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在此时此世界

2016-05-14 05:15陈原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肉体灵魂人类

陈原

我最终熄灭了沉默的火焰。我必将是最终,但一定是最后熄灭的火焰。

——题记

此时,窗外又是淅沥的冬雨。站在窗前往外看,一切幽亮,一切都在反射暗光。像黑暗中进行述说的一种努力。若在室内,需要静静地,很专注地去听,才能听到冬雨的滴答声。似乎听不出与秋雨的滴答声有什么异样。冬至这个节气中,这是一天中的第二场雨。冬雨的存在表明,天尚温暖,万物犹生。

这个世界,只有每个人都回到母亲的子宫旁边,并永不远离,才能获得最大的平衡和安定。——每个人的脐带应该永不剪断。更多的行走、行动和思想,都是在制造恶和掩盖恶。包括制造善,都是在编制恶的外衣和掩体。人类的行为总和,就是最终远离世界的意志和本原。

人应该回到自卑状态中,承认世界最初对我们的一切限制,包括人的肉体和人的形状的限制。因为这种最原初的限制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公平的。

这也正是生命最大的自由。

如一个精神莽夫,很久了,我冥冥中一直被一种神秘力量引领,——似乎恰恰是造物主的挑衅,没有人知道我拥有着多么巨大的理性——我一直与上帝,与诸神,与造物主,与超意志,与时间,与一切存在和存在的法则进行对抗。而这对抗又是多么深刻远达的统一。——这就是这些年我假借文字所做的表达和灵魂深处的挣扎。那是一个撕裂的我,孤寂的我,是精神的遍体鳞伤,亦是灵肉的涅槃与重构。甚至极其悲壮。没有人比我在精神里行走得更远,更决绝。奋不顾身,盲目而坚定。

这个我,是一个没有人看到的我,我秘不示人。置身于荒原,一个人独享精神的无限与绝对,如孤狼巨兽。我一直直面终极,无限,绝对,虚无,绝望,分裂,以及生命肉体的无痛之巨痛。我在我背后藏着一个遥远的我。我深刻地感到了我与世界不合体。我是那个最不规则的形状。是那个永远无法获得证明的结果。这是灵与肉体的巨大矛盾和对抗。那内心压抑不住的莫名其妙的渴望是来自肉体的矛盾的部分。一切东西在我生命中都是矛盾和对抗的。不矛盾不对抗就不能让存在获得成立。

在身处的现实中,在这个虚拟的世界里,我以虚幻的方式在与它合体。只有此时我能得到和赎回肉身。只有在这样的肉体融合的瞬间,我才能获得欢愉。是的,只有在此时,我才能拥有欢愉,没有其他,对世界的一切追问与逼视都暂时消失。肉体是造物主给我们设下的第一个陷阱和迷宫。

我也常常会怀疑我这样做的意义。是的,没有意义。 在对一切终极和虚无的东西对抗、追问和逼视的时候,我就知道一切都是没有结果和答案的。就像生命本身一样徒劳和没有意义。但我仍然会以无畏的勇气站在那里,毫不动摇。为了一场虚无站在那里。我是否站在那里,决定了我是否能获得超验的,我个人独有的生命美学和大境。也许这美学仍然无意义。但是因此获得的一切,是退出这个姿势之后,永远不能获得的东西。

我们必须感到这个世界异样!世界存在感的真实与根据必须进行追问。但获得这一切要经历一个极痛苦的漫长过程,一个否定蜕变的过程。一次精神和灵魂披肝沥胆的修行。为此,要重新调整面对世界的姿势和态度。重建与世界的关系。这样可以获得属于自己的唯一的世界。拥有了这样的世界,虽然与人同在一处,一个世界,却不与别人共有和重复。

我告诉自己,如果你能在共同的世界里获得你唯一的世界,你自己也就获得了唯一性。

我一直在与终极、虚无的世界对抗,在歌颂秩序与法则之美的同时,又对超意志进行抵抗和否定。我完全是一个精神上的唐吉诃德,一个在内心比他一万倍更不可救药的疯子。这是我内心的疯狂,我用疯狂埋葬我内心的虚无,我必将是最终,但一定是最后熄灭的火焰,我必须用灰烬照耀自己的虚无,照耀那个阳光普照时照不到的自己,——我根本不存在。

我必须在预设的虚拟的世界永恒里关注和表达这个世界的存在,以及我自己的存在可能性。我的肉体成为精神的战场。灵肉的峡谷里,盔甲遍地,伤痕累累。而理性一直在生命内部宣告着这一切无效。——可是,谁又敢说就一定无效?谁能保证这个世界既定的确定性和唯一性?我从来不相信面前的这个世界是最后的、结论了的、已经完成了的世界。它一直没有完成创造。它的存在合理性是我一直质疑甚至否定的。在这样一个不确定和没有完成的世界,谁能宣告任何事物的不可能?谁是疯子还不一定呢。

当然,在一切事物都不存在确定性的前提下,我的一切抵抗、抵挡、怀疑和否定也可能无效。是的,这一切可以没有效,但即使无效,它注定会产生伟大的美学,一种不抵抗、抵挡、怀疑和否定,就不可能获得的伟大的美学。而且我坚信这是很多人达不到的,这是在僵死的现实中永远无法获取的。他们被平庸的逻辑所阻挡,自我囚囿,或集体囚囿。所以我是一个人承担者,承担了很多人抛弃和否定了的东西。比如疼痛、困境、厄运、绝望和虚无等。

我必将在这无边的暗夜中只身独行。而巨大的夜,是我的夜行衣。

我对时间本质的怀疑和对生与死的惊恐是天性的一部分。这一切不是始于我经历了世事,沉积了沧桑之后,更不是在累积了多少知识之后,而是源于我天性忧郁而透明的童年。我从我幼儿时期睡的沙土布袋里,从童年生活的房顶上、池塘里就开始了,从我透过后吊窗向外遥望原野和世界时就开始了。我冥冥中发现了世界的陌生性。这个世界远离村子里的街巷,在我背后躲着我。我很早就发现了它。

但我的行动和主体的抗拒却是成年之后。我清晰地记得,从三十五岁开始,我强烈拒绝四十岁的到达。那几乎是一瞬间发生的东西,那次突然的发生,是比黑暗更漆黑的闪电。生命的核心发生了剧震:原来我与我怀疑和恐惧的一切事物之间都有关系,并且如此紧密啊!比如葬礼,原来我并不是只在这个世界上观看别人的葬礼,迟早会有一个冰冷的葬礼最终是属于我的。

拒绝到达某个年龄只是一个表象。从此,生命开始在最炫丽的黑暗和最深刻的茫然,以及无边的恐惧中进行。我成为我自己的隐喻,成为自己的潜行者,只留下肉体的壳在世界上表演。我成为这个世界上最大的暗物质。整个世界和所有的时间都成为了我的障碍。在我艰难地进入四十岁后,我和时间的紧张关系之强烈达到了不可调和的地步,我和世界和时光和超意志进行了疯狂的对抗,对抗得火星飞溅,在我的灵魂里,我与时间像两个巨大的生锈的金属体在摩擦,摩擦声尖锐刺耳。人们完全不知道我这十几年的内心里正在发生着什么,是怎么过来的。没有人像我这样殉道般活着,不惜成为殉难者。我开始疯狂地用文字进行表达,力图让一切隐藏的事物显形于文字。——这是多么愚蠢的生命行为,可我又能做什么?我的肉体还在,我不能以没有意义的死亡来废除它。我所有的精神的表达,都是肉体的一种表达和存在的形式。它们没有知音,也不期望遇到知音和同行者。它们会随我的肉体消失。我写的不是所谓的文学,亦不是哲学和美学。它似乎是神学,但也不是。它是我对一切生命和世界破碎声音的记录。这个世界上,只有神不老。但神因它的不显形和不确定性几乎成了人类唇边的笑柄。但其实,神最不神秘。神天然就是一种以不显形和不确定性的方式存在之物,不能因此而否定它的存在,它比我们看到的事物更有存在感和确定性。它存在于每一个人和事物之中。只是我们一直以供奉的方式在驱逐它,把它赶进僵死的庙堂。我必须在瞬间的肉体里装下一个永恒的神。——当一切都没有意义,这是我唯一虚拟的意义。我的内心离肉体很远。我曾经绝望到极限,绝望得很遥远很遥远。在灵与肉的巨大反向里,我用灵魂远足来证明自己,证明世界。而我用肉体的欢愉拯救自己,拯救这精神的巨大容器。这不是妥协。而是我最终亦认识到了肉体的伟大。——无论从哪个意义上肉体都不低于精神和灵魂。它怎么可能低于它们?低于它们,如何盛装它们?只是我们一直在更低处,污染着肉体最低处的部分。但我依然怀疑和否定一切。——其他的一切生命态度都是暂时的局部的有限的,唯有怀疑和否定是无限而终极的。因为我怀疑我和别人和世界之间相同的一切东西,亦怀疑我和别人和世界之间一切不相同的东西。

如果有人问我:你是一个内心很强大的人。我说,其实这一切恰恰来自巨大的自卑和自我否定。来自对懦弱的淬炼。在现实的视角中,这是一种貌似的强大。事实上它也确实是一种貌似的强大,它只是一种精神价值的认定,而非生命能量的体现。我最大的难题是我活着,却又对这活着不知所措,无能为力。死亡巨大的反压力,让我死亡的整个过程如此艰难,并让我的生命常态变形。我不能装出一种志得意满、志存高远、人生辉煌的丑陋之态,装出一种令人恶心的样子来骗自己,去与世界苟且。我来不了这种骗术,更不愿为此付出什么。我一直有逃离人群的渴望,一直渴望做绝对的少数,甚至个体。这就决定了我生命的尴尬和陷于困境的必然。但这是我要的生命状态,这是我在自己的肉体上构筑着另一种现实,以对应和承载我自建的灵魂之木和精神楼阁。一个人如果告诉你他的生命永远没有困境是可疑的,甚至是可耻的,他基本上已经不可救药。这就注定我要独自另立标准,并付出现实中的巨大代价,用生命的整体性,和生命的虚无感来观照生命。在这样的视角下,一切就都简单了。所以这些年我一直对自己说,一个人要具备否定的力量,逆向的力量,要敢于颠覆和废弃自己。没有这样的内心的巨震,就不会有崭新的迥异的另一个自己出现,就不会有废墟一样否定的悲怆,不会有废墟之上的再生和持久生长的力量。我曾经把这一切试图告诉世界。但至今没有几人听懂我片言只语,因为他们都在忙着自恋和嘲笑我。

你不觉得吗?任何事物,消失总是比出现看上去完美。但残忍的是,完美正是一座注满了悲剧的雕像,几乎任何事物都是在完美处生出大悲剧大残缺。完美的过程,就是悲剧的过程。正如生命。消失带来的美感几乎改变了时间的属性。所以我对任何事物都充满无谓的伤感。因为一切的消失,都是正在上演着的永恒。那是一种穿过所有生命的不可逆的、不可更改的、绝对的意志。我们总是无法回避挽留和告别的意义和价值。它的价值和意义,——如世界上真有价值和意义的话。——在于,它让我进入逆时光,获得反向的意义和价值,以及反向的力量。它让我在别人都疯狂地奔向远处后,在原处承担了那些被丢弃的东西。在这个失真的时代,我是不变的那部分真实。在他们奔向那种不被证明的真实后,我以唯美的姿态,坚守了已被证明了的真实。一种源于世界本质的真实。

对生命的敏感,对世界的敬畏,对未知事物的怀疑,对生死的歧义导致了我们灵魂的脆弱和战栗。这也是精神永无尽头的茫然,甚至是永远不可言说不可名状的看似无缘由的肉体的疼痛与茫然。亦即人类的焦虑最深刻的源头。但是,并没有多少人感知到它。并因为从无感知而嘲笑它的存在。

国际学术界正在认定和使用一个叫“人类世”的概念,并将“人类世”论述为,如果我们还以为“人类世”张扬的仅仅是人类智慧和创造力之伟大,还在毫无顾忌地消耗着甚至浪费着我们唯一家园里的各种资源,那么,这就大错特错了。地球不仅仅属于人,也属于地球上的每一个有生命的物种。“人类世”的来临,意味着要树立一种新的文化,我们的物质财富要与地球的生物财富一同增加。“人类世”并非是人类成为大自然主宰的傲慢称号,而是强调人类作为地球看护者的重大责任。

其实哪里有所谓的“人类世”,人类只能是一个瞬间而已,并注定将速生速灭。瞬间,所代表的决不是永恒,它只证明世界的虚无。 即便在太空中找到了与人类并存的生命现象,仍然不能否定人类是孤独的,瞬间的物种这一事实。人类多么卑鄙!连与地球上的生命万物都不能和谐相处,却去太空里寻找生命同类。多么荒唐。人类就应该在地球上灭亡,而不是在破坏了地球之后再去破坏宇宙。人类以处于生物链最高端自居,早就已经开始了毁灭一切,并最终毁灭自身的万劫不复之路。人类已注定无处可去。只有几万年人类史的人类,注定会成为很快灭亡,并且最短暂的地球生命物种。其他一切想法都是妄想。“人类世”的表述只是人类垂死挣扎的一种方式,是一种妄念。只是一种虚幻的表达。用存在表达无。从终极上来说,存在感即孤独感,即虚无感。存在,恰恰是对一切存在的否定。——人类,注定只有灭亡。完成一种终极的人类整体的“无”。所以,人类有什么好准备的?又有谁在未来挖掘所谓的“人类世”?

我常常不明白,为什么人们对自己的苍老和死亡都那么无动于衷?看着时光流逝中生命衰竭的人们若无其事的样子,看着人们在那里尔虞我诈,看着人们陶醉于荒唐的所谓人生辉煌,我总是百思不得其解。所以我常常,并且很久了,一直都在怀疑:我们的存在,甚至死亡都是真实的吗?果真确有其事?谁能证明?什么能证明死亡的真实存在?——而事实上,最终我们每个人都会是死亡的证明者,无一例外。从出生那一天开始就决定了我们每个人都是将死之人。我们迈出的每一步都在奔向死亡。什么权势、金钱、艺术、名誉、地位、知识、欢愉、快乐、痛苦、幸福、情色、爱情、信仰、理想……全是虚空,全是扯淡。正如叔本华所说,一切享乐皆是虚空。那一切不过是上苍用来嘲笑和捉弄人类的,甚至是上苍驯服人的枷锁。仅此而已。

只有绝望才真正令人向上,绝望从不让人倒塌。绝望是一种伟大的力量。作为生命形态,只要还没绝望,你就依然很肤浅。绝望是一种纯洁的、不可更改的高度。如果你认为绝望是一种天真和修炼不深,那是你已经绕道到达了混世魔王的境地,是一个貌似超然的投机者,根本没资格嘲笑绝望。绝望不仅不可更改,亦不可超越。人类的绝望并不具有绝对的深度与高度,但绝望与人类的终极问题同向。绝望,是一种伟大的好奇没有满足,而不是,所有的目的没达到。绝望是对所有事物的不认同,是对事物背后的法则的否定。但绝望,又包含了对一切的期待,和重生再造的力量。绝望是一种彻底的不屈服。绝望离毁灭很近,但很难成为毁灭。真正的绝望从否定自己开始。

十一

在这个世界上,唯有沉默是高尚的。而这个高尚并不高尚,因为它已经失去了高尚的意义。因为沉默者意识到了自己的耻辱和卑劣。他对身处的人群产生了巨大的怀疑,甚至厌恶。他脱离了那些不自知的做恶者,脱离了那些永远不可拯救的人类,从此永远拒绝颂唱和赞美。他那么无奈,又必须忍受。在这个世界上,只有沉默者做了最深刻的表达,虽然他的表达不再需要受众。他在使用我们没有创造的语言,使用那些在上苍的意志中最善良的部分,因此他回到了最初的否定,回到了恶的起点,那也是善的起点,让善恶都不在自己的生命里发生,并由此开始,以个人的生命重塑人类史。那样的人类史,是在任何物类的历史面前都不羞愧的。他正以这样的方式在接近世界的本原,这是他自己授予自己的恩德。沉默者心中盛满恐惧和敬畏,不再与人类共谋,以不让自己更加罪孽深重。他甚至拒绝进入庙堂和经卷,以变相的方式与人类苟且。沉默是一种死亡的方式,是一种彻底与人类解除契约的方式,并且彻底拒绝了与万劫不复的人类走向共同的归宿。沉默者已经提前实现了在现实中的死亡,以一个个体的生命自塑荒原,跋涉,或永远停留在原点。沉默者以被驱逐的方式驱逐了罪恶的世界,来完成自己的自我救赎。他在躲开,躲开……一直在躲开,他有无数的暗道可以逃跑,只留下一个枯槁的影子。……沉默让他已经以一副他无法拒绝的人的形状,归于自然的万物中。而人的形状,是永远缷不下的罪愆与邪恶的外形。他离开所有物种,彻底成为一个物种。从此,他在自然的序列中与万物,与所有物类并存共生,永远只与人类之间有一条深刻而又无形的界限。

十二

我一直预设我不在此世界之中,我身处于世界的对面。我承认,我是世界的对立者。没有如此的对立,无法显示我与世界的深刻关系。以及那个因为永远词不达意,而难以启齿的爱的情感。在灵魂深处,即便面对上帝,面对诸神,我也没有任何怯懦和虚伪。那些世界的赞美者,都是对世界有所图谋者。虚伪而令人恶心。

此时,夜空,一万颗星星在寻找。或等待?星星小得如一个谎言。唯这个我所处的黑暗星球,这个狭小的泥丸,在宇宙更深处,借着太阳的光亮,喧嚣,作腾。如一个疯人院和邪恶者的地狱。它的总和,等于更加死寂的无聊,孤独和虚无。它在宇宙里,被省略得那么彻底。它的整体象征,是一个巨大的死亡。一个零。

我正在建造我的废墟。我曾经做过的一切都是建造废墟的过程。这座废墟不是我死亡之后的遗址,而是在我死亡之前早已竣工。我如废墟般活着,以灵魂的残砖瓦砾证明我所能够证明的世界。死亡般的沉默正像一座辉煌的废墟。再也没有什么力量能否定它。并且,它永远不可拆除。

十三

在冬天,在山野,我常常感动于红色的桃枝的颜色,以及它喻示和呈现的生命力。这是被我们忽视了的自然世界的高贵。因此我让它在我截取的画面中,衬托和格致了这个世界。而我俯身透过它的枝杈遥望着世界。那在冬天的寒冷和僵硬中呈现的暗红,是如此鲜艳,是一种寂寞的鲜艳和耀目,那是冬天的肌肤下律动的血液,是比海洋中无边的波浪,比喷发的火山的岩浆更汹涌的激情。

山野里这样的事情这样的细节很多。但说实话我不是一个只关注山野细节的人。我总觉得那是山野里的小资格调和小家子气。我当然会关注这样的细节,并常常一个人伫立于原野默默激动。但我更多的时候是沉入大地律令和世界秩序中。与山脉一起呼吸和起伏。

无论身处哪里,我们所能够面对的只能是一个表象的世界,这是我们的视野,但这注定是一个被阻挡了的视野。表象是世界秩序和法则的结尾。是结果的外衣。我永远相信世界万物存在是有根据的,我们不能失去寻找这个根据的功能和能力。万能者创造它们是赋予了它们意志的。这也是我们为什么说一切事物都是有神性的。

我在山野常常问自己:你相信有创造一切的万能者吗?而我又总是无言以对。面对我们视野中的世界和我们身处的世界,我们只有相信。对世界的态度只能依赖于相信还是不相信,但我们也永远有怀疑的权力,因为这将永远不能被证明。所以我面对世界的态度永远是:它已经存在,而我永远对这存在表示怀疑。因为相信并不能让我们与世界的关系更紧密,而怀疑却能。不如此,我们如何相信和面对已经摆在我们面前的万物?结果已经在我们面前了。而对于我们来说,是否相信,将会获得不同的生命美学和格局。

十四

我越来越觉得表述一个人是困难的,困难到几乎完全不可能。人,那么不具备个体的完整性和独立性。并且相距那么遥远。若有人让我概括我自己,我相信这当然是一个极其困难的事情。

没有人不对自己充满深刻的赞美和自恋,没有人不想对生命中的一部分进行掩盖并企图篡改,没有人不想用其个人否定所有人。一个人对他自己永远是最虚伪的。虚伪和虚假到已不自知,并将永难自知。任何人对这种观点的辩解都是无效的。并且这个世界也一直在代替我们掩盖着我们人性的丑陋,因为这个世界也需要掩盖它自身的丑态。

可我还是想对自己进行概括,并为这样的企图一次次行动过。

我能够对自己做出的概括会是怎样的呢,会撕裂自己吗?我似乎一直在努力,并增长着勇气。当我这样去努力的时候,我发现我是一个庞大的矛盾体,人性中拥有的一切属性,似乎我都有。但相较于这个虚伪的世界和人类,我会因为还能真实一些而构成一个生命标本。我几乎拥有人类所拥有的一切:真实,虚伪,赤裸,独立,愚蠢,可耻,自卑,自负,坚持,孤独,绝望。怀疑一切,又热爱一切,并往往因此轻信一切,貌似强大,实则恐惧懦弱。藐视一切,又心中充满敬畏。不轻易与任何人、任何事、任何观点苟同,也因此不适合这个世界。多余于这个世界。而我认为这样的人应该死去。

我一直是自己最大的对抗者,无论是肉体本身还是精神领域,从不放过自己,与自己壁立对峙。如果不如此,如果放过自己,放弃生命中的这一切,我还剩下什么?怎么证明我还是我?自己如何是自己?所以,生命永远是一种巨大的悖论的集群。它将永远难以调合,却又以一个现实中的“自己”存在着,并已经作为一个结果被得出且存在。

在这个混乱的现实中,一个人已经无法表述自己的真实。一个灵魂失真的人,永远没有真实。更可悲的是,我们从来不想到达真实。我们热衷于轰轰烈烈的假象的生活,其实是最干瘪的生活。生活已经成为我们剿灭灵魂和精神的武器,不,是凶器。我们以生活的名义扼杀了一切,却永远不能建立生活的品格和主义。没有精神和灵魂,生活永远构成不了生活。我们视“生活”之外的一切为无用之物。可设想一下,一个人身上卸掉这所有的“无用的东西”,还会有力量吗?还会有什么?个体的丧失最终将导致整体的丧失。从一个人的消失开始,人类就彻底完了。——其实人类早已彻底完了。

我说人类完了,与暂时和永远以及未来没有关系。这更是一种性质认定。人类群体的存在,注定永远是物质上拼抢,精神上绞杀,注定是权力的永远专制,我们终将用物质和权力埋葬一切。别无选择,别无它途。“人”变得永远模糊,精神重叠,变得永远难以表述。这就是人类的命运,是上苍赋予的不可更改的刑罚和苦役。我永远没有那个叫“生活”的东西。或者,我永远不能只拥有和留下这个共有的生活。我把“生活”的场地搬到生命内部,与精神和灵魂永远共生。我必须在现实里废除自己。在这个理念上,我几乎没有认同者和同路人。

十五

追求精神者,必须充分享受和承认肉体。包括身体的疾病,包括性爱的欲壑难填,包括对道德的冲撞,以及肉体的一切基本生理现象。肉体并不是我们认为的形而下,而是天然的形而上。肉体具有天然的神性。我们是围绕着肉体,而不是围绕着别的事物产生了精神,以及精神的困境。肉体本身并不邪恶,恰恰是在产生精神后产生了邪恶。

从来没有灵魂的交流比肉体的交融更深刻。灵魂的交流更体现人的交流,肉体的交流才真正是源自神灵的交流。灵魂的交流总是与肉体无关,而肉体的交流总是最终到达最高的灵魂。

我们是肉体的拥有者和使用者,却不是肉体的原创者。肉体本身具有神性,可以使得生命能够在人神之间完成涉渡。所以,肉体的接受才是对一个人最终最彻底的接受,反之,肉体的拒绝才是对一个人最终最彻底的拒绝。这是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也是个体与世界的关系。无论使用什么样的理智、思想、态度、语言,都不是最后的否定,肉体的否定才是真正的否定。这是最毁灭人的地方。肉体高于灵魂和精神。肉体至高无上。——人的肉体的不朽,才是真正的不朽。

十六

此时夤夜。巨大的静谧中,又一次悄悄完成了子午交割,又一个日子消失。时间以断裂的方式连接,像什么也没有发生。这是生命无痕无痛的剜割,没有人理会,甚至很多人沉入睡眠。这甚至是造物主有意的掩盖和隐藏。而我,在此时,听到了时间的巨响,和生命的龟裂与崩塌。而这巨痛已不能被人感知。只有我独自忍受着它。 这个时代,孤独在以过度喧嚣的方式呈现。一切个性化的东西,都转化为共性的混乱和集体的狂欢。所以,越是喧嚣,便越是孤独。最后呈现为一个时代的枯萎而不觉,就像每个人都真的获得了支撑和精神依托,却是浮萍一样相互拥挤在一起的飘动和互救。而表象之下,正是一种整体的溃烂,一种根的腐败和消失。

我们注定孤独。无论我们怎么表现它。

责任编辑:赵燕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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