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盛宴 一个世纪
——第二届北京胡琴艺术节闭幕式音乐会聆悟与反思

2016-04-03 19:25贾怡
乐府新声 2016年2期
关键词:胡琴演奏家二胡

贾怡

一场盛宴 一个世纪
——第二届北京胡琴艺术节闭幕式音乐会聆悟与反思

贾怡[1]作者简介:贾怡(1981~),华侨大学音乐舞蹈学院副教授,中央音乐学院2014级在读博士。

本文荣获“中央音乐学院第四届音乐评论比赛二等奖”。

2014年11月22日,中央音乐学院音乐厅内座无虚席,在这里上演的是第二届北京胡琴艺术节的压轴大戏。这是一场令人尽兴尽致的音乐会,曲目丰富、形式多样、大家云集,用一场音乐的盛宴呈现、纪念了近一个世纪中国二胡艺术的传承与发展。

北京作为中国音乐文化艺术的中心,可谓“天天过节”,但在这场名为“交融”的闭幕式音乐会上,老、中、青三代艺术家的精彩献艺却令笔者有种久违的激动和感动,不撰写拙文分享这种视听体验和理性思考,实不痛快,下文便让我们一起回到音乐会现场。

音乐会开始前,音乐厅外观者云集一票难求,许多热爱胡琴及民乐艺术的乐友早早来到音乐厅门口等候,场面在古典音乐会现场算是难得的火爆。音乐会在前中央音乐学院院长王次昭教授、胡琴艺术节艺术副总监田再励先生简短务实的祝词和发言中拉开了序幕。随着舞台灯光渐亮,音乐会正式开始。

一声低沉迟缓的长音,将聆听者带入凄凉寂静的秋夜,甚感哀怨与伤感,这是本场音乐会的开场曲《汉宫秋月》。此曲改编自古曲,原由刘天华传谱,后世影响较大的是蒋风之演奏谱,得蒋风之亲传的演奏家张尊连当晚演奏的便是蒋派传谱。与一些同时代演奏家不同的是,为使乐曲彰显出更加低沉哀婉之感,他使用了较平时略粗的“软弦”,并借鉴京胡反二黄的定弦降低了调门,仅在二胡的一个把位上完成了全曲。他全靠弓法的细微变化,旋律中经常出现短促休止和顿音,以造成乐声时断时续的效果,而在力度的强弱变化上,却有意未将张力拉的很大,有种古拙之气,呈递出蒋派传谱独特润声所表现出的哀、怨、悲、愁。

第二首作品是雅俗共赏的二胡经典《江河水》,由新加坡著名演奏家黄晨达担任独奏。黄氏常年活跃于世界各大国际艺术节舞台,为中国民乐的海外传承做出了积极贡献。这首作品的强大感染力来自于情感的宣泄,黄氏左手揉弦采用后揉(即音头不揉,逐渐加揉)的处理,深沉中带着股韧劲,较为准确的完成了作品风格。与这首作品音乐风格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接下来的《水乡欢歌》,该作是陈耀星江南风格故乡情结的代表作。中间的慢板部分,演奏家借鉴江南丝竹演奏手法加上许多垫指滑音表现了水乡的欢歌美景,华彩段泛音技法的运用则描绘出江南乡野的朦胧之美。不过演奏者的状态似乎不够松弛,使得整首作品快慢对比张力不够音乐形象显得有些局促。

接下来是陈军创作、演奏的《心中的阿尔金》,以及与其父合作演出的我国近代第一首具有武曲风格的二胡作品《战马奔腾》。前者是陈军为电影《狼牙》的配乐,旋律凄美动人,显示了他运用流行音乐语言对二胡艺术的当代探索与实践。演奏上值得一提的是陈军对于呼吸间分寸感的把握以及快弓的举重若轻、游刃有余极富灵性,从中可见其深厚的技术功底和极好的乐感。他与父亲的重奏也显示出溶于血液中的一般人所无法达到的默契。与此同时,无论是台风、着装,还是舞台表演风格方面的张扬与内敛、时尚与传统的鲜明对比都彰显出两代人对于民族音乐不同的理解和差异化的诠释。

下半场由近年来广受乐界瞩目的圣风组合开场,演奏了2013年新创作的两首作品《悲歌》和《花鼓》。该组合是著名演奏家于红梅教授策划、创建的我国当代第一个以弓弦乐器为主的民族室内乐组合。在近代大型民族管弦乐团还未出现前的千年民族器乐历史长河中,以“小乐器”为代表的室内乐形式的组合便是中国民族器乐合奏的典型样式之一,因此,这个弦乐组合不但延续了中国传统音乐的文化基因,还注入了当代民乐人的发展和创新。他们当晚演奏的《悲歌》,其主题音调取自徐之彤舞剧音乐《红楼梦》第三、四幕中贾宝玉的音乐素材,乐队的二度创作准确,强弱对比的张力很大,年轻的演奏家们将两音之间联结的线条以极其细腻的方式逐渐推进,使得这首作品呈现出很强的艺术感染力,形象地表现了黛玉死后,宝玉历经痛苦、压抑、抗争、魄散的状态及过程。作品《花鼓》虽取材于花鼓音乐,但在本曲中,听众也许听不到熟悉的花鼓音调,但花鼓音乐的幽默感,喜感与真情已化于曲中。上述两部作品,均挖掘出胡琴家族多种乐器的不同音色,并实践发展了胡琴艺术多声部思维、多织体的混响音效。

随着当代二胡艺术新声奏毕,著名演奏家、教育家刘长福,朱昌耀、严洁敏等前辈艺术家将音乐会逐渐推向了高潮。他们带来的《二泉映月》、《江南春色》、《苏南小曲》、《弹词开篇杜十娘》将全场听众带入了江南水乡自然景色和人文景观的美韵意境。音乐会终曲是二胡移植作品《流浪者之歌》,该曲快慢张弛间极度的“点、线”对比具有较大难度。但严洁敏、杨雪、赵元春、王颖四位演奏家的默契配合将极速密集的节奏和舒长旋律之间的对比形象表现到了极致,这就把吉普赛人贫困游荡生活的辛酸和乐观热情、放荡不羁的性格表现的尽致尽兴,艺术感染力自然不言而喻。而以王颖为代表的青年演奏家给笔者一种“音(音乐)、形(肢体语言)合一且唯美”的综合舞台美感,让人赏心悦目。

聆听完这场音乐会,笔者以为有一个舞台细节、两次传统诠释、三部音乐作品值得我们关注和思考。

一个舞台细节出自第二首作品《江河水》的演奏者,他是新加坡华乐的领军人物,与国内伴奏人员的合作十分有限。尽管他当晚的演奏不算完美,但舞台上与伴奏者主动适当地“沟通”,仍显示出很好的艺术修养,这种合作的修养,正是国内音乐学院象牙塔上的学生甚至专业院团特别缺乏并噬需提高的。无论是境内外民族乐团音乐会现场聆听的体验,亦或曾经在民族乐团排练、演出的经验,以及近年来笔者对海外民乐团的调查和学术关注,时常感叹境内由最好独奏能力演奏员组成的专业院团,其合奏效果尽管一定程度上高于海外,却也仍显现出“1+1<2”的合作效果,这与新加坡、香港、台湾等地为代表的海外民乐团“1+1>2”的合奏演出效果形成某种反差,这自然应该引起国人的关注和思考,并在国内院团今后的训练中逐步提高。

音乐会第二个亮点是对二胡作品的两次传统诠释。著名演奏家、教育家刘长福为当代二胡艺术做出了卓越贡献,他当晚演奏的曲目是二十世纪华人音乐经典《二泉映月》。乍一听,其左手按弦指力的变化改变了弦的张力,并造成个别音“不准”的效果,但是,倘若听过阿炳原版录音的观众可知,这种用钢琴训练出来的十二平均律模式化耳朵听觉的所谓“不准”,恰是刘先生的有意而为之,与后人无限精致化、细腻化、柔美化处理所不同的是,他的演奏更能表现阿炳人生经历及音乐韵味中的那股“哏劲儿”,给人一种老树枯藤的凄沧,而阿炳本人的录音,总体风格也并不主要体现江南音乐的柔美之情,而是在朴素中带着一种生命的铿锵之力和倔强性情。这种更为准确地诠释主要是通过左右手的细致处理完成的。右手运弓方面:采用了不均匀的运弓方式,有意避免通常那种平均舒缓的运弓造成的柔顺之感,增加了棱角感。如开始的前六个音la sol la fa mi re,在弓法安排上一个音比一个音用弓长。长音的处理也没有使用平直的运弓,而是大量运用“浪弓”造成单个长音旋律内的动力感。他还使用了许多跨拍子、跨小节的切分弓,并在音尾加入顿挫弓,这些都增加了乐曲旋律本身的顿挫感和动力性。左手的特点,主要是左手“压揉”和“原位移指”手法的运用,有些地方甚至采用不揉弦的方式,使得音乐风格更加质朴。刘先生演奏《二泉映月》时左手使用“压揉”为主的“民间奏法”,而且揉弦处理较为灵活,例如全曲开始处的第一个re音,便使用了原位压揉。“压揉”的大量使用更好地演绎了阿炳音乐中“不屈”的因素。此外,他还以“原位移植”的手法代替了换把的使用(民间江南丝竹二胡演奏左手指法即具有这一特点),如sol mi两音没有换把,而使用原位移指,显得音乐更加苍劲有力。总体而言,刘氏对这首作品的处理颇似国画艺术,国画通常不会将作品处理的太满,而是多有留白以示其中意蕴,这种处理方式恰恰给听众留有一定的感受和想象空间,也比较符合许多中国人的传统审美心理。相比之下,有些演奏家对该作的诠释虽然也好听,但笔者感觉总体处理的过于细腻,失去了作品原有的人生“哽咽”之感和生活的沧桑韵味。正因此,笔者觉得刘氏当晚的演奏突出了老一辈艺术家对于传统音乐的原味回归。而前文提及的张尊连对《汉宫秋月》的音乐处理也体现了这种传统诠释的意味。尽管每一代艺术家对传统作品都会带有特定时代的理解,但对于民族器乐的传承,继承传统风格无论在哪一个时代都具有本源性意义,上述两位演奏家音乐处理上所具有的朴素共性,更好地保存、揭示了源于民间、活在民间的中国二胡艺术,显示出对传统的忠实和敬意,此为两次传统诠释。

三部音乐作品分别是《心中的阿尔金》、《弹词开篇杜十娘》、《宁夏川是个好地方》。首先是陈军创作的《心中的阿尔金》,这部作品运用流行音乐语言表达了自己作为民乐人的情感和审美倾向,而将流行音乐语言运用于民族器乐创作也是当代民乐流行化发展业已存在的现象和事实,是当代民乐创作多元化发展的一元路径,或许还将是未来二胡艺术发展中不可忽视的一种声音。

由严洁敏演奏的《弹词开篇杜十娘》为孙文明所作,该曲模拟苏州弹词艺术发展而来。乐曲由不断变化重复的两个乐句进行延展,其中一句模仿琵琶和三弦伴奏,另一句用二胡内弦模拟弹词唱腔。听完这首作品,笔者不禁对前辈民间音乐家孙文明用一把两根弦乐器表现苏州弹词综合艺术形式唱腔和伴奏的复杂音效而心存敬意,也为演奏家别具慧眼的回望传统,并将这首把位跨度大,同指滑音多,连续大量高音音准控制难,弹词味道模仿不易的高难度作品的传神表现而赞叹,此非细心揣摩多年积淀方能把握这种民间音乐特有的气口,句逗及其特殊的韵味。当晚的演奏她将唱腔运动形态的线性美和乐器伴奏的综合性,全方位、立体化的音声效果呈现的淋漓尽致,广大听众也显然十分认同严氏对这首作品的诠释。音乐会上演这部作品,也体现了一种学术视角下新、旧音乐文化对冲的有趣现象。通过笔者在音乐会现场所做随机调查显示,包括中央音乐学院、中国音乐学院民乐系二胡本、硕士专业学生,以及音乐会当晚的绝大多数受众,几乎鲜有人听过此曲,而这首令听众如沐春风的“新鲜”作品确是近代著名民间盲人音乐家孙文明创作于七十多年前的一首“旧作品”。这首沉睡了七十余年的旧作带来的新鲜感不得不让人反思,我们对于西方音乐的“乞灵”和对传统音乐的冷漠,究竟能带给中国胡琴艺术乃至整个民族音乐何种“新发展”?不禁还要问,当我们挖空心思一味追求创新,当一批批带着些许实验性质的新作不断问世的同时,还有多少这样“新鲜”、“优秀”的传统作品在故纸堆里沉睡?

另一首值得关注的是本场音乐会的首演作品《宁夏川是个好地方》,创作者是当代著名演奏家周维,这首作品创作于2014年7月,受宁夏演艺集团委约而作。乐曲采用宁夏花儿音调和宁中地区回族民歌《纺棉花》素材构成的双主题,经变奏手法和叙事逻辑展开,表现了西部大开发带给西部人民生活的喜人新变化。尽管西北风格的二胡作品数量众多,但以花儿为素材的作品还不多见。笔者聆听现场的突出印象是:这首作品对于民间音乐语言的恰当运用和适度发展使其很接地气,当会是一首有台缘的二胡新作。如果从专业音乐也能受惠于百姓和民间的视角看,这种用老百姓能听懂的音乐语言(未必是庸俗音乐语言)进行的创作,应是二胡艺术乃至中国音乐多元创作思维始终应该坚守的道路之一,也只有这样,才能避免我国当代民乐创作总体数量多与百姓喜爱的少之怪像。看看当下,那些受西方作曲技术严格训练的音乐创作者们有多少能真正担当起民族音乐创作的重任?一味的后现代思维和后现代创作手法是否能够找到表达国人心声的法宝?

总体而言,无论艺术水准评价还是人文价值审视,这场音乐会都算得上成功,可艺术总是在追求完美。在这场音乐会上,除了演奏的个别瑕疵,有些音乐的诠释还不很到位,有些乐器间的合作还不够融合,个别演奏看似吸引人却表现肤浅,有些演奏家台风修养还有提高的余地。这些问题一部分是因技术失误造成的,相对容易解决,而个别演奏家“略显轻佻”的台风实在是该注意了。可能有人会诧异这与音乐何干?可笔者认为,音乐会不同于观众自己在家“听”音乐,已成为一种“临响”,在欣赏形式上具备了视听同赏的功能,这便要求演奏家不仅在音乐本身的呈现上要技、艺高超,而且应从表演前、表演中、表演后[1]杨民康教授于2014年10月15日为本院师生以《以表演为经纬——中国少数民族音乐研究方法纵横谈》为题讲座的部分内容。的全过程给予受众艺术美和文化感的综合关照。而且,这也不仅仅只是个形式问题,观众是能够从中感受到演奏家的文化积淀与艺术涵养缺失的,这与佛教宗师往往仅从几缕步态便能识出高人同理。而这一点,民乐家族中一些琴人(专指古琴)的台风当要好许多,值得学习。此外,个别演奏家肢体语言表现出游离于音乐之外的过度表演和夸张,是否包裹的是一种过分追求并热衷于“绣花枕头”式的形式美?而对这种现象的无视甚至追捧又是否映射出当代社会部分受众审美的某种媚俗时尚?无论赞赏一些琴家琴人台风也好,亦或批评某些演奏者过分追求形式美也罢,其意都在于演奏家弹琴之余亦该有一定的文化沉淀,应该有意识地提升自身音乐艺术的综合修养。传统音乐作为中华文明的艺术化彰显应该体现中华文化的深厚博大,而轻佻的台风、夸张的表演不过是内涵不深的肤浅外在表现而已。

结语

现场演奏家谨慎的呼吸和观众近乎凝滞的气息,共同构筑了当晚弦歌的声场和演出盛况。从演奏家琴弓与琴弦在内心近乎屏息下的细腻推送,到弓弦间极度“疯狂”的飞舞,一次次掀起了场内如雷般的掌声与喝彩声,这既是艺术家对社会、对人民的最大回馈,也是广大观众与艺术家的绝好共鸣。

这场题为“融合”的音乐会,可从多个视角显示出该艺术节组委会团队独具匠心的人文构思。从曲目选择上看,音乐会共呈现13首作品,熟悉二胡的观众一看便知,这确实极富交融性。从蒋风之传谱的古曲《汉宫秋月》到今年7月刚创作完成的首演新作《宁夏川是个好地方》(钢琴伴奏版),音乐会融合了近一个世纪各时代之经典,用二胡作品的实际艺术音响诉说了这件乐器近百年的发展画卷;从演奏形式看,既有用民族乐器扬琴伴奏的表演形式,也有用西洋乐器钢琴伴奏的近代新组合,既有独奏、重奏,也有近年来卓有影响的圣风室内乐组合;从音乐风格看,既有二胡移植的具有速度魅力的外国经典作品《流浪者之歌》,也有体现中国传统音乐线性思维旋律之美的《江南春色》,既有呈现千军万马气势的《战马奔腾》,又有只拉给自己听的《心中的阿尔金》;从作品来源看,既有专业作曲家创作的《悲歌》,也有演奏家根据中国民间音调创作、移植的《弹词开篇杜十娘》、《江河水》;从参演艺术家看,既有国内各地最顶尖的艺术家,又有代表海外华乐最高水平的演奏家。

如果说,开幕式音乐会是以中央音乐学院杰出演奏家为主的高水平展示,那么闭幕式来自全国各地、以及海内外艺术家的云集恰恰着意预示胡琴艺术乃至中华文化在全国、甚至世界范围的传承与发扬。如果说,2012年首届胡琴艺术节闭幕式音乐会是着重对当代胡琴演奏技法和创作观念创新发展的显示,那么,本届艺术节经过组委会艺术家们两年来的沉淀,彰显出他们既不忘传统,又紧跟时代,“探索一条凝聚、激发、交融和共进的发展中国胡琴事业的道路”[2]王次昭:第二届北京胡琴艺术节院长贺词,载于《第二届北京胡琴艺术节手册》2014年。,全面、全程关怀百年二胡艺术及其人文价值学养的不断提升与飞越。

(责任编辑 张宝华)

猜你喜欢
胡琴演奏家二胡
二胡奏出精彩人生
演奏家
洞腔随想二胡独奏
穿越皓月的胡琴声
思乡(二胡短曲)
官中胡琴与角儿胡琴
小议二胡艺术改良创新下的思考与实践
笛子演奏家
笛子演奏家
胡琴心:我用整个生命舞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