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马

2016-05-04 19:05朱晓琳
北京文学 2016年3期
关键词:北疆大学

古又今教授55岁生日宴会摆在杭州西湖边的“楼外楼”餐馆,整整六张圆台面,在座的除了教研室和系里同事,便是他在本地商学院六年中带过的十几名硕士研究生。多年前古教授在上海F大学任教时已身为博士生导师,调到杭州后,无奈任职的商学院未能申报上博士点,于是古教授只好降格当硕导,想想实在是蛮委屈的。现在好了,六年牢笼熬出头,与商学院聘用合同即将期满,古教授眼看就要恢复自由身了。这场生日酒席,也被古教授夫妇视为与同事及学生们的告别宴。

酒菜早已布满圆桌,却不闻主人开席令。古教授夫妇俩轮番去门口张望,好像还有重要客人未能到场。终于,迎宾小姐打开了包厢门,引入一位五十来岁的中年男子,上海F大学人事处长成冠雄。古教授古太太一同迎上前去,几乎异口同声:“成处长大驾光临,三生有幸。”成冠雄与古家夫妇相熟已久,反问道:“古老师你都55岁了还请我吃饭干吗?再过五年就得领养老金了,没戏啦。哪个周末沪杭高速上不是一路堵车,开车开得我背脊骨又酸又痛。”古又今显然有备而来,不急不忙掏出身份证举至成冠雄面前:“本人虚岁55,实足年龄54周岁,以身份证为凭。”古太太也补上一句:“生日嘛,传统习惯做虚不做实的呀。”成冠雄恍然大悟:“这么说,生日酒我不算白喝哦。”古太太说:“当然,当然,我家古老师向来不喜欢做寿,要不是成处长光临,我们哪敢兴师动众啊。”古太太是古教授的第二任妻子,比教授小二十来岁,读研三年后,将导师发展成了丈夫,唯一没有改变的便是称呼,家里家外都称古又今老师。

西湖醋鱼是楼外楼餐馆的看家菜,椭圆形细瓷盘端上桌后,古教授支开服务员小姐,亲自拿起公筷为成处长布菜。成处长轻轻按住古又今手腕:“古老师,不着急,瞧这鱼眼大睁着,像活的一样,真不忍心下筷哦。”古又今有些尴尬,持筷子的手僵在半空。古太太见状,立刻绕过成冠雄座位,让丈夫坐下,拿过他手里的公筷笑道:“成处长,西湖醋鱼上桌时鱼眼珠泛白,这道菜就不值钱啦,凡事都得把握最佳时机才好,您说是不是?”古太太说着已将鱼肚皮上最鲜嫩的一块夹到了成冠雄面前的小碟中。她此举引得成冠雄哈哈大笑:“古老师啊,看来到杭州六年,尊夫人才是你最大的收获吧。”其实,成冠雄分明知道,古又今舍弃上海F大学教授加博导的教职,而屈就于西子湖畔这所普通商学院,真实原因在于其股票市场上的惨败。

二十多年前,古又今拿到上海F大学博士学位后留校任教,住在青年教师宿舍楼里。平日除去上课写论文,他最大的业余爱好便是炒股。高校教师多少都有些清高,鲜见有人愿意与仅想赚几个小菜钱的散客股民一块儿混迹于股票市场,唯独古又今例外。他可以在嘈杂的证券交易所营业大厅角落里一坐几个小时,乱哄哄的环境丝毫不妨碍他阅读学术书籍,双目紧闭构思论文提纲。哪天不去股市里逛上一圈,古又今便会失眠。几年后,一起留校的青年教师依旧住在学校宿舍楼里,古又今却已经全款买下一小套商品房公寓,率先娶妻生子。最令人觉得不可思议的是,古又今虽说痴迷炒股,竟然也未耽误做学问,职称晋升之路顺顺当当,生生羡煞那些同龄书呆子。

北京奥运会前那几年,上海股市指数一时如无人能驾驭的野牛,疯狂向高处猛蹿,直逼6000点大关。其时已身为教授博导且拥有三套商品房的古又今向妻子夸口:“要是不把个人科研经费算进去,我古某人现在完全称得上F大学首富。”炒股带来的物质财富,与教授头衔同样能令古又今享受成就感。然而他怎么也想象不到,狂热的股市退烧会如此之快。就在小股民们纷纷忍痛割肉一般撤离股市时,古又今作出一个也许令他终生后悔的决策,卖掉两套房子,追加在股市中的投资,摊平所持股票价格。妻子和儿子都曾竭力阻止古又今卖房炒股,无奈输红了眼的赌徒绝不肯相信自己会一输到底,相反加倍渴望孤注一掷连本带利再赢回来。直到妻子写下一纸离婚协议,古又今净身出户重新住进单身教师宿舍楼,他才真正意识到任何运气皆非永远可以拥有的。

生日寿宴结束后,古又今夫妇热切邀请成冠雄到家中喝茶。这处名为“吴庄雅苑”的高档住宅小区毗邻南山路,与西湖十大名胜风景之一的柳浪闻莺近在咫尺。古家位于20楼,居高临下,坐在阳台上便可饱览湖光山色。

古太太沏上一壶明前龙井茶,随即掩上阳台通往客厅的落地玻璃门,悄然退身,她知道交易双方的谈判即将进入真正的高潮。

成冠雄抿了口香茶,目光投向渐渐隐匿于夜色之中的湖面,不由自主赞叹道:“真是好房子,好风景啊。古老师你还非回上海做什么?上海哪里有这么好的房子给你住啊?”

古又今笑着点点头:“房子是不错,可我这人的脾气就是在哪儿跌倒从哪儿爬起来。就算杭州给我一座宫殿也不稀罕,我照样要回上海去。”

“哈哈,看来古老师还真有意与上海共存亡啊。可有道是好马不吃回头草,当初你为了跟秦某人争那个‘浦江学者头衔败北,从此结下恩怨,后来又禁不起杭州这边一套房子加30万科研经费的诱惑,铁了心要从F大学跳槽,我拦都拦不住你。”成冠雄旧事重提,一来提醒古又今别忘了他自己曾经的短视行为,二来也暗示一番如今想重回F大学的难度。

古又今面孔微微发烫,幸好有夜色掩护,不至于让成冠雄察觉。他端起紫砂茶壶替对方杯中续茶水,一边以放低身段的口气道:“成兄,你我兄弟交情,这事要没难度,我岂能轻易劳你大驾,还不是为了请老兄给指条明道吗?”

成冠雄手掌挡住茶杯口,做了个谢谢手势。“不敢当啊古老师,你可还年长我几岁哪。另外你不会不知道吧,你那位同门师兄秦洋现在已当上F大学常务副校长了,还分管人事处呢,连我跟他说话都得小心谨慎,官大一级压死人。”

“有所耳闻,有所耳闻,我那位师兄这些年真是祖坟冒青烟了,仕途青云直上啊。”提起秦洋,古又今满腹酸水直冲脑门,但他努力保持脸上平静表情,不愿让成冠雄看穿心思。

成冠雄沉默片刻向古又今提议:“要是你真想杀个回马枪来F大学,总不至于肯‘裸婚吧?若想以人才引进条件回来,像你这样的资深教授,住房补贴科研经费都不是小数目,得校长办公会议通过才行,所以秦洋肯定是绕不过去的一道坎。不过倒也可以来个曲线救国,先去搞定你的导师裴自岑,由他出面要人,谅秦洋不敢驳老先生面子。听说今年F大学要为裴老先生九十华诞祝寿,这可是个好机会。”

二十多年前,古又今和秦洋都是F大学经济系国际贸易专业博士生,师从著名经济学家裴自岑,为裴老先生的关门弟子。秦洋生性木讷,不善言谈,做学问之外仅有的爱好是下象棋,而导师裴自岑也是资深棋迷。读博那几年中,在导师家上完课,古又今通常匆匆离开,去证券交易所看股票行情或是跟女朋友约会。秦洋却老老实实留下来陪导师下棋,输赢无所谓,只求让导师开心,脑子得到休息就好。在裴老先生眼中,古又今和秦洋性格迥异,但二人学术能力不分伯仲,均属他所带研究生中的佼佼者,因而两人获得博士学位后又双双留校任教。

几年后,F大学经济系获得一个专门授予青年教师的“浦江学者”名额,古又今和秦洋都提出了申报。除了那份荣誉,每年20万元的津贴对谁而言都是不小的诱惑。系领导为难了,面对两个颇具学术潜力的青年学者难作取舍,干脆将难题交给已退休在家颐养天年的裴自岑定夺。只要是裴老先生的决定,古又今和秦洋也不得不服。裴自岑考虑了好几天,才将自己的意见告知经济系领导班子。裴自岑说:“古、秦二人论学术水平不相上下,至于专业思想巩固程度,秦洋则胜于古又今。尤其是秦洋留校后,接连在国内国际学术刊物上发表高水准论文,日后定会成为F大学经济系领军人物,这样的学术人才值得奖励。换言之,古又今即使不做学问也会有饭吃,而秦洋恐怕再难找到比做学问更合适的饭碗,因而‘浦江学者头衔给秦洋似乎更显得物有所值。”

古又今第一时间便得知了裴自岑的取舍,他心急火燎跑到导师家,泪眼低垂哀求道:“裴先生您可千万得端平这碗水,一年20万元哪。他秦洋还是单身一个,我可已经娶妻生子,养家糊口不容易。”

裴自岑本来作此决定后,内心对古又今多少存有愧疚之意,但此时听弟子说出这番话来,反倒庆幸自己投出了正确的一票。他面露不悦道:“浦江学者津贴不是慈善基金,谁哭穷就给谁,应该拿学问水准来衡量才是。再说你教书之余花了不少时间泡在股市里,应该不会那么缺钱吧。”

古又今低下头轻声嘀咕:“我炒股票也没耽误教学和科研,这您知道。”

“但是一心不可二用哪。做学问之人尤其要耐得住清贫,不为金钱所诱惑,几十年来我都是这么要求学生的。”裴自岑提高嗓门,也许古又今是少数几个敢同导师顶嘴的学生。

古又今并没有被老头儿的大嗓门镇住,他索性亮出底牌跟导师讨价还价:“如果您执意要把‘浦江学者给秦洋,那么《经济学研究》刊物主编是否可以考虑我,您都退休了,总要找接班人的。这本杂志是全国核心学术期刊,我捞到个主编,比起秦洋来也不算吃亏。”

“放肆,简直像股票市场里的拆白党腔调。你以为《经济学研究》是我裴自岑私人家产吗?那是F大学经济系几代学人心血传承下来的学术财产,我决不会拿它送人情。”裴自岑说完,将手中茶杯重重蹾在桌上,溅出一摊茶水,小保姆闻声赶紧过来收拾。

古又今没想到老头脾气如此之倔,他也火气直蹿脑门,顾不得小保姆还在场,大声反驳道:“裴先生,您都退休了,干吗还把着主编位子不放,就不怕人家说您是经济系一霸吗?”

裴自岑忽然“嘿嘿”一笑:“这个‘人家恐怕就是你古又今吧。实话告诉你,我退休后宁可义务劳动分文不取管杂志,也不会把主编位置让给我信不过的人,除非你让校长来把我这个主编罢免了。”

古又今清楚记得,那天,他面对毫无妥协意思的裴老先生,脊背上渗出密密一层冷汗。他只觉得自己精神和情感上都与导师出现了裂痕,也许他在F大学的处境,犹如站立于陡峭的悬崖边上,只消裴自岑跺跺脚,就能让他粉身碎骨。

此刻,面对成冠雄的提议,古又今尴尬一笑:“裴老先生九十大寿嘛,弟子我自然应当前去拜寿,不然外人以为我连这点做人道理都不懂呢。”

看到客人房间灯光熄了,古太太蹑手蹑脚回到卧室,她知道自己和丈夫又将度过一个不眠之夜。自从嫁给年长20岁的导师古又今,古太太除了将身份角色从学生转为妻子以外,很多时候还充当丈夫事业发展方面的高参。“老师,你既然这么想重回母校F大学,那倒不妨听从成处长建议,先打通裴老先生这一关。想来导师如父母,求他帮忙再正常不过了,没什么开不了口的。”其实古太太从未见过裴自岑,跟古又今结婚后也很少听丈夫提起这位老先生。

古又今牵动嘴角露出一丝苦笑:“你以为天底下导师对学生都像我对你这么好啊,天真。”

古太太扑进丈夫怀中:“那我对你不好么?嫁了你这个年龄差不多大我一倍的老头,我图什么啊。”

古又今抚摸着妻子细嫩的脖子,感叹道:“就是为了报答你,我才要抓住人生最后的机会跳一次槽。不知哪天我撒手西去,也好让你下半辈子衣食无忧嘛。”

古太太捂住丈夫嘴巴:“胡说什么?要不是看你待在这个小小商学院里委屈,我才不鼓动你跳槽呢。”

古又今转入正题:“你和成冠雄其实都不了解裴自岑。这老先生不是你想求他就肯帮忙的,倔劲儿上来六亲不认,跟他讲师生之情绝非易事。”

当年古又今与秦洋争“浦江学者”败下阵来,裴自岑又不肯让出《经济学研究》主编位置,他一气之下动了出走念头。那段日子他一面在沪上其他高校寻找新东家,一面故意在系里放出想要跳槽走人的风声。古又今以为自己是裴自岑的关门博士生,毕业后也发表过一些颇有影响的论文,在学术界算得上一颗冉冉升起的新星,经济系领导和校人事部门断然不肯把本校培养出来的人才轻易拱手相送。只要校方有人出面挽留,他则可乘机开出条件,作为继续留在母校工作的一种利益交换。不料还没等系里和校人事处正式找他谈话,裴自岑倒亲自打电话把他叫了去。

那天古又今刚进门,裴自岑就朝他发难:“又今哪,我教过的学生当中,没有一个像你这么爱钱的。听说你把自己当块肥肉吊起来拍卖,谁肯出价高就卖给谁,是不是啊?”古又今十分震惊,心想这老头如今足不出户,消息还真灵通。他辩解道:“裴先生您这样比喻是对我人格的侮辱。水往低处流,人往高处走,换个环境我照样可以做学问。现在提倡人才流动,学术自由,我哪点做错了?”

裴自岑说:“你忘恩负义!F大学培养你这么多年,因为你家境困难年年都给你最高数额的助学金、奖学金,还用公费送你出国进修。现在你学术上小有成就,就以此当资本来向母校要价了。你若还念我老头子是你导师,就听我一句忠告,人活着要有志气,无论是谁,不先学会做人,休想真正学会做学问。”

古又今不敢与裴自岑争辩,沮丧地离开导师家。但他相信树挪死,人挪活的老话,下定决心离开母校F大学。那时古又今还有个完整的家,妻子是他本科同班同学,了解他事事都想出头占高枝的性格为人。妻子无数次劝说他:“你已经在股市上赚了不少钱,何必再跟秦洋争‘浦江学者,人活在世界上不能什么都要,更不应该做出对不起F大学和裴老先生的事情来,你得学会感恩。”古又今根本听不进妻子的话,得不到“浦江学者”头衔或《经济学研究》杂志主编位置,他感觉自己在F大学憋屈得几乎活不下去了。

然而出乎古又今意料的是,沪上几所原本对他很感兴趣,恨不能尽早将他从F大学挖过去的高校相继改变了态度,甚至以各种理由推迟与他商谈调动事宜。古又今以为是自己开价太高,又要住房补贴又要科研经费,吓退了未来的新东家。于是他主动降低条件,只提出要住房或是购房补贴款,科研经费可日后视其科研成果再定。即便这样放低身段,那几所令他动心的高校,仍然迟迟不肯下决心引进他这位难得的人才,古又今百思不得其解。

那年成冠雄还只是F大学人事处一名小科员,与古又今颇有些私交,便点拨他道:“古老师你也不想想,裴自岑是经济学专业泰斗,兄弟院校同专业的掌门人哪个不敬着他,他不点头,谁好意思从他手下挖人?况且你老兄此举多少有点背叛师门之嫌,把裴老先生得罪了,他只消一个电话,肯定没人敢要你嘛。”

成冠雄一番话如同醍醐灌顶,说得古又今浑身发冷,颤抖不已,脑子却从未有过的清醒。他总算明白自己翅膀并非如想象的那么硬,离开F大学这处老巢独自飞翔的话,迷路或栽跟头几率依然很大。古又今是个识时务者,他选择了忍耐,并且及时调整跳槽计划,不再四处寻找新东家,而是一副安安心心在F大学待下去的模样。教研室同事私下里问及古又今调动工作进展,他则一脸诚恳表示:“既然裴老先生希望我留在F大学,我岂能不遵从师命呢?”好像他之所以继续在母校工作,完全是看裴老先生面子。

教研室有好事者曾去裴府证实古又今的话,裴自岑听后一笑,既未承认也不否认,毕竟是自己带出来的博士生,总要给他留条路走。后来几年中,古又今申报科研项目或是评定职称,都去找导师帮忙。裴自岑亦不计前嫌,鼎力相助。他为弟子的学术专著作序,无偿审读弟子的科研项目报告,这些工作对一位耄耋老人而言并非轻松事情。导师的善意让古又今感觉到一丝温暖,他也曾想过一辈子留在F大学教书做学问。然而终究抵挡不住杭州商学院西湖边这套公寓房和不菲的科研经费的诱惑,古又今终究还是离开了母校F大学。

夜深人静,古太太熬不住倦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染成浅褐色的长发披散在肩头。古又今怜惜不已,轻轻摇醒妻子:“你先去睡吧,我得再想想成冠雄说的话。”古太太其实并未睡着,她趁势搂住丈夫脖子:“你也别想了,睡觉。”

裴自岑先生九十华诞庆祝活动如期举行。这一日,F大学经济学院几代学人共聚一堂,为裴老先生祝寿。仪式尚未正式开始,裴自岑在家人陪同下来到会场,然后拄着拐棍独自走上主席台。老先生入座后,满面笑容望着台下,如同慈爱的祖父望着自家儿孙。一群本科生男孩女孩举起手机相机涌上台去,争相与师爷爷合影留念。裴老先生来者不拒,任凭闪光灯晃眼,他依然纹丝不动端坐着,充当徒子徒孙们的合影道具,直到主持人宣布仪式开始。

古又今携妻从杭州赶来上海为导师祝寿,却逢沪杭高速公路严重堵车,等他走进会场,裴自岑的答谢词已接近尾声。只见裴老先生从上衣口袋里取出一张银行卡,郑重其事交到经济学院院长手中:“这里面有100万元钱,是我一辈子的积蓄。钱不多,我想把它捐给学院作奖学金,奖励选择了经济学专业的孩子们。”

全场刹那间安静下来,片刻之后响起一阵掌声。院长接过银行卡,忽然间泪水溢出眼眶,声音也有些哽咽:“裴先生,您对学院和晚辈学生的情意我代表大家心领了。但您老退休早,养老金数额不高,所以请您留下这些钱安度晚年。”

裴自岑哈哈大笑起来:“我已经90岁了,此后哪怕粗茶淡饭、布衣草鞋度过余生,也是老天爷对我的厚爱。何况我一生研究经济学,再清楚不过应该把钱用在什么地方,对吧?”耄耋之年的裴老先生风趣依旧,那是他站在讲台上几十年不变的风格。

台下轻风拂面般掠过一片笑声,随即掌声再度响起。院长向老先生鞠了个躬,代表经济学院全体师生,走上前去接受了裴自岑的捐赠。

古又今望着主席台上好几年没见面的导师,悄声对身边的妻子说:“裴先生的积蓄多半是稿费,积攒下100万可不容易。依我看,用来养老得了,捐出来干吗。”

古太太一脸不屑:“都什么年代了,谁还在乎区区100万,这老头还真是清高,清高得简直有点迂腐。”

“幸好没把家里藏的那支长白山野参带来,就算带来了,老先生恐怕也不会要,还得骂我俗。你听听,他可是粗茶淡饭足矣,不如送他两本我这些年出的学术著作来得讨巧。”古又今一副先知先觉的得意。

古太太不以为然:“我又不是他学生,也不想靠这老头儿面子调到上海来,凭什么去揣摩他心思呢?”

背后有人拍了一下古又今肩膀,他回头一看,差点大叫起来:“章北疆,你不是在西北大学吗?几千里地大老远赶来替老先生祝寿?真有孝心喔。”章北疆也是裴自岑的博士生,比古又今早两届毕业,算是古又今和秦洋的师兄。

章北疆没出声,只是朝会场门口歪了歪脑袋,示意古又今去外面说话。古又今立即对妻子耳语:“碰上我大师兄了,出去说会儿话。”

二人离开会场,心照不宣走向晚霞河边的露天茶座。那是F大学“博士论坛”活动场所,历届博士生没有不喜欢那个地方的。章北疆入座后先递上一张名片,古又今扫了一眼,惊讶得张大嘴巴忘了合拢。名片上赫然醒目印着章北疆此时的身份:上海J大学终身教授。

“你调到上海J大学啦,真有本事,兄弟我可是丁点儿消息都没得到啊,要不早该登门贺喜了。”古又今貌似神态轻松地开着玩笑,胸口却止不住翻腾起一股酸水。想当年,章北疆是导师最不看好的弟子之一。他做学问缺少灵气,又不肯下苦功夫,单单一门博士阶段外语必修课,考了几回才及格,最后勉勉强强通过论文答辩,戴上了博士帽。章北疆虽说系出自裴自岑门下的博士生,毕业后却没有机会在上海高校中觅得饭碗。他本人也赌着一口气,非全国重点高校不去。结果还是由导师裴自岑出面,联系到一位从前的学生,那年已官拜西北大学教务长,这才算把章北疆要了去。

章北疆只告诉古又今他回上海已有两年,却并不急于倒出他怎样进J大学的全部细节,反而似真非真打探道:“又今老弟,你此番携新夫人来沪,大概不会单纯为裴老先生祝寿吧?我一向不认为你是个甘愿在西子湖边度过余生的人。”

古又今的心思被对方触动,便顾不得继续保持矜持之态,实话相告:“我当年离开F大学去杭州商学院纯属无奈之举,世上只有水往低处流,哪有人愿意往低处走的。说起来本人在杭州商学院同样当教授,可一报出学校名字究竟脸上无光。眼下好了,6年聘用合同期熬到了头,我自然想回上海高校。小弟我也是54周岁的人了,再过一年即是调进重点大学的极限年龄,我哪能不着急。你猜得对,这回我是想趁着给裴老先生祝寿的机会,回母校找找关系,就不知道老头儿肯不肯帮忙。”

章北疆忽然仰面大笑:“天真,太天真了。又今啊,看在你叫我一声师兄的份上,我就为你当一回前车之鉴,你知道我是怎么从西北大学来到上海J大学的吗?”

两年前,已经在西北大学工作了二十多年并且晋升为教授的章北疆,想凭借自己裴自岑弟子的关系,调回母校F大学任教。在西北大学这些年里,章北疆的学术成果不可谓不丰硕,学术圈内也小有名气。然而当下国内高校教师人才流动,潜规则之一便是讲究“出身”。来自教育部认定的全国39所“985”重点大学人员为头等公民,100所“211”大学的次之,至于其他普通高校教师,想调入头等二等大学任教的机会则很渺茫。章北疆所在的西北大学为“211”档次,而上海F大学是老资格“985”。按照F大学校方人才引进规定,二流大学的教授,即使进入F大学,也只能降为副教授聘用,这样的规定在章北疆看来,未免过于店大欺客了。

章北疆利用暑假专程来了趟上海,直奔导师家,希望能借裴老先生的名望顺利调回母校任教。章北疆虽非裴自岑得意门生,然而读博三年结下的师生之情终究有别于旁人。况且老先生多年不见弟子,此番重逢,内心十分欣喜,特意吩咐小保姆做了一桌好菜款待章北疆。席间章北疆恭恭敬敬递上几部近年出版的学术著作:“裴先生,学生不才,但二十多年来始终不敢忘却恩师教诲,今日携小书几册登门求教,还望裴先生不吝赐教。”

裴自岑戴上老花镜翻阅了一下书本目录,称赞道:“北疆,这些年来我一直关注着你做学问的方法,既融入国际学术界潮流,又能结合中国经济发展现状,很扎实,也很有前途。”

章北疆马上接口:“谢谢先生鼓励。我在西北一待二十多年,也不年轻了,所以真心希望能回到先生身边来,进入F大学一流的学术圈子和氛围,在专业拓展方面更上一层楼,把自己的知识和学问奉献给母校学子。”

裴自岑哈哈大笑:“老朽我已归隐山林,知识结构也早就老化了,在未来的学术道路上实在帮不了你什么忙,还得靠你自己走下去。”

章北疆不想错过机会,索性直奔主题:“裴先生,如果您能出面找一下校领导,以特殊人才引进理由让我调回F大学,那我以后的学术道路就会顺畅得多。我在西北大学晋升至教授也不容易,要是回F大学后再从副教授做起,无论如何是不公平的。”

裴自岑终于明白了章北疆的真实来意,便实言相告:“北疆啊,我带过那么多研究生,向我提出这种要求的,你不是第一个。可我的原则是按学校规定公事公办,我这张老脸概不出借。”

章北疆万分失望,但他太了解裴自岑的为人和个性,当即放弃了企图说服老先生的打算。他知道如果继续这个话题,招老先生动了气,日后恐怕连登门的资格都没有了。不过出乎章北疆意料的是,他此番沪上之行却有了个柳暗花明的结果。

章北疆开车带着古又今夫妇来到他位于上海新华路上的住宅实地参观,这套120平米的高层公寓房子,眼下总价已涨至500多万,足以令许多上海本地中产阶级望房兴叹。古又今半信半疑地问:“这个地段的房子那么贵,你一个西北来的老大哥如何敢出手买下?”

章北疆感慨道:“这大概是老天爷对我在大西北待了二十多年的回报吧。当然也得谢谢裴老先生的铁面无私,要是他当初肯出面说情让我调回F大学,就没有我今天这套房子啦。”

两年前的沪上之行,章北疆虽说在裴自岑那儿碰了壁,却意外打听到原先仅有理工科专业的J大学,为了跻身于国内一流综合性大学之列,正在组建经济学院,而且到处招兵买马。于是章北疆没有傻乎乎吊在F大学一棵树上,他立刻带着自己二十多年来的学术成果叩响了J大学人事处大门。按章北疆在学术圈中名气,即使调进F大学也顶多算条牛尾,若去J大学,却能当上鸡头。鸡头自然不如牛头来得体面,倒也不乏诱人的实惠。J大学允诺先给章北疆150万元安家费,以后每年不低于30万元的科研经费,20万元终身教授年薪。章北疆用J大学给的安家费充当购房款首付,之后和妻子两人共同申请银行贷款,每月还贷3万元。

古太太在一旁迅速算了笔账,不由得惊叹一声:“每个月还3万块钱?那还不得把嘴巴缝起来不吃不喝啊!”

章北疆神秘兮兮一笑:“嘴巴如何能缝起来呢?本教授不是每年还有30万的科研经费吗?我和老婆每个月的工资奖金收入统统交给银行,家中吃喝拉撒一应开销,发票都拿到科研经费去报销,买房过日子两不误。”

古又今小心翼翼求证:“那J大学的财务处那么好哄啊,什么发票都给报?”

章北疆一脸不在乎表情:“那当然啦,听说国际关系学院有个教授给女儿买了架三角钢琴,正好是他自己一年科研经费的数。不少教授为凑足科研经费发票,每回上课前先让自己的研究生上交发票。有些学生见人家出租车停下,追上去讨要发票,跟叫花子似的。司机可怜学生,车窗口甩出一长条连号发票,教授拿去报销,财务处明知这发票是捡来的,谁会坐着同一辆出租车来回跑啊,还不照样给报销了。要是动真格的查处科研经费使用情况,我敢说大概没有哪个不违规的。”

章北疆给古又今夫妇上了一堂生动具体的跳槽经验课,古又今当即打消了想通过成冠雄和裴自岑帮忙调回F大学的念头,转而投向J大学。他朝章北疆行了个拱手礼:“章兄,若小弟亦有意调入J大学经济学院,兄是否肯将我招入麾下?”

章北疆沉默片刻,神情认真起来:“又今老弟你言重了,要论学术成就,你古大教授可不在我之下。今年J大学经济学院准备申报博士点,硬指标之一是学院须有正式在编教授五名,现尚缺一人,对你来说倒是个机会。不过人才引进的具体条件得你自己跟学校人事处谈,彼一时此一时,一人一价,我就不便多插嘴了。”

古又今与妻子当日返回杭州家中,打算细细商量调往上海J大学的条件。古太太见识了章北疆的住房后,羡慕不已,让丈夫一口咬定J大学出资200万元的安家费。古又今摇了摇头:“章北疆才得了150万,我开口要得比他多,人家心里能好受吗?我想去J大学还得靠他牵线搭桥呢。”

古太太不以为然:“他比你早去两年多,现在房价飞涨,你就是提出要200万也合情合理。”

古又今说:“只要回到上海,进了J大学,还怕没处来钱吗?”

古太太立刻下了道死命令:“我可只住上海内环里的房子,不能小于120平米。”

古又今双手按住妻子肩膀说:“放心好了,不会让你住外环的,就算你肯住,我也得放得下面子呀。”

手机响了,传出成冠雄急匆匆的声音:“古老师你怎么回事,裴老先生的长寿面没吃就走了?我本来还想帮你敲敲边鼓呢。”成冠雄来杭州时受到古又今夫妇盛情款待,此刻自然得投桃报李。

古又今举起食指放在唇边,对古太太做了个“嘘”的手势,紧接着将手机放在两人耳朵边,跟成冠雄打起了哈哈:“成处长,真不好意思,让你这么晚了还在为我的事情操心。实不相瞒,这回去上海遇上几位高校同行,都想试图说动我调去他们学校,开出的条件也比较诱人。所以我和太太决定先回来商量商量,F大学这头就暂时不联系了,免得让人说我脚踩两只船,谈三角恋爱呢。”

成冠雄松了口气,也许他本来就觉得帮古又今调回母校不是件容易办成的事情,只是碍于人家在杭州热情招待的面子,不得不做出一副卖力气帮忙模样。现在既然古又今自己三心二意,他乐得讲现成话:“意料之中,意料之中。像你古老师这样的名教授,别说上海F大学,就是去清华、北大也顺理成章。这样的话我就不搅你好事了,日后有什么需要我出力的,尽管吩咐。”

放下电话,古太太半信半疑问丈夫:“那个章北疆原跟你没什么交情,他的话靠谱么?别到时候鸡飞蛋打两头无着落。成冠雄来杭州一趟,我们可花了不少钱,早知道不想去F大学,根本就没必要请他来杭州玩。”

古又今嘿嘿一笑:“眼光放远点好不好,我的太太。但凡想做成一件事,总要先付出代价的嘛。我哪里料到会碰上章北疆,再说我也没跟成冠雄把话说死呀,F大学依然是我调往上海的选项之一。”

几天后,章北疆主动打来电话,询问古又今调动工作的材料准备情况,还特意推心置腹关照:“又今啊,这恐怕是你老弟最后一次跳槽了吧,所以科研成果填写得越多越好,多一篇论文就多一份开条件本钱,用不着谦虚的。”

古又今把章北疆的原话转告妻子,古太太终于放下心来:“这个章北疆,还真蛮讲义气的噢。”

章北疆竭力想促成古又今调往上海J大学任教,并非完全看在他与古又今同门师兄情分上。J大学原本是上海首屈一指的理工科大学,然而近年来成立的经济学院在全国高校同专业中排名却很靠后。新上任的校长雄心勃勃,喊出口号:“五年内力争将经济学院排名在全国同专业进入前十,谁敢立下军令状,就让谁当J大学经济学院院长。”章北疆觊觎院长宝座已非一天两天,然而经济学院现有教师大多是就读于J大学,毕业后留校的老土地,眼睁睁看着他章北疆一个外来户,拿了高额住房补贴又抢科研经费,心里总归不舒服的。但凡章北疆想牵头搞个什么项目,教研室同事会以各种理由持不合作态度,在J大学,除了自己带的研究生,章北疆几乎找不到帮手。而古又今的出现,让章北疆看到一个壮大自身实力的机会,如果他能将古又今调来上海,进入J大学经济学院,古又今自然而然就是他的团队成员。而章北疆凭着帮古又今从杭州调往上海这份人情,谅古又今日后没有理由不充当协作伙伴,鼎力协助章北疆扩大在J大学经济学院的势力范围。

古又今借着自己六部学术专著和数十篇发表于国内核心期刊论文的专业实力,开列出多项调往上海J大学工作的条件。其中他想要的住房补贴、年薪及科研经费数额大致与章北疆相等,最让J大学人事处和章北疆大跌眼镜的是,古又今竟然要求J大学为他提供一处不小于120平方米的个人独用办公室,并将他以前的一位女研究生同时调入J大学任教,颇有点卖一搭一的味道。

章北疆抑制不住胸口翻腾的酸劲儿,给古又今打电话:“老弟你这狮子口也张得太大了点吧?J大学位于上海市中心,寸土寸金的校园地皮,连校长都没有那么大的办公室呢。再说你老弟艳福也不算浅了,刚换不久的新夫人又腻味啦,还得再带个女人来?”

古又今在电话那头窃笑:“章师兄你想岔了,既然J大学让我开条件,我当然得头戴三尺帽,准备砍一刀。120平米的办公室没有,80平米总该有吧。我杭州家中藏书一万多册,带来上海不能都占家里住房面积,该由学校解决。至于那女人,跟你说实话吧,是我现在太太的表姐,北方某高校博士后刚出站,挑选工作单位高不成低不就,所以就想搭我的顺风车一块儿到上海去。”

章北疆说:“你即使调来上海工作,也不用着急卖掉杭州的房子嘛,权当在西子湖边留套书房。至于要同时调进那位女博士,我只能负责把话带给J大学校领导,事情成不成全看你古老弟的运气了。”章北疆内心瞧不起古又今这副买卖人嘴脸,但想到为了壮大自己在经济学院的人脉势力,登上院长宝座,还是努力抑制心头不快,帮着古又今出面活动。他颇费了番心思,婉转地将古又今开出的条件转告给J大学人事处和校领导,试图使他们相信,调进古又今,于J大学来说绝对是桩利多的生意。

校领导和人事部门反复商议后,基本上考虑答应古又今提出的条件,只是那位女博士,暂时只能以代理人事关系的研究人员名义进J大学工作,日后视其专业能力和工作情况,再决定是否转为正式聘用人员。章北疆获得这一消息,立刻给古又今打电话表功,就凭他为古又今调动之事付出的辛劳,古又今以后也得成为他在经济学院的同盟者。谁知这一日古又今恰好忘带手机,章北疆的电话打到古家,是古太太接的电话。

章北疆报告的好消息没让古太太感到兴奋,却意外点燃了她满腔怒火:“什么女博士?我哪有这样的表姐,古又今简直太无耻了,竟然敢……”古太太突然刹住话音,大概意识到不便在章北疆面前流露出真实感觉,于是她紧张地挂断电话,其实这个举动同样很失礼。

章北疆是个何其聪明之人,他自然不会再把电话打过去,只是把玩着手机自言自语:“行啊,古又今,真是事业、女人、钞票样样都不肯耽误。”

当天晚上,古又今的道谢电话如约而至,一堆客套话之后,古又今不得不向章北疆解释那个女博士的真实身份:“师兄,不瞒你说,这个女博士是我现在任教的商学院院长的女儿,要是不带着她一块儿调往上海,杭州这边的手续办起来就不会很顺利,我又怕事情弄得太张扬,只好说她是我太太的表姐。”

章北疆还想打探得更清楚些:“你跟杭州商学院签的六年卖身契不是期满了吗?学校有何理由不办手续呢?”

“其实我早就想离开杭州了,所以近一年多来写的高质量论文都让有关刊物压着没发,打算留给新东家作为见面礼。所以老东家很可能以我没完成当初承诺发表的论文数量为由,卡住人事关系不放。要是我不能为领导办点私事,想走人恐怕就没那么容易啦。”古又今欲言又止,终究还是担心章北疆起疑心,只好说出了实话。

章北疆打起哈哈:“我还真以为你古老弟是贾宝玉二世呢,夹在姐姐妹妹当中扯不清。反正杭州方面的手续你自行了清,J大学这边关系由我来跑,谁叫咱俩是同门师兄弟呢。”

古又今不失时机表了番忠心:“师兄如此出手相帮,大恩不言谢。日后小弟定将一心一意聚于师兄麾下,尽犬马之劳。”他分明清楚这才是章北疆此刻想听到的保证。

上海J大学正式启动针对古又今教授的人才引进程序,召开经济学院部分教职员工座谈会听取意见,由章北疆在会上介绍引进对象古又今教授的情况。座谈会前,章北疆与古又今通了多次电话,共同商定具体介绍内容,如同双打选手比赛前精心备战,比赛中默契配合,以期取得完胜战绩。

章北疆把古又今近年来的学术成果目录,打印成洋洋洒洒好几页A4纸,并且复印了几十份,让参加座谈会者人手一份。章北疆介绍完毕后,一位年轻副教授起身发表意见:“我是从F大学毕业的,念本科时就听过古又今老师的课。说实话,古老师的学术成果确实丰硕,但他课堂上的教学水平本人实在不敢苟同。说白了就是不认真备课,常常扔出一个话题让学生自行讨论,就把上课时间混过去了。那时F大学每学期都由学生无记名为授课教师的教学效果打分,在我记忆中古教授好像始终位于倒数三名之列。大学教师的主业是教书育人,现在也提倡名教授给本科生上基础课。如果花很高的代价引进一位不能在课堂上受学生欢迎的教授,能提高教学质量吗?对此我本人持怀疑态度。”

副教授的发言让座谈会气氛变得紧张起来,人们用眼神或窃窃私语交换各自想法。又一位花白头发的老教授挥了挥手上的材料纸,情绪有些激动,他示意众人安静并请求发言。老教授把目光直接投向章北疆:“我年底就要退休了,所以有些话说出来也不怕得罪人。这位古又今教授的学术成果数量不少,但缺少有价值有分量的精品和代表作。仅从其论文及著作的题目与关键词看,显然很多是在重复他自己的观点,并无新意。如果一个学者每年能发表十篇、二十篇论文,出版几部学术专著,却只是反复卖弄自己相同的陈旧观点,恕我直言,这样的人不是学者而是匠人,其论著不但不能算作学术成果,反倒是浪费纸张和别人时间的学术次品。”老教授说完坦然坐下,并不在意章北疆渐渐阴沉的表情。

“引进人才是好事,可得小心别引进个水货教授。”一个坐在后排的青年女教师嘟囔了一句。

接着马上有人附和:“是啊,不要总以为外来的和尚会念经,与其可能花了大价钱招来个水货,倒不如加大力度和投资,扶持培养学院现有的青年教师,他们才是学院的未来和希望。”

有人还从其他角度提出质疑:“听说古教授跳槽不是头一回了,从前在F大学跟自己导师都搞不好关系,到了杭州商学院又积怨甚多。这次大概想吃回头草,回不了F大学才想来J大学的,这样的人首先对任职单位的忠诚度就有问题。而且引进人才,也得考虑其处理人际关系的能力和团队精神,不能破坏我们经济学院良好的团结和学术氛围。”

章北疆瞟了一眼参加座谈会的校人事处长和分管人事工作的副校长,发现二人都在认真听取与会者意见,人事处长甚至一丝不苟做着笔记。章北疆神经开始紧绷,他原以为座谈会就是走个民主形式,最后拍板的依然是人事处和校领导,没想到他们还真拿群众意见当回事了。

章北疆努力克制心头不快,尽可能用冷静口气发言:“各位老师的意见都有值得重视的方面,但是人无完人,在座各位连同我本人,谁又能说自己是十全十美的呢?我们学院引进古又今教授,可以增加目前学院的教授人数,为申请博士点打下基础。另外,古又今教授的学术成果数量乃国内高校同行中翘楚,且不论其成果含金量如何,至少可以为J大学和经济学院在全国的排名提升几个百分点吧。国内现有高校排名评价体系就是以论文数量为主要标准的,谁也无法改变这一现状,那么引进一位论文高产量教授,就不失为一种现实主义的选择。”章北疆这番话与其说是为古又今辩护,倒不如说是在提醒人事处长和副校长换个角度思考问题。倘若引进人才能起到提升J大学和经济学院排名,对眼前这二位行政领导而言是何其亮眼的政绩,章北疆不相信他们会不在乎。

果然,副校长在座谈会上作总结发言时,态度明显开始倾向章北疆:“人才引进是一项很复杂的系统工程,至于是否聘用古又今教授,不能仅仅着眼于经济学院,还得从J大学未来发展的全局考虑。身为校领导班子成员,我会把今天座谈会上的意见提交到校长办公会议上去讨论,最后由办公会议作出决定。”

几天后,人事处长单独找到章北疆,向他通报了校长办公会议情况,并且希望由章北疆出面说服古又今,放弃某些来J大学工作的附加条件,比如暂缓调进那位女博士,这样也好平息经济学院中的反对意见。章北疆理解校方的考虑,况且他本来也对古又今卖一搭一的做法不太满意。令章北疆意外的是,当他电话里将J大学校长办公会议决定转告给古又今时,古又今情绪异常激动,章北疆可以想象出他在电话那头的愤怒表情。

“章兄,我也知道从杭州往上海调动是攀了高枝,可我的户籍一直留在上海,理论上我就是个上海人,只不过在杭州工作罢了,J大学别拿我当乡巴佬看待呀?我的科研成果有目共睹,去哪所高校都是这些条件,你情我愿嘛,本来就是双向选择。”古又今几乎对着电话喊叫,同时下意识地抹去嘴角溢出的白沫。

章北疆担心古又今嫌他公关不到位,赶紧申明:“古老师,你我事先沟通好的内容,我在经济学院座谈会上一字不落作了介绍,怕你不放心,还把手机揣在口袋里录音,要不要放给你听听?再说你提的其他条件都不动,只是那个女博士,我看就算了吧,反正跟你也没什么关系。”

古又今一声长叹:“章兄,不是我要跟你和J大学讨价还价,实在是这个女人背景不同寻常,不调她我也走不了,我现在成被绑架的人质了。”古又今这日午后在商学院校部办公楼里遇上院长,院长关切地问起他调动工作的情况,话里有话,让古又今脊背渗出冷汗来。这是古又今不愿回首的一件往事,也可说是他人生路上一个不大不小的污点,而当初替他擦去污点痕迹的人,正是院长本人。

两年前,古又今随杭州商学院教师代表团赴台湾南部某大学进行学术交流访问,院长为代表团团长。接待方台湾某大学极为热情,专门组织了该校一些女生充当接待人员。到达台湾的第二天晚上,东道主安排客人夜游高雄著名景观爱河。游艇如同一叶扁舟,缓缓驶过灯光璀璨的市中心,进入树影婆娑的弯曲河道。

有个女生坐在古又今身边,殷勤地替客人倒茶续水。古又今从侧面打量女生,发觉她长得颇有点像台湾明星林志玲。船上的沙发座靠背很高,阻挡了前后排视线。不知是否因为晚宴桌上多喝了几杯,那一刻,古又今浑身燥热,欲火似乎要冲出胸腔。他竟然动手一把拉过女生,将她搂入怀中,紧接着便是一连串粗鲁的猥亵动作。那女生奋力挣扎着离去,双手掩面逃向船尾,整个过程大约只有几十秒钟,同行者并未察觉。

游船停靠在码头上,客人们陆续上岸,两名警察突然出现在古又今面前,出示警徽要求古又今去警察局协助公务。古又今顿时酒劲消散殆尽,两腿开始颤抖,身不由己跟着警察上了警车。上车之后才发现那女生也坐在车里,脸上却是略带鄙视的平静。原来女生挣脱古又今的纠缠后,没有像一般女人那样先来一通哭喊叫骂,而是立即报了警,冷静并且清醒地以法律形式来保护自己。

古又今对自己的行为后悔不已,声称完全属于酒后乱性,并非故意伤害女生,他当着警察的面几度向女生低头道歉。杭州商学院代表团及台湾某大学接待方也都出面为古又今担保,希望警察局能放人,把事情的负面影响控制在最小范围内。按照原计划,代表团结束在台湾的访问后,古又今应该留下来进行为期三个月的客座教授讲学。然而走出警察局那一刻,他自觉无颜在台湾多停留一分钟,当即要求取消讲学计划,立刻返回大陆。那一夜,在高雄下榻的酒店里,团长宣布,为保证古又今教授日后的工作免受干扰和家庭稳定,代表团所有人员在返回大陆后,不得透露此事。古又今感激不尽,当场表示士为知己者死,要为杭州商学院鞠躬尽瘁。古又今后来很怕听到台湾两个字,妻子曾几次想同他利用寒暑假去台湾旅游,都被古又今一口回绝。

其实古又今想离开杭州商学院,除了趁年纪不算太老,再跳一次槽挣套房拿点钱之外,漂白台湾之行的污点也是其重要考虑因素,待在杭州商学院总令他感觉如芒刺在背,不知何时就会让人拎出那件丑闻来。

古太太去了趟杭州龙井梅家坞村,找熟人买了两斤西湖龙井明前茶,专门用快递寄给成冠雄,包装盒里还附上产地摘采烘焙茶叶的时间证明书,原汁原味的上好新茶。这是古又今给妻子出的主意,他知道成冠雄嗜好茶如命,而让妻子出面相送,更显得纯属君子之交,并无他求。即使古又今不打算调往F大学,古家夫妇照样视成冠雄为朋友。

成冠雄品过香茗便来电话道谢,问及古又今何时能到上海工作,并表示他一定设宴为其接风。古又今叹了番苦经,吞吞吐吐把调往J大学得搭上个女博士一事露了出来。成冠雄在电话那头沉默片刻,说:“古老师,据我干了多年人事工作经验判断,J大学为了引进你这位大教授,非得搭上个初出茅庐的女博士,难度确实有点大。现在进入985排名的高校都不差钱,就怕占在编人员名额。依我看,那女博士不就想搭你的顺风车进上海高校工作吗?你不妨来个曲线救国,满足了她,也成全你自己。”

古又今迫不及待问道:“能有这样的两全之计么?愿聆听成处长教诲。”

成冠雄略微压低嗓门:“近期上海高校人事部门都在酝酿人才制度改革,往后年轻人想当高校教师,光有博士学位还不够,得先进‘浦江人才库工作三年,三年中学术能力拔尖者,才有可能被正式聘用。”

古又今听得一头雾水:“那跟我的事情有什么关系呢?”

成冠雄嗓音更低了:“你只管往J大学调,让女博士申请来F大学‘浦江人才库,这边的事我说话还算点数。当然,那女博士可别绣花枕头一包草,进人才库的都得由校学术委员会一一过堂三审。”

古又今如同醍醐灌顶,只顾对着手机傻笑,竟忘了感谢成冠雄。还是古太太反应快,抓过丈夫的手机说:“成处长,您这一辈子喝的好茶我都包了。”

成冠雄到底是人事处长,挂下电话前专门嘱咐一句:“古老师,等你的人事关系转到J大学后,我再开始办那女博士的事,别弄得鸡飞蛋打。”古又今连声称是,其实他心里明白,这边商学院院长才不怕古又今跑掉呢,只要把台湾那件事情抖出来,古又今上天入地都没单位敢要他了。

古又今终于如愿以偿,客居西子湖畔六年后,再度回到大上海,被聘为J大学经济学院教授。虽然J大学并未百分百满足古又今开出的条件,然而此时古又今走人心切,无意继续待价而沽,立刻签下了聘用合同。而成冠雄也言而有信,不久即把那个女博士顺利引进F大学“浦江人才库”。古又今和杭州商学院院长都对成冠雄感激不尽,反倒是成冠雄轻描淡写:“做人事工作久了,爱惜人才、成全人才乃我本分也。”

章北疆利用暑假的最后几天,开车陪同古又今夫妇四处看房子。古太太发现尽管房地产市场高潮已退,但上海的房价仍在上涨,要想复制章北疆那种用J大学给的购房补助款做首付,日后以科研经费还银行贷款的模式,几乎是天方夜谭。古太太研究生毕业后嫁给了导师,根本不想再找工作,而且她最近又怀了孕,便一心一意来上海当教授夫人和全职太太。可惜她费尽心血描绘的未来美好生活蓝图,让上海发疯般飞涨的房价给撕得粉碎,她和丈夫不得不暂时在J大学附近租房子住,一副寄人篱下模样。

古太太的不满传染给了丈夫,古又今也渐渐感到身在J大学的种种不如意。在杭州商学院他好歹是首席教授、学科带头人,跟系里乃至校领导都说得上话。而J大学经济学院除了拿他凑够正教授数量去申请博士点,好像他古又今再也没其他利用价值了。尤其令古又今感觉不舒服的是,他被划归在章北疆的教研室,连领几张复印纸都得找这位教研室主任签字。

某日办公室里只有古又今和章北疆二人,古又今叹开了苦经:“章兄啊,我来上海也有半个学期了,到现在连个窝都没能安下,眼看老婆肚子一天天大起来,真叫人着急。”

章北疆一脸同情地摇了摇头:“唉,上海房价涨得实在太快,把什么事情都给搞乱了。不过依我看,你也不必非在内环里面打主意,听说我们经济学院明年也要搬到松江新校区去,那儿新房价格只有市区二手房价一半,还是精装修,搞套160平米四室两厅都不难。”章北疆显得比古又今更了解当下房市行情,抑或他本来就认为古又今只配住在松江郊区。

古又今内心不满油然而生,甚至有点被章北疆骗来J大学的感觉。他强忍住不快,苦笑道:“早知道来上海只能住在郊区,我又何必放着西湖边的景观房不住呢?”

章北疆紧接着古又今话头:“那你干脆把西湖边房子出手卖掉,这样应该可以在上海内环买房了。本来我也不想对你说这话,都是让房产市场行情给逼的。”

古又今的心再次被章北疆的话刺痛,他差点喊叫起来:“那房子是我用卖身契换来的,在杭州待了整整六年,就挣下这么套房子。”

章北疆竖起食指放在嘴边,让古又今压低嗓门,说:“古老师,这话就不好听了,人才流动嘛,哪能扯上卖身契。要不是两厢情愿,你古大教授的身价谁买得起呀!”章北疆话里有话,提醒古又今别忘了,当初可是他自己求着章北疆要来J大学的。古又今顿时语塞。章北疆说的确是实情,谁也没将刀架在他脖子上逼他来J大学。

提起买松江郊区房子,古太太一百个不乐意。她说:“我们又不是农民工进城,论学历资历学术成就,你哪点比章北疆差?他能住在上海内环里的新华路,凭什么我们就该把家安到郊区去?告诉你,我是绝不肯住郊区房子的,也不能让你丢人现眼。”古太太情绪激动起来,泪珠儿滚下脸颊,似乎她不这般表明态度,丈夫在章北疆怂恿下可能真的会买郊区房子。

古又今无奈长叹一声:“我也不愿住郊区啊。可现在上海的房价就是居高不下,要不卖掉杭州的房子,就算把我这个人卖了,眼下都买不起内环的房子。再说我这么个糟老头子,除了你,估计别人也看不上,卖不了几个钱。”古又今用开玩笑口吻提出卖掉杭州的房子,这正是章北疆给他出的招。

古太太手指戳到丈夫额角上:“你不是向我保证跳一回槽就挣下一套房吗?到头来还得卖掉杭州的房子才能在上海安家,冤不冤啊?”古太太依旧大喊小叫,但语气显然有些松动,她意识到丈夫并不完全在说玩笑话。卖掉杭州的房子,对他们夫妇目前情况而言,不失为一个现实的选择。

古又今趁机给妻子算账:“杭州离上海二百多公里,两地自然地理位置上就存在级差地租。况且上海内环里的地皮寸土寸金,房子更是稀缺资源。我们西湖边的房子再好,跟上海内环的房子还是没有可比性。而且将来我们的孩子能进上海市中心最好的幼儿园、最好的学校,这样的条件不是有钱就能买到的啊。”

提起腹中孩子,古太太真正动了心。如果孩子来到世上一睁开眼睛,就能在上海市中心报上户口,那是父母送给他的多贵重的礼物啊。古太太问丈夫:“我们杭州的房子现在能卖出什么价?听说行情看跌呢。”

古又今态度坚决:“该出手时就得出手,杭州房市已有走下坡路的迹象,可上海这边房价还在涨呢。既然我们下决心置换,那就宜早不宜迟,否则两头吃亏。”

古太太心里快速算了笔账说:“我们杭州的房子地段好,装修也有七八成新,若是一应家具电器都送给下家的话,至少挂牌350万,这样加上J大学补贴的购房款,可以把上海这边房子全款买下,不用再跟银行打交道。”

古又今朝妻子竖起大拇指:“英雄所见略同。我周末就回趟杭州,去中介挂牌,速战速决。”

古又今调来J大学的第二个学期,经济学院盼望已久的博士点终于申报成功,即将开始招收博士研究生,章北疆和古又今的个人名片都重新印上了博士生导师字样。不久,由章北疆领衔古又今参与的研究课题,又获得了国家级社科项目基金,整整100万科研经费,J大学经济学院在全国高校同专业的排名也直线上升。如此殊荣之下,J大学校方专门从校长经费中拨出专款,奖励章北疆和古又今每人10万元。分管经济学院的那位副校长甚至在庆功会上说:“大家看到了吧,外来的和尚就是会念经嘛。”一句玩笑话,无形中把章北疆和古又今推到了其他教师的对立面,会场上顿时鸦雀无声。

晚饭桌上,古又今把校长的话学给妻子听,古太太撇了撇嘴:“话说得再好听,只给区区10万块钱有什么用,半个洗手间都买不到。杭州那边房子挂牌一个多月没人接盘,害得你一个大教授还得租房子住。”古太太近来心气不顺,凡事都往房子上扯。

古又今的好心情顷刻之间烟消云散,便放下筷子沉思片刻道:“要不杭州的房子再降点价吧,总憋着也不是个办法,眼看现在房市转向买方市场,那些口袋里揣着钱的刚需一族,不杀掉点价肯定不甘心的。”

古太太将手上筷子重重拍在桌上:“不行,350万是底线,否则我宁可回杭州去,也不能把这么好的房子贱卖了。”

几天后一个晚上,久未见面的成冠雄突然来到古又今家,开门见山道明来意:“听说古老师要出让杭州的房子,正好我有个远房亲戚在萧山做生意,早就想在杭州置套房产。古老师你家房子我住过的呀,地段房型装修都不错,如果价位合适的话,也不用麻烦中介公司了,白白浪费中介费。反正大家都是知根知底的同事,我就义务劳动做介绍人吧。”

古太太想不到主动找上门来的买家竟然是成冠雄,惊喜之余立刻报出房价:“成处长,那房子挂牌底线就是350万,家具电器全送。”她没有看见丈夫的眼色,其实这种场合下应该让买家先出价更合适。

成冠雄倒也爽快,当着古家夫妇面就给亲戚打电话,亲戚在电话中的讨价还价原话,他都按下电话机上免提键,让卖家夫妇俩听得清清楚楚。成冠雄甚至劝说亲戚省略去杭州实地看房环节,并且担保买下这房子绝对物有所值,好像他是卖家的亲戚,尽帮着卖家说好话。古又今夫妇俩顿时心生感激之情,成冠雄总是在他们夫妇最需要帮助的时候出现在身旁。

房屋买卖交易很快达成了,古又今同意买家先支付250万元后即办理过户手续,剩余的100万年底再支付。反正由成冠雄当中间人,不怕钱跑掉。倘若房子卖给仅付得起三成首付的刚需一族,其余七成得靠银行贷款,没有一年半载贷款批不下来,那就白白耽误了古家在上海的置业计划。古家夫妇有了这250万,加上J大学的购房补助和家里所有积蓄,终于在上海内环边上买下一套100平米的二手房。搬家那天,成冠雄也出现在恭贺乔迁之喜的客人当中,古又今特意提醒他:“成处长,如今我可真正算得上家徒四壁,连装修房子的钱都等着年底那100万卖房余款呢。”成冠雄哈哈大笑:“古老师这话谁信哪,J大学把您当学术菩萨供着,还能少了这点香火钱?”

古又今不好意思再继续这个话题。虽说他银行账户上存款几近为零,妻子又刚刚产下个小女儿,可他毕竟是著名教授学者,有本事中年换妻,老来得女,岂能泄露自己的拮据相。现如今无论身处哪个社会阶层,都摆脱不了外界以经济实力判断一个人成功与否的眼光,古又今也不得不在乎这样的眼光。然而古又今目前已是货真价实的空壳教授,每个月银行卡上就那点基本工资和教授津贴,至于看似数目庞大的科研经费,却只能先预支些项目启动费,其余经费得以报销发票或等项目完成后才能到手。

小女儿满月后,古太太跟丈夫商量办满月酒,也好扩展一下他们夫妇在上海的交际圈。古又今否定了妻子的念头:“我才到J大学不久,同事中没多少人情积累,请人来喝满月酒,人家还以为我想借机收红包敛财呢。”古太太不高兴了,拉着丈夫走进女儿房间,让他看看墙角处一大片渗水后长出的霉斑。古又今不等妻子开口便再度行使否决权:“我知道你想装修房子,但是装潢材料对孩子健康影响太大,我可不能让女儿冒风险,过两年再说吧。”古太太冷笑着戳穿丈夫心思:“没钱就说没钱,找什么冠冕堂皇的借口!”古又今不吭声,他确实觉得自从博士毕业后,还从来没有过今天这副穷酸相。

古又今开始四处上课开讲座或参加各种论文答辩会,近则在市内,远至江浙一带高校,赚取数目不等的出场费,为此他几乎放弃了所有休息时间,还调侃自己像个唱堂会的戏子,赶了东家赴西家。每回出场,古又今总企盼邀请方以现金支付酬劳,那样当他回到家,将一个装着钱的信封交给妻子时,就能体会到一份实实在在养家的成就感。倘若对方把钱打到他银行卡上,不仅时间长,多少还得交税,那份愉悦便打了些折扣。

来上海不少日子后,古又今依然没有勇气登门拜访裴自岑,担心导师会觉得他因为太看重钱才去了J大学。然而某天晚上,已升为F大学常务副校长的同门师兄秦洋亲自打来电话,邀约古又今一同去看望裴自岑。古又今以为导师健康出了问题,毕竟已是耄耋之年的老人。到了裴家才知道导师不过偶染小恙,业已在康复之中。裴自岑见到古又今和秦洋异常高兴,招呼小保姆沏上好茶,嗓门也大了许多,依旧像从前那样,摆开一副给弟子讲课的架势。

这一日从裴府出来,秦洋提议和古又今重回F大学后门的小咖啡馆坐坐,那是二十多年前他俩读博时常去的地方。古又今明白,秦洋自然不是约他来此地叙旧的,秦洋很忙,而且他们之间的同门师兄情谊,自博士毕业各奔东西后已淡薄了不少。果然,秦洋开门见山道:“又今,你放弃回F大学而投向J大学,肯定有你的道理,我不便多问。但近年来,我始终在关注着你的学术成果。F大学现在开始实行客座教授制,广邀天下名师来F大学开设学术讲座,如果你有时间和兴趣的话,不妨恩泽母校学子啊。”秦洋以副校长身份邀请古又今回母校授课,这让古又今感觉很有面子。古又今无论如何料想不到,F大学竟然如此看重他的学术身价,他开两个小时的讲座,报酬为一万元。

古太太对丈夫说:“早知道F大学派头那么大,真不该听他章北疆的话来J大学的。”

古又今摇摇头:“这件事情上我有自知之明,准是裴先生和秦洋听说了我们的情况,变着法子帮我走出眼前困境呢。”

裴自岑老先生给教育部打了份报告,鉴于自己年事已高,请求辞去教育部专家组成员一职,申明不愿挂着个空虚头衔,倒挡住了年轻专家发挥才干的机会。古又今闻得此讯,第一时间赶去裴自岑家,请求导师能向教育部推荐他为替补候选人,进入专家组。古又今对裴自岑说:“我可是您的嫡传弟子,最合适顶替您的位置了,也最能彻底传承您的学术思想理念,发扬您的学术精神。”

裴自岑面露不悦:“又今啊,身为导师我只能教你们一些做学问的方法,至于如何竞争于名利场,非我擅长也不愿从命,你们都不要再为难老朽了。”裴自岑说完面部泛起红潮,呼吸也急促起来。

小保姆走进书房,对古又今下起了逐客令:“这位先生您请回吧,昨天来的一位老师也说了差不多的话,老先生气得血压都高了呢。”

古又今立刻猜测到,昨天来的人多半是章北疆,他又比自己抢先了一步。自从调到J大学经济学院,古又今觉得自己无形中成了章北疆的垫脚石。章北疆能当上J大学经济学院院长,古又今的拥护表态起了决定性作用;章北疆领衔的国家级社科项目,古又今承担了其中最重要的部分;连新近审批下来的博士生导师资格,章北疆的名字也位列古又今之前。其实古又今早在从F大学调往杭州时就已经是博导了,只苦于杭州商学院没有博士点,才空挂了几年头衔,此番不过是重新招收博士研究生罢了。哪像章北疆,名片上头一回印上博士生导师字样,稀罕得随手乱发,唯恐人家不知道。古又今觉得自己无法继续忍气吞声屈居于章北疆之下,他得积极主动去开垦J大学这片陌生土壤,从而收获同自身价值相等的物质精神利益。

这些日子,古又今没有机会遇到章北疆。大学教师本来不用坐班,教授们又有各人独用的办公室,若不事先约好,整个学期都不一定能见上面。然而古又今认为章北疆是有意躲着自己,他与章北疆都已分别向校学术委员会提交了申报教育部专家组成员候选人报告,暗中也在利用各自人脉资源进行游说活动。正如交战双方,只有到了战场上,才能互相看清实力,分出输赢。然而古又今不打算把战争过程拖得太长,如果可以不战而屈人之兵,避免流血冲突,又何乐而不为呢?且古又今自觉走这步棋是有充分把握的。

就在几天前,古又今带的一个博士研究生意外发现,在章北疆最新学术著作《经济学统治世界》中,许多观点章节乃至大段论述和举例,都与东欧某国一位著名经济学家的《经济学全球视野》一书高度相似,而后者这部专著早在十一年前就已出版了英、法、俄、西班牙等语种版,只是至今尚未译成中文版。这个博士生为锻炼自己的英文阅读能力,经常翻阅原版学术论文或著作,这才偶然发现了章北疆的剽窃行为,并将此事告知了导师古又今。

古又今获得了克敌制胜法宝,惊喜不已,主动给章北疆打电话,约其出来喝茶。入座后,古又今即开诚布公:“章兄,你已经当上了经济学院院长,国家级社科项目负责人,这回教育部专家组成员候选人就不要再申报了吧,多少留口饭给小弟吃吃呀。”

章北疆笑着摆摆手:“又今老弟你误会了,我申报候选人完全是校领导的意思,让我代表J大学去跟F大学、T大学、E大学竞争这个名额。说实话,就算我现在退出,J大学也不见得就会推举你当候选人,盯着这个机会的人多着呢,岂止你我二人。”

古又今很清楚,章北疆绝非轻易缴械投降之辈,干脆单刀直入,将一个硕大的牛皮纸口袋放在茶桌上:“章兄,这是我偶然上网发现的,既然我能看到,其他人自然也会,要是交给校纪委,别说竞争教育部专家组成员,恐怕连老兄的一世英名也就此毁了。”

章北疆打开纸袋,里面是厚厚一沓A4纸复印件。他随手翻了几页,脸色便由红转青,继而发白。章北疆抬头盯着古又今的脸,目光中透出一丝恨意:“古又今啊,看来我真是个当代东郭先生,引狼入室,反遭狼咬。我费尽心血将你调来上海进了J大学,你就想这样报答我吗?”章北疆把纸袋重重扔在桌上,茶杯晃动着,溅出一片水渍。服务员小姐走过来擦净茶桌,很识相地退开去,远远看着这个发怒的中年男子。

章北疆意识到自己失态,很快调整了情绪,将纸袋推至古又今跟前:“你尽管去举报好了,别说校纪委,就是中纪委也行,看看最终能否使你达到目的,而让我身败名裂。”章北疆说完起身离开茶室,不容古又今再讨价还价。

古又今也一不做二不休,出了茶室直奔校纪委。接待员是个刚毕业留校不久的女孩,她收下古又今的举报材料,认认真真作了记录,当看到被举报人章北疆的名字,竟然情不自禁叫了起来:“章教授啊,经济学院院长,刚刚登过J大学名师榜耶。”

古又今反问:“那又怎么样?不少贪官被抓前一刻还在主席台上作反腐败报告呢。”

女孩无言,若有所思点点头,把材料收进保险柜里。

一个多星期后,校纪委书记亲自给古又今打来电话,约他面谈。古又今走进纪委书记办公室时,书记异常热情迎上前来:“哎呀,古老师才调来J大学不久,就如此支持我们校纪委工作,真让人感动啊。”

古又今坐在书记对面,一言不发,等待对方告知章北疆剽窃一事的处理结果。

纪委书记从保险柜中取出两个牛皮纸袋,其中一个是古又今递交的举报材料。书记收拢脸上笑意,态度认真中略带点严肃:“古老师,收到您的举报材料后,我们立即选派专人将章北疆的著作与东欧某经济学家的专著进行了比对,还特意聘请校外权威人士作了认定。综合大多数专家的意见,认为章北疆的著作中确实存在一些学术不规范情况,但并不能以此认定其剽窃。”

古又今目瞪口呆,好一阵才回过神来,他气愤地指着举报材料中画红线的部分说:“这还不叫剽窃吗?从观点到论述举例,几乎都是别人的东西,跟学术窃贼没什么两样。”

纪委书记双手在空中按了几下,做出请古又今冷静下来的手势:“古老师,不瞒你说,我也是学文科出身。文科类的学术观点本来就很难以客观标准来划分,通常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因而评判者的意见也见仁见智,就像你古老师认为这是剽窃,可在其他专家学者眼中却是借鉴或引述,最多也就属于学术不规范。”

古又今冷笑一声:“章北疆是经济学院院长,又拿着国家级社科项目,他涉嫌学术造假,固然对J大学名声不利,学校大概是要设法保他的。”

纪委书记摇摇头,但依旧保持着心平气和的脸色:“古老师,我们都应该本着实事求是的态度来解决问题,不要意气用事,更不能掺杂个人恩怨嘛。”

古又今突然醒悟到,既然对方提及个人恩怨,说明章北疆已经在他之前与纪委有过沟通,多半是将此事说成他古又今的嫉妒报复。而校方和纪委之所以站在章北疆的立场上,毕竟章北疆是经济学院院长,他的名誉可能会影响经济学院在全国高校同专业排名,仅仅章北疆领衔的那个国家级社科项目,经费高达100多万,涉及经济学院二十多位参与项目教师的实际利益。古又今此刻真是有点后悔,在向纪委举报之前为什么没有多花点时间作一番形势评估,凭什么像个二十来岁的热血愣头青,觉得自己有那么大的取胜把握呢?

一场争斗烟消云散,章北疆作为J大学候选人上报教育部,古又今彻底败下阵来。又过了一段日子,专业圈内传来消息,最终顶替裴自岑进入教育部专家组之人,是E大学某位海归教授,一个很陌生的名字,章北疆也没能笑到最后。

十一

古太太几次三番给成冠雄打电话,催要最后那部分卖房款。成冠雄显得很为难:“古太太啊,你杭州那房子卖给了我亲戚,我只不过当了回中间人,合同可是你们买卖双方签的呀。”

“你那亲戚怎么回事?定好的交款日期早就过了,手机不开,杭州的房子也空着没人住,玩人间蒸发啊?”古太太声音里略带哭腔,听得出她真的急了。

成冠雄努力克制住心中的不耐烦:“是啊,我也打了好几次电话没找到他,那是个生意人,天南地北到处跑,我有什么办法呢?”

古太太气愤不已:“成处长,既然这样,那我们只好向法院起诉了,想来法院总有办法找到他的。”古太太这一招是古又今的主意,他就坐在妻子身边,因为暂时还不想跟成冠雄撕破脸,他就让妻子出面要债,免得日后连个回旋余地都没有。

不料成冠雄丝毫不为向法院起诉而担心,相反持赞成态度:“行啊,古太太,欠债还钱,天经地义。要是实在找不到欠债人,起诉也不失为好办法嘛。”成冠雄以攻为守,完全出乎古家夫妇意料。

挂下电话,古又今跟妻子商量说:“要不再等些日子吧,毕竟成冠雄帮过我们的忙,催得太紧有点不近人情。”

古太太满腹怨气撒向丈夫:“人情?100多万哪,放在银行里利息是多少,你算过没有?”

古又今无奈地摇摇头:“即使向法院起诉,咱也不能告成冠雄,得告签买房合同的人。”古又今此刻真是后悔万分,研究了大半辈子经济学,怎么会签下如此糊涂的卖房合同。古又今当然不想让外人知道这件事,一个经济学教授卖房让人骗了,说出去无疑像个超级笑话。

古太太开始失眠,为了那迟迟要不回来的100万,她几乎夜夜抱着未满周岁的女儿哭泣。孩子是真哭,古太太是因为心疼钱,两个女人的哭声包围着古又今,将他推向精神崩溃边缘。

某天夜晚,成冠雄突然再度造访古家,他先是朝古又今夫妇鞠了个90度的躬,随即道出一则令人绝望的消息:“古老师,古太太,今天下午我才刚刚得知,我那位买你家房子的远亲涉嫌非法集资诈骗被捕,那套房产已作为其个人财产遭法院扣压。由于具体案件尚在审理中,我特意去咨询了法律界人士,你们最后那笔卖房款,可能短期内无法拿到了,实在是对不起。”成冠雄又弯腰鞠了个躬。

古太太发出一声尖叫,扑上前抓住成冠雄衣领:“那就你赔,你赔我们100万啊!”古太太披散的长发甩过,打掉了成冠雄的眼镜,成冠雄不得不蹲下身子在地板上摸索。

古又今本想上前拉住妻子,却感觉胸口突如其来一阵绞痛,浑身冒出冷汗,他整个人倒下了,身体重重压在成冠雄腿上。成冠雄戴上眼镜,只见古又今侧卧在地板上,双目紧闭,嘴角溢出些许白沫。成冠雄一边大喊“不好!”一边掏出手机拨打120急救电话。

后来医生告知惊魂未定的古太太:“万幸啊,大面积突发心肌梗塞,再晚半小时送来,人可能就没了。”

古又今醒来时,认出了眼前晃动着的那几张熟悉面孔,有他自己的学生,居然也有章北疆。这一天,秦洋陪同导师裴自岑来这家医院作例行体检,裴自岑执意要去看看古又今。九十多岁的老先生步履稳健走到古又今病床边,握住弟子的手:“又今啊,等你病好了就来跟老朽下棋吧。我新近研究出几着跳马套路。这象棋盘上最难走好的就是马,看似纵横进退行动自如,殊不知其实马腿处处受限,障碍无数呢。”

古又今教授在医院一住就是二十多天,他日日躺在病床上,眼睛盯着雪白的天花板,脑子里无数遍回味导师裴自岑的话。古又今觉得自己的人生也如同棋盘上的马,纵横进退几十年,可是,究竟哪一步走错了呢?

作者简介

朱晓琳,女,出生于上海。上世纪90年代初留学法国,获法国里昂第二大学现代文学硕士学位。已出版中篇小说集《永远留学》《巴黎黑与白》《法国故事》《情人港咖啡》等四部;长篇小说《夕阳诺曼底》《再见,法国梧桐》《莱茵河流过来》《上海银楼》《大学之林》《法兰西桥》《魁北克磁场》《法国蓝,中国红》等八部。现为华东师范大学对外汉语学院副教授,中国作家协会会员。

责任编辑 师力斌

猜你喜欢
北疆大学
姚瑞江《冬韵》《墨染北疆》
比萨里的大学问
至善
新疆北疆供水工程渠道防洪措施
奇迹的北疆
比萨里的大学问
北疆早熟棉区棉花黄萎病病菌的生物学特性
祖国北疆
中国最美的十所大学
门槛最高的大学(前10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