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燕郊早期诗歌与俄罗斯诗歌

2016-04-13 01:50曾思艺
关键词:燕郊普希金命运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387)



彭燕郊早期诗歌与俄罗斯诗歌

○曾思艺

(天津师范大学 文学院, 天津 300387)

彭燕郊早期诗歌深受俄国诗人普希金、涅克拉索夫、叶赛宁的影响,具体表现为:描写农民生活,表现农民苦难的命运;描绘自然风光及农村风俗画;揭露城市对农村的侵扰。

彭燕郊; 诗歌; 普希金; 涅克拉索夫; 叶赛宁; 影响

彭燕郊的早期诗歌是这位年轻诗人以自己独特的个性、飞扬的才情提炼现实生活、展开生动想象、融合中西诗歌之长并逐渐形成特有风格的一种结晶。限于篇幅,中国诗歌传统、中国现代诗歌和西方其他国家诗人的影响,此处从略,而专谈诗人早期诗歌与俄罗斯诗歌的关系。因此,这更多的是一篇影响研究的文章,而影响研究必须讲究事实关系,为避免篇幅太大,更为了避免想当然地泛泛而谈,本文仅拟谈谈年轻的彭燕郊能阅读其一定数量的翻译作品的普希金、涅克拉索夫、叶赛宁三位俄国诗人对他的影响*从事实关系来看,20世纪50年代以前,普希金的作品较多地被翻译成中文,尤其是1936至1937年,为纪念普希金逝世一百周年,我国文学界翻译界掀起了普希金译介出版的一个高潮;涅克拉索夫的作品在当时也有较多的介绍,尤其是文化生活出版社1936年出版了孟十还翻译的其叙事诗名作《严寒,通红的鼻子》、商务印书馆1937年出版了楚图南翻译的其代表作——长诗《在俄罗斯谁能快乐而自由》(今译《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叶赛宁的诗歌,则从1929年郭沫若等翻译的《新俄诗选》一直到1945年的重庆《诗文学》丛刊第2辑和1947年的《苏联文艺》,十余年间,只有郭沫若、李一氓、戴望舒、戈宝权等翻译的约二十多首诗歌。然而,有论文已经全面谈论俄罗斯文学对彭燕郊早期诗歌创作的影响(如《彭燕郊诗歌创作与俄罗斯文学》),殊不知在三四十年代,由于民族存亡的主旋律,再加上当时条件限制,许多俄国作家尤其是诗人(如叶赛宁)的作品只有很少一部分被翻译成中文,因此,谈论某位作家尤其是某位诗人对彭燕郊早期诗歌的影响,就必须落在实处,有事实依据,否则,很多作品都未被译成中文,诗人连看都没看过,哪来全面影响?。综合来看,这三位俄国诗人对彭燕郊早期诗歌创作有如下三方面的影响:

一是描写农民生活,表现农民苦难的命运。这类诗在彭燕郊早期创作中占有较大的比例,聂绀弩因此称他为“农民之子”。其原因有二:第一,是现实的影响。诗人来自福建莆田的农村,从小熟悉农村,更重要的是,这是中国现实的典型表现——中国是一个农业大国,绝大多数人口是农民,而诗人在战斗生活中接触最多、接受帮助与关怀最多的也是农民;第二,是文学作品的影响。中西除了以杜甫、白居易为代表的关心民间疾苦、反映农民问题的传统诗歌,十分关注下层人民尤其是农民的命运,写有《大堰河——我的保姆》《死地》《雪落在中国的土地上》《北方》《农夫》等诗的艾青,以及比利时诗人凡尔哈伦的影响外,俄国诗人涅克拉索夫、叶赛宁对诗人的影响颇大。

涅克拉索夫的影响更多表现为描写农民的悲惨命运尤其是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展现他们善良而美好的心灵,同时也真实地描绘了俄罗斯农民的生活与日常风习。涅克拉索夫被称为“革命的农民民主主义者”,一生创作了许多关于俄国农民的诗,尤其善于表现俄国农村妇女的悲惨命运,充满了对妇女命运的深厚同情,因而被称为“妇女命运的歌手”。除了许多抒情诗,他这方面的作品还有代表作——长诗《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叙事诗《严寒,通红的鼻子》。

《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写七个刚从农奴制下解放出来获得自由的农民争论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有的说是地主,有的说是官僚、神甫、富商、沙皇等,相持不下,为寻求答案,便决定一起漫游整个俄罗斯大地,去访问地主、官吏、神父、富商、大臣以至沙皇等人,亲眼看看到底谁能过好日子,是幸福的人。长诗借这一情节,广泛地描写了改革前后俄国的社会生活,特别是农奴制改革后农民真实的境况:“干活的时候只有你一个,等到活干完,看哪,站着三个分红的股东:上帝、沙皇和老爷!”农民的命运则是:“男子汉面前三条路:酒店、苦役、坐监牢;妇人面前三根绳套:第一条是白绫,第二条是红绫,第三条是黑绫,任你选一条,把脖子往里套!”并通过农妇的典型玛特辽娜这一形象,表现了农民的愤怒与觉醒:“黑夜我用眼泪来洗脸,白天我像小草把腰弯,每天我低头过日子,怀着愤怒的心!”*以上与长诗有关的译文,均见[俄]涅克拉索夫《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飞白译,上海译文出版社,1979年版。从而揭露了农奴制改革的欺骗性,表现了农民的觉醒和反抗,指出农民要生活得快乐而自由,只有走革命的道路。

《严寒,通红的鼻子》颇为集中、生动、深刻地反映了贫苦农民的悲惨命运,并塑造了一个勤劳、勇敢、诚挚、谦虚、美丽的农村妇女达利雅形象。它既写俄罗斯农民尤其是妇女普遍的悲惨命运:“命运有三条艰苦的道路——/第一条道路:同奴隶结婚,/第二条道路:做奴隶儿子的母亲,/第三条道路:直到死时做个奴隶之身;/所有这些严酷的命运,/罩住俄罗斯土地上的女人”;更通过女主人公达利雅和丈夫朴洛克因为贫寒的生活在寒冬腊月外出劳动而相继惨死,生动、典型地以具体事例展示俄罗斯农民的悲惨命运和非人的苦难;与此同时,也写了各种俄罗斯劳动生活尤其是民间生活风习,如朴洛克在外奔忙又冻又累身体发烧,贫寒的农民无钱看病,只能采用非常简单而带民间色彩的治疗方法:或者“用冷水把他冲洗,/足足灌了九纺机管,/又用热浴使他出汗”,或者“把巫婆们找来,/她们搓捏、她们唱,她们念——/……/她们又把他/通过汗湿的‘马颈圈’拖拉三遍”。正因为如此,译者孟十还在后记中写道:“俄国人民,尤其是农人和他们的痛苦,就是涅克拉索夫的诗歌的主要题材。他对于下层人民的爱,好像一条绳子拴系住他的全部的作品;他一生对这种爱始终是忠实的。但我们在涅克拉索夫笔下所看到的人物,并不是常流泪的,而是沉静、善良,有时候且是极愉快的工作者,他很少用自己的想象去渲染他们,他只依照原样,从生活本身里,取出他们来。这个诗人对于俄国人民和农人的魄力,是怀着坚固的深信。‘再给一些儿呼吸的自由’,他说,‘俄国将要显示出它是有“人”的,它有一个“未来”在前面等着呢!’”*以上与《严寒,通红的鼻子》有关的所有文字,均见[俄]涅克拉绍夫《严寒,通红的鼻子》,孟十还译,文化生活出版社(上海),1936年版。魏荒弩进而指出,涅克拉索夫是革命的农民民主主义者,他把自己一切对光明未来的希望都同农民紧紧联系在一起。他肯定和歌颂劳动人民是一切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创造者。他创造了许多关于农民特别是农村妇女的诗,充满对妇女命运的同情。在其诗歌里,只要一提起俄罗斯妇女的命运,便使人感到他忧心忡忡、郁愤难平,所以他被称为“妇女命运的歌手”。长诗《严寒,通红的鼻子》(1863)便是杰出的一篇。全诗非常真实地反映了农民的心理和生活,并以其对劳动的礼赞和对劳动人民苦难的同情,创造了一个“庄严美丽的斯拉夫妇女的典型”。[1](P8)

受其影响,彭燕郊早期创作了不少反映农村的不幸生活和农民的苦难命运的作品,并在诗歌中描写了农民的善良和农民的爱,如《山国》、《村庄被阴风虐待着》的主要部分,《殡仪》《安宁婆婆家》《磨》《村庄》《小牛犊》《陌生的女客》《送租鸡》《菜畦》《路亭》《看亲》《抓壮丁》《扒薯仔》《牝牛的生产》等。其中,《安宁婆婆家》依稀有涅克拉索夫描写农村妇女不幸命运的影子,同时也有涅克拉索夫笔下俄罗斯农村妇女的善良(“这个人世上心地最好的人”);《村庄》描写了农夫们由于饱受穷困的折磨,变得暴躁,“常常殴打自己可怜的女人泄愤”则明显与涅克拉索夫的名作《三套马车》中“爱找碴儿的丈夫会来打你”及《谁在俄罗斯能过好日子》中“庄稼汉呵,你为什么打老婆”一脉相承。而《殡仪》一诗综合各种影响,既写了农民的悲惨生活,更写了农民对家人刻骨铭心的爱,初步体现了彭燕郊的独特风格:

在冬天的郊外我遇到一队出殡的行列/凄凉地,悲哀地向着空漠的荒野移行//四个土夫抬着一部单薄的棺材/麻木地,冷淡地吆喝着无感触的吆喝/好像抬的不是一个刚才消没的生命/而是一块石头,或是一段木料//跟随在那后面,一个女人絮絮地啼泣着/独自哭诉死者的苦难的生前和身后的萧条/一个披麻戴孝的孩子,恐怖地,慌乱地/用干黄的小手牵住了母亲的衣角//在那里等待死者的是冰冷的墓穴/在那里他将无主意地任别人摆布/那些土夫将在他的棺材下垫四块砖头/让他的脸朝向生前的住宅/而他的亲人——像两只悲哀的毛虫/匍匐着,那女人嘶哑的喉咙已顾不上号哭/将要忙乱地教教孩子跟着她一起/撒一把沙土在那黑色的永恒的床上//他将成为此地的生客,人世的过来人/残忍地撇下孱弱的母子俩/私自休息去了/到不可知的土地上流浪/他已完成了一场噩梦/和一场无结果的挣扎……//今天晚上,他将化为一阵阴风/回到乍别了的熟识的故居/像往日从田野里耕罢归来一样/他将用他那紫色的手/抚摸那还没有编好的篱笆/他将用那鱼肚白的眼珠审视/那菜畦里的菜是不是被夜霜打蔫了菜心/他将用那寂灭了的耳朵谤听/畜棚里那条病了的老牛是否睡得安稳/那些老鼠是不是又在搜索瓮底的余粮//他将用他那比雨滴还要冰冷的嘴唇/去亲吻那蒙着被睡觉的孤儿/和在梦里呼唤他的小名的/那脸上被悲哀添刻了皱纹的妻子//他将向写着自己名字的灵牌打恭/他将向灵堂上素白的莲花灯礼拜/他将感谢那对纸扎的很好看的金童玉女/——代替我,你们来热闹我的贫寒的家了/草叶之下的地阴里,我可爱的妻和孩子呵/什么事都不像你们此刻安排的这样如意呢//但是,因为我是死了/我已经知道了许多你们无法知道的事情……/他将托梦给他的无法维生的家属/用神秘的、黑色的、哑哑声音说话:/那边,在屋后的山坡上/古松树下,几十年前,曾经有一个行商/埋了一瓮银子在那里……//你们必须按照我的嘱咐行事/不要有半点迟疑:/八月十五夜,子时/当月亮稍偏向西的时候//你从倒地的树影的梢头,挖下三尺深/你就可以得到那一瓮银子/此后的生活/就不用愁了……

全诗在描写了农民极其穷困的凄凉境况后,进而以非常大胆而独特的手法,写到死去的农夫的魂魄“化为一阵阴风”回到家里,关爱着家中一切,并向寡妻托梦,什么时候于什么地点,可以挖到一瓮银子,母子俩此后的生活“就不用愁了”。这就入木三分地写活了农民那恋家爱家的灵魂,人所难及地写出了农民死后也不得安宁的深深悲哀!这是彭燕郊式的细腻深刻——想人所未曾想,言人所不敢言,细入毫发,深入灵魂,让你读后心灵发麻发痛!

叶赛宁善于描绘农村生活的画面,既表现了农村与农家生活的美,展示农民美好的精神世界,又表现农村的贫穷与落后、农民的不幸与苦难,尤其善于通过动物的悲惨遭遇来揭示农民的悲苦命运,最典型的有《狗之歌》、《母牛》等诗,这些诗相当成功,极其感人,以致高尔基在《谢尔盖·叶赛宁》一文中给予了如此之高的评价:“在我看来,在俄罗斯文学中,他是头一个如此巧妙地而且以如此真挚的爱来描写动物的。”“听过这些诗句,我不由得想到,谢尔盖·叶赛宁与其说是一个人,不如说是大自然专门为了诗歌、为了表达无尽的‘田野的哀愁’、为了表达对世上一切动物的爱和恻隐之心而创造的一个器官,而这种恻隐之心比其他一切都与人更为相称。”[2](P341)。《母牛》是年轻的彭燕郊当时能够阅读到并对其创作产生了影响的作品:

它年老体衰,牙已脱光,/岁月的圈痕刻满了双角。/在轮作地的田垅上,/牧人的鞭打粗鲁而凶暴。//它对喧闹已感到心烦,/老鼠在墙角挠个不住。/它正愁戚戚地思念,/那只四蹄雪白的小牛犊。//不把娇儿还给亲娘,/生养的初欢就毫无意义。/在白杨树下的木桩上,/微风吹拂着小牛的毛皮。//不用多久,当荞麦飘香,/它也将有小牛一样的遭遇,/绳索也会套在它的脖子上,/然后便会在屠宰场死去。//它痛苦,悲伤,瘦骨嶙峋,/把双角刺进土地……/它梦见了白闪闪的树林,/和牧场的芳草萋萋。*曾思艺译自《叶赛宁作品集》,莫斯科,1991年版,第91-92页。这首诗戴望舒1936—1937年首次翻译成中文,发表在其主办的《新诗》杂志第7期上。该诗的译文,收入《戴望舒译诗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28-329页;或见《戴望舒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676-677页。

叶赛宁以深挚的同情描写了一条“牙齿掉光”、牛崽被人夺走、自己也即将被送进屠场的母牛的悲惨命运,从而通过对其生存和悲惨命运的关注,表现了俄国农民的现实生存状况,因此实际上它象征了俄罗斯农民的普遍悲惨命运:一辈子辛勤劳动,最后全部被剥夺,自己也往往死于非命。受其影响,彭燕郊创作了与叶赛宁的《母牛》手法相似的抒情诗《小牛犊》:

这里闻闻一下/又往那里跑去了/你忙些什么呢/你这小傻瓜?//当你还没有长大/你是美丽而可爱的/小小的四蹄和小鹿一样玲珑/初生的皮毛/绢缎般平滑、水波般发光/没有长过角的头部/像小孩子的/没有皱纹的前额//到你已经长大了/到你已经长出角了/你知道吗——/你将有很繁重的工作/性情暴躁的农人/由于悲愤,由于对生活的无奈何/将会像鞭打自己的爱子般/把细韧的柳鞭挥起/抽到你拖着笨钝的犁铧的/肥大的背上……/之后,命定中的事/也终于来临了/会有一个孔武有力的屠夫/从你背后,猝不及防地/把大的,铁硬的杵锤/朝你的囟门/敲去……/饕餮者流/将用细巧的牙签/悠闲地挑剔着,从齿缝里/挖出你那曾经酿造过辛酸的汗的/肉的纤维……//搬运夫的肩上/将扛起用竹竿挑着的/你那被剥下来的皮/那带有污血和泥浆的标记的/就像军士扛着他们的大旗/偃息的旗,受伤的旗/沉重的旗,连风也不能掀动……//随着被委弃的骨/你将把你的整个的灵魂/(那是刀所不能割,手所不能剥的)/化入到你所钟爱的土地里去……

全诗描写了小牛犊短短的一生,既写了其没长大时的美丽可爱与天真,更写了长大后繁重的工作以及遭受鞭打,尤其是到年老干不动活了遭遗弃被屠宰,在表现对动物热爱的同时,借动物的悲惨命运象征农民的命运,从而表达对农民的深深同情,与叶赛宁的《母牛》的确有一脉相承之处。

二是描绘自然风光及农村风俗画。这类诗往往通过对美丽的自然风光及淳朴的农村生活风俗画的描绘,表现对美的向往与追求。除中国古典诗歌特别是宋词的影响外,主要受俄国诗人普希金、叶赛宁的影响。彭燕郊年轻时曾熟读普希金的不少诗篇,如《自由颂》《致大海》《秋天》《致西伯利亚的囚徒》及《茨冈》《欧根·奥涅金》等长诗,也读过当时翻译介绍的叶赛宁生平与创作尤其是其诗歌。普希金描写农村及自然风光的诗,如《乡村》《高加索》《雪崩》及叙事诗《高加索俘虏》中的写景部分,以清朗、朴素、优美的风格影响了彭燕郊。叶赛宁则以对自然、田园的无比热爱及温柔细腻给诗人以启迪。其中,普希金影响的面更大,影响也更深,除描写自然风光外,还有追求个性、向往自由、反抗压迫、推翻暴政等方面的影响,彭燕郊曾指出:“在当时的历史条件和文化氛围下,中国需要浪漫主义。长期的帝制禁锢,沉重的礼教枷锁,甚至使人不敢有表情,喜怒哀乐都有忌讳,男人必须道貌岸然,不苟言笑,女人必须遵守的‘四德’,至少有一半是对感情流露的严厉限制,所谓的‘笑不露齿,行不动裙’,把人性紧紧地捆绑住了,人们只好习惯于做假,真诚就是罪过,必然招致杀身之祸,这时,忽然传来了普希金、拜伦个性鲜明、毫无顾忌的自由之声,人们不向他们奔去,才奇怪呢!”*彭燕郊:《普希金,我的心上的诗人》(未刊手稿)。他进而谈道:“1936年,普希金逝世100周年,我国举行了盛大的纪念活动,出版了一大批普希金作品的译本,自那以后,甚至在物资匮乏、生活艰苦的抗日战争相持阶段,桂林和重庆还出版了《叶夫盖尼·欧涅金》《青铜骑士》等等名著,爱诗的朋友们宁愿少吃一餐饭也要购阅这些被认为不可缺少的精神营养。为什么普希金能够赢得中国读者的倾心和依恋,一接触他的作品就把他看作知己,看作心中人?大量介绍普希金作品的30年代中期,正是民族危机严重,中国人民奋起投身救亡运动之际,普希金反抗压迫、争取自由的崇高品格,在那风雨如晦、鸡鸣不已的年代,更能激起我们的共鸣,更使我们仰慕……普希金的《致西伯利亚》也很快就传诵一时。”*彭燕郊:《普希金,我的心上的诗人》(未刊手稿)。由于这方面相当明显,而且已有诗人自述,此处不赘,而主要谈谈普希金写景诗的影响。

普希金写景诗的影响,主要表现在两个方面:第一,是简洁清朗。彭燕郊的诗歌,从早期到晚年,一向以洋洋洒洒铺得很开为特征,唯独早期有一些诗歌特别是描写自然风光的诗歌,写得简洁清朗,如《晴朗》《岩石》《清晨》《炊烟》《西照的阳光斜斜地》《掳鱼排》《扒薯仔》《牝牛的生产》《河》等诗,受普希金的影响十分明显。如《晴朗》:

雨把岸边的杂草/和滩石上的苔藓/都冲洗过了/甚至溪水/也像洗过的一样明净/蓬松的成团的云块/奔跑着,逃避着太阳/一朵朵水雾,飘荡着,散开了/太阳以加倍的热力/焙烤着地上的万物/万顷的广大的光的幅员/无限地扩展开去……/忽然——/一片熠亮的光波,照射到/岸边一株高大的槲木上/如同一个来到溪边汲水的农妇/它显得这样新鲜、这样嫩绿、这样丰满/好像从前/此地不曾有过这样一棵树/而现在,它是存在着/而且被照耀得更加美好了*本文引用且未注明的彭燕郊诗歌,均出自《彭燕郊诗文集》,诗卷,上,湖南文艺出版社,2006年版,不一一注出。

更有意思的是,普希金特别喜欢秋天,写了不少关于秋天的诗,在《秋》之五中,他明确表示对秋天的喜爱:

人们常常诅咒秋季临末的日子,/然而我,亲爱的读者,却不能同意:/我爱她静谧的美,那么温和而明媚,/就像个孩子。虽然不讨家里人欢喜,/却偏使我疼爱。让我坦白地说吧:/一年四季中,只有秋季和我相宜。/她有很多好处:而我像不虚荣的恋人/执拗地想像她有些什么称我的心。[3](297)

《秋》之七进而描写了秋天之美以及自己喜欢秋天的原因:

啊,忧郁的季节!多么撩人眼睛!/我迷于你的行将告别的容颜;/我爱大自然凋谢的万种姿色,/树林披上华服,紫红和金光闪闪——/在林阴里,凉风习习,树叶在喧响,/天空笼罩着一层轻纱似的幽暗,/还有那稀见的阳光,寒霜初落:/苍迈的冬天远远地送来了恫吓。[3](P298)

《秋天的早晨》更是写了秋天萧瑟的美 :

秋季以寒冷的手/剥光了白桦和菩提树的头,/它就在那枯谢的林中喧响;/在那里,黄叶日夜在飞旋,/一层白雾笼罩着寒冷的波浪,/还时时听到秋风啸过林间。/啊,我熟悉的山冈、树林和田野!/神圣的幽静的守护!我的欢欣/和相思的见证!我就要忘却/你们了……直到春天再度来临![3](P63)

青年彭燕郊从普希金的写景诗中深受启发,并用之于自己的诗歌创作中,尤其是受其喜欢秋天的影响,创作关于秋天的诗歌,普希金的影响显而易见。他曾自述:“早期,除艾青、田间外,普希金的影响是最大的,《秋天·其一》和后来的《旅途上的插话》是较明显的例子。”*见曾思艺《从现实关怀到终极关怀——中西融合的彭燕郊诗歌》,载《湘潭大学学报》,1999年第4期。如《秋天·其一》不仅像普希金一样明确表示喜爱秋天,秋天能带给自己以幸福,而且,一些写法也与普希金近似:

忖度着切身的眷念/而沾恋起羸瘦的太阳的秋天/是从阡陌纵横的边远处,委蛇地潜行过/濯濯的山丘和萧萧的林莽/而来到此间了……/素艳的冰花已经放苞/薄霜也弥漫过/锯齿形的连山,而向/无涯际的郊外流洒了/秋天到底是好的呵!/我看到她,被从波心捧出/如同未绽的蓓蕾/含苞于季候的瓶里/缄默地 有情地/温存着游子的心……/到更远的所在去呀/承恩于秋之纠缦的乡云/我将永远额手着/自称我是一个最幸福的孩子……*《新蜀报》1941年9月25日。

此外,《杂木林》等诗受到叶赛宁的影响,限于篇幅,此处从略。

三是揭露城市对农村的侵扰。这类诗既是中国当时社会发展中新情况的及时反映,又深受叶赛宁的影响(此外,还有比利时诗人凡尔哈仑的影响)。受世界现代化进程的影响,20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的城市、工厂逐渐增多,城市给农村带来了许多的负面影响,深深侵扰了农村。当时中国诗人对此感受尚不分明。而西方诗人则反应强烈。叶赛宁自称“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在《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长诗《四旬祭》等作品中他以极大的艺术魅力描绘了农村在“城市化”的过程中一筹莫展、孤苦无助的情景。诗人认为,工业文明(体现为城市化)不仅破坏了农村的自然风光,而且破坏了“人与自然”的和谐。面对“钢铁相撞发出的莫名铿锵声”及“皮带和闷声冒烟的烟囱”,农村和它的田野树木、诗意的传说、故事和诗歌,一筹莫展,孤苦无助,所以他诅咒那代表工业文明的火车、公路、钢铁。在《神秘的世界……》一诗中他无限感伤地写道:“神秘的世界,我古老的世界,/你像风一样,平息了,沉寂了,/瞧公路伸出石的手臂,/卡住了乡村的脖子……”在长诗《四旬祭》中,诗人以极大的艺术魅力描绘了工业和机器向俄罗斯田野进攻的画面,诗人让代表自然的小红马与象征工业文明的火车进行比赛,一决雌雄,结果是钢马战胜了活马,钢铁的客人成为农村诗意天地的无情摧毁者。*诗详见《叶赛宁诗选》,顾蕴璞译,译林出版社,1999年版,第145-148页。《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更是乡村俄罗斯的一曲挽歌:

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我歌唱简朴的木桥,/用白桦叶神香袅袅的清芬,/我伫立着做告别的祈祷。//用肉体的蜡燃起的烛灯,/即将燃尽金晃晃的火焰,/而月亮这木制的时钟,/也将嘶哑地报出我的十二点。//很快钢铁的客人将到来,/出现在这蓝色田野的小路上。/红霞遍染的茫茫燕麦,/将被黑色的掌窝一扫而光。//没有生命的、异类的手掌啊,/有了你们,我的歌就难以存活!/只有这一匹匹麦穗马,/还会因思念老主人而难过。//风儿将摆出追荐舞蹈的阵容,/并吞噬麦穗马的声声嘶喊。/很快,很快,木质的时钟/就将嘶哑地报出我的十二点。*曾思艺译自《叶赛宁作品集》,莫斯科,1991年版,第190-191页。这首诗戴望舒1936-1937年首次翻译成中文,发表在其主办的《新诗》杂志第7期上。该诗的译文,收入《戴望舒译诗集》,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338-339页;或见《戴望舒诗全编》,浙江文艺出版社,1989年版,第685-686页。

这首诗从城乡关系、人与自然关系的角度,表现了城市的工业文明对农村美好大自然的扼杀。全诗可分为两部分。第一部分是第一、二节,以哀婉的笔调抒写大自然的末日即将来临。开篇即点明“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在“我”的诗歌中,“木桥”虽然简朴,毕竟是自然之物(潜台词是:只怕以后连“木桥”也不会有了)。但现在,“我”不得不参加“白桦”神香般香烟袅袅的告别的祈祷。“告别的祈祷”以及即将燃尽的金晃晃的火焰,表示农村大自然的末日已来临,交待“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的原因。接着,以月亮这木制的时钟“将嘶哑地报出我的十二点”,说明“我”及“我”的诗最终的时辰也将来到(午夜十二点表明该天结束,新的一天即将开始),含蓄深沉地伸足“我是最后一个乡村诗人”。第二部分为第三、四、五节,交待大自然末日将临的原因,是钢铁的客人即将到来。在天蓝色的田间小路上,钢铁的客人(即作为工业文明象征的机器)就要经过,它那粗大笨重、毫无生气的黑色铁腕将收割那映满黎明时绚丽朝霞的麦穗(毫无生气的非自然之物与充满诗意与活力的自然之物的对比)。而且,诗人还深切地预感到自己那“用木犀草和薄荷喂养过”的“兽性的诗篇”在工业文明这钢铁客人的“无生命异类的手掌”下难以生存,这陌生冷漠、毫无感觉、没有生命的巨掌,必将扼杀“我”美妙的诗歌。只有那些像奔腾的马群一样跃起层层麦浪的麦穗,会怀念它们昔日的主人。但这只是徒然,舞着丧舞的风儿会淹没它们悲怆的嘶声,月亮的木钟即将报道午夜的来临。

敏锐地捕捉住现实生活中的新情况,并以叶赛宁和凡尔哈伦为师,彭燕郊在40年代创作了《荒原上的独立屋》《倾斜的原野》等诗。他曾谈道:“凡尔哈伦和叶赛宁的影响在40年代中期似乎占主要地位,艾青的影响减退了,从《倾斜的原野》和《杂木林》似乎可以较清楚地看到这一点。”《倾斜的原野》描绘的是“一片毗邻城市”的原野,在城市的各种侵扰下“慌慌忙忙地下坠着”:各种噪音破坏了原野的宁静,由城市的灰土、烟囱的浓烟、路面的黄色尘埃混合成的“特有的不散的雾”,悬挂粘附于原野上空,气味恶劣的小山般的垃圾堆兀立着,破坏了原野单调的平衡,颜色各异的污水缠绕着原野,原野更加贫困、更加倾斜了,到处泛滥的是无用的、“妨碍绿色滋生”的种种废物!

综上可见,在彭燕郊早期诗歌创作中,俄罗斯诗歌特别是普希金、涅克拉索夫、叶赛宁诗歌对其影响颇大,不过,他是以自己独特的才气和个性,综合中国古典诗歌、现代诗歌以及西方和俄国诗歌之长,而自成一格的,对此,拙文《从现实关怀到终极关怀——中西融合的彭燕郊诗歌》有专门论述,请读者参看。

[1][俄]涅克拉索夫.涅克拉索夫文集(第一卷)[M].魏荒弩,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1992.

[2][俄]高尔基.高尔基政论杂文集[M].孟昌,译.北京:三联书店,1982.

[3][俄]普希金.普希金诗选[M].查良铮,译.南京:译林出版社,2000.

Peng Yan jiao’s Early Poems and Russian Poems

ZENG Si yi

(College of Chinese Language and Literature, Tianjin Normal University, Tianjin 300387, China)

Peng Yan-jiao’s early poems are deeply influenced by Russian poets Pushkin, Nekrassov and Yesenin, which can be mainly embodied in describing farmers’ life and their miserable fate, depicting the natural scenery and rural customs and disclosing the invasion of city to the countryside.

Peng Yan jiao; poetry; Pushkin; Nekrassov; Yesenin; influence

2016-08-10

曾思艺(1962— ),男,湖南邵阳人,天津师范大学教授,博士研究生导师。

I106.2

A

1672—1012(2016)05—0034—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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调控之后,再探燕郊
我曾经爱过你
我曾经爱过你
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