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然神骨似论文,未许纤秾作派分”
——翁方纲的山水诗论

2016-04-13 03:43时志明
四川职业技术学院学报 2016年1期
关键词:翁方纲山水诗

时志明

(苏州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04)



“天然神骨似论文,未许纤秾作派分”
——翁方纲的山水诗论

时志明

(苏州职业大学教育与人文学院,江苏苏州215104)

摘要:翁方纲是清代诗坛四大流派之一“肌理派”的掌门人,“肌理”说是翁方纲诗论主张的核心,也是他所代表的诗歌流派的标识。“肌理”说从本质上考察就是要引导诗人们用“通经学古”为准则,以“考订训诂”为方式,最终达到淡化诗的抒情功能,抹去诗人心底郁怒勃发的社会责任心,以迎合统治者所提倡的明性理的政治趣味,进而让诗人的创作成为“研求经义,体思至道”的政治工具。翁方纲的诗歌创作是他“肌理”诗论的物质载体,被时人目为“死气满纸”,但展玩吟诵他气势宏肆的山水诗作,我们很难将其与力倡“肌理”且古板僵硬的翁方纲联系起来,翁方纲的山水诗确实突破了他固化而缺乏韵致的诗论思维,彰显了诗人严整而不乏大气、骨梗但不失隽秀的另种人格特质与审美趣味。

关键词:翁方纲;肌理诗论;山水诗;内涵和艺术浅析

清代不但诗歌创作集前代之大成,呈万木逢春、百舸争流的繁盛气象,而且诗学理论,尤其以诗话为范式的诗学著述亦前后相续、层出累现,令人目不暇瞬。在诸多诗界高揭的理论旗帜中,能群起影从,并迅疾形成流派,且被当世及后人推崇而研磨的应属“神韵”、“格调”、“肌理”和“性灵”四派。“神韵”说作为时代的产物,它崛起于满清稳固国基、抚平社会创痕、填埋满汉裂罅的关键时期,在满清拉近与士人关系、淡化社会矛盾方面,“神韵”说无疑是一副可口的良药,甚或是万能的粘合剂。“格调”说的政治性虽不及“神韵”说那样浓烈,但它出现在满清走向极盛的繁荣时期,客观上为封建统治的政治秩序进一步强化起到鼓吹引导作用。继“神韵”、“格调”之后,“性灵”和“肌理”呈抗衡之势,差不多同时亮相于乾嘉诗坛。“性灵”说的提出具有力挽诗学衰颓之势,使诗歌创作回归本质的巨大作用;但“性灵”说因其主张的离经叛道,不符合封建统治集团口味,特别主张个性解放、追求女权平等的思想让一批封建秩序的卫道者们感到如芒在背、如骨在喉,顷刻间向其发动了猛烈反击。“肌理”说的粉墨登场,表面看似乎是纠“神韵”空廓之弊,“格调”尊唐之偏,但从政治倾向而言,“肌理”其实和“神韵”、“格调”一脉相承,他们异曲同工、异词同调,都是站在封建统治秩序和道德伦理的层面,在诗学上发起的一场整合各派力量以趋正统的行动。只不过“肌理”说和“神韵”说、“格调”说在诗歌创作的技巧上有所差异而已。尽管翁方纲在《神韵论》、《格调论》等具纲领性的诗学论文中对“神韵”说、“格调”说有所指正和纠谬,但他的用意是站在封建统治阶级的立场,认为“神韵”说和“格调”说对封建统治者所倡导的“性理”之旨理解不深、阐扬不够,甚至表现不力,故而他反复强化的主题就是不管作诗,还是为文一定要有充实的内容,这种诗文所表现的内容即是和封建统治所需要的“经义”相一致的:“诗自宋、金、元接唐人之脉而稍变其音。……至我国朝文治之光乃全归于经术,是则造物精微之秘衷诸实际,于斯时发洩之,然当其发洩之初,必有人焉先出而为之,伐毛洗髓,使斯文元气复还于冲淡渊粹之本然,而后徐徐以经术实之也。”[1](卷八)在翁方纲看来,“宋、金、元”的诗人们之所以能“继唐人之脉”而有所创新,并显示出空前的成就,关键是他们以“真才实学”而为诗为文,他所指的“真才实学”即其一贯鼓吹坚守的“肌理”,“肌理”从本质上考察就是要引导诗人们用“通经学古”为准则,以“考订训诂”为方式,最终达到淡化诗的抒情功能,抹去诗人心底郁怒勃发的社会责任心,以迎合统治者所提倡的明性理的政治趣味,进而让诗人的创作成为“研求经义,体思至道”(康熙语)的政治工具。

辩证探讨“肌理”说的产生背景和政治倾向,并不在贬抑其学术地位,而是试图说明,任何诗学理论,或诗歌主张均有其与时代或政治不可离分的交互关系。翁方纲作为“肌理派”的领军人物,他的诗学思想既深刻体现在他的诗论著述中,又全面反映在他各体兼具的诗歌创作活动间,尤其聚焦在他富有特色的山水诗歌里,本文拟通过翁方纲的山水诗成就来观照翁方纲及其肌理派的诗学价值。

1 翁方纲的生平和诗学理论简析

翁方纲(1733-1818),字正三,号覃溪,顺天府大兴县(今北京市大兴区)人。据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载:“年十二,补府学生;十五,登乡荐;二十,成进士,选庶吉士,是为乾隆十七年壬申。寻授编修,典江西乡试;二十七年,典湖北乡试;越二年,督广东学政,凡三任,前后八年;四十四年,典江南乡试,擢司业,迁洗马;四十八年,充顺天乡试副考官;五十一年,督江西学政;五十五年,扈跸山东,擢内阁学士;明年,命督山东学政。嘉庆元年正月,赐千叟宴,先生与焉,……十二年,重预鹿鸣筵宴,得旨赐三品衔;十九年,重预琼林宴,赐二品卿衔,时年八十二矣;又四年卒。”[2](P1216-1217)从上述史传可知,翁方纲是一个少年早慧,青年得意,中年腾达,晚年荣宠的幸运者。以年龄而论,他取科名的时间比王士祯早五年,比袁枚早四年,比沈德潜早近半个世纪。虽然他不像毕沅等人有封疆大吏独挡一面的尊贵,也不似王士祯等人有侍从皇帝的荣耀,更不如王昶、赵翼等人有赞画军事,随征边徼的干才和谋略,终其一生只是在“视学”、“典试”的职守上更迭轮替,说不上功绩卓著、名位显赫。但纵贯其一生行迹,翁方纲可谓宦途顺畅,几无波澜,他的诗界声望和政治地位与时俱增,至老不衰。从“年十二,补府学生”,到三次以“预鹿鸣筵宴”的荣耀而寿终,翁方纲一直生活在令诸多士子心仪而艳羡的象牙塔里,这种高雅又高贵的生活境界使他充满了对封建王朝的感恩戴德,自觉自愿地承担起维护封建道德秩序的重任。

和王士祯一样,翁方纲的诗创作远离红尘、隔绝人世,对社会矛盾视而不见,对民间疾苦无一字提及。如果王士祯以“神韵”的玄远空廓之风引导诗歌创作走向统治者所需的绝畅风流、粉饰太平、消弭社会矛盾的轨范的话,翁方纲则力图通过“考据”、“义理”等学究之气,将充满活力的诗歌之流导向疏离生活、漠视现实,循规蹈矩,以适应“试帖诗”式的创作模型,最终抹去诗歌自抒性情的个性特征,来为封建统治者充当鼓吹雅颂的政治工具。对于诗和考据、义理的关系,翁方纲将其上升到政治的层面加以阐释:“士生今日经学昌明之际,皆知以通经学古为本务,而考订诂训之事与词章之事未可判为二途。”[1](卷四)“诗必研诸肌理,而文必求其实际,夫非仅为空谈格韵者言也,持此足以定人品学问矣。……乐记声音之道与政通,则文章即政事也。……读斯集者,第知其纪荣遇,而其实即文章政事合一之义也。”[1](卷四)翁方纲长于金石、精于考证,且自始至终优游徜徉在封建统治者为其构建的精神与肉体两相合一的金碧殿堂里。故此,他怀着感戴之心,自觉地把诗歌创作同统治者倡导的性理之义结合起来,反复地申说:“士生今日,经籍之光盈溢于世宙,为学必以考证为准,为诗必以肌理为准。……又曰声成文谓之音,声音之道与政通矣。”[1](卷四)

在翁方纲心目中,他所生活的时代是一个充满理性的时代,是一个力求一切学术或文学活动都以“义理”为准则的时代,“吾劝同志者,深以考订为务,而考订必以义理为主。”[1](卷七)“考订”是形式和方法,“义理”则是内容与旨归,翁方纲不满王士祯“神韵”的空泛疏阔而提出“肌理”之说,一般人仅从形式上去纠结它的涵义,殊不知翁方纲的目的欲以“考订”的途径和方法来打通文学艺术,以及所有学术活动与封建统治者所倡行的道统与性理合而为一的路径,使其融汇贯通为定于一尊的主流思想。因此之故,翁方纲所说的“肌理”,其本质就不是外延上的言之有物,内容充实,也不是一种方法论,恰恰相反它是一种通过学术的形式而为统治者立德、立言的诗学主张:“在心为志,发言为诗,一衷诸理而已。理者,民之秉也,物之则也,事境之归也,声音律度之矩也。是故,渊泉时出,察诸文理焉,金玉声振,集诸条理焉,畅于四支,发于事业,美诸通理焉。义理之理,即文理之理,即肌理之理也。”[1](卷四)翁方纲集台阁诗人、金石学家为一身,他的诗论主张意在泯灭诗的抒情功能,把诗人的个性湮没在统治者所倡的“性理”的统一标准中,既不要“神韵”,也不要“格调”,更不能触及现实。诗就是充斥斑斑锈迹的青铜彝器,是刻满蝌蚪之文的钟鼎碑版,最多也就是缺乏生命活力的花鸟图文,以供人们考证、鉴赏,他力图把鲜活的诗性生命禁锢在散发着腐朽气的理性牢笼中。翁方纲不但是这样倡明自己的诗学理论,而且还在创作实践中努力实证自己理论的可行性、必要性和正确性,他的诗基本是诗句化了的金石考证,或品题鉴赏的谱录之属。

翁方纲论诗推崇苏黄,创作以“江西”为宗,但他只看到宋代诗人“研理日精,观书日富”,“莫不借诗以资考据”[3](P1428-1429)的一面,而抹杀了苏、黄等人激情洋溢、感叹身世的诗歌特征。对于翁方纲学宋不似宋诗,敬慕苏、黄而失其本色的诗歌创作现象,时人多所訾议:“覃溪年甫及冠,已入词垣。……诗宗江西派,出入山谷、诚斋间。……然自作亦不能尽合也。”[4](P55-56)“翁阁学方纲诗如博士解经,苦无心得。”[5](P2245)潘德舆在《养一斋诗话》中,对翁方纲论诗的谬误和矛盾之处给予了无情指陈,而更有意味的是,曾指斥袁枚为“名教罪人”的朱庭珍在《筱园诗话》中,对翁方纲也不买帐,贬抑他的诗作为:“死气满纸,了无性情,最为可厌。”朱庭珍的批评虽不留情,但却一针见血地道出了翁方纲诗歌的本相。

2 “观水难为水,在山不见山。”——翁方纲的山水诗内涵和艺术浅析

翁方纲山水诗的内容和题材非常广泛,这与他一生的宦游经历相关。如前所述,翁方纲曾先后典江西、湖北、江南乡试,任广东、江西、山东学政,这种四出典试、督学的活动使他开阔了眼界,同时亦巡阅了大江南北,尤其粤赣一带幽深峭绝的山川形胜。翁方纲的诗歌总结集为《复初斋诗集》七十卷,在这卷帙浩大的诗歌总集里,诗人基本上保留了品鉴书画、题赏金石、考订古迹,以及遍咏山水的篇章,故此,他的山水诗数量十分富赡。

如果结合诗人宦游的区域,再系以行年,翁方纲的山水诗创作情势约略为:1.任职广东督学时创作的粤游山水诗;2.任职“秘阁”、典顺天乡试时创作的幽燕山水诗;3.视学江西时创作的赣游山水诗;4.任职“内阁学士”时创作的辽东山水诗;5.任山东学政时创作的齐鲁山水诗。这五大模块,全面展示了翁方纲毕生的主要游宦历程,它既是诗人人生履历的实录,又是他赏游山川、纵情自然的心灵回声。

2.1“榕绿木棉红,应接固不暇”的粤游山水诗

乾隆二十九年(1764)秋,三十二岁的翁方纲“奉命视学广东”,由此拉开了他长达八年的岭南之行的序幕。学政,即提督学政,为清代一省掌管教育的最高行政长官。据《清史稿·职官志》载,“提督学政,省各一员”,他们一般由“侍郎、京堂、翰、詹、科、道、部属等官进士出身人员内简用。”其职责是:“掌学校政令,岁、科两试,巡历所至,察师儒优劣,生员勤惰,升其贤者能者,斥其不帅教者。凡有兴革,会督、抚行之。”〔6〕(P806)翁方纲才过而立,便跻身一省大员,其官位比王士祯、沈德潜、袁枚要早显许多,正因为如此,他宵衣旰食,勤于国事,往返奔劳于广东全境的学宫试院间,公务闲暇,他足履踏遍粤地的山川名胜,得诗数百首,结纂为《药洲集》。翁方纲的粤游山水诗毕现于《药洲集》的各卷中,凡广东之山川胜地均被诗人搜罗殆尽,并呈示于毫端,从这些题材丰饶的山水诗作中,我们既可体察翁方纲足迹遍粤省勤奋国事的良苦心境,又能洞彻他放情自然、考证山川的旷达胸怀。

翁方纲的粤游山水诗创制于诗人血气充盈、肝胆迸张的生命旺盛之时,宦运显达、事业蓬勃上升的飞扬腾厉之期,故而其风格苍健雄放,无所拘束;语言平实贴切,不乏警句;描写手法以实景绘摹为主,间以大气盘旋的情势渲染,令人于沉静冷僻的语境中感受了翁方纲另样的山水诗情。如写粤地名胜七星岩,他既对其象形北斗的体貌进行入微刻划,又着意渲染它幽奥曲折、灵光缭绕的氛围,让人顿生迷离之感:“沥湖湖上岩七星,金天宿合北斗形。……千盘万叠势不停,七峰乃吐光荧荧。……自魁而杓应青冥,阆风天柱俨帝庭。”[7](卷二)七星岩远“望”形如“斗”“杓”,神奇不已,迫游则秘境如梦似幻,有如误入神宫,一派仙气扑面而来:“洞外为云内为乳,千簪万柱攒牙龈。……平坐已近魁三象,长啸可接云中君。”[7](卷二)再如写高江急峡、水激山涌的景象,他说:“下滩若放箭,上滩如弯弓。……四旁插欹石,巨石横当中。……石罅两三折,乃有万壑风。”[7](卷三)“石香炉袅五色雾,锦屏风挂千珠簾。一梯上下窈窕接,百峒首尾玲珑嵌。……奇哉!中宿峡尾望峰合,六六峡合三五湾。”[7](卷五)又如写大海的海天空阔、气象万千,诗人笔意纵横,诗情颇为奔放,充分展示了他当时迅猛上升的扬厉心态:“千顷万顷烟茫茫,东见扶桑一痕碧。……谁言天与水一色,天转如黑水转兰。……风帆沙鸟那复辨,滔滔浩浩浑一青。……长风一霎鼓帆来,椰子林青指南岸。”[7](卷三)“珠宫倒吸出飞雨,声入扶胥扣铜鼓。九天云重四海立,蚬江珠江齐万弩。……白花碧浪相吞吐,众山鳞甲喧笙钟。极岛鱼龙变歌舞,七十二级浑烟雾。”[7](卷九)上述不管是“浈阳三峡”的险峻郁怒,还是大海的波诡云谲,诗人大多以长歌的形式将其表现得淋漓透彻,不遗纤毫。在长篇歌行以外,翁方纲写粤省山阔水长、花团锦簇风光的短章更充满悠长的韵味。如:“观水难为水,在山不见山。……冥心一静摄,万象纷来前。”[7](卷三)“背郭沿堤路岂殊,前岗后屿势非孤。……寺下亭中一烟雨,塔三桥六不模糊。”[7](卷六)“烟消云涌日未吐,雨浣热余江不湍。……星岩极北墨七点,甫假江势回抱看。”[7](卷七)翁方纲视学广东八年,其足迹遍历粤省全境,从“海角”、“天涯”,到罗浮、惠州、潮州、端州、韶州等,凡经历处,诗人皆纪之以诗,除上述,纪游山水之作在其《药洲集》里占极大比重。

2.2“极空无云目万里,镜天一碧江青铜”的两京山水诗

广州归来,翁方纲不久即入四库馆,期间曾典江南乡试,他把这一时期所作结集为《秘阁集》。《秘阁集》收录山水诗多为诗人游览并往返两京(北京、南京)时创作的篇章。

翁方纲的两京山水诗虽然没有粤行山水诗那样画面辽阔、内容丰富、色彩斑斓,但两京毕竟地域悬殊,物候特征、山形水势迥然相异,这一切给诗人提供了从不同角度,用不同笔法表现南北殊异山水景物的机缘,故此,《秘阁集》中的山水之作整体显现了这样的风貌:幽深峭厉和刚劲奇倔相容、明秀绮丽同沉郁凝重互倾,从另一角度体现了翁方纲书画鉴赏家观察自然山水的艺术功底。如写南京名胜棲霞山诗人是这样刻画的:“重阳细雨迟黄菊,六代精蓝冷翠微。”[7](卷二十)栖霞山,又名摄山,是故都金陵最负盛名的山水胜游之一。南朝时即建有“栖霞精舍”,栖霞山得名由此。栖霞山峰峦叠翠、陡涧纵横、谷壑幽邃、林木繁茂、巉岩挺秀,在金陵众多的自然胜境中,被推为第一,《栖霞寺修造记》曰:“金陵名蓝三,牛首以山名,弘济以水名,兼山水之胜者,莫如栖霞。”栖霞山可赏之景星布于涧壑洞石间,其著称者为栖霞寺、千佛崖、珍珠泉、桃花涧、叠浪岩、天开岩、受翠楼、万松山房、半山亭等。翁方纲于乾隆四十四年九月趁典江南乡试之便,间道游历了这座江城名山。他通过远望近察的视角、整体局部的结构、动静虚实的手法,给棲霞山绘摹了一幅完整而大气的秋光图:“水阁枕湖堧,扶栏净午烟。芦花都作絮,芡实不论钱。”[7](卷二十)“兹山卓如伞,秀色凌江城。……钟山西南来,蜿蜒亦有情。……不敢遽长啸,恐使山灵惊。”[7](卷二十)“一峰中分二峰路,西岫霞光接东岭。始识斜阳一点碧,尚在盘盘最高顶。……江南江北千万峰,供此虚廊半栏影。……下方云起上方钟,更度松窗光冏冏。”[7](卷二十)摄山,作为佛教胜地、山水秘境,其幽深奥妙处,令人生尘外之想;雄浑壮阔时,叫人胸襟豁然,长歌吟啸。翁方纲为人严谨,不苟笑谈,且有些板滞,但面对摄山,他忽而心境顿开,彻悟禅理;忽而登临揽眺,长歌曼吟,抒尽心中暗潮涌动的激情:“略约欹横杳霭间,树穿山月月穿山。不知仍是前来路,只向溪桥觅往还。”[7](卷二十)“静境从何百籁生,了然无寐亦无营。不虚襆被禅床宿,收得空山鸟雀声。”[7](卷二十)“摄山山势趋正东,三面接山山不同。……中峰直上裘挈领,紫阁一线云荡胸。穿云不知云在上,四垂但见烟濛濛。……万山巉巉若拱揖,大江滚滚来朝宗。……极空无云目万里,镜天一碧江青铜。……霜高助我奇响发,洲尾浩浩来天风。”[7](卷二十)登上“摄山最高峰”之巅,诗人指点江天一色的浩淼气象,只见“大江滚滚”、“金焦一点”,一股“浩浩”的“天风”吹过心底,于是他振衣啸呼,一气写下《叠浪岩》、《云片石》、《受翠楼》、《万松山房》等长歌以誌情怀。这些古体山水诗作,不仅气势排荡、旋律起伏,而且摹形准确、构图精当、色彩极为鲜明,有强烈的质感,是翁方纲山水诗的点晴之作,亦是他运用书画鉴赏的独特视角创制的艺术精品。

与江南绮美秀丽、气韵流畅的山水风物比较,翁方纲笔下的燕京山水则呈现出另番韵味。如:“潮河塞外来,痕带万石砾。……遥望古长城,白云横若幕。”[7](卷二十一)“银河倒挂落九天,石梁三叠闻青莲。……蜿蜒盘礴不可住,如裘挈领当中权。千峦起伏大开合,雄辟万古冥濛烟。”(《青石梁》)“一峰亭岧影横空,章八元说梯出笼。一峰中开三窍通,螺旋曲折表里融。……四看众皱绿更浓,绕塔万朵青芙蓉。”[7](卷二十一)燕京万峰耸峙,群山朝宗,其山势自太行而来,如海潮奔涌,滚滚不尽,翁方纲登临眺览,被其苍茫瘦劲的山形所激发,顺势创作以上引为代表的燕京山水诗群。和南京诗群相对,翁方纲的燕京山水诗则沉郁凝重,古朴苍劲,既有对山形水容的大笔刻划,又有对关河塞垣的考核校量,所以燕京山水诗群的气韵显然不及南京山水诗那般冲决流荡,这不但是南北山水差异的结果,而且更是诗人善于观察,运用不同艺术手法,营造不同山水诗境的美学精神的体现。

2.3“我来静摄入跌息,大千豪发以气并”的西江山水诗

乾隆五十一年(1786)九月,翁方纲“奉命视学江西”,此次西江之行前后历四年。与前述赴粤经赣不同,诗人这次的赣中行是深度潜入,他为了完成“视学”的使命,屐痕遍布以庐山为中心的赣南赣北,其山水诗创作也随诗人履历而展开,进入高潮期,这一时期的山水诗不仅数量丰厚,而且艺术性亦得以空前提升,成为翁方纲山水诗主旋律形成的成熟期。

翁方纲赣中山水诗以庐山为主体,以赣南为辅翼而形成点线相穿插的山水诗集群。其重点篇章有:《出南康府城望庐山云气》、《青玉峡》、《栖贤寺二首》、《玉渊潭》、《栖贤三峡桥》、《五老峰歌》、《望大孤山二首》、《赣州使院望郁孤台和苏韵》、《八境台次苏韵八首》、《雩都道中二首》、《宿雩都县》、《将至宁都道中四首》、《秀岭》、《广昌县》、《南丰县》、《自南昌往瑞州道中二首》、《新喻道中》、《石钟山》、《青原六咏》、《十八滩三首》、《发大庾二首》、《雩都至宁都道中山行四首》、《游翠微峰饭金精山洞二首》、《饭麻姑山寺望五老飞炉诸峰》、《东林寺三首》等。

翁方纲虽然以考据之学自矜,以力倡“肌理”而闻名,他的诗作枯燥厚重,一如钟鼎碑版,散发着浓浓的青铜味,毫无灵气可言。但其山水诗却突破了这个格局,既显得庄重严整、平实厚朴,又充满灵动气韵,色调斑斓而构图精致,感情充沛且音律优美,尽管比不得袁枚仿佛自然而来的天籁之音,但就翁方纲整体诗风考量,他的山水诗确实令人咀嚼回味,有一种端庄雍容与清奇雅致相间的美感。这一风格在他的以匡庐为主体的赣游山水诗中得以最彻底的显现。如写庐山面目,不管是长歌,还是短调,他都能紧贴匡庐既笼盖仙佛灵光,又充满儒家道学之气的特征,将之统归于自然无穷变幻的万象之中,让人顿生空阔无物、一洗尘滓的快感:“山僧送客忘言说,水自飞流石自横。”[7](卷三十四)“巨石深崖龙虎气,空堂启户星斗横。我来静摄入跌息,大千毫发以气并。”[7](卷三十四)“耳聋过玉渊,目眩又金井。……却上俯禅窗,变眩出俄顷。万壑回澜来,一束激箭猛。……我坐云气中,峰倒不见影。”[7](卷三十四)翁方纲的庐山山水诗融景、事、情于一体,笔法老辣精当,颇有奔放腾跃之势,其中尤以《五老峰歌》为显著。《五老峰歌》用七言古体尽情讴歌了匡庐主峰——五老峰的磅礴景象,全诗气势宏大、气韵流转,其摹形之精准、语言之流畅堪为翁方纲山水诗之冠。诗歌共分五解,层次清晰,环环紧扣,首解极言“五老峰”领袖群峰的“雄尊”地位;次解由面到点,具体而微地刻镂“五老”形态各异的真面目;三解通过与“河洛”、“衡霍”的比较,说明匡庐聚天下“奇秀”而“炳正位”的地利优势;四解写天开云散、万里浩荡的晨光中诗人直面“五老”,和“五老”一席长谈,顿使他“积翳一洗”、“清气”在胸;五解照应一解,诗人的诗情随山间云雾飞升超越,一直到无极。因受匡庐雄视宇内的气势感染,诗人胸襟大开、豪气潮涌,划然发出:“我诗不要海绵语”的震天长啸。

翁方纲的赣游诗主要以匡庐诗群和赣南诗群构建而成。如果匡庐诗群跌宕起伏,有一种超迈气概的话,那么赣南诗群则清新幽秀,别有一番悠长韵味。如写赣南行旅所见,诗人轻描淡写,把赣南山川绘摹得如同一曲醉人的牧歌:“贪看山影浸方塘,知有居人笑客忙。为尔船窗添一帧,舆夫曲折袅青苍。”[7](卷三十五)写赣南的人文遗迹,他笔意纵横、思接千古:“一亭横碧巘,万仞瞰飞流。儋耳三千里,元符七百秋。……雨洗浓清气,澜回翠玉楼。”[7](卷三十五)“石沫花澜雪作堆,滩声喷激浪云开。江流屈曲山环抱,尽为高窗送绿来。”[7](卷三十五“)万里凭栏杳霭中,楼台烟树点空濛。梅关桂岭如襟带,一气朝宗大海东。”[7](卷三十五)

乾隆五十四年,翁方纲结束了“视学江西”的使命,束装北上,经九江、安徽、山东、河北,抵京师,由此完成了他浓墨重彩的山水人生,同时亦进入了后期风格渐趋沉滞的山水诗收煞阶段。

2.4“茫茫元气收不尽,谁从太始观无始”的辽东、齐鲁山水诗

翁方纲后期的山水诗多以齐鲁幽燕的山峦河海为对象,因为这一时期诗人致力于金石考证、书画鉴赏活动,故此,其诗风由清空卓厉一变而成沉滞厚朴。虽然如此,翁方纲毕竟是一个有着很高艺术修养的诗人,他后期的山水诗在浓重的金石气味中,还是努力营造着一种独特的山水意境。如:“大东积翠接神皋,日脚红霞带海涛。地拥麦禾千野沃,天蟠松杏二山高。”[7](卷四十)“积气莽千里,大海轩端倪。……红云铺极岛,摇荡青玻璃。扶桑一镜中,倒摄千峰低。”[7](卷四十)“山寒逾矜峭,意在迟杏花。山头到山下,林际或渚涯。……缟衣东风吹,薄雾西日斜。饱映行帐看,长天澹绮霞。”[7](卷四十一)“银河倒晕半弯虹,一碧蒸空三万里。茫茫元气收不尽,谁从太始观无始。……吸翠拖蓝非一色,冥濛中有回澜紫。……芙蓉一岛摩云日,界会重洋分表里。”[7](卷四十三)“将升未升暗摩荡,百窦沐浴海水烧。须臾一线界万里,紫磨金饼光动摇。……徐依海面测近远,极岛不碍烟帆超。……砂浮二竹俨画幅,烟横九点堆生绡。”[7](卷四十三)

由上引各例可见,翁方纲晚期的山水诗风尽管随时地迁徙而有所变幻,但诗人在刻画景物,抒发情感,以及营造诗境方面依然力求突出诗中有画的艺术效果。这一特征不仅出现在上举各例中,而且还或明或暗地呈显在翁方纲创作的诸如《大凌河》、《雨后宁远道中》、《望盘山》、《中前所》、《登岱》、《峄山二首》、《崮山》等绘摹辽东、齐鲁山水的作品中。

3 结语

“破墨銛戈不露锋,浑沦元气矫游龙。”这句翁方纲题邹衣白(衣白,名之麟,字臣虎,江苏武进人)画的诗句,若平移作对翁方纲山水诗的总评倒也恰切。一方面,翁方纲纵横金石与考据构建的大千世界,他的山水诗因之便肌理分明、骨骼奇崛,同时又深藏尖刻峭厉之迹,犹如“破墨銛戈”划过纸面,“不露”任何锐利的笔“锋”;另方面,翁方纲有非常深厚的艺术功力,以及对书画的鉴赏力,他以题画为主旨的诗作充斥其七十卷之巨的《复初斋诗集》,这些品题之作充分佐证了诗人精湛的艺术判断力。因为把鉴赏、品味山水画作的美学精神融进山水诗创作,故而他的山水诗“元气”“浑沦”、意境高远,感情激荡处,恍若游走于江海山岳间的“矫龙”,劲健苍莽,无可羁勒。比如《蓬莱阁观日出》、《蠡勺亭观海》、《游七星岩》、《叠浪岩》、《受翠楼》、《登摄山最高峰顶作歌》、《五老峰歌》等。展玩吟诵这些气势宏肆的长篇诗作,我们很难将其与力倡“肌理”、古板僵硬的翁方纲联系起来,但事实无可争辨的是翁方纲的山水诗确实突破了他固化而缺乏韵致的诗论思维,彰显了诗人严整而不乏大气、骨梗但不失隽秀的另种人格特质与审美趣味。

尽管翁方纲的山水诗有跳出“学究”腐气的长处,但放置在清代山水诗的大格局中,他既不能媲美于朱彝尊、王士祯、施闰章、宋琬、查慎行、沈德潜等,更遑论此前此后的袁枚、赵翼、张问陶、黄景仁、洪亮吉诸人。这是因为“阁学性耽吟咏,……所见法书、名画、吉金、乐石亦皆有诗,以考据并议论”[8](P5455)入诗的缘故,正象易宗夔所评:“翁名方纲……自诸经注疏,以及考订、金石文字之爬梳,皆贯澈洋溢于其中,盖真能以学为诗者。”[8](P5457)凡此种种,形成了翁方纲一方面吟赏山水,一方面搜剔古迹碑版的独特游山方式。在他的整个山水诗里,以考证研磨石刻、书法、碑版的作品屡见层出,如:《登尊经阁望七星岩作歌》、《浈阳三峡歌》等即属此类了无韵味的山水之作,如此这般,难免令人生“死气满纸”、毫无生机的窒息感。

参考文献:

[1]翁方纲.复初斋文集[C]//续修四库全书(第14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2]李元度.国朝先正事略[M].长沙:岳麓书社,2008.

[3]翁方纲.石洲诗话[C]//郭绍虞.清诗话续编.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

[4]王昶.蒲褐山房诗话[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11.

[5]洪亮吉.洪亮吉集[M].北京:中华书局,2001.

[6]赵尔巽.清史稿[M].郑州:中州古籍出版社,1999.

[7]翁方纲.复初斋诗集[C]//续修四库全书(第1454-1455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04.

[8]缪荃孙.重印《复初斋诗集》序[C]//钱仲联.清诗纪事.南京:江苏古籍出版社,1989.

责任编辑:周哲良

中图分类号:I207.22

文献标识码:A

文章编号:1672- 2094(2016)01- 0037- 06

收稿日期:2015-12-20

作者简介:时志明(1958-),男,甘肃天水人,苏州职业大学教授,文学博士。研究方向:明清诗文、现代人力资源管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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