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 华 榕
(北京大学历史系,北京100871)
虚拟历史的重要作用
——法兰西虚拟的民族英雄“沙文”
郭 华 榕
(北京大学历史系,北京100871)
历史是真实的,研究不足往往是由于主客观方面的原因,如缺少档案或贯彻个人意图等。历史另有虚拟的一种。人们基于群体的心态,借助口头传说、媒体报导、文艺描绘等方式,塑造某个人物或事件,由于长时间的催生,它有时可以变成近似真实,并且逐渐产生社会影响,为人们所接受。人类历史上,虚拟人物多次出现,19世纪法国的“尼古拉·沙文”以及“沙文主义”是一个比较典型的现象。
虚拟历史;法国;虚拟民族英雄;尼古拉·沙文;沙文主义
历史,原本是真实的社会的往昔。探讨与解读时所见的不足,通常较多在于对它了解有限、档案未开放、研究不够、强势潮流定调以及个人主观导向等等。与此同时,我们看到,历史另有虚拟的一种,它有时可以演变成近似真实,甚至写进教材,广泛流传,载入史册。凡故意伪造事实罗织罪名者,如关于德雷菲斯的“罪行”,那是伪造历史、违反法律的行为,不在本文探讨的范围之内。人类历史上,虚拟的人物多次出现,他们属于某个国家或民族而具有世界声誉者为数甚少。法国近代的“沙文”和“沙文主义”,成了众所周知的专有名词。事实真相如何?本文准备对这个问题做一些可能的探讨,同时借此机会向读者与专家求教。
世界各国的舆论中、日常生活里,“沙文”与“沙文主义”都是熟悉的词语。不论何种语言,使用它们时含义明确。中外出版的史书、辞书或部分文艺作品内,皆可见到它们的踪迹,国际政治书刊更无法避开这些名词。
19世纪30年代初,“沙文”(Chauvin)作为“专有名词”开始出现,法国的Robert词典指出“大约为1830年”,Lexis词典明确表示应在“1831年”。这两部著名辞书皆认为“沙文主义”(chauvinisme)一词出现于1834年,此外另有人主张为1840年。1845年,有关辞书初次收入“沙文主义”这一条目。作为专有名词收入辞书,一般依据为该词已在社会上广泛流行,即已经得到比较普遍的使用。
我们必须追溯自19世纪前期至20世纪初年关于沙文传说的舆论制作、广泛传播、添枝加叶、延长他的生命等等情况。
1820—1823年,法国社会上流传着三首关于沙文的诗歌,它们综合起来便可构成沙文传说的核心内容。1825年,一册新书在巴黎问世,书名为《沙文的诗作·三首军事抒情诗》[2],沙文先生的个人情感是该书的主要内容。1827年,诗人沙尔勒(Charlet)发表作品《幻想》(Fantasies),其中有如此诗句:“我们全体法国人,如果大家都是沙文,一切事情都能摆平。”[1]273
1831年之际,法国军队在阿尔及利亚从事殖民扩张。夸尼亚尔兄弟(Théodore et Hippolyte Coigniard)共同创作喜剧《三色标志》(La cocarde tricolore),蓝白红为法国国旗的颜色,剧中人物之一是沙文。他公然宣称:“我是法国人,我叫沙文,我正在打击贝都因人①。”[1]43,33,41
1860年,纳多与阿维内尔各自发表关于沙文的诗篇。按照纳多(Nadaut)的描绘,沙文跟随拿破仑一世的大军,远征白雪皑皑的俄罗斯,一直打到莫斯科,结果“沙文成了命运的牺牲者”。阿维内尔(Avenel)的笔头为沙文安排了新的使命:“神圣的沙文如此设想,对于法兰西而言,第二帝国,这是真正的天堂。”阿维内尔竟然宣称:不久前,“沙文被派往中国”作战[1]55,法国远征军打赢了侵华战争。其中所指的侵华战争,应为1856—1860年法英联合侵华的“第二次鸦片战争”。
1870年,巴黎的舞台上演一出新的剧作,它展示了沙文“老当益壮的良好形象”。该剧作者是阿尔丰斯·多德(Alphonse Daudet,另译“都德”),此人就是在中国颇为著名的文章《最后一课》的作者。
至此,文化艺术界发挥出显著的作用,为民间传说增添了关于沙文身世的新内容,使这个“历史人物”逐渐羽毛丰满、情感丰富,朴素的民间传说演变成了美丽的童话。1870—1871年法德战争(另称“普法战争”)后,新闻界的笔杆子们纷纷参与继续制造神话的活动,使沙文的影响进一步扩大。于是,“沙文先生”从此代表对德复仇,客观上仿佛成了法军战败的间接的“受益者”。历史就是如此残酷!随着时间的流逝,人们不断给沙文增添新的军事经历与影响。
1880年5月1日,巴黎出现一次具有震撼力的演说。著名的生理学家保罗·贝尔(Paul Bert)面对广大听众如此呼吁:“请用你们灵魂的全部力量,热爱我们的祖国吧!如同往日所说,用炙热的、专一的、沙文式的热情热爱祖国吧!”听众当即给予强烈的响应[3]38。后来,这位贝尔先生出任甘必大(Gambetta)政府(1881年11月14日—1882年1月26日)的教育部长。实际上,这一切说明民众与官方都赞赏“沙文”及其有关传说。
“Let's go find their tradition……”陕西省宝鸡市凤翔县竞存中学初中二年级学生张安琪正在上英语课,她头戴耳机,抑扬顿挫地大声朗读电影《冰雪奇缘》的台词,手中的平板电脑同步播放着电影画面。张安琪的英语老师张玲说:“以前根本不会想到,我们的孩子上课也能用上这么先进的教学设备,还能像大城市的学生一样,说出这么流利的英语。”
1889年1月,许多巴黎人走上街头示威游行,表示支持布朗热(Boulanger)将军,后者一向要求保卫法兰西,主张向德国复仇。此时,布朗热刚刚当选议员,在社会上有一定的号召力。人们支持这位将军,是为了表示对德复仇的强烈愿望。根据报刊报导,当时民间到处传说:沙文先生属于布朗热派,他在巴黎参加了这一次声势浩大的、几乎转化成为政变的示威游行[4]110。
1913年1月3日,法国的《时代报》(Temps)发表专文,公然介绍沙文的生平,称:此人在拿破仑的军队中久经沙场,身上伤痕累累,后来“沙文终于退伍,返回罗什弗尔家乡。他在海军军区司令部找到了工作,担任门卫”;该文接着回忆说:“1815年6曰22日,拿破仑一世第二次退位,他于28日离开马尔美松,来到罗什弗尔。不久,他被迫乘英国军舰流放圣海伦那岛。当拿破仑在罗什弗尔逗留期间,传说沙文一直守候在他睡觉房间的门口……”[1]16-17如此仿真的报导,曾经感动许多读者。但是,拿破仑在罗什弗尔住宿了五夜,当地有关记载皆不见提及沙文。
总之,出现了一个活生生的“尼古拉·沙文”。他对法兰西与拿破仑忠心耿耿、作战有功、获得奖赏……他甚至惊人地长寿。如果以1789年为16岁做估计,1889年他便是116岁,作为116岁的老者他还在巴黎参加了示威游行!由此可见,他的经历在文学方面具有可塑性,而他的年龄在生理方面内涵着伸延性。
世界上绝大多数著名辞书都收入了“沙文主义”或“沙文”的条目,有时两者一同收入。有关沙文主义的内容,一般都指出这是一种政治思想。由于说法一致,本文无需多加叙述与评论,主要考察“沙文”的历史。关于此“人”的内容,辞书可分作两类:错误的说明与正确的解释。
错误的说明,1845年法国出版的《会话词典》可为一重要例证。该辞书宣称:“尼古拉·沙文先生……生于罗什弗尔。18岁从军,参加了当时的全部战役,迎面受伤17处,截除了三个手指,一个肩膀骨折,前额可怕地残损。他曾获荣誉军刀、红绶带、200法郎的养老金。这是拿破仑的老卫队的战士。”[5]16按此说法,沙先生是有血有肉的“老卫队的战士”,即确凿的真实存在!《简明不列颠百科全书》也是一个例子。它指出:“沙文主义为过分的、不合理的爱国主义,与极端的爱国主义的意思相同。这个词,源出法国一名士兵尼古拉·沙文的名字。他由于获得军功带来的一小笔津贴,而对拿破仑感恩戴德。于是,他成为1815年后拿破仑军队的老兵当中,对以军事力量征服其他民族的狂热崇拜的代表。后来,沙文主义被贬为指一种极端的民族主义。”[6]65根据这种说法,尼古拉·沙文成了“一名士兵”、“老兵中的代表”。换言之,他是一个真的人。上述错误说明,凭空地将“尼古拉·沙文”视同一个真实的历史人物,并且加以传播,用此种虚构的传说去误导广大读者。
正确的解释,可由Bordas《现代法语词典》为代表。它明白无误地指出:沙文是关于法国“大革命和拿破仑第一帝国的喜剧中的一个人物”[7]218。可见,沙文仅为“喜剧中的一个人物”、文艺作品中的一个创造,而不是真正的、活生生的人。在Robert与Lexis等辞书里,只可找到形容词chauvin与名词chauvinisme,而不见专有名词“Chauvin”或“Nicolas Chauvin”。AndréCastelot et Alain Decaux编撰的《法国历史辞典》[8]内,也不见Chauvin的专条。这些辞书将形容词chauvin解释为“第一帝国的士兵的类型”。依据这些辞书,沙文不是一个真实的人物。还应看到,新旧的Larousse辞典有所不同。它的1930年版将chauvin纳入普通名词部分,解释为:“Chauvin,Nicolas Chauvin,共和国与帝国的勇敢的士兵。”[9]185它的1980年版改变了说法,有关介绍与Robert或Lexis等词典相同,不曾将Chauvin作为历史人物的“专有名词”而予以收入[10]397。
不论错误或正确的介绍,Chauvinisme、Chauvin,甚至Chauvin,不同程度地成了世界级的一种知识,为各国学术界与政治界所接受。渐渐地,无形之“沙文”成了一个世界级的“人物”;“沙文”作为词语和思想,已经变为某种实际的存在。但是,能够证明这是一个真人吗?
百余年的法国近代史中,沙文先生的故事随着岁月而增加,并且日益广泛流传,早已超出了法兰西的国界。于是,有关历史的研究者们陆续感到兴趣,逐渐开始做认真的科学探讨,他们翻阅档案、查找文献、实地询问,希望找出一个真实可靠的法兰西民族英雄。但是,至今事与愿违,失望的心情总是填充着文件的空缺。在档案馆里,人们只能听见已经发黄的纸张翻动的沙沙声,却始终不见尼古拉·沙文的出现。
经过长期的研究,当代史学已经证实:“尼古拉·沙文”作为人,不曾存在,“这是一个传说。复辟王朝和七月王朝时期,他由歌曲作者、歌舞剧作者和历史学家们的生花妙笔所创造”[1]封底。瑞士日内瓦的“欧洲文化中心”的秘书长热拉尔·皮梅日(Gérard Puymège),通过1986年的博士论文和1993年出版的专著《沙文,士兵—耕地者》,大体总结了当今水平的研究成果。经查明,“沙文”为法国人的一个普通的姓氏,该姓曾产生议员等人物。罗什弗尔、拉罗舍尔以及附近地区的户籍册以及教会堂区名册、志愿兵名册等历史文献中,不见那时的尼古拉·沙文先生。1802—1862年罗什弗尔的户籍册上,记载了40个姓沙文的居民,他们的生平都无法与“尼古拉·沙文先生”的经历互相吻合。这些是当地的档案材料所提供的可靠的查询结果。
国家一级的历史文献也给予了相同的佐证。法国国家军事与战争的档案中,不见关于“尼古拉·沙文”的记录。荣誉军团的档案内,也找不到他受勋的记载;他获得荣誉军刀、红绶带与养老金的说法,也是查无实据。巴黎警察局的档案说明:1889年,示威游行的队伍中,尼古拉·沙文“查无此人”[4]100。上述档案早已开放,研究者们经过多年的搜索,得到了相同的结果:“查无此人。”既无他所获得的勋章绶带,也无他所撰写的关于沙文主义思想的著述。名为“尼古拉·沙文”的那个沙文,不知隐匿何处,多种有关说法从来未曾提出明确的证据。无疑,尼古拉·沙文是一个人们创造出来的“历史人物”。
但是,久远的传说或许包含某些真实的痕迹。关于沙文,两个文件不可轻易否定,这就是拿破仑一世的一份命令和马尔尚(Marchand)撰写的《回忆录》。1814年6曰22日,拿破仑一世在流放地厄尔巴岛发布一项命令,其中包括“仅允许沙文先生骑皇帝的战马”[1]24-25。马尔尚为拿破仑一世的贴身仆人,他跟随主人流放厄尔巴岛与圣海伦娜岛(一译圣赫勒那岛),他返回法国后出版一册《回忆录》(Mémoires),书中数次提及沙文:如在厄尔巴岛时,沙文管理着50匹战马;拿破仑一世返回巴黎后的“百日”掌权期间,沙文曾任“马厩总管”;拿破仑来到罗什弗尔时,沙文“刚刚将马匹带到此地”;然而,他后来在回忆圣海伦娜岛流放时,又不曾提到沙文及其活动[1]24-25。
拿破仑一世的命令与马尔尚的《回忆录》,这是不可忽视的历史文献。从那时的情况和人物(沙文)的普通性质来看,拿破仑一世以及马尔尚无需制造虚假的事实。至今,史学界无人否认上述两个文献的真实性。问题在于有关“沙文先生”的记载仅此而已。这两处提及的“沙文先生”是否就是“尼古拉·沙文”?至今,无人能够予以解说!再者,上文已经说明,其他的档案、文献也无法提供关于“尼古拉·沙文”个人身份的资料。因此,在完全尊重拿破仑的命令与马尔尚的《回忆录》的前提下,“尼古拉·沙文”仍然无法落实,更难涉及他的17处战伤、睡在房门口护卫着主帅等等史实。
拿破仑与马尔尚主仆两人笔下的“沙文先生”成了一个至今无法解开之谜。他的名字是什么?出生于何地?受过何种嘉奖?法国历史在这里又一次显露出她的诱惑力,她包含着许多秘密,其中有些是永世之谜,仿佛解开它们的钥匙早已遗落于历史的无底缝隙。其实,历史无罪。19世纪初,那时的生活,甚至整个法国历史本身,就包含着说不清、查不明的人与事。例如与路易十四“太阳王”相关的“铁面人”、路易·波拿巴总统举行政变时的“卢比孔计划”等等,都成了永远吸引人们去追寻真相的课题。
是否有可能:沙文仅为一名普通军士,他管理着马匹……出生地不详,未曾受勋与获奖。他虽然出现在上述两个文件之中,但是详情难于查明。
尼古拉·沙文这一个“人”,是人们借助传说、诗歌、戏剧、新闻报道等等制造出来的文化艺术和传媒的产品。但是,只要细心思考便能发现,尼古拉·沙文这个“人”所“经历”的若干事迹,就它们本身看来并非凭空臆造,而是法兰西近代的人间凡事、大革命和第一帝国军队中常见的服务与战斗以及对拿破仑热爱等的现象。文人所为,仅仅将这些已有的社会真实采撷起来,适当加工,安在尼古拉·沙文的头上,进而捏合成一个英雄。为何产生如此群体行为与结果?法兰西民众愿望的需要、国家与民族的需要、时代的需要,这就是沙文神话产生的沃土。无疑,人们的需要从来不能等同于合理。
众所周知,法兰西于1815年和1871年曾经两次战败与受到损失,它们深深伤害了法国人的高度自尊与优越情怀。这些失败带来严重后果,相关情况在教科书中都有介绍。这里仅举法国南方波若来(Beaujolais)地区民间的一个实例,由此可见一斑。1814年3月18日,入侵法国的奥地利军队,在J.B. A.先生的庄园里,掠走“公牛2头、母牛5头、车5辆、葡萄酒26件(约5850升)、牛奶桶16个、大勺子1个、羊毛毯10个、被单与床单60件、男衬衣84件、女衬衣30件、女裙4条、童裙3条、玻璃瓶200个……”,另外,“损坏梳妆台1个、打碎玻璃2块……”②。这是奥地利帝国战胜者军队对于战败国法兰西普通民众的残酷掠夺!这是欧洲历史的污点!法国广大民众的确受到了不同的伤害,物质如此,心态更甚,由此产生的民众愿望可想而知。欧洲其他国家或民族也有相同或类似的经历。
19世纪40—60年代,法国从1815年的低谷中走出来。1848年第二共和国的诞生,使法兰西又一次震动欧洲。1856年,克里木战争(又称克里米亚战争)的胜利,宣告法国夺回了欧陆优势。十数年内,法军在欧洲大陆举足轻重。到19世纪60年代,法兰西第二帝国达到高峰。但正是从此时起,它与普鲁士王国之间的矛盾不断激化,彼此迅速走向战争。色当之役决定了胜负,法国赔款割地,再次跌入低谷。[11]216-233,271-286
那时,法国国民的心态、民众的情绪回复到1815年之后的状况,历史出现了惊人的相似。于是,民族复仇与国家复兴的思想在法兰西的土地上又广泛传播。国难可以成为一种酝酿着新的事态的巨大“能源”,它将悲痛化为超乎寻常的力量。
“沙文”所代表的思想包括捍卫共和国与帝国、为法兰西国家效力以及民族复仇等内容,尤其是针对普鲁士王国(1871年1月18日,它在法国的凡尔赛宫中的镜廊,宣布成立“德意志帝国”)。与此同时,由于沙文主义具体对象的演变,“沙文主义”的内容也可以包括促使法国争夺“自然边界”等要求。长久以来,后者为法兰西民族主义思想的组成部分[12]。民族复仇与扩张领土,两者能够互相结合。人们盼望,借助沙文的榜样示范,依靠军事力量,为法兰西再造强盛的未来而做好舆论准备和精神动员。
当时,不仅有沙文传说的散布,更有若干真人真事反映着法国人的群体心态。在与德国战争(普法战争)期间,《论坛报》发表文章,抨击早已不在人世的伏尔泰,将他称作“普鲁士人”,原因在于这位启蒙思想家曾与普鲁士国王密切交往。德卢莱德(Droulède)的诗歌也曾深深地袭入众多法国人的心灵:“法国人的口号,人人为大家,大家为国家!”“啊!阿尔萨斯与洛林的狗,你们也在拒绝德国的国籍。”[13]7[14]81,41,118莫泊桑在他的短篇小说里曾描绘:一次旅途中,一位法国妇女受到了德国占领军军官的侮辱,同路旅行的一位共和人士得知后哼起了“马赛曲”——“对祖国的爱,快来领导、支持我们复仇的手!自由,最可爱的自由,快来与保卫你的人们一同战斗!”[15]37
文人借用马刀挥舞与枪炮轰鸣的场景,去驱散军队战败和国家受损后社会群体的忧伤与失落的情绪,描绘出一个“尼古拉·沙文”。这是法兰西文化人士与民间口头传说者们为社会要求服务、为国家政治效力、为民族利益尽职的一种创造和一个得意佳作。但实际上,这是根据他人的若干事迹异化出的一个虚拟的“人物”。此人事出有因,查无实据,却留下了可见的影响。
对于“沙文”的探讨,引起我们的思考。真实的历史的威力众所周知,无需赘言。一言以蔽之,历史是不可辩驳的。同时,我们往往对于非真实的“历史”嗤之以鼻,一笑了之。其实不然,虚拟的历史偶尔可以包含着难于估计的能量。在法国,它的能量曾有若干表现。1868年之际,著名的共和派记者罗什弗尔(Henri Rochefort,1831—1913年)竟然公开地自称是“波拿巴主义者”,“喜欢拿破仑二世的朝代”,因为那时“没有捐税、没有战争、没有皇帝的年俸”[16]43[17]224。历史上,拿破仑一世退位后,拿破仑二世有名无实,实际不曾返回法兰西治理国家。罗什弗尔以虚幻的朝代作为颂扬的对象,巧妙地抨击当时拿破仑三世的第二帝国。如此虚拟的文字挑战,随即在法国与欧洲产生了引人注目的影响。“尼古拉·沙文”是更加典型的例子。历史文献里至今不见这位尼古拉·沙文先生的踪影,但是他所代表的政治思想却演变成了国际上到处承认的“沙文主义”,从而对于国际政治思想的存在、国际关系的解读打下了不可磨灭的烙印。
近代法兰西文明对于后世之人,包括各种观点与态度的研究者,展示出一种“虚拟的历史”。虚拟的历史具有实际的价值与真实的作用。那时,人们自觉或不自觉地按照社会渴望的巨大趋势,“粘合”各种军事功绩的材料与“拼缀”各种忠诚信念的行为,创造出一个符合当时群体心态的标志(英雄人物或光荣事件)。为了感动民众,人们利用文字描绘、舞台表演与口头转述等方式,不断扩大传播,以假作真地将他(它)奉送给社会,产生颇为特殊的口头文学与笔头文学,进而使他(它)演化成为一个具体的、独立命名的社会政治概念。从制造“尼古拉·沙文”出发,终于实现了愿景——政治目的,这就是沙文主义此种民族主义思想诞生的轨迹。“尼古拉·沙文”至今仍属子虚乌有,而他所代表的、以他命名的沙文主义思潮却是木已成舟地得到世人的关注。由此可见,虚拟的历史可能具有巨大的威力,历史能够发挥出另一种罕见的、超出想象的、非正常的作用!历史是有力量的,现在出现了“历史”、“虚拟的历史”,她可能逐渐弄假成真,产生实际的力量与影响,也即获得真实历史的作用!此种历史的转换、蜕变,竟然与魔术戏法有几分相似。这就是虚拟实际的真实价值、现实价值。法兰西近代史有多少令人惊奇的内容!虚拟的人物象征着真实的政治思想,“尼古拉·沙文”几乎被法国人当作一种虚拟的国魂!历史是人创造的,松散的人的群体在较长的时间内表面分散而实际上共同虚拟了一个“英雄”,人们也就创造了一桩独特的历史。人,作为整体,就是力量。
关于沙文的一切,促使我们思考历史的虚拟性与可变性,也让我们看到了法兰西文明中群体心态的创造性。在那些内外交困的年代,人们合力制作了一个偶像——“尼古拉·沙文”。在欧洲的某些国家,也曾出现虚拟英雄。如俄罗斯人心中相对抽象的“好沙皇”,瑞士则有不少具体描绘的“威廉·退尔”(Wilhelm Tell,法语称Guillaume Tell)③等等。“退尔”在许多辞书中可见,“好沙皇”则难见专门的条目,他们的影响皆无法与法兰西的“产品”相比。
在长久的时间内,法国人借助社会群体的传播,抒发心中情感,将虚无变化为实有,以特殊的方式树立了“沙文”的形象,引出罕见的效果,激励了民族情绪。那时,法兰西人作为群体,经常如此思考与表达:“如果大家都是沙文,一切事情都能摆平!”这不是某位议员的放言或造反者的呐喊,而是法兰西的独特的呼声!虚拟历史的真实作用值得探索者特别关注。
注释:
①贝都因人为阿尔及利亚居民的一部分。
②根据法国友人J.B.A.先生家中收藏的私人档案,笔者曾承应不公开他的姓名。笔者对摘录的真实性负责。
③可参见大仲马的描绘(克鲁阿尔著《文学巨匠大仲马》,湖南人民出版社1985年版,第122页)。实际上,早已查明,威廉·退尔为瑞士的一个神话传说中的人物。法国大革命期间,巴黎曾上演关于他的悲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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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AndréCastelot Alain Decaux.Dictionnaire d’histoire de France[K].Paris:1987.
[9]Nouveau Petit Larousse illustré[K].Paris:Librairie Larousse,1930.
[10]Petit Larousse illustré[K].Paris:Librairie Larousse,1980.
[11]郭华榕.法兰西第二帝国史[M].北京:知识产权出版社,20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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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DÉROULÈDE P.Chants du soldat:Ouvrage Cournne Par L’Academie Francaise[M].Paris:Guillaume Feres,1909.
[14]DÉROULÈDE P.Chants du soldat:Ouvrage Cournne Par L’Academie Francaise[M].Paris:s.d.
[15]莫泊桑短篇小说选[M].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6.
[16]Georges Pradalié.Le Second Empire[M].Paris:1998.
[17]Gabriel Desert.La France de NapolonéⅢ[M].Paris:1970.
[责任编辑:凌兴珍]
K06
A
1000-5315(2016)03-0034-06
2015-06-25
郭华榕(1934—),男,福建长汀人,北京大学历史系教授、博导,中国世界近代史学会名誉会长,主要研究法国及欧洲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