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局

李忆锋

酒桌消息

吴明是在一个小规模的饭局上，听到自己升职当了处级干部这个振奋人心消息的。

那天几个同事周末聚会。酒过三巡，不胜酒力的人喝高了，就借着酒劲说真话、心里话，说平时不能说的话，甚至还有人把持不住嘴巴，透露一些单位的秘密。这不，满脸通红的胖子小声对身边的吴明说：老吴，有个关于你的好消息，你想听不？

吴明依旧喝着不理会胖子：我能有什么好消息？

胖子卖关子：不想听是不，那我就不说了。

吴明只好告饶：想听，快说吧。

胖子卷着舌头说：据可靠消息，你被提职了。

吴明懵懵懂懂地说：我？提职？你可别开玩笑了，就我这样式儿的窝囊废，哪有一点提拔的可能性啊？

在百十号人的机关里，老吴是个没根儿没襻儿（就是没背景没后台）的小科员，自身还残留一些知识分子的小清高，在仕途上又没什么野心，所以从不亲近上级领导。别说送礼，就是节假日连个免费的问候微信都不发。这样的人能被提拔，那真是天方夜谭。

吴明的脑袋像拨浪鼓似的摇晃：胖刘儿，咱是哥们儿，你别拿我开涮好不。

胖子说，有拿这事开玩笑的吗？我今天旁听局务会，得知一批干部任免安排。20多人，包括你，被提职了。但是我跟你说，现在只是局务会通过，还没正式下红头文件，在此之前我说啥都不算数，你听听就行，别跟别人说。

吴明又像鸡叨米似的点头。

你知道哪位领导推荐的你？是主管人事的郑局长。胖子告诉吴明。

听到此吴明相信了。现在小道消息横行，但大量事实证明，大多数的小道消息总是很准确的。胖子是机关秘书，能在第一时间得到局务会的消息，他说的应该没错。

在饭局上意外得到这样好消息，这个饭局没白来。吴明的脸上挤满了舒心微笑的皱纹，兴奋地起身要为今天的饭局埋单。众人制止了吴明的“违规”行为：饭局谁张罗谁埋单，没你显欠儿的份儿。

吴明回到家里，把这个喜讯告诉了老婆。老婆大睁着眼睛问：你一没送礼，二没托上面的人打招呼，就被提拔了？

吴明点头：嗯。

这么说你们那个局长还是挺——挺特别的。

吴明说：就是，我们局长还是爱才的。既然局长看得上我，我不能让局长因为我丢面子，我一定好好干。

必须的。老婆说。

邀约伯乐

吃水不忘挖井人。吴明深深懂得，即便自己是一匹千里马，但如果没有伯乐，那也只能一辈子在马圈里待着，跑不出一个世界纪录来。现在郑局长就是自己的伯乐，自己这辈子都不能忘记局长的知遇之恩。

吴明多次给郑局长打电话，或是在局长办公室没有外人的时候，诚恳地邀请局长吃饭，对局长不拘一格选人才的正义之举表示衷心的感谢。吴明说，咱就出去吃口饭，好好唠唠。饭店我都选好了，就是明星大酒店——

局长急忙摆手：这可不行，出入高档酒店是很危险的。

吴明急忙解释：这个我懂。我说的是明星大酒店后面的一家小饭店，宫廷私房菜。门脸不起眼儿，但里面装潢高档，菜品味道也好。我们去那里聚。

吴明也是最近才去那家私房菜吃饭的，是一个同学张罗的饭局。吴明这才知道，有些藏在深闺的私人会馆真的不比星际的大酒店差，确实是隐蔽聚会的好地方。

局长谦逊地说：你是人才，有业务水平，人品也好，理应担任部门负责人。饭就免了。局长以近期工作忙为理由，婉言谢绝了吴明的饭局。

吴明把局长的拒绝理解为：刚提职就请客，怕影响不好。吴明决定那就再等等，等过了这个风头再说。但不管怎样，这个饭局一定要张罗成，必须的。

饮食领导

吴明走上了部门领导的工作岗位，小半年过去了，很多事情都发生了变化，让他感触多多。一个最明显的感觉是，饭局和以前大不一样了。

当领导之前也有饭局，那时约局的基本上都是朋友、同学，狐朋狗友。不是官场上的正式饭局，没拘束，可以放开吃。现在不同了。现在的饭局吃客层次不一样，饭店的档次就不一样。吴明的饭局也转移到大酒店了。那种金碧辉煌的高档饭店，茶位费都很高。嘴还没张开呢，一桌的茶位费就花了百十元。吴明问茶位费为什么这么贵。服务员说，我们这里是星级酒店，物价局就是这样定价的。开始的时候，吴明很心疼高额的茶位费，时间久了，就没感觉了。反正不是公款消费，就是别人埋单，茶位费贵与贱和自己没什么关系。

吴明感觉到，现在的饭局，不仅仅是饭局，不仅仅几个人聚在一起吃饭喝酒那么简单，而是一个特殊的圈子，是一种交际，是地位身份的展示。很多不能在机关办公室办的事，在饭局上能办，说这样的饭局是战场、是交易场所，并不过分。

吴明在饭局上的表现也不同以往。以前在酒桌上，自己就是闷头吃饭，从不敬酒。现在他能做到主动起身，热情提议。我来提一杯，敬在座的各位领导，感谢他们在百忙之中参加我们的聚会，我们会加倍努力，做好今后的各项工作，回报局领导的关爱。

以前说出这样很有礼貌的话，他会不舒服，现在却觉得是必须的程序，不说不行。后来说的次数多了，他就没什么不舒服的感觉了，而且还越说越熟练，不说反倒不舒服。渐渐地吴明不满足自己这样的表现，还提议、号召、甚至要求处室里别的同事也这样说客气话。他挨个点名：小崔该你了，你来表示一下对局领导的感谢之情。有同事扭捏不想说，他就很生气，结果搞得饭局很不愉快。

吴明当了领导，外面的饭局多，回家吃饭的次数少了。老婆对他说：别总去外面吃，不健康。你不知道饭店的后厨，可埋汰了。

吴明撇嘴：你知道啥呀。街边乌黢摸黑的小店里，坐着的是平民老百姓，你看见哪个厅级干部坐在马路边大排档里吃小菜喝散啤酒？我参加的饭局都是大饭店，卫生可干净了，人家那餐具可漂亮了，那酒杯相碰的声音都不一样，可清脆了。余音绕梁，三日不绝。老婆冲他撇嘴：刚穿上几天开裆裤你就开始[得][口]瑟。小心[得][口]瑟大发了，往后有你后悔的时候。

吴明觉得现在就有后悔的事。不记得是什么时候、在哪一个饭局上，自己顺嘴说了这样一句话：我爱吃土豆丝。结果，吴明处长爱吃土豆丝的偏好被一传十十传百传开了，搞得自己每次赴饭局，都有人专门给他点土豆丝，就是到了五星级酒店，也点这道菜，有的人甚至还以自己能掌握领导爱吃的私房菜而感到骄傲。吴明后悔，不如当时说一样好一点的价位贵一些的菜品了，不至于现在吃土豆丝，显得很没品位。

真相之殇

不管吴明认识到饭局有怎样的重要性，他宴请郑局长的饭局却一直没能张罗成。但这并不影响吴明干工作的积极性，凡是上级交付的各项任务，他都勤勤恳恳，任劳任怨，干得风风火火，本部门的工作也有新变化。年底的时候，吴明当上了局系统的先进工作者，他所在的处室被评为先进处室。吴明上台领奖，颁奖的就是郑局长。吴明心想，让其他人看看我的工作业绩，说明郑局长提拔我这样人为处级干部，选择是正确的。

半年以后，一个关于郑局长调离现工作岗位的消息，吴明依然是从饭局上得到，还是胖子说出来的。

郑局长真的调走了？吴明问胖子。

真的。骗你干吗，全系统的人都知道了。

全系统的人都知道了，自己还不知道！吴明不禁有一点失落。局长和自己的关系这么近，为什么局长事先没透露给自己？

接下来从胖子那里得来的消息，让吴明的心像打破了调料瓶，酸甜苦辣咸，五味杂陈。胖子的内部消息是：一年前，和吴明一起提拔的十几位处级干部，大部分是有来头的，或是上一级领导暗示安排、或是个人关系需要提职。为了敷衍舆论，需要提拔一个没任何来头的人放进本次提拔干部的队伍里，以正视听。于是吴明被发现了，一个没有背景没有后台的普通职员当了处长，这样可以证明本次提拔干部是公正公平的，说明本届领导班子任人唯贤、重视知识分子，不搞裙带关系，不搞送礼提拔，对上对下都有交代。

吴明此刻才知道，自己是那个用来掌握全局平衡的小棋子。

得到事情真相，吴明感到很失落。再参加饭局时就少了以往的跃跃欲试，而是多了莞尔一笑。这天在网上偶然看到一篇文章，是一个西北的作家写的关于饭局的几行字。文章的大意有几点：要吃饭和熟人吃着香，爱吃的多吃，不爱吃的少吃，可以打嗝儿，可以放屁，可以说趣话骂娘，和领导能这样吗？知道的能原谅我是懒散惯了，不知道的还以为我对人家不恭，为吃一顿饭惹出许多事情来，这样犯不着了。敬领导要起立，一人敬全席起立，我腿有疾，几十次起来坐下又起来我难以支持。更为难的是我自患病后已戒了酒，若领导让我喝，我不喝扫他的兴，喝了又得伤我身子，即使是你事先在我杯中盛白水，一旦发现，那就全没了意义……

吴明平时不接触文学，对作家不熟悉，但对这篇文章印象很深，他觉得这篇短文说出了他心里话。渐渐地，吴明不再是随叫随到、外出应酬赴饭局之约了。饭局少了，又恢复到回家吃饭模式。老婆说，你属孙悟空的啊？七十二变，又变回来了？你现在吃饭唏哩呼噜不挑食，像个正经吃饭的样儿，我爱看。老婆说说就笑了。吴明勉强撇撇嘴，算是笑了一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