梦境,复原或者解读

2016-05-14 05:15赵丰
湖南文学 2016年9期
关键词:梦境生命

赵丰

从梦中苏醒,一骨碌爬起来,亮灯,穿衣,打开电脑,企图记录下梦境的过程。可是这一连串的动作,打破了梦的境界,一切便变得支离破碎。

早些年,我记录梦境的办法是,睡觉前在枕边放支笔和笔记本,醒来后翻身趴在枕头上飞快地记录下梦境,笔迹潦草,错别字,一概顾不上。正在努力回忆着,忽然发现洁白的枕巾上有一根我的头发,长长的,黑黑的,我来不及把它从枕巾上去掉——因为我又想起了一个细节,如不赶快记下来,就魔鬼般地消散了。这样的效果自然好得多,虽然无法拼接梦境的完整过程,依然有诸多美妙的情景和细节不够完整,但还是保存下来许多美妙的片段。遗憾的是,无论怎样绞尽脑汁,都无法完整地复原梦中的一切。

这样的记录很费事。过去的年月里,我曾记录了三个本子,或者更多,我还没有认真整理。有些梦是零散地记录在某个本子上的,而那个本子可能还记着什么东西。有段时间热情很高,过段时间就懒得记了。毕竟那会严重影响睡眠,影响健康。毕竟,人的生命是第一位的。尽管如此,我还是记满了三本,至今收藏着。大约从二〇〇〇年开始吧,我舍弃了笔写的习惯,开始在电脑上写作,于是记录梦境的习惯被改变了,梦境的纪录就此终止。

梦是散乱的片段,很难有完整的情节。然而,昨晚的那个梦境却像是一篇优美的散文,行云流水般的,片段间蕴含着许多美学、哲学的内涵,于是顾不上穿衣,迷迷瞪瞪奔向电脑,散乱地记了三页,严格说来不到三页吧,我觉得再也想不起什么了,于是闭了眼回到黑暗,或者回到床上作睡眠状,似乎真实的梦境就要进入了,然而一起身,梦境又消失殆尽,只留下一些模糊的碎片。

那个梦境好像是一次旅行,中途改变了方向,朝着有水的方向走去,或者说彻底改变了旅行的性质。我异常兴奋,对同伴说道:没有设计路线的旅行,那是最好的旅行啊……旅行途中,在一个景点前合影时少了一个人,于是有人提出让那个位置空着,回去后用技术将他填上去。我阻止了,说,这不真实,还是保留下原始的状态吧……一个老人在讲自己一生的经历,其中有许多时间的空白和事件的破绽。有人提出疑问,我对他说:不要试图填充空白和破绽,填充的东西,难免有虚假的成分……一片茫茫的大水,水面上漂浮着木船,还有一口铁锅,上面乘坐着水鸟……

这是昨晚的梦境仅仅能够回忆起来的场景。那个梦很长,这些只是冰山上的一角。

梦境很像竹篮打水一场空那样的俗语。我常常潜在梦境的回忆中不能自拔,一旦无法回到那些有意思的情节和细节中去,就习惯性地抽烟。我心爱的烟雾,也无法帮助我回到梦境的现场。

尽管,梦境用文字很难组织,但我还是用相对流畅的语言记录下了一些梦境。

我无数次梦见自己的童年。西方解梦大师弗洛伊德说:“从解析梦的经验中,我发现这样一个事实:一个表面上可以完全解释的梦,通过联想竟可以追溯到遥远的儿时,可以轻而易举地发现这些梦的来源及其富有刺激的愿望。”童年是生命的印记。对童年意义的发现是弗洛伊德的伟大发现之一。他以大量的临床事例表明,早年的事件特别是引起心灵创伤的事件如何使儿童的性格达到了这样的地步,以致他断言,早在青春期之前,一个人的性格就已定形,再也不发生改变,几乎无一例外。在弗洛伊德的诱导下,我常常陶醉在自己童年的梦境里,并把它理解为灵魂里的伊甸园。我坚定地以为,童年的梦是一种自我反省,心理自救。唯有童年,才显现出人类的真实面目。

童年时沣河上有一石板桥,极窄。一踏上那座石板桥我的生命体便注入了恐惧。“恐惧与战栗”,是丹麦哲学家克尔凯郭尔一部主要著作的标题,也是克尔凯郭尔一生内心生活的真实写照。我与他一样,都拥有苦难的童年,于是,恐惧与战栗也自然成为我生命初期的印记。小镇逢双日集市时桥上人车簇拥,不时有人就被挤落在河滩上,甚至水流中。桥不高,又有细沙的铺垫,不会有生命危险。一个月夜,我独自从桥上走过,那应该是夏天。汗水和恐惧在月光中,点点滴滴。

那个城堡般的村庄叫秦渡镇,从古至今是商品贸易之地,岸边的高墙齐整如削,木格的老窗方正如框。

我的生命中凝结着河流的血液。我生命的发源地在沣河。之后,我命运的流程就循环着河流的影子:曲峪河、涝河、渭河……并让它们时时演绎在我的梦境中。

我多少次梦到一条河,河边坐落着城堡般的村庄。没有鸡鸣、狗吠以及炊烟的飘移,死一般的寂静。我凝视着城堡的一个角,窗户刀刻般工整。我想进入城堡,却怎么也找不见入城的门。我疑惑地站在城堡外一户人家的门外。一位五十多岁的主妇,脸儿窄长,个儿细高,像我的外祖母。她说:一次发大水差点淹了我家的房子。她带我穿过窄长屋子来到后门,那儿有通过河滩的台阶。“那是我见过的最大的洪水。很多人让我搬进城堡里去住,我却舍不得这座房子……”她是这么向我叙述的,语气淡淡的,有点远古的味。我离开她走向广阔的河滩,一座石板桥倾泻着潮湿的阴影………不是阳光,极像斑斑的月迹。

我七岁那年,我们全家离开了秦渡镇,来到曲峪河边的庞光镇,后来在县城扎下了根。我现在居住在县城西郊一个村庄。古老的西郊有一条河,叫涝河。二十世纪七十年代后期县上把它改道了,迁往县城西一华里处。站在我家门外,阅读着老河道的遗迹,聆听着莺鸣鸟啼,一些唐人的诗句在大脑中飞翔。夏日的一天,我举着相机拍摄着这些遗址时,一位五十多岁的妇人对我说:五七年发大水,水都进了她家的屋子。

童年以至少年,我渴望拥有城市的户口,但却怎么也脱不掉乡村、小镇的魂灵。直至现在,城市的大门依然没有对我开放。但我却欣慰着,如泰戈尔一样坚守着对乡野的忠诚,做一个乡野的守望者。我的精神庄园距离城市是愈来愈遥远了。这个梦的片断,是精神的折射,或者魂灵的召唤吗?

还梦见更大的一条河。我在河边的一幢建筑里写作。房屋的造型并不清晰,只是院落里飞行着的蚊子却很真切,千军万马似的围剿着我。我脱掉衬衫挥赶那些蚊子。初恋女友带着一位少女走进屋子。那少女的面影一点也不具体。她俩几乎同时说:这地方优雅啊。蚊子消失了,我们一起去河滩。河水张狂,三个人在河滩上疯跑。回首那幢建筑,却是一片灯海。我脱口而出:贮满灯光的休息室。

梦中的房屋和院落是我那时对婚姻的向往:模糊而抽象。最早对梦进行解读的应该是西周初期杰出的思想家、教育家周公姬旦,民间流传有《周公解梦》一书。周公如此解释未婚男女梦见有人闯进了自己的房屋:暗示有人闯进了你心里,可能你喜欢上了某个人或是无法抗拒某个人的魅力。瑞士心理学家荣格认为,梦是通往心灵深处的秘密,是内心的体验和幻想。

按照中国晋朝葛洪所著的《梦林玄解》(明朝陈士元增删)的解析,梦中的水喻示着性。在梦的解析中,水普遍被视为一切感情和女性的象征。在精神层次上,水象征着洗礼和重生。

我热恋着女友,却不知道通向婚姻殿堂的道路。因为那时,我和她都还在农村插队。可是六年后,相伴着女友的那位少女却成为了我的妻子。她是这样一个女孩:眉宇间荡漾着无法掩饰的忧郁。

梦里的那一片灯海预示着审视书写和阅读的意义,在倾诉中虚构着美丽的人生。

梦境,构筑着生命的真实,涌动着白日里不能抵达的生命渴望。

青春时,有过一个重复了无数次的梦:一处水乡,如桃花源般舒适,似瓦尔登湖般恬静,足以安顿下一颗日渐烦躁的心灵。对于水的挚爱,就像对母亲乳汁的依恋。对未来的憧憬,就像流水的影像。

水与河流,如恋人一般无数次光顾我的梦境。希腊哲人泰勒斯说:“水生万物,万物复归于水。”又说:“事物的实在不是人,而是水。”天在他的哲学审视下,水就是整个的宇宙。希腊神话中的主神宙斯在战胜父亲克洛诺斯之后,给橡树围披上了一件他亲手绣上的锦袍。那个锦袍,就是一条河流。和这种几乎不能察悉的、晦涩的譬喻式哲学思维相比,泰勒斯运用哲学的句子对水做出了权威的定论。故此,水成为我永恒的生命情结,被视为我生命的河流。

对水乡有着热切的梦境是在二十岁那年的夏天。绕着庞光镇流淌着的曲峪河水莫名其妙地越来越细,让一座水乡小镇成为一面孤岛。为了开发农田,大片的河面被填了土,代之的是一片用方块构成的玉米田。干枯、迷惘、惆怅,那些词语弥漫在我的心灵。于是梦中,我开始了漫无目的的寻找。我骑着一辆破旧的自行车,向曲峪河的上游走去,一直走到曲峪河的出山处,仍然见不到河水的影子……醒来后,我失望至极,缺水的梦境,丝毫引发不起我生命的激情。

心灵的家园。我已经懵懂地感觉到,一个人必须拥有一片属于自己的心灵家园。能被作为心灵家园的地方,必须是一片静谧且充满诗意的世界——这世界并不大,安顿一颗心灵足矣。于是,这样的地方在梦境出现了:

竹林中有条小溪,芦苇在风里摇摆,溪旁有茅屋,四周长满竹子,是那种窄叶竹。茅屋里有一竹床,还有一把芭蕉扇。溪水边还有一堵破损的墙,墙上卧着一只毛色发亮的猫。墙体布满青苔,墙根下一个少年在忘情地吹箫……这就是我梦里的水乡,清淡的藕的甜香,脆爽的荸荠,圆润的莲子,细白瓷盅绿酽酽的茶雾,闪着银光的雨丝和淡染的岚烟的光晕……

梦境里那个玲珑的少年,应该就是我的影子。沉静着,守候一生曼妙的时光。青山在彼岸,遥远、朦胧。此岸有一个玲珑少年,他的思想和目光,逐着涟漪,递去一声真诚的问候。初夏的风裹着清爽的水气,嫩生生的蔓草酝酿着一湖的绿。吮吸氤氲的气息,少年心中满是芬芳。他划着一条小船,让小船在水中飘荡。仿佛要让自己弥散在无边的水中。

梦是依赖大量的细节支撑的。从某种意义上,它是破解人类命运的黑匣子,是人的性格的参照物。

我崇拜鸟,因为它们能够飞翔。童年时曾迷恋《西游记》,渴望自己如孙悟空一般弛风驾云。于是无数的梦境中我在空中行走,甚至飞翔。那是一个圣洁的天堂,任由我精神的羽翅在其中翱翔。其中有云雾和柔缓的音乐。闭目聆听,清亮的高音是飞旋的仙鹤,穿越在淡淡而密密的云雾中。铁片在风中颤抖吗?那该是神仙的居所。

关于飞翔的梦,达尔文曾提出它是一种“遗传记忆”。他认为人类的祖先是鸟。而我以为,梦中的飞翔喻示着一种灵魂的飞跃,它剥离了人的躯体,上升为梦者所追求的至高理想。

我自由,我飞翔。从梦的角度讲,飞行标志着精神自由。

一道篱笆墙的梦影——

那是我高中毕业后插队的南正村一队(现在叫组)的饲养室。我和队长保才在玩一种“搭方”的游戏,门外的钟声响起,保才说:不耍了,锄包谷去。我回到屋取了一把锄,沿着一条土路走着。到了地头,一道篱笆拦住了我。

真正的乡村生活于我而言只有二十二年,而最后的四年却是它的精华。从高中毕业到跨入一所中等师范学校的大门,我老老实实地做着一个农民。四年中,除了劳动,唯一的游戏是“搭方”。我盼着田间休息,盼着下雨,蹲在地上玩起那种游戏才能舒展眉头。那铺在地上的方格,驻留着我乡村生活的快乐。

队长保才是“搭方”的高手,我常常败得体无完肤。他赢得越多,就越不让我认输。有时,他就忘了敲钟。

我最怕的活是锄包谷,钻进和人身高不相上下的玉米丛林中,恨不能脱个精光。玉米叶子在脸上扫来扫去,划出一道道血痕,痒疼。唯一的希望是逃跑。逃得远远的,让肉体负载着精神。可我无法做到。篱笆在梦中的出现阻碍了我下地锄包谷的脚步,篱笆墙是我内心的写照。而另一方面,则喻示着我正受到某种约束。

对于那道篱笆,无论跨越还是推翻,我都必须付出代价。

“梦是通往潜意识的捷径。”弗洛伊德站在高处这样指点着梦的意义。肉体的精神的疾苦已随着风云而去。可是,我仍然无法忘却它曾给我的某种病痛。

那段岁月已经被一个句号隔断,但我仍然需要面对现实生活中的一道又一道篱笆。这些障碍较之逝去的那四年更残酷。我在想,既然人生的障碍注定永恒存在,我们生命的意义就只能是超越那些障碍。

我的梦里,曾出现过非常荒诞的一个片断。是乡下人入厕的茅坑。我的手机响起熟悉的铃音。我刚打开机盖,手机突然燃烧起来。慌乱中我将手机掷于茅坑,挥锨用粪土掩埋。之后,我飞翔,在空中做着优美的动作……

中国古人普遍认为粪便的梦为吉祥。葛洪的《梦林玄解》中如此注解:梦粪土堆积,吉,积玉堆金。于是回想起来,昨晚入睡前手机接收到一条信息:广东某公司称我的手机号码中奖,奖金8.6万元。让我按指定电话查询。

我生命中的激情全部倾泻在一件事情上:写作。我把自己生命的火花燃放在了散文中,并通过一枚枚邮票让它点亮编辑们的目光。我喜欢陌生的地址和邮编,期待手机中显示出来自远方的号码。那是一串数字的不规则组合。它们会告诉我:你的稿件被采用了,发在某期。

那个声音一定陌生,但它却是一束火花,穿透无数的空间燃烧在我的手机中。

这样的梦象征着我的欲望之火。

这么说,葛洪对粪便的解析有些牵强。古人解梦大多采用反意,如梦见棺材,解义为有升官之象。事实上,梦是一个非常古老又非常奥妙的现象。靠一本书解释远远不够。

梦是虚幻的真实,还是真实的虚幻。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话题。

无论怎样费神,总也回不到梦境的那个原点。梦境和梦醒,总有一层窗户纸戳不破。我以为,梦境是美好的,比真实的人生美好很多。

梦是生活的折射。这是弗洛伊德说的。在我看来,梦是生活的影子,几乎所有的梦都和白日里的生活相关。我总是觉得,唯有梦境,才显现出了生活的真实。于是我醒悟,黑夜比白天更真实。

对梦境现场的复原,是我生命里的苦苦追求。保护我的梦境,就像警察破案保护现场。保护现场的真实,不求完美。我明白,这决不是毫无意义的事情。白日的劳累和烦恼,尽管有着诸多的化解方式,但我还是喜欢用梦境中的片段或者感觉来化解。一场淋漓尽致的梦境过后,迎接我的自然是心情愉悦的清晨。即使是阴雨天,我也会感受到内心的那一轮朝阳。

复原梦境的目的还在于解读。每做一个梦,我都要打开周公、葛洪、荣格或者弗洛伊德关于解梦的书,分析一个个梦境的象征意义。这些大师们以解梦的奇特方式影响了人生。弗洛伊德曾风趣地说:他打扰了世界的睡眠。他的《梦的解析》出版百年以来,世界上不知有多少人在研究它,参照它分析自己的梦,分析自己生命的轨迹。悲伤的忧郁,幸福与快乐,乃至生命的蛛丝马迹,其实都是掩藏在梦境中的。他说:“梦也是以某种象征的方式进入我们的头脑。”他断言道:“梦是清醒生活的继续。”

没有梦的人生是枯燥乏味的人生。庄子梦蝶,成就了不朽之作《齐物论》;南柯一梦,了却了淳于棼升官晋级的夙愿。面临生活的困苦,人们如果连梦都没有,那就真的会濒临绝望。“得又何欢,失又何愁,恰似南柯一梦。”这是元朝杂剧作家马致远在《女冠子》中给予生命的解读。

在这个世界上奔波了许多日之后,我们忽然发现自己累了,从身子到心灵都疲倦了,于是需要一个温馨的梦来缓解自己,来养护自己的心灵,梦醒之后觉得又要为这个梦寻找一个合理的解释,或者说要找到这个梦对自己的象征意义。

责任编辑:胡汀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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