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家》探析莫里森笔下的心理创伤书写

2016-04-10 20:31庞好农
山东外语教学 2016年6期
关键词:弗兰克莫里森种族

庞好农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从《家》探析莫里森笔下的心理创伤书写

庞好农

(上海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444)

莫里森在《家》里把心理创伤书写的视角转向朝鲜战争、亲情荒原和种族歧视。“创伤后应激障碍”使战争创伤受害者遭受再体验、回避反应和高警觉的精神折磨;亲情创伤是亲情荒原形成的基础;种族创伤必然会加剧美国社会白人和黑人之间的种族仇恨和种族冲突,导致人性在生存危机和社会危机中的异化。莫里森披露了美国黑人在种族歧视环境里的挫折和磨难,探究了引起黑人心理创伤的致因,彰显了黑人妇女互助精神的重要性。她的心理创伤书写图解了精神病理学和社会伦理学的创伤理论,展现了其小说叙事艺术的独特魅力。

托尼·莫里森;《家》;心理创伤书写

1.0 引言

美国黑人作家托尼·莫里森(ToniMorrison,1931-)从 20世纪 70年代初开始从事文学创作,是美国目前唯一一位健在的诺贝尔文学奖获得者。她勇于探索,不断创新,把美国黑人民间传说、圣经故事和西方古典文学的精华糅合在文学作品里,把黑人文学传统和白人文学传统有机地结合起来,极大地促进了黑人文学的发展。与同时代的黑人男性作家不同,莫里森把视线转向美国黑人社区内部,从黑人的历史文化、风俗习惯和伦理道德等方面讨论黑人文化的价值和黑人自身存在的问题,进而揭示人类文明发展中存在的诸多共性问题。其作品受到各国读者的喜欢,有力地促进了世界人民对美国黑人历史和文化的了解。莫里森于 1993年获得诺贝尔文学奖后笔耕不止,以 85岁的高龄仍然活跃在美国文坛,并于 2012年 5月出版了其第十部小说《家》(Home)。“这部小说以诗体化的言辞、梦幻般的想象和超现实主义的笔触描写 20世纪 50年代初期从朝鲜战场归来的一名美国退伍士兵的故事,实质上揭示的是美国黑人在遭遇各类创伤后的寻‘家’之旅。”(庞好农,2013:305)该小说是莫里森对人性问题和心理问题的一种哲学思考,表明黑人作家所关切的不仅是黑人问题,而且是人类社会所面临的共同问题。

《家》一出版就引起了中国学界的极大关注。赵宏维(2012)在《外国文学动态》发表文章,介绍了这部作品。随后,王守仁,吴新云(2013)、许克琪,马晶晶(2015)等学者撰文探究了莫里森所描写的美国黑人生存空间问题;陈春雨(2014)等学者谈论了该书所涉及的黑人传统文化与种族出路问题;彭杰(2013)、项玉宏(2014)等学者研究了该小说的社会伦理、叙事策略等问题。笔者发现该小说在创作上还值得关注的是莫里森对创伤书写的新拓展。其实,莫里森在《最蓝的眼睛》(The Bluest Eye,1970)、《苏拉》(Sula,1973)、《宠儿》(Beloved,1987)等小说里采用过创伤书写的写作手法,从新历史主义的角度讲述美国种族主义社会所存在的社会创伤、审美创伤、人际关系创伤和心灵创伤,但在《家》这部小说里,她进一步拓展了创伤书写的主题空间,把创伤书写的视角转向朝鲜战争、亲情荒原和种族歧视,揭示人格异化和人性异化的危害性。因此,本文拟从战争创伤、亲情创伤和种族创伤三个方面来探讨莫里森在《家》这部小说里所揭示的心理创伤表征与实质,进一步认知该小说心理创伤书写的主题内涵和艺术特色。

2.0 战争创伤

莫里森在《家》这部小说里的关注点不是战争本身,而是战争给人们留下的心理创伤和后遗症。众所周知,战争创伤是人们经历过战争惨烈场面后所形成的一种心理创伤。在精神病理学上,这种心理创伤也可称之为“创伤后应激障碍”(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PTSD),指的是对创伤等严重应激因素的一种异常精神反应。这种疾病的患者“由于受到异乎寻常的威胁性和灾难性的心理创伤,通常会形成延迟出现和长期持续的心理障碍。”(Beck&Sloan,2012:134)“创伤后应激障碍”患者的主要症状表现为恶梦、性格变异、情感解离、再体验、情感麻木、回避反应、通宵失眠、易怒、过度警觉、失忆和易受惊吓等等,而且还会故意逃避那些会引发患者创伤回忆的人和物。(French&Nikolic-Novakovic,2012:206)莫里森在《家》里描写了从朝鲜战争归来的退伍士兵弗兰克·莫尼(Frank Money)所遭受的战争创伤。弗兰克所遭遇的精神折磨呈现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主要症状,如再体验、回避反应和过度警觉。

再体验是“创伤后应激障碍”的最常见症状之一。“在重大创伤性事件发生后,患者有各种形式的反复发生的闯入性创伤性体验重现,也就是一种病理性重现。”(Rosen&Frueh,2010:65)在《家》里,莫里森以细腻的笔触描写了弗兰克所经历的各种战争场面,特别是与蒙古士兵的生死相搏、尸横遍野的战场、被炸得血肉模糊的战友、惨遭屠杀的平民等等。从朝鲜战场回国后,弗兰克成为“创伤后应激障碍”的严重患者。那些战争场景以惨烈血腥的清晰画面常常在弗兰克的脑海里反复出现,甚至还诱发出反复性的可怕错觉和幻觉。这些创伤性事件的重新体验使弗兰克仿佛又重新身临其境,引起他巨大的心理痛苦和强烈的生理反应。莫里森把这些战争场景的重现与错觉、幻觉和分离性意识等交织在一起,逼真地描写出弗兰克难以摆脱的心理创伤:睁开眼睛看见某物时,他时常会产生“触景生情”式的精神痛苦,但闭上眼睛时又会在脑海里出现类似的梦幻。莫里森写道,“任何东西都能使他联想起一些痛苦的往事。”(Morrison,2012:8)①在战争创伤的再体验中,弗兰克遭受了常人难以想象的神经折磨。

弗兰克遭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另一个症状是回避反应。一般来讲,在创伤性事件后,患者对与创伤有关的人和物采取持续回避的态度。回避的内容不仅包括具体的场景,还包括有关的想法、感受和话题。患者不愿提及有关事件,避免相关交谈,甚至出现“选择性失忆”,患者似乎希望把这些“创伤性事件”从记忆中“抹去”。(Rosen&Frueh,2010:65)在《家》中,弗兰克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回避症状具体表现在三个方面:回避战友的父母、回避自己的人生规划和回避自己的亲妹妹。出于对战争创伤再体验痛苦的回避,弗兰克从朝鲜战场归国后,在美国西北部的西雅图逗留了一年多,始终不愿回到佐治亚的家乡。他在西雅图整日酗酒、赌博,把退伍军人补偿金挥霍一空,用酒精和狂欢来麻木自己的神经。他不愿返回家乡的原因之一是,同村的两个伙伴兼战友麦克(Mike)和斯达夫(Stuff)都在朝鲜战场上死在他的怀抱里,他觉得自己无法去面对他们的家人。一旦见到战友的家人,他又得复述和再体验那些惨烈的场景。因此,他采取了滞留在外的方式来消极回避可能引发战争心理创伤体验的事件。这种回避反应本是弗兰克的一种自我保护机制,表面上有助于延缓个体“创伤后应激障碍”相关障碍的复原,但却事实上加剧了他的精神病症:越是想抑制的东西,越是不受控制地出现在其脑海里。随着病情的恶化,他不得不被送进精神病院,接受强制性治疗。弗兰克患上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后,对周围环境的普通刺激反应迟钝,情感麻木,出现社会性退缩心理,对以往的爱好皆失去了兴趣,并疏远周围的人们,尽量避免接触与创伤情境有关的任何人和事。后来,弗兰克与洗衣店店员莉莉(Lily)的相爱和同居也是昙花一现,爱情也化解不了其心中的战争创伤。莉莉时常发现弗兰克呆在家里无所事事,坐在沙发上盯着地毯出神,似乎神情紧张万分。他对前途感到渺茫、失望,心情抑郁,不愿和莉莉一起重新规划自己的人生,最后两人不得不分手。弗兰克不愿返回家乡的另一个原因是他曾在朝鲜战场上枪杀了一名无辜的朝鲜女孩,那个女孩和他妹妹的年龄差不多。那个女孩因饥饿到美军阵地的垃圾桶里寻找食物,但是她的出现激活了弗兰克压抑已久的性饥饿,诱发了其心中的伊德(Id)。每次那个小女孩到阵地上觅食,他都会强迫她舔他的生殖器。后来,弗兰克为了掩盖自己的罪孽,开枪打死了那个小女孩。这件不堪回首的恶行随之成为压抑在弗兰克心中的巨石,他时常自责,觉得无颜面对与受害者年龄相仿的妹妹依茜德娜(Ycidra)。弗兰克不愿回家见妹妹的表象是“情感麻痹”,实际上却是为了回避“创伤后应激障碍”的重新体验。

在日常生活中,使弗兰克终日得不到安宁的是“创伤后应激障碍”中的“过度警觉”或“警觉性增高症状”。从病理学来看,“这种病症的患者会出现睡眠障碍,难以入睡、易惊醒、易发怒、易受惊吓,难以集中注意力等警觉性增高的症状”。(Steven,2004:109)在《家》里,弗兰克的“过度警觉”主要表现在三个方面:睡眠障碍、脾气失常和过度敏感。睡眠障碍是弗兰克患了“创伤后应激障碍”后所遭受的最大困扰之一。不定生活场景中遇到的一些人和物也会引起他的紧张情绪,诱发其回想起不堪回首的战争经历。他总担心自己再次陷入战争危险,过度的担心导致他难以平静入睡。弗兰克平时脾气温和,但在一定外界场景的刺激下,会很快脾气失常,做出出乎意料的失礼之事。一天,弗兰克和女朋友莉莉应邀出席在一个中学足球场上举办的教会聚会。大家围着餐桌就餐,一个小女孩伸手去拿离她有点远的蛋糕,弗兰克友善地把装有蛋糕的盘子推向小女孩。“当那个小女孩向他做了饱含谢意的微笑时,他扔下装满食物的盘子,一下子跑出人群。”(P96)就餐的人们一下子惊呆了,不知发生了什么事。那名小女孩的微笑使弗兰克联想起死在其枪口下的那名朝鲜小女孩,因为她在拾美军食品垃圾时也曾向他露出过类似的笑容,诱发了其内心的冤魂恐惧。过度敏感也是弗兰克“创伤后应激障碍”的表征之一。生活中的许多细小事件在一定环境的刺激下都会使他产生极为强烈的心理反应。(庞好农,2013:305-306)莫里森在该小说里还设置了一个类似的情节:莉莉请弗兰克去看电影《他一直在跑》。回家后,莉莉发现弗兰克大半个晚上都紧紧地攥着拳头,似乎还没有从电影情节中回过神来,害怕电影中的人跑出来危及他的人身安全。他在战争年代养成的高度警惕性在其战后岁月里继续衍生,且有越演越烈之势,似乎外界的任何人和事都可以成为危及其生命的可怕因素,他绷紧的神经难以得到放松,导致他时常做出神经质的本能反应。因此,战争期间遭受到的死亡威胁在战争结束后仍然会给受害者留下潜意识的恐惧感、无助感和毁灭感,引发长期难以痊愈的心理障碍。

由此可见,战争所引起的“创伤后应激障碍”必然会给个人、家庭、社会带来沉重的心理、生理和经济等方面的负担,导致受害者的人性和人格被异化,从而失去爱的能力和追求理想的动力,进入无奈的“社会死亡”状态。弗兰克的悲剧不是他的个人悲剧,而是一代美国年青人的悲剧。美国在国际舞台上时常扮演着“世界警察”的角色,在美国参与的每一次战争中都有不少美国人死在战场上或在战后重复弗兰克式的命运,遭受“创伤后应激障碍”的困扰和折磨。因此,莫里森的这部小说对美国读者认识“世界警察”角色的危害性也许会有所帮助。

3.0 亲情创伤

从社会心理学来讲,亲情创伤指的是一个人在童年时期长期受到虐待或失去亲情关爱后所形成的一种心理创伤。“童年受虐破坏了儿童的安全依恋,使得儿童在至关紧要时得不到应有的照顾或照料者的保护,从而缺乏自我防御策略的行为模板。儿童因此无法形成有效的内部工作模型,于是在应对人际侵犯与内心自责时存在困难,长期下去,便形成了分离性障碍。”(赵冬梅,2011:6)莫里森在《家》中通过描写黑人女孩依茜德娜的成长经历来揭露黑人社区的亲情阴暗面和人格异化。

莫里森在《家》里颠覆了黑人社区“隔代亲”的传统,揭露了黑人儿童受虐问题。黑人社区的“隔代亲”与中国现代社会盛行的“隔代亲”非常相似。“隔代亲”的主要特征是,父母对儿女这一代要求严格,甚至苛刻,但对孙辈这一代却失去了原则,非常宽容,甚至百般溺爱。依茜德娜是在父母从得克萨斯逃亡的路途上降生的,随父母来到爷爷家。爷爷萨利姆(Salem)本来是穷人,娶了富婆勒诺(Lenore)为妻后生活变得富裕起来,但在家庭事务方面却没有多大发言权。为了避免被勒诺抛弃,萨利姆放弃了对小孙女依茜德娜的关爱,导致她时常遭受勒诺的虐待。勒诺不但把依茜德娜当作干活的牲口,还剥夺了她受教育的机会。奶奶不但没有同情她出生在路边的不幸遭遇,反而借此讥笑她,时常骂她为“沟边孩子”或“野孩子”。奶奶的刻薄和绝情是其人格异化的外在表现形式之一。她漠视依茜德娜的儿童亲情需求,给其幼小的心灵造成了极大的亲情创伤,致使依茜德娜成年后仍与奶奶和爷爷形同路人。

莫里森还把依茜德娜描写成黑人社区的“留守儿童”,揭露了黑人家庭的儿童问题。为了尽早摆脱寄人篱下的尴尬局面,依茜德娜的父亲卢瑟(Luther)和母亲艾达(Ida)每天在多个种植园打工,拼命挣钱。因此,他们根本无暇顾及子女的教育,也无法给小女儿应有的亲情关爱。依茜德娜从小聪明,热爱读书,但父母并没有克服困难,筹钱送她上学。哥哥弗兰克参军后,依茜德娜就长期一个人留在家,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依茜德娜的父母放弃或忽略了自己应尽的义务,其“不作为”的行为所导致的危害性不亚于虐待或家庭暴力所引起的亲情创伤。母爱和父爱的缺失致使她对亲情和关爱的心理饥渴,导致她成年后误把白人医生司各特 (Scott)的伪善视为久违的父爱,差点命丧于这个人格异化者之毒手。

此外,情感骗局使依茜德娜所遭受的亲情创伤更是雪上加霜。她 14岁那年情窦初开,爱上了来自亚特兰大的城市青年普林斯(Prince)。很不幸的是,普林斯是个花花公子,根本瞧不上这个乡下姑娘;他和依茜德娜结婚的目的仅是为了骗走勒诺借给她家的林肯牌轿车。普林斯诱骗她去办理了结婚手续,但在把她带到亚特兰大的第二天,就把她留在出租屋里,然后开着那辆林肯牌轿车不辞而别,似乎永远从人间蒸发了。事后,勒诺不但不同情被人骗婚的依茜德娜,而且还把车被骗走的事件完全归咎于她,并不时地辱骂她为“小偷、傻瓜、荡妇”(P61)等,使她觉得在家乡无颜立足。这样的亲情创伤给她留下了难以消解的心理阴影,导致她以后不敢再与任何男孩子交往,其性格也变得更加孤僻、自卑。

最后,依茜德娜与爷爷、奶奶、爸爸、妈妈以及丈夫的亲情均以丧失而告终,由此而滋生出巨大的无助感、疏离感和被遗弃感,导致其亲情创伤的形成和恶化。由于亲情缺失,依茜德娜的性格显得极为敏感、自卑与胆怯,并且对父母之家和家乡都没有眷念之感。她失去了爱别人和爱家人的能力和勇气。直到小说结束,她仍然孑然一身。亲情创伤使她对解救过她的哥哥弗兰克也亲热不起来,她把自己的生存空间建构成了一个亲情淡漠的情感荒原。尽管依茜德娜后来得到了黑人社区和弗兰克的关爱,但是她自始自终都游离在祖辈和父辈的关爱之外。亲情创伤是对人心灵伤害最大和最严重的心理创伤之一,同时也是人格异化在亲人间的悲剧性再现。莫里森对亲情缺失的心理创伤书写给依茜德娜的命运打上抑郁的悲剧色彩。由此可见,人在儿童和青少年时代所遭受的亲情创伤对人格的形成会产生巨大的消极性影响。

4.0 种族创伤

《家》的历史背景处于 20世纪 50年代初期美国民权运动爆发的前夜,这个时期正是美国种族歧视、种族隔离和种族偏见极为泛滥的时期。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暴行给黑人在心理层面上造成了很严重的种族创伤,加剧了美国社会的种族排斥和种族仇恨,破坏了美国的法制秩序和社会安定。在这部小说里,莫里森描写了黑人所遭受的种族创伤,揭露白人种族主义暴行的非理性和残忍性,展现了种族歧视和种族偏见所造成的心理创伤。

白人种族主义者把黑人视为野兽或次人类,在严重伤害黑人种族自尊心的同时也异化了自己的人性。在《家》第 1章里,一伙人用手推车把一名受了重伤的黑人运送到马场附近,扔进一个早已挖好的坑里,弗兰克和妹妹亲眼目睹那伙人把还在动的脚铲进坑里,残酷地掩埋了一个大活人。在该小说的第 15章里,莫里森借用黑人退伍老兵安德森(Anderson)之口说,“他(杰洛米——作者注)告诉我们:白人把他和其父亲从亚拉巴马州抓来,用绳子绑着押来的,然后逼迫他们相互肉搏。用刀!”(P179)原来白人把一对黑人父子抓住,强迫他们像罗马斗兽场的角斗士那样进行生死相搏,只有获胜者才能生存下来。黑人儿子不忍心对自己的父亲下手,但白人威胁说,如果他们不拼命相搏,那么两人都会被杀死;如果其中一人杀死了另外一个人,那么获胜者就有可能获得自由。为了让自己的儿子活下去,父亲请求儿子杀死自己。在小说的第 1章里,弗兰克和其妹妹所目睹的那个被活埋的黑人就是杰洛米(Jerome)的父亲。杰洛米之父的行为是黑人父亲保护下一代的悲壮之举,象征了黑人父爱在绝境中呈现出的自我牺牲精神。但是,白人为了赌博而让一对美国黑人父子自相残杀的行为是典型的反人类暴行,同时也是白人种族主义者人性异化的艺术再现。这些美国黑人的不幸遭遇不仅会引起受害者个体的心理创伤,而且还会给整个黑人种族造成精神创伤。种族创伤会降低黑人的自信心,逐渐演绎成对白人的恐惧,导致黑人在现实生活中既不敢,也不愿与白人居住在一个地区或近距离地呆在一起。

白人种族主义者在住宅区域方面对黑人实施种族隔离,把黑人排斥为社会的边缘人和局外人,强化了黑人中普遍存在的双重意识②情结。在《家》里,弗兰克的家乡是在美国南方的得克萨斯州班德拉县,当地以三 K党为首的种族主义者是人格异化了的暴徒,他们用暴力强行把黑人从白人居住区域及其附近地区赶走。黑人老人克罗福德(Craw ford)坐在自家房子的门廊台阶上,拒绝搬走。不久,人们就发现他被人用铁管和枪托打死后吊在一棵大树上。事后有目击者说,克罗福德的眼珠也被白人暴徒挖掉了。白人的私刑给黑人造成极大的心理伤害,同时也引起黑人对白人的恐惧和仇恨。这是白人种族主义者在南方用暴力手段来实施种族隔离的典型事例之艺术再现。然而,在美国北方也存在隐性的种族隔离现象。弗兰克的女朋友莉莉也曾遭遇类似的种族隔离事件。莉莉是一家戏院的专职裁缝,攒了一点钱后,就想拥有自己的房子。于是,有朋友给她推荐了一处房子。虽然这房子离她上班地点远了一点,但她觉得该房子所处的社区环境很好。当她去那个社区查看房子时,遇到过一些异样的目光,但她没放在心上。然而,当她去房屋中介公司洽谈购房一事时,那里的工作人员告诉她,该社区的业主们有约定:社区里的任何房子都不得卖给犹太人、黑人、亚裔人和马来人。白人的住宅种族隔离行为实际上把美国黑人和其他少数族裔美国人视为美国社会的局外人和边缘人,是白人至上论的现实演绎版。实际上,种族隔离是白人种族主义者人格异化的表征之一。这类隔离事件极大地伤害了黑人的种族自尊心,加剧了黑人对白人的种族仇恨,导致美国种族关系的恶化。(Hailwood,2015:67)在 21世纪的美国,种族歧视和种族隔离虽然是非法的,但是大多数黑人还是“喜欢”居住在黑人居民较多的社区里。这也许就是种族创伤后遗症的一种表现形式。这种被迫“喜欢”心理的形成会导致美国社会“事实上”的种族隔离,不利于美国多元化平等社会的建立。

更有甚者,种族隔离主义者限制黑人的生活空间,不允许黑人进入白人工作、购物、娱乐或就餐的场所,通常会采用暴力的方式驱赶或毒打误入白人区域的黑人。在《家》的第 2章,弗兰克在开往芝加哥的列车上看到一对被打得头破血流的黑人夫妇。那位黑人丈夫趁火车在一个小站上暂停的机会,去一家路边店购买咖啡等食品,不慎误入了仅为白人服务的商店,遭到店主和白人顾客的围殴。他妻子上去劝架,也被一块石头掷中面部,顿时鲜血直流。“有人把这事报告给列车员吗?”弗兰克问道。“你疯了吗?”餐车服务生反问道。(P30)在当时的社会环境里,白人列车员是不会为黑人受害者伸冤的。在 20世纪 50年代的美国,法律实施双重标准:如果黑人打了白人,那个黑人马上就会被白人警察逮捕,并很快受到法律的严惩;但是,如果是白人打了黑人,警察和法院的处理速度通常很慢,在大多数情况下不予追究。白人种族主义者的暴行深深刺伤了车上所有黑人乘客的种族自尊心,加大了黑人对所有白人的恐惧感和仇恨感。白人对黑人人权和公民权的剥夺是对人类文明的践踏;他们在凌辱黑人人格的同时也导致自己人性的异化。

莫里森还揭露了白人种族主义医生践踏黑人人权的罪行。在该小说的第 2章,弗兰克从精神病院逃到牧师约翰·洛克(John Locke)家。洛克告诉弗兰克,精神病院的医生时常把病人的尸体卖给科研机构的医生牟利。洛克的话语揭露了美国医学道德的堕落,为弗兰克妹妹依茜德娜的悲惨遭遇打下了伏笔。在该小说的第 12章,莫里森借用管家萨娜之口揭露了司各特医生的人性沦丧。司各特医生给不知情的病人注射毒品,然后让病人服用自己制作的药剂来搞实验,检验这些药剂是否能有效消除毒瘾。此外,司各特医生对优生学特别感兴趣,尤其热衷于研究女人的子宫;他还制作了一些专门的工具来窥视女性的子宫,探索子宫与优生的内在关联。他本人并不喜欢黑人,但却高薪聘请黑人女孩依茜德娜来医院当杂工。他雇佣她的真实目的是把她当作自己研制的药物和器械的活体试验品。莫里森描述到,“她的老板(司各特医生——作者注)回到亚特兰大对她的身体做了什么——他(弗兰克——作者注)也不知道是什么,她的高烧一直退不下去。”(P153-154)依茜德娜被解救回家乡后,一直遭受这不知名的病魔的折磨。莫里森以小说的形式再现了白人医生在黑人身上做药物试验的事例,抨击了种族主义者的反人类行径。白人医生的暴行使黑人对白人产生了深深的恐惧感和不信任感,造成了严重的种族心理创伤。

莫里森在《家》里揭露了种族主义者从政治、经济和文化方面对黑人进行的压迫和虐待,抨击了人格异化所引起的种族霸权和文明倒退,展现了种族问题所导致的各种心理创伤。实际上,种族歧视是对人类尊严的凌辱,也是种族主义者对美国文明和民主制度的亵渎。莫里森所采用的种族创伤叙事是多角度的,创伤见证也是多重的,其种族创伤书写的目的不是为了给小说的情节发展制造紧张或恐怖气氛,而是为了让读者了解到种族歧视和种族压迫所导致的巨大危害性和反文明性。

5.0 结语

《家》所描写的战争创伤、亲情创伤和种族创伤勾画出第二次世界大战后美国黑人的生存窘境,艺术性地再现了社会危机和心理危机中的人性异化,丰富和发展了莫里森的创伤书写主题。莫里森用黑人女性的文化认同感和团结互助的宽大胸怀来表现黑人社区种族团结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其创伤书写探究了心理创伤的社会后遗症,图解了精神病理学和社会伦理学的创伤理论,拓展了当代美国黑人文学的主题空间。战争后遗症、黑人社区问题和种族偏见交织在一起,展现了黑人和白人的人性异化;而人性的异化同时加大了黑人在多个层面的精神创伤,恶化了美国社会的种族关系和生存环境。莫里森对美国社会精神创伤的写实性描写不仅是为了追求文学作品的艺术震撼力,而且还是为了向世人传递构建世界和平、亲情和谐和种族平等的重要性和必要性,凸显了其心理创伤书写的独特艺术魅力。

注释:

①本文中出自该书的引文只在文后注出页码,不另标注。

②杜波依斯把美国黑人既是美国人,又不被美国社会接纳的难堪身份归纳为美国黑人身份的双重性,他把这种双重性形象地比喻为“双重意识”。杜波依斯在《黑灵魂》(Black Soul,1903)中的第一篇文章里给双重意识下了一个定义,即双重意识“是一种奇特的感觉……总是通过别人的眼光来看待自己,以另一个世界的尺度来衡量自己的灵魂,而那个世界又是以充满嘲弄的蔑视和怜悯来看待黑人。黑人总是感觉到自己的双重性——一面是美国人,一面是黑人;两个灵魂,两种思想,两个不可调和的奋斗目标,在黑人头脑里不停冲撞的两个理想;黑人靠自身的顽强力量才使自己的躯体未被撕裂开来”。(转引自 Du Bois,1989:3)

[1]Beck,J.G.&D.M.Sloan.The Oxford Handbook of 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s[M].Oxford:Oxford UP,2012.

[2]Du Bois,W.E.B.The Souls of Black Folk[M].New York:Bantam,1989.

[3]French,L.A.&L.Nikolic-Novakovic.War Trauma and Its Aftermath:A Perspective on the Balkan and Gulf Wars[M].Lanham:UP of America,2012.

[4]Hailwood,Simon.Alienation and Nature in Environmental Philosophy[M].New York:Cambridge UP,2015.

[5]Morrison,Toni Home[M].New York:Alfred A.Knopf,2012.

[6]Rosen,G.M.&B.C.Frueh.Clinician’s Guide to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M].Hoboken,N.J.:John Wiley&Sons,2010.

[7]Steven,T.Advances in the Treatment of Posttraumatic Stress Disorder:Cognitive-Behavioral Perspective[M].New York:Springer,2004.

[8]陈春雨.遥远的回家之路——论托尼·莫里森《家》中弗兰克的回归[J].长江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2014,(9):42-44.

[9]庞好农.美国非裔文学史(1619-2010)[M].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3.

[10]彭杰.罪行·救赎·男子气概——莫里森新作《家》中的叙事判断与伦理归旨[J].北京社会科学,2013,(3):73-78.

[11]项玉宏.托尼·莫里森新作《家》的叙事策略[J].江淮论坛,2014,(1):182-87.

[12]许克琪,马晶晶.空间·身份·归宿——论托妮·莫里森小说《家》的空间叙事[J].当代外国文学,2015,(1):99-105.

[13]王守仁,吴新云.国家·社区·房子——莫里森小说《家》对美国黑人生存空间的想象[J].当代外国文学,2013,(1):111-119.

[14]赵冬梅.心理创伤的理论与研究[M].广州:暨南大学出版社,2011.

[15]赵宏维.回归的出逃——评莫里森的新作《家》[J].外国文学动态,2012,(6):17-18.

Access to W riting of Psychic Traumas in ToniMorrison’s Home

PANG Hao-nong
(Schoolof Foreign Languages,ShanghaiUniversity,Shanghai200444,China)

In Home,ToniMorrison presents the Korean War,emotionalattachmentamong fam ilymembers and racial discrim ination from the perspective of w riting of psychic traum as.PTSD subjects the victim of war trauma to psychotic re-experience,dodging reaction and high vigilance.The trauma in the emotional attachment among fam ilymembers leads to the formation ofwasteland of fam ily ties.The racial trauma w ill surely bring about racialexclusion and hatred in American society and the alienation of humanity in life crisis and social crisis.Morrison’s w riting o f traumas,disclosing black peop le’s frustration and m iseries in the environment fullof racialdiscrim ination,explores the causes of their psychic traumas and highlights the im portance of black women’s unity.Herw riting of psychic traumas illustrates the theory of traumas in psychopathology and socio-ethics,unveiling the specific charm of narrative art in her fictions.

ToniMorrison;Hom e;w riting o f psychic traumas

I106

A

1002-2643(2016)06-0066-07

10.16482/j.sdwy37-1026.2016-06-009

2016-05-09

庞好农(1963-),男,汉族,重庆人,教授,博士生导师。研究方向:英美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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加拿大游客穿T恤:我不是莫里森
论莫里森《孩子的愤怒》的艺术张力
论美国基于种族的“肯定性行动”
弗兰克先生是个女的
论埃里森文化批评中的种族政治观
跟踪导练(一)3