
关键词:国故国新新文化

邹铁夫

也许在很多人看来,“五四”时期诸如“新旧”、“死活”等有关中国文学文化的争论早已随着时代的逝去而尘埃落定,但事实上,“五四”先辈所争论的诸多问题以及思想交锋,在过去百年里一直对中国社会文化产生着深刻的影响。在时代主题改换的今天,心平气和地回到历史现场,揭去因时代和言说所造成的遮蔽,去回顾现代文学文化的构建历程,这对讨论当今中国文学和文化问题是有积极意义的。

新文化运动倡导者们高举“民主”和“科学”旗帜走上历史舞台,他们崇尚进化新论,介绍西方思想,呼吁“文学革命”,摒弃旧有传统,试图建立一个崭新的中国现代文学与文化。他们所主张和宣称的都是对传统文学与文化的反叛,这一点似乎毫无疑问。但有趣的是,几乎在他们发起“文学革命”、反对文言的同时,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及新文学家与他们所敌对的“守旧文人”一起,发动了一场声势浩大的“整理国故”运动。

回顾这场“整理国故”运动的发起、发展以及结局,可以看到其与新文化运动者在文学革命潮头上所表现出的狂飙突进有着鲜明的对比,体现着他们对待中国传统文化、中国旧文学的某种别样态度。此外,“文学革命”与“整理国故”的关系,这几乎可以看成是放大了的“白话”与“文言”,这两组概念的冲突和境遇着实耐人寻味。

1919年,《国故》月刊创刊,宣称要“昌明中国固有之学术”,其主要作者为罗常培、张煊等北大学生,以及后来常大骂胡适“白话文运动”的刘师培、黄侃等人。有意思的是,就在同年,北京大学新潮社创立社刊《新潮》,其骨干则是北大学生傅斯年、罗家伦等人,胡适担任顾问。傅斯年在《新潮》创刊号上提出创办刊物的目的之一是“唤起国人对于本国学术之自觉心”。随后他又发表文章称:“中国学问不论哪一派,现在都在不曾整理的状态之下,必须加一番整理,有条贯了,才可給大家晓得研究。”这实际是正式提出要“整理国故”。

在当时看起来,新文化人对“整理国故”并无反感,比如胡适在《〈国学季刊〉发刊宣言》中评价“国故”这个词“是一个中立的名词,不含褒贬的意义。‘国故’包含‘国粹’,但他也又包含‘国渣’。我们若不了解‘国渣’,如果懂得‘国粹’?”很多新文化人也都大体认可这一说法。

几乎在同时,代表新旧文化、文学的两个阵营,都提出并参与对中国旧有之学问进行整理,甚至“昌明”。不过,本来目标一致的《国故》与《新潮》却很快陷入了互相指责之中,他们对研究、整理“国故”的方法和内容进行激烈辩论。首先是新潮社毛子水在《国故与科学的精神》中对《国故》提出批评,《国故》方面的张煊马上撰文《驳〈新潮〉〈国故与科学的精神〉篇》予以反击,随后毛子水发表驳文进行回应,这期间吸引了胡适、傅斯年等其他学者纷纷加入讨论。

有趣的是,我们从双方的激烈争论中,可以看出在很多问题上,他们是具有很大共识的。首先说,双方都是赞成“整理国故”的。《国故》方面毫无疑问是宣扬国故的,而《新潮》社方面同样也并不否定“国故”的价值,毛子水说的很明确:“国故也有国故的好处,我们当然不可绝对的蔑视他。”其次,双方都宣称“整理国故”的目的是为了创造“国新”。毛子水宣称要“造成一个能够和欧化‘并驾齐驱’的‘国新’”;傅斯年宣称“我们若要做古人的肖子,也当创造国粹”;《国故》社的张煊也表明整理国故的目的“非为保存败布,实欲制造新纸”,指出整理国故就像用旧布造新纸那样,为了创造中国的新文化。正如刘师培所言:“《国故》月刊由文科学员发起,虽以保存国粹为宗旨,亦非与《新潮》诸杂志互相争辩也。”这足以表明,守旧文人和新文化派最初在“创造国新”与“整理国故”的问题上,至少从目的上并不冲突,都是为了创造新文化,只不过之后形势的发展出了变化。

实际上,这场辩论持续的时间并不长,不过它所带来的影响远比其讨论的问题本身要大得多,因为经过这次讨论将很多人的目光吸引到“整理国故”中来。尤其值得注意是胡适,1919年底,胡适发表《新思潮的意义》,提出要“研究问题,输入学理,整理国故,再造文明”,这篇文章既为“整理国故”运动指明了正确的方向,同时也标志着胡适正式加入整理国故的行列。

胡适在《新思潮的意义》一文中,通过对整理国故的方法、宗旨、步骤的规划,将“整理国故”纳入到“再造文明”的事业中去,将整理国故融入到新文化运动的步调之中。此后,一直站在新文化运动潮头的胡适,一边高呼“文学革命”,一边阐释“整理国故”。在初步规范“整理国故”的方法和宗旨之后,胡适逐渐深化整理国故的理论方法。1923年,胡适在为《国学季刊》撰写的发刊宣言中再次就“整理国故”方法进行细化阐释,提出“用历史的眼光来扩大国学研究的范围,用系统的整理来部勒国学的资料,用比较的研究来帮助国学的材料的整理与解释”。应该说,胡适在“整理国故”运动中所起的作用和产生的影响都是巨大的。

在新文化阵营里,不但胡适、傅斯年积极支持“整理国故”,还有很多人都对“整理国故”发表看法,比如茅盾,在1921年《小说月报》发表《改革宣言》,直接将“整理中国文学变迁之过程”与介绍“西洋文学变迁之过程”并置起来,随后更是明确提出文学研究会以“研究介绍世界文学,整理中国旧文学,创造新文学”为宗旨。再如郑振铎指出现在中国文学家的两个重大的责任,一是“整理中国的文学”,二是“介绍世界的文学”,还有很多学者都有类似提法。

新派、旧派阵营纷纷阐述“整理国故”并投身其中,其结果是影响逐渐蔓延,在全国掀起了声势浩大的“整理国故”运动。不但在众多领域取得大量实际成果,还在社会产生了巨大影响,全国有多所学校先后筹建国学系,并成立研究组织,比如1920年北京大学研究所国学门,1922年东南大学的国学研究会等。此外,还有多个集中研究国学的刊物创刊,如《研究所国学门月刊》、《国学季刊》、《国学论丛》、《学衡》、《甲寅周刊》等等。《小说月报》也陆续开始出现新、旧学者对国学的整理及讨论文章,一时间,“整理国故”成了全国上下新派、旧派趋之若鹜的新潮。

但随后,事情开始有了变化,尽管我们说胡适智慧地把“整理国故”统一在“再造文明”之中,可当时,很多新派学者则认为胡适模糊“文学革命”与复古主义的对立关系,这对新文化运动是有害的。与此同时,社会上产生“读经”等文化复古现象,尤其是《学衡》、《甲寅》等刊物,以高调的姿态对新文化运动、白话文运动进行尖锐批评,并且造成了相当广泛的影响。这对刚刚取得一定成效的新文化运动与文学革命造成了很大冲击,引起一部分新文化运动阵营内部的学者的警惕,随之对胡适及“整理国故”展开批评。

首先站出来的就是新文化派最为激进的陈独秀,他极力否定“国学”的价值。在陈独秀的理论中,所谓国学,是同封建帝制、愚昧思想几乎等同的,他在《寸铁·国学》中尖刻地认为当时的社会思想上充斥着粪秽,急切需要的是香水来解除臭气,指责胡适等人是“要在粪秽里寻找香水”,嘲笑其最终只能“自身多少恐要染点臭气”。吴稚晖批评“整理国故”的态度比陈独秀更加凶狠,他宣称应该把“国故”这臭东西丢进茅厕里,指责梁启超等人关于传统文化的研究“妖言惑众”,甚至看到梁启超说自己若死了,国故便没人整理,吴稚晖则发狠说出“我一见便愿他早点死了”这样骇人的话来。就连最初倡导研究旧文学的茅盾,在觉察到社会复古风气日益严峻的现状之后,也开始改变态度,认为“整理国故”已经成为了“文学上的反动运动”,此外,鲁迅、周作人、成仿吾等多人均从不同角度对“整理国故”提出批评。

特别值得注意的是胡适,面对各种批评声音,同时也发现社会上复古的现象确有勃兴之势,他也开始进行反思,并逐渐改变自己对整理国故的态度,从支持转变为反对,在1926年胡适在国学门会议上公开说“国故”之中没有无限瑰宝,仅仅在于“整理”,这和他之前的说法已经开始大有不同。到了1927年,胡适则干脆将“整理国故”比喻为“打鬼”,他在《整理国故与“打鬼”》中说:“我十分相信‘烂纸堆’里有无数无数的老鬼,能吃人,能迷人。”可见,胡适悄悄地改换了对“整理国故”的内容和意义的评价。治学严谨的胡适对整理国故的态度产生如此大的转变,这一方面缘于胡适自身的反省和思考,同时也是当时激进与保守激战、文言与白话论争的时代要求。

值得一提的是,“整理国故”是被新文化人大肆批评、否定的,但也恰是新文化运动阵营内的人在“整理国故”方面取得了更多的成果。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在“整理国故”与“创造国新”的问题上有着很大的矛盾性,且不说“打鬼”的胡适对《红楼梦》的考证、对古典小说的研究和对历史的考证等众多成绩,嘴上声明对“整理国故”不可“估之过高”的郭沫若,也在先秦诸子以及中国古代社会的研究方面取得了丰硕的成果。最有代表的还是以决绝姿态告诉青年“少读,或者简直不读中国书”,古书“页页害人”的鲁迅,他也以《中国小说史略》、《古小说钩沉》、《汉文学史纲要》等专著,堪称“旧学”大家。新文化派这“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做法,似乎让我们有点摸不着头脑。

究竟是什么原因造成新文化人的这种耐人寻味的矛盾呢?

其实,新文化阵营内部开始反思“整理国故”,是出于新文化运动事业的总体考虑,鲁迅在《未有天才之前》中有这样一段话:“老先生要整理国故,当然不妨去埋在南窗下读死书,至于青年,却自有他们的活学问和新艺术,各干各的事,也还没有大妨害的,但若拿了这面旗子来号召,那就是要中国永远与世界隔绝了。倘以为大家非此不可,那更是荒谬绝伦!”这让我们恍然大悟,“整理国故”与“创造国新”的关系与境遇,这几乎可以看成是放大了的“文言”与“白话”,诚然,“整理国故”和复古主义本身并不是一回事,但新文化人看待“整理国故”与“创造国新”的内在关系,与“废止文言”与“提倡白话”的逻辑大体相同。

其实,当新文化运动已经深入人心,启蒙事业大局初定之后,客观去认识、发掘传统文化的价值,还是很有必要的。要提倡新文化,是无法真正彻底断绝与旧文化的关系的,这个道理,新文化人内心深处都是明白的。但他们对“整理国故”持谨慎态度,甚至进行大肆批评,其最主要原因就是为了保护刚刚起步,尚未彻底成功的思想文化启蒙事业,胜利来之不易,稍有大意,就可能前功尽弃,他们对这一点更看重。从某种程度上讲,“整理国故”与他们的“创造国新”是相违背的,尤其“整理国故”一度在社会上发展为复古主义,完全超出了新文化运动者的初衷,脱离了他们的控制,大有开历史倒车的趋势,这是新文化运动倡导者决不能答应的。因此,他们才扭转态势,保护革命、启蒙的发展。但植根于他们内心深处传统文化血脉,以及文化发展自身的规律,让他们无法真正做到同传统文化、旧文学乃至文言彻底决裂。这让新文化人一面批判旧学,另一面“整理国故”;一面理论上积极倡导白话,另一面写作上无法割舍文言。这看似复杂、矛盾的表现产生的内在根由是一致的,这就是新文化派“人前一套、背后一套”的根本原因。

很多時候就是这样,道理是明摆着的,但是在历史的车轮里,说的是什么并不重要,目的也许更重要。在“五四”时期,新、旧两派的很多争论话题均是如此,说到底,是目的决定了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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