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甲申三百年祭》与郭沫若的隐微心曲

2016-04-13 22:11
关键词:郭沫若

李 斌

一、政界与史学界对《甲申三百年祭》的理解

《甲申三百年祭》最初发表于1944年3月19-22日,连续四天在重庆《新华日报》第4 版《新华副刊》连载。这一次国民党方面反应十分快,3月24日,国民党机关报《中央日报》发表陶希圣执笔的社论《纠正一种思想》,4月1日,亲国民党的《商务日报》发表社论《论赫尔的名言》,4月13日,《中央日报》发表社论《论责任心》,三篇文章都激烈批评了《甲申三百年祭》。但仔细考察,他们所加于郭著的罪名却并不成立。

《纠正一种思想》等文章认为,《甲申三百年祭》“散播败战思想,把不正确的毒素,渗进社会内层,这种文章是时代错误的结晶,放任这种文章在社会散播,对于整个社会,是一种极不道德的事情”①《论赫尔的名言》,重庆:《商务日报》,1944年4月1日。,“然而郭沫若是徒劳的。一个最主要的理由就是全中国人民今天在三民主义的党和政府领导之下,对敌作战,而且决心作战到底。并且在抗战之中,实行建国,解决我们的困难和弱点,外忧外患可以颠覆明朝,却不能摇动三民主义的革命党和革命政府。败战主义和亡国思想可以颠覆明朝,却不能动摇三民主义的革命党和政府。昧于这个事实的人,必受到历史的嘲笑”①《纠正一种思想》,重庆:《中央日报》,1944年3月24日。。显然,这些文章十分敏感地认为对手方将“明朝”比拟于国民政府,所以要坚决将本体和喻体进行拆除隔离,并反噬对手方散布“败战主义和亡国思想”。

但《甲申三百年祭》将明政权比拟于国民政府的意图并不明显,也很难看出有散布“败战主义和亡国思想”的意愿。《纠正一种思想》为何要如此上纲上线?这要谈到《甲申三百年祭》发表的背景。

《甲申三百年祭》连载的同时,《新华日报》于19日刊发宗顾《三百年前》,20日刊发《甲申事变——明末亡国的历史》。后两文以明末史事影射当下的意图十分明显。宗文认为不能仅仅看到明朝灭于异族入侵,更应该看到它对人民大众的压迫。文章高度赞扬“当时的农民大众是表现了极英勇高贵的品质的”,但对其被统治阶级残酷镇压的悲剧结局深致惋惜:“起先在北方是封建统治者(以洪承畴、吴三桂为代表)勾结外族兵力,对农民大众实行残酷的镇压,后来在南方,农民起义的力量虽在实际上帮助了偏安的南明政府对抗外族与汉奸,却得不到南明政府的信任。最后农民起义完全失败了,而明朝也完全消灭了。”《甲申事变——明末亡国的历史》亦认为明朝面对内忧外患无法调和,其灭亡在于“明政权本身腐败”,后来吴三桂引清兵入关,“其实是实现了明代要做而不敢做的一个政策——联合满清剿灭‘流寇’的政策”。鉴于当时语境,两文以农民起义比附中共,以明政府或南明政府比附迁都于重庆的国民政府,以满清入关比附于日军侵略的意图十分明显。

《新华日报》三篇文章联合发力,造成声势。时处国共两党宣传攻势正烈之际,面对这组文章,国民党方面如鲠在喉,不得不吐。但在抗战大局下,鉴于国际形象和国内舆论,国民党对于中共事实上虽有摩擦,表面上却要团结,当然不好直接指斥中共机关报《新华日报》,故不方便评述未署名的《甲申事变——明末亡国的历史》,笔名“宗顾”者,也没有驳难的价值,其对手自然只有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活跃于文化界的郭沫若。所以,国民党的反击,事实上是对《新华日报》的怨念一股脑儿算在了《甲申三百年祭》之上。

《中央日报》的这种做法,延安方面看得十分清楚,并进行了针锋相对的反击。4月18日、19日,延安《解放日报》全文转载《甲申三百年祭》,“编者按”十分敏锐地指出:“引起满清侵入的却不是李自成而是明朝的那些昏君、暴君、宦官、佞臣、不抵抗的将军,以及无耻地投降了民族敌人引狼入室的吴三桂之流(吴三桂在后来又‘变卦’了,而且真的变卦了,不像现在有些吴三桂们,表面上‘反正’了,实际上还在替日本主子服务)。”针对的显然是《纠正一种思想》中的“内忧外患互为策应以致亡国”,“蔓延于黄河流域及黄河以北的流寇,以李自成为首领,于外患方亟之时,颠覆了明朝”等观点。这其实也透露出,延安方面高度重视《甲申三百年祭》,也未尝没有利用国民党方面已经出击的机会,来一次舆论争夺战的意思,至于是否面对和理解《甲》文的真实意图,倒在其次。

有意味的是,当国民党方面将自己与明政权对号入座时,以毛泽东为首的中共领袖,却并不忌讳农民军长期被污蔑为“流寇”的成见,乐于将中共政权比拟于李自成领导的农民起义军,并从这一角度高度评价《甲申三百年祭》的警示作用。《甲》文发表之后,延安可能迅速翻印出版。5月20日,毛泽东在《学习与时局》中指出:“近日我们印了郭沫若论李自成的文章,也是叫同志们引为鉴戒,不要重犯胜利时骄傲的错误。”②毛泽东:《时局与学习》,《毛泽东选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91年版,第948页。6月7日,中共中央宣传部,总政治部联合发出通知,要求将《甲》文与刚被翻译的苏联《前线》剧本作为全党整风文件:“这两篇作品对我们的重大意义,就是我们全党,首先是高级领导同志无论遇到何种有利形势与实际胜利,无论自己如何功在党国、德高望重,必须永远保持清醒与学习的态度,万万不可冲昏头脑,忘其所以,重蹈李自成与戈尔洛夫的覆辙。”①《关于学习〈甲申三百年祭〉的通知》,郭沫若纪念馆等编《〈甲申三百年祭〉风雨六十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93页。半年之后,毛泽东给郭沫若写信,提到《甲》文时,仍是如何避免骄傲的问题:“你的《甲申三百年祭》,我们把它当作整风文件看待。小胜即骄傲,大胜更骄傲,一次又一次吃亏,如何避免此种毛病,实在值得注意。”②毛泽东:《致郭沫若(1944年11月21日)》,《毛泽东书信选集》,北京: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第241页。

毛泽东等中共领导人看重《甲申三百年祭》,主要在于《甲》文用了相当的篇幅批评李自成农民军进北京后的骄傲情绪:“在过短的时期之内获得了过大的成功,这却使自成以下如牛金星、刘宗敏之流,似乎都沉沦进了过分的陶醉里去了。进了北京以后,自成便进了皇宫。丞相牛金星所忙的是筹备登基大典,招揽门生,开课选举。将军刘宗敏所忙的是拶挟降官,搜刮赃款,严刑杀人。纷纷然,昏昏然,大家都像以为天下就已经太平无事了的一样。近在肘腋的关外大敌,他们似乎全不在意。”但在《甲申三百年祭》中,这种现象并没有引申开来仔细探讨。《甲申三百年祭》的主要篇幅和文章主旨,并非在于揭示胜利后即骄傲所带来的失败。

不可讳言的是,《甲申三百年祭》确有现实指涉。国民党方面自觉与明政权对号入座,延安方面自觉与李自成农民军对号入座。这说明两个政党都看出了此文的现实寓意。此文突出了三个主要人物,如果说崇祯代表明政权,李自成代表农民军,而最为浓墨重彩的李岩则代表了易代之际如何安身立命的知识分子。国共两党急于对号入座,各自从切身利益或指斥其“败战亡国”,或从中吸取不要腐败的经验教训。而对于郭沫若最为关心的李岩,却有意无意地忽略了。难怪1947年郭沫若在谈到据《甲申》改编之剧本时感叹:“我还有一种希望,我们应该把注意力的焦点,多放在李岩的悲剧上。”③郭沫若:《历史人物·序》,《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四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6页。

对于《甲申三百年祭》,史学界长期以来或毁或赞,绝大多数学者将其作为严肃的史学论著看待。但我认为,与其将这篇文章看成严肃的史学论著,不如看成一种介于散文和学术论文之间的文体,或者名其为文化散文似乎较为合理。

赞扬《甲申三百年祭》者认为,此文在农民起义研究方面具有开创性贡献,是一篇具有重要贡献的马克思主义史学研究论文。黄烈认为:“作为学术著作的《甲申三百年祭》为中国农民战争史的研究做了奠基和示范,它本身的历史价值和学术地位是不可磨灭的。这一著作并不是一挥而就的应世之作,而是有长期的思想准备和深厚的思想基础。”④黄烈:《米脂话〈甲申〉》,《郭沫若研究》(第十二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98年版。王守稼、缪振鹏认为该文在“马克思主义史学史上占有不可抹杀的地位”,“标志着中国马克思主义史学的形成和发展,有了新的突破,日趋成熟。”⑤王守稼、缪振鹏:《〈甲申三百年祭〉及其在现代史学史上的地位》,《郭沫若研究》(第一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著名史学家顾诚认为:“尽管存在一些不足之处,《甲申三百年祭》在学术上依然是一篇史学名文,它的开创之功是不可磨灭的。作者根据马克思主义的基本观点对史籍中被斥为‘盗’、‘贼’、‘寇’的农民起义充满着同情,对当时的反动统治者作了无情的鞭挞,这和四十年代中期史学领域里的同类著作相比,无疑要高出一筹。可以毫不夸大地说,它为后来进行农民战争史的研究开了先河,许多史学界的同志都或多或少地从这篇名文中获得了教益。”⑥顾诚:《如何正确评价〈甲申三百年祭〉》,《中国史研究》,1981年第4期。

从史学角度出发,对《甲申三百年祭》质疑的声音也很多。著名史学家金毓黻在1957年1月7日日记中评论此文“所引资料”“雅俗并传,真伪杂揉”。⑦金毓黻:《静晤室日记》,辽沈书店,1993年版。80年代初,姚雪垠酷评此文“不是严肃的历史科学”,作者“对翻阅的极少史料也没有认真研究、辨别真伪,轻于相信,随手引用,然后在此基础上抒发主观意见,草率论断。”⑧姚雪垠:《评〈甲申三百年祭 〉》,《文汇月刊》,1981年1-3期。就连推崇此文的学者,在论述的时候也不得不声明:“《甲申》不可避免地会有这样或那样的缺点、不足”,“至于具体史料上的失误,则可列举的更多”。①王守稼、缪振鹏:《〈甲申三百年祭〉及其在现代史学史上的地位》,《郭沫若研究》(第一辑),北京:文化艺术出版社,1985年版。

从今天的眼光来看,批评者所指缺点在《甲申三百年祭》中的确都或多或少存在着,正如蔡震所说:“它在郭沫若的史学论著中算不上一篇多么有分量的论文。”②蔡震:《〈甲申三百年祭〉出版的政治缘》,《〈甲申三百年祭〉70 周年展览纪实》,北京:当代中国出版社,2014年,第43页。我们不必曲为郭沫若辨,刻意拔高这篇文章在史学史上的位置。但在史学价值上不必拔高,并不意味着解读空间有限。

二、作为“祭文”的《甲申三百年祭》

在相关批评中,有些观点值得我们重视。潘光哲认为:“与那些广参文献,在详瞻史料基础上排比、考订材料叙述之同异、探求史实之真相的严谨史著相校,《甲申》不过是文人稍涉史籍后驰骋想象力的笔墨游戏。”③潘光哲:《郭沫若与〈甲申三百年祭〉》,《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三十期),1998年12月。所谓“驰骋想象力的笔墨游戏”,所指涉的正是文学的本质,也就是说在潘光哲看来,《甲申三百年祭》与其说是史学论著,不如说是文学作品。只是潘光哲没有就此进行深究。另外,从潘文语气来看,似乎“笔墨游戏”较“史学论著”更为下品。其实,正如有研究者认为的,“在史学的透视装置下,糅合诗与真实或纯虚构的文本,可爱而不可信,几乎没有利用价值。而基于修辞的立场形成的‘文本视界’,看重的不是文本关涉的史实,而是文本修辞中包裹的、难以言明的心事”④袁一丹:《隐微修辞:北平沦陷时期文人学者的表达策略》,《中国现代文学研究丛刊》,2014年第1期。。对于郭沫若研究来说,将《甲申三百年祭》定位为文学作品,从文学研究的方法入手,探究其塑造的人物形象及作者心态,似乎比从史学史角度出发的研究更有意味。

尽管郭沫若本人也曾将《甲申三百年祭》当成“研究性质的史学上的文字”⑤郭沫若:《答费正清博士》,《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440页。,但一方面,“祭”是中国传统文类中的重要一类,侧重于表达悲哀的感情,跟侧重于叙述事实与考证求信的史部著述有根本区别;另一方面,从这篇文章的产生过程来看,郭沫若的创作灵感来自于对李岩的倾心,并欲将他以文学作品的体裁塑造出来,而并非出于考史著史的冲动。

儒家传统注重慎终追远,缅怀先人,多哀祭文类,如颂、铭、碑志等。祭文属于哀祭文类中重要一体。明代徐师曾对祭文定义为:“祭文者,祭奠亲友之辞也。古之祭祀,止于告飨而已。中世以还,兼赞言行,以寓哀伤之意,盖祝文之变也。”⑥吴纳、徐师曾著:《文章辨体·文体明辨》,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62年版,第154页。在姚鼐、曾国藩等清代古文家的文体分类中,哀祭亦为重要一类。⑦姚鼐在《古文辞类篡》中把古文体裁依次分为论辨、序跋、奏议、书说、赠序、诏令、传状、碑志、杂记、箴铭、辞赋、哀祭等十三类,《经史百家丛钞》将文体分为如下三大门类:著述门:论著类、词赋类、序跋类;告语门:召今类、奏议类、书牍类、哀祭类;记载门:传志类、叙记类、典志类、杂记类。现代学者许嘉璐论述哀祭文体时说:“本来祭文都是用之于祭奠亲友,意在使死者魂魄前来享用祭供,六朝以后使用的范围扩大了,内容也有所不同,既可祭人,也可祭山川诸神。告享之外,又兼叙死者生前的言行、祭者的哀伤之情、祭告之意。”⑧许嘉璐:《古代文体常识》,北京:中华书局,2013年版,第79页。章必功认为:“祭文以抒情为主。刘勰所谓‘祭奠之情,宜恭且哀’,就是要求祭文饱含恭敬虔诚的心意和哀伤思念的感情。”除祭祀神灵亲友外,“古代还有以‘祭’名篇追悼前代古人的,如晋人周颖文《祭梁鸿文》,梁鸿是东汉名士。南朝卞伯玉的《祭孙叔敖文》,孙叔敖是先秦楚臣”⑨章必功:《文体史话》,上海:同济大学出版社,2006年版,第184、186-187页。。综上所述,祭文须有确切的致祭对象,叙述致祭对象的生平行谊,抒发作者对所祭对象的深切情感。

虽然《甲申三百年祭》既没有用骈体或押韵,也没有“维某年某月某日呜呼尚飨”一类的惯用格式,但它确实是祭文。首先,从标题上看,它跟传统祭文一样,均在标题里出现了“祭”字。其次,祭文可以追悼古人,《甲申三百年祭》亦为追悼300年前明清之际的政治人物,从这一角度来看,它延续了追悼古人之祭文传统。再次,《甲申三百年祭》与典型的考证著史不同,作者多推测抒情、感慨议论之处,情感外露。第四,郭沫若写过祭文:1911年,他用四言诗体写了《祭三叔祖文》;1939年,他用文言文写了《家祭文》;1946年,他为李公朴闻一多追悼会写过《祭李闻》等。我认为,《甲申三百年祭》当纳入郭沫若的祭文系列,有着传统祭文的文体规范和情感记忆之支撑。

郭沫若创作《甲申三百年祭》,源于对李岩这一人物的特殊感情,并欲将其用文学体裁塑造出来的冲动。

抗战时期,郭沫若历史研究的兴奋点在先秦社会和思想,相关著作《青铜时代》和《十批判书》得到学术界高度评价,是先秦史研究的经典著作。而对明史,郭沫若则素无研究。1944年初,重庆文化界准备纪念明亡三百年。1月15日,郭沫若与乔冠华等人商量此事,一致认为,柳亚子是明史泰斗,纪念明亡,非他开炮不可。①廖永祥、林兰平:《隆重纪念郭沫若诞辰一百周年——中共延安整风运动与郭沫若》,《郭沫若学刊》,1992年第3期。不久,郭沫若“以偶然的机会得以读到清初的禁书《剿闯小史》的古抄本。明末农民革命的史实以莫大的力量引起了我的注意。适逢这一年又是甲申年,是明朝灭亡的三百周年纪念。我的史剧创作欲又有些蠢动了。我想把李岩与红娘子搬上舞台。”②郭沫若:《十批判书·后记》,《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版,第475页。这些史实清楚表明:郭沫若高度重视甲申三百年的纪念活动,但就性之所长,他认为适合写纪念文章的是柳亚子,适合以话剧这种重庆文化界广受欢迎的形式来纪念的,是他本人。

按照郭沫若的习惯,他常在写作剧本的前后,将相关史实梳理成文。比如,创作《南冠草》之前,郭沫若围绕主人公写了《由葛录亚想到夏完淳》、《少年殉国诗人夏完淳》等;创作《孔雀胆》之后,他写作了《孔雀胆的故事》、《〈孔雀胆〉故事补遗》等。正如《少年殉国诗人夏完淳》为剧本《南冠草》之副产品,《孔雀胆的故事》为《孔雀胆》之副产品一样,相比于反腐败的学习文献或严谨的历史著作,1944年3月10日脱稿的《甲申三百年祭》,更应该被看成郭沫若构思李岩剧本过程中的副产品。

三、《甲申三百年祭》主要是为了塑造李岩形象

从史学家的立场出发,《甲申三百年祭》最引人争议的无过于李岩,殊不知,从文学角度出发,李岩正是作者雄心勃勃想要塑造的文学形象。

在文章写作前,郭沫若曾致信历史学家翦伯赞:“近于友人处得见一乾隆年间之抄本《剿闯小史》写李自成事颇详,甚引起趣味。有李信一名李岩者,乃河南举人,参加当时活动,此人尤有意思。关于此时期之史料,兄谅知之甚悉。除《明亡述略》曾略见李信外,它尚有所见否?乞示知一二,为感。”有学者敏锐地注意到:“《甲申》全文共27页(《历史人物》,页91-117),述及李岩的篇幅合计约19页(比例占70.37%);再扣除篇首以5页半左右的篇幅批评崇祯帝之失策,关于各地灾荒情况之叙述(《历史人物》,页91[最后1行]至页97[第1 段]),可见李岩史迹之论述实为《甲申》之主体。”③潘光哲:《郭沫若与〈甲申三百年祭〉》,《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三十期),1998年12月。还有学者谈到:“整篇文章差不多有一半是论述李岩其人、其事,并兼而对照牛金星、宋献策,征引史籍也最多。”④谢保成:《还其本来面目——重读〈甲申三百年祭〉》,郭沫若纪念馆等编《〈甲申三百年祭〉风雨六十年》,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版,第180页。郭沫若如此大篇幅写作李岩,有敏锐的学者一针见血地指出:“在郭沫若笔下,三百年前《甲申》之际的历史,仿佛值得回味省思意义,与其说是纪念明室倾覆、检讨李自成的失败原因,倒不如说是对李岩悲剧命运的低吟。”⑤潘光哲:《郭沫若与〈甲申三百年祭〉》,《中央研究院近代史研究所集刊》(第三十期),1998年12月。这些都说明,对于波澜壮阔的明朝亡国史,郭沫若最感兴趣的是李岩这位人物。

《甲申三百年祭》正是围绕李岩这个人物展开的。文章开始用相当多的笔墨描述明末乱象,说明“无论是饥荒还是盗贼,事实上都是政治所促成的”,为李岩的出场做铺垫。接着写李自成农民军的壮大,李自成农民军“作风的转变在各种史籍上是认为由于一位‘杞县举人李信’的参加”,关键人物正是李岩。对于李岩,郭沫若从如下方面展开。一是官逼民反,李岩由于对灾民的同情,引起地方官的嫉恨下狱,被逼加入李自成农民军。二是李岩的加入,成为李自成农民军壮大的转折点。“在李岩入伙之后,接着便有牛金星、宋献策、刘宗敏、顾君恩等的参加,这几位都是闯王部下的要角。从此设官分治,守土不流,气象便迥然不同了。全部策划自不会都出于李岩,但,李岩总不失为一个触媒,一个引线,一个黄金台上的郭隗吧”。第三,李岩劝李自成行仁义,收民心,在宣传上取得大成功。“他对于宣传工作做得特别高妙,把军事与人民打成一片”,“李岩收揽民意,瓦解官兵宣传,千真万确地是收了很大的效果”。第四,进北京后李岩保持了清醒的头脑,劝李自成严肃军纪,用政略解决吴三桂问题,保护懿安太后,护卫明朝官员等等。第五,李岩因牛金星谮言被杀。对于李岩被杀,郭沫若认为:这直接导致大顺军“真正是呈现了‘解体’的形势”,“李自成自然是一位悲剧的主人,而从李岩方面来看,悲剧的意义尤其深刻”,“个人的悲剧扩大而成为了种族的悲剧,这意义不能说是不够深刻的”,“李岩的悲剧是永远值得回味的”。可见,萦绕在作者心头的,始终是李岩这个人物形象及其悲剧命运。

《甲申三百年祭》发表后,《中央日报》进行了“无理取闹的攻击”,使郭沫若的“剧本计划遭了打击”。①郭沫若:《答费正清博士》,《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9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版,1992年版,第440页。所以仅仅拿出了副产品,正品反而胎死腹中。尽管如此,郭沫若对于李岩和这部未着手的剧本,长期念念不忘,并进一步思考李岩形象,提炼其精神主旨。

1946年2月,郭沫若追述说:“前年(一九四四)我曾写《甲申三百年祭》一文,关于李岩与红娘子的逸事有所叙述,颇引起读者的注意,但因参考书籍缺乏,所述亦未能详尽”,“特别关于李岩,我对他有一定的同情”,“我自己本来也想把李岩和红娘子的故事写成剧本的,酝酿了已经两年,至今还未着笔。在处理上也颇感觉困难。假使要写到李岩和牛金星的对立而卒遭馋杀,那怕是非写成上下两部不可的”。②郭沫若:《关于李岩》。《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5-206页。这说明经过两年的思考,郭沫若对这个剧本的构思其实已经比较成形了,但他本人却并不满意。

郭沫若迟迟不动笔,是因为他觉得用话剧这种体裁来表现李岩形象难于尽善尽美。所以当他遇上田汉时,不禁向田汉“盛称李岩之伟大”,“劝自成以均田免赋之说更有社会意义。而求之当时士大夫阶层真奇峰突起。倘使吴三桂不借清兵消灭革命,其足标炳千古”,并认为李岩“与绳妓红娘子之关系尤富戏剧意味”。故要求田汉“写一平剧,一直写到李岩被杀,农民革命的失败”。第二天,郭沫若再次跟田汉谈起此事,说自己“曾试写话剧,但因场子限制无论如何要丢掉许多宝贵材料。不如用平剧较易处理”③田汉:《雾中散记》,《田汉全集》(第20卷),石家庄:花山文艺出版社,2000年版,第296、297页。。郭沫若从未尝试过京剧剧本写作,故他寄希望于田汉。遗憾的是,田汉也未能写出关于李岩的剧本。

虽然放弃了关于李岩剧本的写作计划,但郭沫若对李岩这个人物仍然不能释怀,并将李岩的精神主旨提炼为“人民思想”。1947年底,郭沫若再次礼赞李岩:“特别是以仕宦子弟的举人而参加并组织了革命的李岩,这明明是帝王思想与人民思想的斗阵,而这斗争我们还没有十分普遍而彻底地展开”,“关于李岩,我们对于他的重要性实在还叙述得不够”,“他一定是一位怀抱着人民思想的人”,“他的参加农民革命是有他自己的在思想上的必然性,并不是单纯的‘官激民变’”。④郭沫若:《历史人物·序》,《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5页。不久,他又在给蔡楚生的题字中说:“近人颇推崇王船山,然张献忠入长沙时聘之不就,后擒其父以迫之,至毁身而不从。而同时人如李岩者,则欣然随李自成而参加农民革命,且唱道均田拒粮之说以号召,其相去岂可以道里计耶?惜自成失败,李岩遗著竟堙没失传耳。”

这些都说明《甲申三百年祭》问世后,郭沫若没有进一步塑造出丰满的李岩形象,但他对李岩一直念念不忘,对他的思想学说及其历史意义的思考还在不断深入。

四、李岩之死与郭沫若对独立知识分子命运的隐忧

郭沫若意图塑造李岩这一人物形象,是为了表达他对易代之际独立知识分子命运的隐忧。

1944年初,二战局势已经明朗,国际反法西斯阵营看见了胜利的曙光,国共两党都做好了迎接胜利的准备。1943年3月,陶希圣执笔,以蒋介石名义发表了《中国之命运》,对未来中国政治构架以“一个党、一个主义、一个领袖”进行统摄。10月,毛泽东发表《评国民党十一中全会和三届二次国民参政会》,批评《中国之命运》,督促国民党在战后走向“民主和合作”。

在两大决定中国命运的政党纷纷规划战后政治时,郭沫若——以无党派人士的身份活跃于文化界的独立知识分子——在《甲申三百年祭》这篇作品中,对独立知识分子在战争胜利后的处境和位置充满了隐忧。

这一隐忧,主要通过李岩之死来表现。李自成大军进入北京之后,刘宗敏忙着拷掠降官,严刑杀人,牛金星忙着招揽门生、开科选举,以为天下已定,全然忽略关外大敌。这之中只有李岩少数人等保持了清醒头脑。这自然要引起刘牛等人的忌恨。李自成自山海关败归,李岩要求带兵往河南,牛金星借机进谗言,于席间将其杀害。对于李岩之死,郭沫若再三叹息:“这无论怎么说都是一场大悲剧。李自成自然是一位悲剧的主人,而从李岩方面来看,悲剧的意义尤其深刻。假使初进北京时,自成听了李岩的话,使士卒不要懈怠而败了军纪,对于吴三桂等及早采取了牢笼政策,清人断不至于那样快的便入了关。又假使李岩收复河南之议得到实现,以李岩的深得人心,必能独当一面,把农民解放的战斗转化而为种族之间的战争。假使形成了那样的局势,清兵在第二年决不敢轻易冒险去攻潼关,而在潼关失守之后也决不敢那样劳师穷追,使自成陷于绝地。假使免掉了这些错误,在种族方面岂不也就可以免掉了二百六十年间为清朝所宰治的命运了吗?就这样,个人的悲剧扩大而成为了种族的悲剧,这意义不能说是不够深刻的。”在郭沫若笔下,李岩俨然成了负责此后260 余年间中国命运的关键人物,李岩之死成为影响此后260 余年间中国命运的关键事件。

郭沫若由李岩之死联想到历代开国之君屠杀功臣:“大凡一位开国的雄略之主,在统治一固定了之后,便要屠戮功臣,这差不多是自汉以来每次改朝换代的公例。自成的大顺朝即使成功了(假使没有外患,他必然是成功了的),他的代表农民利益的运动早迟也会变质,而他必然也会做到汉高祖、明太祖的藏弓烹狗的‘德政’,可以说是断无例外。”

如果从历史事实的角度来看,郭沫若上述两处的论述都站不住脚。且不论李岩这人是否存在,即便存在,也不可能有如此大的能量。李自成的失败是复杂的局势所决定了的,李岩带兵2 万去河南何能济事?针对郭沫若由李岩之死发出开国之君杀功臣的感慨,近来有学者认为,李自成杀李岩“只是属于起义军首领内部因各种利益冲突或主张不一而时有发生的自相残杀或设计谋杀之类的性质,而不是‘开国的雄略之主,在统治一固定了之后,便要屠戮功臣’的性质”①秦伯益:《〈甲申三百年祭〉的一点警示》,《同舟共济》,2004年第9期。。郭沫若论述李岩之死并由此发开国之君杀功臣的感慨,与其是说属于考史,不如说是抒发其隐忧之情。从这一角度来看,后世论者倒不必在乎郭沫若是否夸大李岩的作用以及李自成杀功臣是否符合历史事实,而应追究郭沫若通过李岩之死,抒发何种幽情。

这一点,其实早在40年代就已经有人指出来了,但从反面角度谴责郭沫若的知识分子情结过于浓厚:“我个人的感觉,则作者对于李岩的悲剧,认为永远值得回味,毋宁是对知识分子在时代中的作用,看得太独立了,李岩是代表中国知识分子的另一方面,历史上尽多李岩这种类型,现代的李岩,当然是应该理解的是农民运动的本质是什么,在超么出历史循环圈外(如太平天国失败所昭示的)农民运动应该是什么?”②陈鉴:《读〈 甲申三百年祭 〉 》,《新文学》,第1卷第2期,1946年1月。最近有学者指出:“这位作者读出了郭沫若在书写中对李岩‘悲剧’的用心,尽管他可能并不认同郭沫若就李岩在整个明末农民运动中的作用和地位的分析,认为这‘对知识分子在时代的作用,看的太独立了’。但是,他的解读可能是与郭沫若的写作意图心境最为接近的。”①何刚:《学术视野下的〈甲申三百年祭〉研究》,《郭沫若学刊》,2014年第4期。

李岩悲剧体现了郭沫若对知识分子的作用看得太独立了,这是从反面立论,从正面来说,是郭沫若对于知识分子在鼎革之际命运遭际的担忧。

李岩加入李自成农民军,并非投机博取名位,而有着自己明确的思想基础。“这个人在《李自成传》和其他文献差不多都是以同情的态度被叙述着的,想来不必一定是因为他是读书人吧。同样的读书人跟着自成的很不少,然后却没有受到同样的同情。”李岩跟普通读书人的区别,就在于他是有独立人格和独特思想的独立知识分子。在《甲申三百年祭》中,郭沫若歌颂李岩在入伙之前,“责骂豪家,要求县令暂停征比,开仓赈饥”,进京后要求闯王“宽恤民力,以收人心”。后来并进一步将其思想主旨定位于“人民思想”,还不断强调,李岩加入农民军,是“合伙”,“有他自己的在思想上的必然性”②郭沫若:《历史人物·序》,《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思想上一定是有相当的准备的”③郭沫若:《关于李岩》,《郭沫若全集·历史编》(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2年版,第205-206页。。这事实上是突出了李岩作为知识分子在思想与人格上的独立性。但正在这种不随意附和,不同流合污,始终保持自己操守的知识分子,才有了被杀的悲剧。令人深思的是,杀掉这位坚持“人民立场”知识分子的,并非作为国民党比附对象的明政权。所以,郭沫若对于坚持独立立场的知识分子群体未来命运的隐忧,其实是相当深广的。但我们长期以来只强调《甲申三百年祭》中对贪污腐化一面的警惕,而忽略了《甲申》之文对政权与独立知识分子命运之关系的关注。这多少是令人遗憾的。

作为一名有着自己独立思想、见解、立场的知识分子,郭沫若通过李岩之死,忧虑的不仅仅是这个群体的命运,更是他个人未来的命运。

论者在论述《甲申三百年祭》时,已经注意到郭沫若以李岩自比。④陶希圣后来指出:“最无耻的是他以‘李公子’自命,说李闯王如能听从李公子的话,必能保有江山。不致败亡。”其实,郭沫若早在北伐失败之际,已然体会过李岩的悲剧。郭沫若作为有坚定立场的知识分子,投笔从戎,并在蒋介石叛变革命之后,毅然写下《请看今日之蒋介石》,将其面目大白于天下。当此之时,郭沫若赖以合作的,是以国民党左派主导下的武汉国民政府。但不久他就听到宁汉合流的消息。也就是说,他先是被蒋介石国民党政权抛弃了,然后为武汉国民政府在“讨蒋”上出了大力气,本是武汉国民政府的功臣,如今却无形又被武汉国民政府抛弃了。在1927年4月4日的日记之中,郭沫若写道:“革命的悲剧,大概是要发生了。总觉得有种螳臂当车的感觉。此次的结果或许是使我永远成为文学家的机缘,但我要反抗到底。革命的职业可以罢免,革命的精神是不能罢免的。我的路径已经是明了了,只有出于辞职的一途。始终是一个工具,但好在是被用在正途上的工具。我当然没有悲愤,结果是我太幼稚了。别的同志们都还幼稚,多视我为转移,而我自己也太幼稚了。种种的凑巧与不凑巧凑成了现在的局面。我好象从革命的怒潮中已被抛撇到一个无人的荒岛上。”⑤郭沫若:《郭沫若全集·文学编》(第13卷),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2年版,第174-175页。17年后,郭沫若通过李岩形象再次表达了这种似乎要被革命抛弃的担忧。作为富家公子,李岩本是明政权统治下的一员,由于思想观念跟明朝的基层官员有冲突,被逼加入农民军,从而被明政权抛弃了。农民军在李岩的帮助下,步步壮大,夺取政权。在危急关头,李岩却又被农民军抛弃了。

抗战即将胜利结束,延安的左派政权是否会重演10 多年前的历史,跟极右的重庆国民党政权妥协?作为有坚定信仰和立场的知识分子,是否会成为双方妥协的牺牲品?这也许正是郭沫若通过李岩之死表达的深层隐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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