碧有浮生歌

2016-04-14 15:09鹿聘
飞魔幻A 2016年4期
关键词:青烟眸子妖怪

鹿聘

楔子

青烟啊青烟,你那样神通广大,知道我的小鞋子去哪儿了吗?

泸城这日春意深浓,日头高悬,山脚下羊肠小道绿荫斑驳,青烟摇头晃脑哼着小曲儿,一身白衣垂坠着,眉眼甚是安然惬意。

他此刻躺在一个小姑娘背上,小姑娘瘦弱却仿佛很有力气,腰际悬了一把沉重古朴的长剑,一双眸子黑黝黝地望着脚下的路,一声不吭地慢慢走着。

“东吹你走慢些,我方才梦到临安城的湛酒和糖霜桃条,都被你搅扰了。”青烟在背上生气地说道,薄嘴抿成一线仿佛不想再理任何人。

被唤作东吹的小姑娘抬起眼,眸锋一扫语意冷冷道:“青烟你再敢吵一个字,我就把你扔下去,让你这瘸腿的妖怪被狼吃掉!”

青烟撇了撇嘴,果然不敢再撒气,这个小姑娘的习性他再熟悉不过,她性情最是狠戾的。

青烟原先是月悬湖底的妖怪,据他自己说是法力高强,方圆八百里无人可匹敌。

他在人世间滥用妖术,作恶多端,有一次在泸城放妖火,老城主上下五十余人口死伤极重,触怒世人,新城主请来息春君将其镇压在泸城的地牢中,永世不得自由。

青烟就是在被关进地牢的那一日遇见东吹的,她被推搡进来,听说原本是城中即将处死的贱奴,浑身破旧的衣衫,低垂着头显出十分温顺的样子,却在不经意间漆黑团墨的眸子一现寒光,嘴角牵动的冷意让整张脸庞明艳生动起来,脏兮兮的小姑娘,眉眼却生得很好看。

青烟将细弱手腕上沉重的镣铐碰出清脆的响声,歪着头冲她笑道:“哎哟,这笨东西真重,要把我的手骨折断了,小姑娘你帮我抬一抬?”

东吹第一次见这个妖怪,他寻常的眉眼露出顽劣的神情,心头竟有几分故人的熟悉感。后来她一直坐在地牢前看守他,这真的是个不安分的河兽,在她给他送饭菜的时候,常常用力将她伸进去的手腕咬一口,直咬出一排浅浅的牙印,饭碗跌落被打碎,看着她急急缩回手恼怒却无可奈何的样子,他露出亮晶晶的虎牙拍手笑起来。

他也有求饶的时候,有时候想喝酒了,就耷拉着眼扮可怜地牵着她的衣角:“东吹啊东吹,你替我取临安城的湛酒好不好,以后再不敢惹你生气了。”

东吹要是不允,他便撒泼耍赖般滚落在地上,直弄得一身泥污,东吹嘴角抽搐着,眸子紧锁在他身上:“再敢乱动,我取了酒只给小驴子喝。”

一旁的小驴子欢快地嘶叫起来,东吹恶狠狠地瞪着驴子。他喝醉了还是很安静的,四仰八叉地睡在逼仄阴暗的地牢里,深山明月静夜,春花簌簌坠落,有流萤散绕四周,映得他眉目生辉,睫翼随风微微颤动。东吹就坐在一旁喝着酒,静静看着他翻身梦呓。

终于有一日,东吹在一个月出枝头的二更夜,用树枝将熟睡的青烟戳醒,她无视青烟的狂躁,冷冷道:“我听说,你从前是一头凶兽,怎么样,你敢不敢和我逃出去?”

她还未说完,青烟便笑着指着自己的双腿:“我的腿啊,被息春君重伤,再也走不了啦。”

“麻烦的妖怪,”东吹低低说道,举臂挥起宝剑地利落地斩开精钢制的镣铐,然后俯身在他面前淡淡道,“我背你走。”

她动作潇洒漂亮,青衣袂袂有皎月在背后透出云层,黑瀑般的发丝被风拂起,复而散落在双肩,长剑随之入鞘,而她的眸子就那么定定地落在他身上。

漫天星辰悬挂在夜色中,东吹背着青烟一路奔逃,青烟此刻已经沉沉睡去,晶莹的涎水浸透了东吹肩头的衣衫,浓密的林中一阵异响,东吹眼角慢慢瞥过簌簌落叶,利刃出鞘,杀意顿现逼得人连连后退,几名夜行者立在高高的树梢,向东吹扑杀过去。

东吹虽背着一个青烟,身形却未有丝毫顿滞,周旋下来却愈见吃力,衣帛割开了好几个口子,最终被强按在地上,一名夜行者慢慢踢了踢她肩头,将一柄阔口刀照她头顶劈来,却见一个白衣少年扑过来伏在她身前,将她的头抱在胸前,用自己的脊背来受他这一劈。

正恍神间,东吹拼尽力气拔出腰际的短剑与之相碰撞,夜行者看着刀下的这个小姑娘,死咬着牙,眼眸里隐隐一股悍气,杀红了眼,竟以一柄短剑抵长刀之力。而那长刀竟被她狠命格挡开,一头驴子横冲直撞过来,蛮横地将她同青烟接起来,跑得疾速,一眨眼便没了影。

身后夜行者没有追来,东吹仿佛受了很重的伤,面色苍白,手指费力抬起抚摸身下的驴子:“我知道阿绿最厉害了。”

那匹驴子极通灵性,咧开嘴露出大门牙笑起来。青烟摸到她身上全是黏稠猩红的血液,蜿蜒在指尖触目惊心。青烟竭力抑制声音里的颤抖,故作轻松道:“东吹伤得很严重吗?”

她闷哼一声:“还死不了,只不过今夜不能赶路了。”

他看着她紧合着眸子,细汗将青丝黏在脸庞,他想伸手为她将青丝别在耳后,却始终忍住,东吹慢慢睁开眼,道:“今日劫杀我们的那群夜行者,是息春君的人。”

青烟挑了挑眉,道:“我与息春君确实有仇,只不过他为什么不会放过你这个小姑娘?”

“息春君是专门来杀我的,”东吹嘴角牵起一丝笑意,“来得正好,我逃出来就是为了去杀他。”

“一个小姑娘带着一柄重剑千里迢迢地去杀息春君,你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青烟倚着身子问道,她却又闭上眼不再回答。

驴背一摇一晃,阿绿鼻子喷着热气撕咬着青烟的衣角,青烟慢慢笑了起来,他抚着它的驴头笑道:“连阿绿你都记起我来了,可她偏偏不知道啊!”

青烟很久之前见过东吹啊,他打小便居住在月悬湖深底,未曾见过世面,那日初幻人形,法力微弱,在人家中偷取衣裳,被粗鲁的孩子拳脚相加。正是寒冬腊月的时节,他被人扔在墙角,蜷缩着身子套着不合身的破旧的衣裳,乍来人间心中惶恐至极。

“你叫什么名字,这么冷的天为什么不回家?”很柔和的声音在头顶响起,青烟抬眼看去,一袭水红缎面斗篷围住了一个身量娇小的小姑娘,俏生生站在那里,双眸含着笑意,为他挡住了细碎的雪粒子。

小姑娘旁边还站着一头驴子,龇牙咧嘴地咬着青烟的袖袍,那时候的青烟真的是个乖孩子,只是眼眸定定地望着她的一双鞋履,不敢抬起头看她,光溜溜的脚指头动了动,他怔怔道:“鞋,鞋子。”

东吹一愣,随即明白过来,她捧着双手呵了呵热气,不在意地握住了他的小脚板,抿嘴笑道:“这样脚就不会冷了,姐姐一会儿给你买鞋去好不好?”

她嘴角绽开的笑意让他怔怔看了好一会儿,与她目光相触又涨红了脸别过头,心里想着,你不是姐姐啊,我可比你多活了三百年呢。

青烟后来知道,这个眼角眉梢带着笑意的姑娘,在泸城是一个人人避讳的存在,是泸城城主同贱奴生下来的流着肮脏血液的姑娘,幼时曾被息春君算出命格极重,克父克兄,是以非常不受族人待见,能留有一条性命至今已是万幸。

她在他面前从来不提起那些事,只是笑着为他理好衣衫,唤他“小鞋子”。那一日他等了她许久都不曾来,原来城主要在她脸上烙字,发配奴籍,永生同她撇清关系。

五十余族人冷冷地看着这个倒地苦苦哀求的姑娘,眸子里毫无怜悯之意,看着那把红旺的烙铁将要在她柔嫩的面庞上刻下奴字,心里竟是隐隐的兴奋。

青烟第一次在世人面前展现妖法,乌云蔽日,飞沙走砾,人人掩袖目不能视,他抱着他的姑娘越过众人,毫无阻挡,将她抱在怀里沉入月悬湖的最深处,湖水淹没口鼻,混混沌沌坠入深底,他让东吹的头紧贴自己的心脏,他想他的姑娘既然在人世活得这样痛苦,不如让她死了,死在月悬湖的湖底,一直一直同青烟在一起,其实他是个自私的妖怪啊!

东吹合眼在他耳边轻轻道:“爹爹说早知我是个祸害,一出生便该掐死,也好过如今落人口实。”

青烟心下一紧,生来无人疼爱的小姑娘,他怎么再能夺走她的性命,东吹面色涨得紫红,痛苦不堪,青烟再也狠不下心,又慢慢浮出湖面,看着大口大口呼吸的东吹,他心里想着他要让她平安无虞,绝不能叫她死掉。

青烟妖法愈发强大,性子也愈发嚣张,妖怪的本性一日日展露出来,他带着东吹去逛热闹的街市,将沿途铺肆都打翻得七零八落,东吹眸色担忧,他却笑得颇为得意。

息春君在三月份到达泸城,那日他在一众低垂着头的贱奴中瞥了一眼,突然淡淡说道:“那个叫东吹的小姑娘,为什么还没死呢?”

众人心中大惊,他这句话似是问得漫不经心,却在示意众人是否质疑他的推算,他算出东吹命格极凶,为什么他们还不肯将她处死。

没有人知道他为什么这样执着于处死一个小姑娘,但是第二日泸城城主便将东吹绑起来,推到祭祀坛上,干柴一捆捆堆积在她脚下,要将她烧得骨头也不留。正准备点火的时候人群突然一阵惊呼,远处浓烟滚滚,火焰冲天,正是泸城城主的宅子。他也顾不得点火,惊惶地赶回家去救火,那火却仿佛怎么也扑不灭,火势蔓延得极快。

青烟踉踉跄跄地跑过来,边跑边笑,他从祭祀台上为东吹松绑,风猎猎拂过衣袂,四周是盛大的火势,他眸如流光,嘴角笑意若春华,手指细细捻着东吹耳边的青丝。

“火……火是不是小鞋子你放的?”东吹盯着他的眸子,颤声道。

他莞尔一笑,俯首两唇相触,将她要说的话都封缄,高高的祭祀台上,白衣的妖怪紧紧拥着他珍重的姑娘。

那个胆大妄为,肆意屠杀世人的妖怪,是东吹一个人的妖怪啊!

此事触怒息春君,他率领众人亲自前往月悬湖捉拿青烟,却没想到青烟妖力竟至如此地步,久战未果,他心生一计,派人捉来东吹,做死刑犯即日处斩。

青烟果然前来寻她,然而息春君已在泸城布下天罗地网,他无论如何也逃不出了。青烟被息春君擒拿的那一日,东吹原本是要被处死的。

青烟这样张狂的妖怪第一次开口求人,他求息春君饶过东吹一命,息春君慢慢打量着他,突然笑道:“是不是留她一命,怎么样都可以?”

青烟答允,息春君眼眸垂下,低低笑道:“那么我想要得到你的妖骨,想要你的妖法。”他抬起眼帘,道,“我想要变成一个妖怪。”

青烟一怔,随即笑道:“高贵无比世人艳羡的息春君,偏偏想做一个低贱的妖怪?”

息春君施法抽取了他的妖骨,骨动全身,他的脸亦不再是从前的模样。

无穷无尽的囚禁,再没有丝毫的法力,心爱的姑娘也认不出他,青烟心里却仍旧是欢喜的,他日日夜夜看着在铁牢外守着的东吹,那个小姑娘脸上再未曾露出笑容,常常不分昼夜地练剑,这样拼命地不知道想干什么。

东吹背着青烟日夜兼程抵达奉城,蛰伏了一个多月,终于等到息春君出行的日子。

四周仆从众多,辇座旁白纱扬动,银铃空灵入耳,看不清息春君的脸,但觉得是一个风姿绰约的男子。一声破空之响传来,风鼓吹起她高扬的袖袍,东吹持一把长剑向息春君跃来,明晃晃直指太阳穴,一剑下去必死无疑。

在众人的惊呼声中,息春君慢悠悠睁开眸子,两只骨节分明的手指堪堪夹住剑柄,那剑锋在离他鼻端几分处肃杀之气凝滞,竟再也无法前进半分,息春君嘴角牵起一丝笑道:“是你啊,东吹小姑娘。”

这一击不中,便再无后续的可能,众人一齐将东吹拿下。东吹低垂着头,神情黯淡,却慢慢笑了起来:“今日活该死在这里,息春君,从前你一句话害惨了我,今日杀了我,终究算个了断。”

“你的命格并没有什么稀奇的,也不会克父克兄,”息春君眼眸偏向一边道,“那些话都是我编出来的,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非要置你于死地呢?”

息春君合眼缓缓叹一口气,笑道:“我在很久之前就算出来,泸城有个小姑娘将来会拿着一柄剑千里迢迢地来杀我,我喜欢早点斩除祸根,可你还是找来了。”

东吹静默许久,嘴角笑意荒凉:“那么息春君你知不知道呢,我来杀你,不是因为你让我吃的苦,也不是因为你三番五次地要我的命。”

东吹脸庞笑意凝固,眸色冰寒起来,道:“而是因为一个妖怪,我有三年零六个月未曾见过他了,他们都说他死了,是被你处死了。”

青烟一瘸一拐地拄在城墙下,随众人一起看着那个姑娘固执的脸庞,他突然想起从前问她的那句话:“一个小姑娘带着一柄重剑千里迢迢地去杀息春君,你同他有什么深仇大恨呢?”

如今那个小姑娘一字一顿给出了答案:“因为我喜欢的那个妖怪被息春君你杀死了,所以跋山涉水万里无阻,一定要你给他偿命不可。”

她废寝忘食地练剑,三年来不曾展露欢颜,是因为在雪天里遇见的那个没鞋子穿的小鞋子啊!

青烟慢慢回头,小驴子蹦跳着蹭他的衣角,他却没有如往常一样懒散地抚摸它,小驴子抬眼,看见的青烟已不是从前那个如地痞无赖般没骨气的妖怪,周身的戾气深重,眸光阴狠。

小驴子想起来他准备放火去烧泸城城主宅子的时候也是同样的神情。

逼仄污浊的长长甬道尽头,他心爱的姑娘被关押在那里,青烟慢慢走至她身边,熟睡的姑娘脸庞上尽是疲倦之色,他静静站着不忍打扰她。

东吹慢悠悠睁开眼,看见这个妖怪眼眸定定放在她身上,她开口嗓音沙哑:“瘸腿妖怪,偷偷来这儿不要命了吗?”

他慢慢抚摸她的镣铐,勉力扯出一丝笑:“妖怪自有妖怪的方法,倒是你,这么拼命做什么?”

“你不知道,”东吹的眸光渐渐转淡,神情似被触动,“这些都是我心甘情愿的。”

青烟静默良久,扯出一丝突兀的冷笑:“心甘情愿?为了一个连生死都不知道的人,你耗费了那么多年的光阴,现在把命也要赔进去,这样不爱惜自己,不值当啊东吹。”

东吹神情隐隐要发怒,青烟却恍如未闻,心上的姑娘那样喜欢自己,他心里很开心,比喝满满好几壶湛酒还开心,可是他不能害了她,她的一生已经活得这样艰辛,不能再拖累了她的性命。

话音未落,那个姑娘突然跃起手横在他颈间,将他抵在墙上,力气用得不大,一双眸子却冷得冰寒彻骨,她慢慢道:“不要徒劳地救我了,我自己的事自己会解决,从前没什么人担心我的生死,现在更不需要了。”

“你总爱说蠢话,”青烟气得冷笑,恨恨地看着他的姑娘,咬牙道,“东吹你的生死,对我一直都是很重要的事啊!”

东吹慢慢地松开了手,怔怔地跌坐在地。

青烟是月悬湖底法术最为高强的妖怪,自幼修得七根妖骨,息春君凡人之躯只能取得五根,那夜他用这余下两根妖骨以禁术换取月悬湖的星辉,不仅愈合了经年的腿伤,法力更是倍增。听别的妖怪说东吹今夜合该命数尽,可是他不管不顾,偏偏要篡改命理去救她。

“她就是个普通的小姑娘,世间有千千万万,逆天改命是禁术,有什么下场你不清楚吗?”湖底众妖怪这样疑惑地问他。

他心中浮现东吹喜怒哀嗔的样子,忍不住抿嘴而笑。

青烟只一柄剑孤身前往息春君府,杀府中数人,无人可阻挡半分。

是很好的月夜,月白衣衫风华绰约的男子立于屋檐上,浓夜铺天盖地在他身后交汇,他眉眼中浮动凌厉的杀气,艳色动人。

火光交映簇拥,东吹被捆缚着怔怔看向那立于天地之间的男子,眉眼杀伐阴戾,眸光却在流转至她身上时无端端柔和下来,一如多年前那个静好的春夜,她心上的妖怪笑着来解救她,祭祀台旁任火焰腾跃,他只是安定地拥吻着她。

“本来不想救东吹你的,谁叫你从前老欺负我呢,”他气定神闲地调笑道,“不过你要是死了,小驴子肯定闹个不停,也没人替我跑腿去买临安城的湛酒了。”

青烟指尖微转,将她身上的绳索尽皆划开,笑道:“所以啊东吹,”他俯下身向她稳稳伸出手,“到我这里来吧。”

东吹怔怔地正要伸过手,却见一道剑影横过来,息春君嘴角勾起一丝冷笑:“深夜闯进我府中,还想着全身而退?”

息春君与他缠斗数刻仍未见高低,两人气喘吁吁持剑在地,青烟突然笑起来:“我知道,你为什么想要做一个妖怪了。”

息春君又惊又疑地看着他,那双似笑非笑的眸子紧紧逼视他:“原来这世间万物,也有息春君你渴望却配不上的东西。”

息春君初遇那只小鹿时,只是人间的一个贫贱少年而已。

更深露重,漆黑乌臭的巷子里一个穿着破烂的小孩子发足狂奔,身后是不断交叠的人影和火光,辱骂和啐声交织入耳,他像不要命似的逃跑。

尽头是热闹的一片湖水,他想也未想便跳下去,熟识水性的他游到一条流光溢彩的雕船上,小手趴着船边儿,有柔软的裙踞逶迤在他的手上,小孩子抬眸一看,是一个眉眼秀美的小姑娘,笑意跃然眸中,静和得如同天边的上弦月。

他自小天赋异禀,双眸能视探妖物,此时隐隐看见这个小姑娘长着鹿耳和长角,一身雪白皮毛,裙底是兽类的蹄子,他喃喃道:“鹿啊,白鹿,小姑娘你是一只鹿。”

她微一惊,却指着自己鼻尖儿咯咯笑起来,美好圆满得如同一个朔望月。

那个贫贱少年遇见了他一生珍重的姑娘,他常常去寻那只鹿,她化为鹿身驮着他越过密林,站在山顶去看帝都的烟火,或者跃过山涧,去寻珍奇古怪的花。纵然世人对他多加轻贱,却有那只小鹿会用清澈无邪的眸子笑着向他,她陪伴他十一年,毕生情意尽皆倾注在这十一年里。

这个孤苦无依的孩子一日日长大,天赋渐渐展现出来,他开始接触权力,一步步爬上顶峰,后来世人尊称他为“息春君”。

都城说亲的人踏破了王府的门槛,他不在意地将那些礼品赏给下人,然后转身笑着逗弄他的小鹿,都城的媒婆最头疼的便是他,甚至私下猜想他是不是有隐疾,他听后只是笑了笑,他的隐疾就是那只小鹿,身为捉妖师却爱上了一只妖怪,世人不容的禁忌的隐情。

他每日算计筹谋,劳心伤神,终于病来如山倒,白鹿将自己的灵气全部渡给他,然后迈着虚弱不堪的步子前往月悬湖寻找救治的灵药,道行浅显体力虚浮的白鹿最终溺死在了那个怨念颇深的湖底。

他说没有见到她的尸体,便始终不肯相信她死了,从那之后他变得喜怒无常,阴毒猜疑,心思狭隘到容不下一个可能对他有威胁的人,没了他的小鹿,他仿佛又成了当年那个无权无势的少年,终日为活命惶惶不安。

也就是从那个时候起,他想要成为妖怪,他迫切地需要一具妖骨,青烟最是适合不过。他简直是疯了,臆想着她还存活于人世,想要成为妖怪一起同她长生不老,福泽千年。

“你都知道了啊,”息春君怔怔地跌跪在地,猛然抬首望向他,“你是月悬湖的妖怪,能不能带我去月悬湖底,我想看看我的小鹿在不在那里。”

他的语气是卑微与恳求的,他脸庞上是执迷不悟的神情,青烟拂了拂衣角,叹息道:“就算能去到水底又如何?她是真的死了,无论你是人还是妖怪,那只小鹿也不会回来了啊!”

“我只是想见她一面,”息春君慢慢敛去眸子的光华,“哪怕只见最后一面,了却此生唯一桩心愿也好。”

“求我办事便要付出相应的代价。”青烟慢慢道。

息春君思索半晌,嘴角慢慢笑道:“金银珠宝这等俗物便算了,我生来无一物,身上最珍贵的便是这双看破魑魅魍魉的眸子,你若是肯收下便拿去吧。”

青烟微微叹息一声,一挥宽大的袖袍幻化处月悬湖底白鹿的葬身之处,一干二净,唯有一副洁白纤细的鹿角静静躺着。终于能够死心了吧,终于能够不再想念她了吧,息春君眼眸一片漆黑冰凉,他的嘴角突然扯出一丝笑,笑着笑着竟然伏地哭起来,众人惊愕,他们从未见过内敛深沉的息春君有过这样大恸的神情。

青烟在一旁静静地看着,突然不想要那双眸子了,那双眸子息春君用它为自己心爱的姑娘痛哭过,心底隐隐地想,他应该留着那双眸子,挥袖离去之时留下话道:“眸子你且自己留着吧,不过当日你派来刺杀东吹的几名夜行者,我明日要亲眼见到他们的尸身。”

众人不解他为何执意要杀死那几名夜行者,息春君有他珍惜的人,青烟也有他珍惜的人,那日东吹身受重伤,拼死以一柄短剑抵抗长刀的样子让青烟觉得很心疼。

他的背影在浓重的夜色中缓缓行走:“我再也不想东吹出现那样的神情,倘若我的腿没有受伤,我会举起剑将那些人统统杀光,让我的姑娘只需要躺在我怀里,她不会担忧自己的性命,”青烟脚步顿住,垂眸嘴角牵起笑意,“因为她知道我必会护她周全。”

东吹一生未曾有好过的日子,出身卑贱,被命格之说所连累遭人唾弃,被息春君捉押的时候,正是命数将尽的时候,她应该死在这一年的春夜。

可是有个妖怪很不甘心,不甘心他的姑娘吃了这么多苦,到头来却没有享福,于是他施禁术借来法力,篡改命数救了他的姑娘。

救她一命的下场便是被永生永世地囚禁在月悬湖深渊,再也不得踏出一步,对这样的结果他甘之如饴,孤寂痛苦的人只要有他一个便好了。

临行那一夜,东吹找到青烟,她容光消减,眸子里满是希冀,求道:“我知道青烟你如今本事高强,我想求你告知一件事情,知不知道我的小鞋子去哪儿了?”

她眼眶里盈着泪水,泫然欲泣:“我怎么也找不着他,虽然人人都说他死了,可我心里还是抱着一点念头,即使他真的死了,也好让我把他的尸骨带回家。”

青烟静静站立许久,屋内浮尘在昏黄的油灯光中起伏,沉默得连呼吸都清晰可辨,东吹定定望着他的唇,她此刻并未换衣裳,还是来时风尘仆仆的样子,麻编鞋底磨损露出经年的冻疮。

蓦然一声轻笑扯破满室静谧,青烟缓慢地半蹲下来,他的眸子流连在她的脚踝上,如同三月间月悬湖的春水粼粼,那双手脱下她的麻鞋,暖和的掌心将她的脚紧紧握住,他抬眸冲她一笑,说出那句按在心底久久未曾开口的话:“东吹要是脚冷,小鞋子就当你的鞋子吧。”

东吹愣了许久,眸中尽是惊异之色,良久她紧咬着唇,有泪水顺着脸颊滑下来,心里欢喜极了,却生气为什么不肯早些告诉她,伸手欲敲他几个栗暴道:“小鞋子啊,你还知道回来。”

手悬在他头顶却堪堪停住,转为将他拥在怀里,东吹这才说出心里话:“小鞋子啊,你才回来。”

终于将这件事告知于她了,即使往后余生漫漫再不得见。其实他可以有更好的办法,把东吹杀死,带着她的魂魄长久地留在月悬湖湖底,这样就能同他厮守在一起,这个念头他不止动过一次,却每次都被他否决,他不能让心爱的姑娘陪着他再也看不见杨柳拂堤的春日,不能让她享受不到人间的繁华夜市,不能在漫长的岁月中了无生气地腐朽。

“就让我一个人好了,”青烟突然喃喃道,他轻柔地吻上她的发顶,右掌缓缓施灵力,“我很对不起东吹,要留你一个人孤零零地在这里了,可是青烟没有办法啊,但凡有一点办法青烟不可能舍得丢下东吹啊!”

东吹一惊,死死拽着他的衣袖,那道灵力却缓缓注入她的头顶,青烟紧紧克制着她的挣扎,嘴唇在她耳边,声音微微发抖:“从前能天天看见东吹我心里已经很欢喜了,不应该再奢望许多了,东吹以后就替我走遍秀色山川,替我尝遍天下美酒,从前吃了那么多的苦,今后要活得好好的。”

那道灵力会让她彻底遗忘这个妖怪,东吹睁大了眸子,泪水打在手背上,她的唇被他捂着,只能呜呜咽咽,最后他红着眼笑着看向她:“就要天亮了,以后的路东吹自己走吧。”

小驴子有时候会从临安偷偷捎来一壶湛酒,不过在路上就颠洒得没了,骑在小驴子上的妖怪们有时会同青烟说些奇闻逸事,有一日说到有个叫东吹的姑娘毕生都在寻找她的妖怪,那么老的姑娘也不嫁人,固执地背着一把重剑走遍了东陆。

青烟无人时便出神地搂着驴子,低声喃喃:“我想见东吹,我比任何人都想见东吹啊!”说着说着泪便打湿了衣襟。

那个姑娘也找到过月悬湖,她记不得过往,却总是梦见一个身着白衣衫的眉眼好看的少年在漫天大火中拥吻着她,唇瓣柔软,月悬湖湖面无一丝波澜,她伫立了一会儿便离去了,那个少年大抵不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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