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亲的体验

李忆锋

一

周日晚上，郑欣从南方出差回来，没回自己的小家，直接去了父亲那里。聊了几句，父亲老郑向儿子郑欣提到体检的事，郑欣当即答应，抽空我陪您去体检。

父亲退休后，单位组织的每年一次的身体检查，已经成为他老年生活的一件大事。体检之前的好几天甚至是半个月，他都挺兴奋。念叨着体检医院的名称，在一张市区地图上比划着，计划着几点出发、坐几路车去、在哪个车站下车，还猜测着这次去体检能看见哪些老同志，聊什么话题。

退休后因年老体弱而很少见面聚会的老同志，都把去医院体检当成一次比较隆重的社交活动。体检的前几天，就电话约好见面时要办的各个事项：老张头带上写好的回忆录，老王头带上雕刻的石头人，老李太太带上编织的中国结，老刘婆子带上亲手制作的烤面包……体检见面时彼此相互交换礼物，唠唠与此相关的话题。体检之后，要是觉得意犹未尽，就叫上几个能聊到一起的老友，一起在医院附近的饭店坐一坐，接着上午的话题继续聊。饭后分手时，各道珍重，嘴里说着，明年体检再见，心里却想，明年体检要是还能见面，那是万幸，指不定就有谁“掉队”了。

体检，成为老同志难得的每年一次大聚会。后来，单位的体检制度改变了，一年当中，职工可随时去有资质体检的医院进行体检，年底拿检查发票来单位报销费用。不用集中一天体检了，倒是方便很多，但见面次数减少了，一些老同志因此感到失落。

父亲今年八十有二，虽说身体还算健朗，但毕竟是高龄老人，不能让他一个人去医院体检。郑欣说，忙完公司的事，过几天陪父亲去。父亲说，其实我自己也能体检。但是医生不同意，说年纪大了，必须有家属陪着。郑欣说，你一个人可不能去体检。验血验尿做透视，十好几个检查项目，楼上楼下来回跑，不能自己去。郑欣说，再等几天我陪您去。老郑问：等几天？郑欣说，下周吧。

其实下周郑欣也没空。这半年公司经营不善，业绩下滑，作为分公司经理，郑欣忙得焦头烂额。下周他还要去出差南方，坐镇经营，力争起死回生。但是父亲这里，他又不能不分心。

母亲去世多年，父亲一个人生活。郑欣不是独子，但照顾父亲基本是他一个人承担。两个姐姐一个在外省，一个在外国。经济条件都不错，逢年过节看望老父亲，买很多好吃好穿的，还有强身健体的美国制造鱼肝油维生素什么的。远嫁他乡，她们不能长年陪伴父亲。父亲时常叹气，两个女儿一个也指望不上。好在儿子郑欣在身边，有事可以招呼他。所以老郑把体检的事告诉了郑欣。

听郑欣说下周陪自己去体检，老郑摇头：我已经和医院约好了，明天去。

明天？明天公司开经理会。

那就后天？父亲带着期盼的眼神。

后天总公司开会。

你哪天没会？

就是不开会，公司也有一摊子事。郑欣心说，别再拖了，再拖也是没空。郑欣咬咬牙：那就明天去。明天一早我来接您。父亲说，不用你接，我从家里直接到医院，这样你可以晚点起床，能多睡会早觉。我知道你不爱起早。

第二天早上，郑欣打电话给父亲，座机没人接听。打手机，父亲说，已经在医院了，你直接到医院就行。

二

进了体检医院大门，父亲迎上前来。导诊的护士满面笑容，热情迎接，对郑欣说，这位大爷昨天就来了，我们让他做体检，他说今天不做明天做，明天儿子来陪他做。郑欣想起父亲昨天说的话，是医生说要有家属陪着才能体检，撇撇嘴，笑了一下。

一刻不停歇地做各项检查，时间到了中午，体检全部完毕。检查结论让郑氏父子都挺高兴，大部分各项指标都正常。医生还说，您老身体很好，有的指标比年轻人都好。父亲笑了。

医生接着说，胃肠不大好。检查报告显示：胃壁增厚，幽门螺旋杆菌。我建议服药治疗。我们医院有自制中药，专门治疗胃肠疾病，可以服用。一个疗程30天。于是，父亲开了30天的中草药。

拎着鼓鼓囊囊的药口袋，郑欣要送父亲回家，然后自己下午去公司开会。为了陪父亲体检，他已经通知公司秘书把会议挪到下午。可是父亲没有动身，他忽然说，要不我做个胃镜吧？医生问，您老有不适感觉吗？比方说烧心、反酸，疼痛什么的。

没有。父亲摇头。

哦，没有。医生迟疑着说，那——做胃镜挺遭罪的。

不怕，我以前做过，能挺住。父亲说。见父亲态度坚决，医生说，那就做吧。父亲要求胃镜和病理一起做，医生同意。

一量血压，医生为难地说，您老现在血压高，不能做。改日期吧。

改日期也好。今天不做，郑欣能参加下午的公司大会。

不，还是今天做。父亲坚持着：我今天早晨吃降压药了，应该没问题呀。

医生安慰道：也许您老心理紧张了，安静坐一会儿再测。

过了半个小时之后再测，血压不但没降反倒升高了。医生再次拒绝，让父亲修改胃镜检查日期。父亲却坚持就今天做。郑欣忽然觉得，父亲越老越固执，几年前父亲还是很随和的，不是现在这个样子。

扶着父亲在大厅的椅子上坐下，郑欣对父亲说：您啥也别想，情绪安静下来，血压才能降下来。父亲闭目养神。又过了半个小时，血压总算降下来，勉强可以做胃镜。

做胃镜之前要服用镇静药，父亲很配合医生的“指令”，让张嘴就张嘴，让仰脖子就仰脖子。看着父亲像个孩子一样软弱顺从，郑欣心里忽然涌上一丝酸楚。

郑欣陪着父亲走进胃镜操作室，医生示意郑欣可以离开。躺在床上的父亲说，他是我儿子，让他陪我做。医生和蔼地说，大爷，这里不让家属停留，有我们陪您，您不用害怕。父亲答应一声，很不情愿地放开紧攥着的郑欣的手……

检查结果很快出来了，诊断为轻度浅表性胃炎，没大事。父子俩的脸上露出一丝微笑。忽然，父亲收起笑容问医生：病理结果什么时间取？

医生说，没给您做病理。病理不做了？为什么？父亲追着问。您的情况根本不用做病理。本来好好的胃壁被钳下一块肉，反倒造成伤害。父亲长舒一口气。

可以把病理钱退回去，我们可给你省钱了。医生笑着开玩笑。

好的，好的，谢谢，谢谢。父亲点头致谢。

胃镜检查万事大吉，郑欣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张罗送父亲回家。自己现在去公司，还能赶上会议。可是，父亲不想回家，他对郑欣说，要去把没做病理的费用要回来。郑欣不想再在医院耽搁下去一分钟，他随口说，不就是二百来块钱吗，不退了，我给你。父亲认真地说，这不是钱的事。没做检查就该退款，这是规矩。 郑欣无奈地摇头：好，我去办退款手续。郑欣转身要走。父亲紧跟郑欣身后：我和你一起去，我去和医生解释退款原因。

退款手续很复杂，楼上楼下跑了几趟也没办成，郑欣心情很烦躁。还要回到4楼找主治医生盖章，父亲还要跟他上楼。郑欣说，我去办，您别去了，在这里等我。

不。我和你一起去。父亲固执地要求道。一股无名火涌上来，郑欣终于板不住了。他语速急促，音量高了几度：您别再跟我走了！这样反倒给我添乱！您就老老实实地坐在这里吧。

许是声音确实大了一些，周边有人循着声音看郑欣，也顺便看了一眼父亲。

父亲一下子愣住了，像个做错事被大人训斥的孩子，打蔫了。走到墙边，在椅子上缓缓地坐下。郑欣也觉得这样大声嚷嚷有些过分，但他顾不上这些了。医院低矮的房顶、拥挤的人群、污浊的空气、患者难看的面色，还想到公司的棘手的难事……身边的一切都让他心烦，他不能不“爆发”。

三

把父亲留在身后，郑欣进了电梯。电梯里人挤人。一位推着轮椅的中年女人冲着轮椅上的老妇人抱怨着：妈，你都看见了吧，大医院人多吧？我告诉过你，不是疑难杂症，不用来大医院，社区医院就可以治疗。你不听，非要来，遭罪不？

坐在轮椅里的老太太耷拉着头，半闭着眼睛，看上去很萎靡。任凭女儿唠叨，就是不吭声。众人附和着中年妇人，是呀，头疼感冒的小病去社区医院，人少，看病方便。大医院这样的环境，没病也得染上病。

听着其他人的议论，老太太耷拉着的脑袋终于抬起来，眼睛也睁开，眼神犀利，精神头比年轻人还足，根本不像病人。没冲着女儿而是冲着旁人，老太太语气严厉：你们知道什么呀就跟着瞎掺和。告诉你们，我就是想让她带我来人多的地方，让别人看见我女儿推着我，在医院各个楼层跑上跑下。不管在什么地方，她跟着我就行。说到这，老太太停顿一下，仰着脸对女儿说：我要是不说看病，你能请假陪我吗？我要是不来大医院，你能陪我这么长时间吗？再说了，你总叨咕单位事太多压力大，你今天跟我出来，小半天过去了，换换环境，不也是休息吗，不也能放松放松吗？

中年妇女把老太太脖子上的围巾掖了掖，低下头，不再言语。

电梯门在4楼打开，郑欣没走出电梯，而是随着电梯又下到一楼。父亲迎上来问：办完了。郑欣摇头，没办完。您和我一起去办吧。父亲忙不迭地应声：好好，我跟你去。

郑欣带着老爸，楼上楼下又跑了好几趟，按照以下顺序，终于取到了那笔退款：主治医生处签字盖章——医保中心签字盖章——胃镜科室护士长签字盖章——财务科科长签字盖章——门诊交款处盖章——医保退款窗口盖章。每到一处，都要排队，郑欣不着急，和父亲紧挨着，老老实实地排在队伍里面，一起度过了一个漫长又短暂的下午……

这天，郑欣在网上看到一段视频，一位单身老人在圣诞节前夕，收到在外地工作的儿女们的电话，说不回家过圣诞了。老人非常失落。某一天，几个儿女都收到讣告，他们立刻放下手上的工作，从不同方向，携妻带子回家奔丧。进了家门，看见餐桌上摆放整齐的碗碟、还有烘托节日气氛的蜡烛……这时父亲从厨房里走出来，孩子们愣住了。父亲说，我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让你们一起回来？女儿喊了一声爸爸，哭着扑进老爸的怀里……片尾写道：到了回家的时候。

郑欣拿起手机，拨通父亲的电话号：爸，这周末我陪您去逛商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