维也纳没有末班车

2016-05-14 03:09林桑榆
花火B 2016年8期
关键词:王妃

林桑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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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篇稿子,大概是我认识桑榆以来,从她手里接过的最“命途多舛”的一篇,因为截稿的前两天,她正躺在手术台上。术后两天,她带着稿子来找我,语气轻松地调侃:“夏,宝宝来交稿了,快说爱我!”那一刻我想,我大概明白为什么会有那么多人喜欢她了,而我,也越来越期待她的新长篇故事……

经年过境,我都后悔当时没这样告诫自己:梁姗,快醒醒。有些东西,即使在梦里,也不该觊觎。

每颗青涩的心,都曾藏过那样一个人吧?

从记忆摸索他时,仿佛已不记得。午夜梦回,却躲不过。

望城中学有著名的学霸A,还有著名的学霸B,那就是我。

高三那年,望城中学为了响应号召给学生减负,取消过晚自习。

身为学霸担当的我,家境状况却不好,遂利用那段时间去肯德基打零工,赚取将来大学生活的费用。

店内。

“姗姗,我突然有急事,这趟外卖你能不能帮我送?地点就在附近,经理那边我也已经说了,送完外卖你今天就可以提前回家。”

接过热腾腾的食物,到达目的地,我才发现那是幢已经被清空的大楼,收货地址在负一层地下室。一时间,恐怖片儿里的情节我在脑海里浮现出来。无奈店里有规矩,若遭投诉,会扣取当月奖金。思及此,我只得硬着头皮,坐上空无一人的电梯。

但,我想到了各种情景,甚至在路上捡了玻璃片防身,却没想到敲开地下室的门后,会看见杜回。

尽管同班,他此前应该没怎么注意过我,毕竟我就是学生时代死板类女生的代表。当然,他也忘记了,自己曾在一个如水般清冷的傍晚,伸出援手,轻描淡写几笔帮我勾勒出一幅花团锦簇的板报。

那次的板报获了奖,我受到表彰,当事人却满不在乎,连说谢谢的机会都不给我。

地下室里,杜回一边递钱,一边回忆我的名字,最终还是没想起,便用一双天生会揶揄的眼打量我道:“班长,这么巧?”

好像我是故意追随他的足迹而来。

年轻男孩的目光令我无来由地面红耳赤,我匆匆低头接过钱,只来得及瞥见对方刚刚成型的下巴,便将一堆油腻食品近乎粗鲁地塞进他怀里,转身而逃,罔顾身后“哎哎”的几声呼唤。

出了大楼,我脸上的热度才有所退减,尔后反应过来,他为什么企图叫住我?因为他给了一百块,我忘了找零。

翌日上课,我心神不宁,好几次将目光投向后方的杜回,忐忑着要用什么样的开场白去还钱,才不显得那么丢脸。不料刚下课,我还没来得及做好心理建设,他突然走到我座位前,一副打算搭话的样子。

一不做二不休的念头生起,我当即猛地起身,将皱巴巴的人民币拍在橙黄的课桌上,拍出了一千万的架势。

“杜同学,我没想要你的钱,是忘了找!都在这儿了,你点点!”

男孩面露惊悚,窗外冬日的阳光打在他的颈上,如上等玉石般,令我忍不住多看了两眼。

片刻后——

“班长,我只是身体不舒服,想叫你帮忙请个假……”

墨菲定律讲,怕什么,来什么。

在我按部就班的青春里,唯一怕过的事,大概就是在某个人面前丢脸。而世事大抵如此,越刻意,往往适得其反。

那几天,我宁愿绕远路,也不从杜回的课桌前经过,岂料会在打工店里遇见他。

与他一桌的还有三个人,一个女孩两个男孩。女孩穿着打扮特别朋克,头发和脸却干干净净,有股不羁的帅气。

点餐时,我想淡定地装作不认识,与我岁数相差无几的女服务生却犯了花痴。她打量的目光太过赤裸,导致杜回朝我点了点下巴:“梁姗,你同事还好吧?”

我想说,她很好,如果你离她远点儿会更好。可我还没开口,那姑娘蹭地将我撞到旁边:“我没事!只不过看你们背着吉他有些好奇,你们是一个乐队吗?”

听她说完我才注意到,那边餐桌脚确实放着一把旧色吉他和贝斯。而我身边的姑娘太能说,竟在短短几分钟内套出乐队名字,还打听到晚上他们将有一场演出。

“没事的话,可以来玩玩。”

男孩嘴角微翘地发出邀请,表情却分不出真情假意。那雅痞的模样,像极刚出道时的陈冠希,白肤黑发褐眼,微微一笑,小姑娘就神魂颠倒。我莫名看不惯他吊儿郎当的模样,想赶紧下班回家休息,无奈我空有躲避他的心,身边却有推波助澜的人。

同事将杜回的邀请当了真,一下班便拉着我陪她去演出场地,就在曾经送餐的那个地下室。因商场亏损倒闭,他们用相对低廉的价格将地下室租到手,可以作为乐队排练的地方,亦不会影响周边居民。

“嘭嘭嘭嘭嘭!”

方出电梯,震耳欲聋的乐器声袭击耳膜。现场的人比想象中多,大部分年纪相仿,男男女女,大多穿着奇装异服,用身体在小舞台旁边围成一个圆。

我素来喜静,下意识皱眉。同事却鸡血上头,拉着我跟人形炸弹般往前杀出一条血路,直到站在离杜回最近的地方。

杜回个子高,又偏瘦,发型是刚剪过的短寸,素蓝衬衫衣袖半挽至手肘,有股随时能去浪迹天涯的落拓。人潮之中看见我,他轻挑右眉,大概没想我会出现,最终扫弦一声,算是与我打招呼。

他姿态随意,于我却是浓墨重彩的一笔。迄今为止,我还清楚记得,在空气稀薄的地下室,那曾悄悄出过汗的掌心。

我就是不懂温柔/不够纤细/不能了解你/到最后……

音乐有感染人的魔力,连自诩节制的我也禁不住跟着旋律挥起双臂。

杜回不仅是吉他手还是主唱,他的嗓音有着超乎年龄的醇厚,薄唇一张一合,与八颗象牙白的齿无限契合,看得人移不开眼。

同时让我注意到的,还有曾在肯德基见过的帅气女孩,乐队的贝斯手。很少有女孩玩贝斯,她注定特别。再加上招摇的面庞,倨傲的眼神,无怪乎下边儿除了杜回的小粉丝,还混着许多叫着“王妃”的男声。

起初我以为,这是众人给予她的殊荣,后来才知,她真名就叫这。

谢幕环节,安可的声浪堪比小红馆。王妃的位置在舞台边,有人迫不及待伸手去拉她。杜回眼尖,假装互动满场走,最后不动声色地将王妃揽到中央,微微弯腰,眼神却桀骜不驯说:“谢谢大家捧场。”

我正出神瞧着那一幕,同事忽然撇嘴,略显失望地凑到我耳边说:“看来我没戏啦。”

不知为何,在她叹息的心跳里,我竟恍惚也听见了自己的声音:梁姗!快醒醒!

经年过境,我都后悔当时没这样告诫自己:梁姗,快醒醒。有些东西,即使在梦里,也不该觊觎。

我家在近郊,演出看得太过瘾,错过了晚班车。同事家又太远,怕我第二天到学校来不及,于是撺掇我去附近开一间房。我难以对她启齿,六十块的旅馆费,已是家人一周的菜钱,只好含糊着应下,打算挥别她以后,在二十四小时便利店趴一晚。

寒冬腊月天,便利店里开了空调也还是感觉有些冷清。不知过了多久,我因酸胀的胳膊悠悠转醒,听见稀散零落的几个声音,再抬头,杜回已站在我身前。

他向我递来一瓶苏打水,接着轻咳几声:“大街上不是女孩子该待的地方。”说完,便态度强硬地拉起我的手腕。

过到马路对面,临在一家宾馆门口,我清楚了杜回的意图,立刻停住步子,和他进行拉锯战。

“不……不用管我!我不习惯在宾馆睡觉,人龙混杂,还不如便利店安全。”

杜回的脑子和他的名字一样奇葩,竟将我的拒绝理解为邀请,短短的睫毛眨了几下道:“大不了我和你一起。”

我用更加惊悚的目光回应了他:“这怎么行?!”

他将我从头到脚打量一番,拉住我手腕的力度不轻反重,耸肩道:“你怕我行为不轨?我图什么?”

霎时,我面色涨红:“可我忘了带身份证!”

“我有。”

争执最后,我没了法子,只得舔了舔干裂的唇,闭眼怒吼:“我没钱还不行吗?!”

终于,空气诡异地静止了好几十秒。

我内心惊涛骇浪着,自己怎会不介意在他面前展露窘迫?对面人忽地粲然一笑,依旧是吊儿郎当的样子。

“我有。”

未待我再想出点儿什么理由,他紧接着又说:“班长,你成绩那么好,辩驳能力却很一般啊!不过,窘迫起来倒是有些可爱。”

《壁花少年》有段台词:我知道终有一天这些会成为故事,但此刻,这些尚未成为过去式,是现在进行式。我就站在这里,凝视着他。

十八岁那年,我也遇见一个很想凝视的男孩。

他说我可爱,于是我就像电影女主角一样,在月色如水的夜晚,站在他对面,目色染上胭脂,静静凝视着他。

当日,不放心将我一个人丢在宾馆的杜回开了两间房,他住隔壁。

房间有一扇落地窗,陌生味道令我睡不着,我遂侧身窥探窗外隐隐约约的星子。

冬天的星星格外低调,只肯躲在云层后方偶尔眨下眼睛,我忽然想到那边的人是不是也正仰望着同一片星空,霎时心口一柔。

清晨,我醒得早,想先溜走,却与杜回同时开门。我尴尬一笑:“这么早?”他则耸肩开玩笑:“昨晚睡得好不好?”

令人牙痒痒,却又生不出恨。

他大义凛然地领着我去前台退房,我却仿佛做错什么事情般,闷头往外冲。杜回接了现金追出来,竟在门口迎面碰上校长。

什么叫屋漏偏逢连夜雨,当日我算领教了。所幸我冲出去时鬼使神差地套上了外套衣帽,校长没能将我认出,只将杜回逮了个正着。

“哎,你听说了吗?杜回和女同学……”

据说那天在办公室,杜回与校长打太极,就是不说和自己一起的人是谁,结果被罚一天禁闭。没请家长,因为校长就是他的父亲。

我此前没关心,可此后关于杜回的消息便蜂拥而至。听说杜母早逝,父亲杜庭奔忙教育事业,他从小被保姆带大,两父子关系生疏。但在教子这件事上,杜庭毫不心慈手软,杜回执拗,杜庭便真的将粒米未进的儿子锁在办公室十二小时有余,导致他急性胃炎,被送进医院。

事情毕竟因我而起,我心生愧疚,在第二日的午休时间悄悄溜去医院看望,顺便为他送带去一盒小菜清粥。

“自己熬的,虽然不是什么好东西,不过干净卫生,胃病只能靠养……”

话没说完,盒子已被杜回毫不客气地抢过去。

他手背还挂着点滴,嘴上却开着玩笑:“下毒灭口就不用了吧?我嘴巴很牢的。”

临近期末,我和杜回彻底熟悉起来,却变本加厉地在考勤本上记他的名字,丝毫没有徇私舞弊的迹象,令他叫苦连连。那时,我和乐队的人也互相知晓了对方,甚至和王妃谈过话。

一次小型演出过后,她从我身边经过,又停下回身打量我一阵,问道:“你就是传说里那个梁姗吧?”

她的声音和她整个人的气质一样清冽,让身为女孩的我也忍不住屏息,只觉呼吸面前有淡淡的香气。

“我……应该是。”

她伸出手和我交握:“王妃。”紧接着指了指不远处其他两个成员向我介绍,“王子,我一母同胞的哥哥,另外一个……”

末了,我禁不住好奇地问她:“为什么我是传说里的梁姗?”

大概没想我如此直接,她愣了愣,旋即失笑,笑容里却透着莫名的疏离。

“最近成天听杜回唠叨,说发现一个特别反差萌的女儿,明明成绩好得一塌糊涂,智商却俨然只比哈士奇高一点儿。”

……

杜回!

年前,乐队有表演,结束后一起到世贸天街跨年,杜回将我也逮了过去。零下几度,呵气成冰,却影响不了人们迎接新世纪的热情。

卖糖葫芦的老人还在大街上攒动,王妃随便一个眼神,杜回就跟变戏法似的将一串糖葫芦塞到她手中,甚至细心剥好了糖衣。

王妃瞄我一眼,他顿悟,当即半开玩笑说:“班长心理成熟,不会喜欢这种小孩玩意的,对吧?”

在一个喜欢你的人眼里,泪珠是撒娇,张牙舞爪是舞蹈,骂人也胜似娇羞,一举一动都被当作小孩。显然,那个被小心翼翼对待的人,不是我。霎时,满城的热闹也化解不了我的郁郁寡欢。

拒绝再为他俩的默契做见证,我自己溜达着去了人群最里边,不料听见震天的呐喊,似乎是某明星忽现世贸,和粉丝一起跨年,引起现场混乱。

只听得耳边潮水般的尖叫,我头昏脑涨,被来自四面八方的多股力气挤到中央,最后防备不及,跌倒在地。

视线里是无数的后脚跟,掌心里盛着冬日最寒的气息,我终于开始慌张。眼看几双脚就要朝我踏过,一只胳膊忽然拨开人潮,准确无误地向我伸来,五指细长。

“梁姗,快!”

我抬头仰望,看见杜回,如遇神祇,矫情到几乎哭出声音。

现场太混乱,安保也控制不了,我没来得及哭,杜回的手已无可避免被踩伤。尽管音乐使得耳膜爆炸,我恍惚还是听见了骨头咯嘣的声响。

我和王妃等人匆匆将杜回送去医院,被告知轻微骨折:“一看这就是双玩乐器的手,幸好伤势不算特别严重。”

医生的话一落,王妃捧着杜回的胳膊,暗暗松了口气。而他抬头,给她一个安慰性的笑容,我也当即将先前没敢掉的泪一一奉上,任谁来劝都收不了。

兴许全世界都以为,我的眼泪,是为了替我受伤的杜回。但只有我知道,我哭,是为了自己猛然觉醒的一点意识。

这点意识告诉我,那有一双清澈眼睛的男孩,奔跑起来像闪电的少年,他善良到愿意为我受任何伤害,却永远不会给我料理他伤口的资格。

杜回养伤阶段,开始三百六十度地压榨我,第一件事就是要我徇私舞弊,别在考勤表上记他的名字了,我没答应。

“你功课本来就不好,私下肯定也不会复习,就上课那点儿时间。要是老缺勤,别说考音乐学院,就是考成人学院,也难。”

我的口气肯定像足了杜回他妈,否则,他不会以一种惊悚的目光回应我。为了掩饰尴尬,我瞅着他的手,轻咳一声转移话题:“虽然你吉他弹得不错,不过,总觉得你这双手是应该弹钢琴的呢。”

杜回一怔,眸光竟暗暗失了点颜色,片刻又恢复如常。

“打小的确是学钢琴的,不过她们乐队只招吉他手,我就苦练吉他去了。”他微微撇嘴,语气漫不经心。

如果有个人,肯为我做到如斯,我愿意陪他情始情终,哪怕缘生缘死。反观王妃却态度不明,若即若离。

走得近了,我才明白,王妃身上那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气场,究竟从何而来。

她与哥哥成长于孤儿院,中间发生过什么我了解得不尽然,但多少对她后来性格的形成有影响。这也是为什么杜回老将她看作小女孩,觉得她天生缺疼爱,才故作冷然。

可我显然低估了王妃的影响。他对她,不只是怜惜,还有点儿盲目的钟情。盲目到竟在升入高三后,还要随乐队远行,去别的城市飘荡。

他们的行程安排得紧锣密鼓,什么时候出发,在哪里歇脚,甚至由杜回出面,要开走他们家的老式吉普。

我得知消息已经是临行前一晚,他偷偷买了两张电影票,说要请我看电影。因为在那之前我从来没进过电影院,没尝过爆米花的味道,所以我至今记得,那是部喜剧,我笑得胃疼,他也是。待字幕起,他突然正色,在我耳边告别。

接着我做了什么?好像给过他一巴掌,将他打蒙了。

“你不能这样做,杜回。”

我目光怆怆。

黑暗中,群众散光,只留下我俩。他几欲暴起,最终咬牙忍住,却让我见到了真正冷漠的杜回。

“我的事,不用你管。”

我冷笑,难以想象先前两个人还共享一桶爆米花。

“别傻了杜回,我才不想管你呢,我只是不想以后过地下天桥时遇见你在乞讨,这样会让我很没面子,毕竟同学一场。我知道,以前我鄙视你们不学无术,你们也同样看不起我,觉得我死板教条。是,我承认,读书考大学不是成功的唯一途径,也不是生活的唯一目标,但你此去抛弃的不仅是学业,还有你的父亲,他再强大也徐徐老矣。追求梦想的路有很多,却绝没有因噎废食这条。”

有那么一秒,我从他的眼睛里看到了犹疑,却很快又被他生生压下。他起身,在黑洞洞的电影院里留给我一个背影。

“梁姗,你根本不了解我。”他说。

我坐在座位上,心如刀绞,倒吸凉气,怔怔地看着他行走的侧脸,五个微红的巴掌印上方,有双目空一切的眼。

好在,杜回始终没能离开望城。

谁都没想到,他们在即将出高速的途中,撞上一辆水泥罐车,稳定性再好的吉普,也当即人仰马翻。听说杜回与王妃下车买水,幸免于难,可车上的其他成员,包括王妃的哥哥,当场死亡。

事发那天,正值春末夏初,城市下了第一场暴雨。我坐在教室里数雨滴,眼皮禁不住跳了跳。

车祸发生后,王妃的精神濒近崩溃状态。杜回跟开窍的孩童般,不再吊儿郎当,而是学习安静地去照顾一个人。

或许,他终于醒悟,飞扬跋扈、目无长物的个性,在现实生活中根本无法给予任何人依靠。于是他与父亲谈条件,如果能在短期内拿到托福高分和德语证书,并在高考上到一本线,杜庭就得同意他带着王妃去维也纳深造,离开让他伤心的地方。

这么多需要吸收的东西,别说杜回,就连我这基础不错的都叫苦连天,可他最终做到了。我拿到Q大通知书那天,他也拿到了奥地利签证。

有些事情,努力想做,却总做不好,那是因为给动力的人不对。想到这,我悲从中来。

分别之际,我去送行,对杜回开玩笑说:“这下好了,走得体面光鲜,未来天高海阔。”

他短时间内仿佛又高了些,身形细长,嘴角酝出一个浅窝,不再是大剌剌的模样。

“保重。”他讲。

失去亲人的王妃也卸下伪装,脆弱得不成样,挽着杜回的胳膊,微微向我颔首。

我目送这对璧人入关,跟送他们进洞房一般慎重,接着佯装云淡风轻地转头,将那些杜回不知道的回忆留在身后。

像火车始终要按着轨迹前行,将一座你舍不得离开的城市留在身后那样。

后来,我开始喜欢唱歌,有节奏的歌,能让我重温那个夜晚在地下室里,曾被一击即中的感受。

大学四年,也有人夸过我可爱,模样内涵都不赖,却再也没让我有过那样的感受。

这期间,我七零八落地知道了一些杜回的境况。他在音乐方面的确天赋异禀,颇受导师青睐,还被推荐到当地音乐节上表演,在当地小有名气,似乎没打算再回来。

这些话都是从高中好友嘴里听说的,就在大学最后一年的圣诞同学会上。她曾是我同桌,无意瞥见过我的日记,知道我对杜回的小心思,遂有意提起。

KTV屏幕前,紧握话筒不放的学霸A遭我吐槽。

“要是当初他唱歌也这副德行,如今我就不用那么难过。”

好友捂着嘴偷笑,不料这句被隔壁座的人听到,起哄说要我上去唱一首。

我犹疑着,终于还是起身,鬼使神差地点了一首《末班车》,正是我第一次听杜回演唱的曲子。

刻下的回忆还要多少时间退迹/狼狈不堪的远行/装不满的行李/强烈浮现眼前点点滴滴/我就是不懂温柔不够纤细不能了解你……

“班长,你诚实的样子比你撒谎的样子可爱多了。”

“梁姗,你根本不了解我。”

“……”

回忆涌现,我握着话筒的指节泛白,眼眶骤湿,所幸包厢里光线暗淡,足够我在心里淋一场大雨。

直到,包厢门被再度推开。

那人身形挺拔,常年的三叶草外套,如今已更换为灰呢子大衣。下巴的浅青色,被剃须水一点点抹去痕迹。我眼底印着水渍与错愕,隔着走道暧昧的光线,与门口那人视线相对。

“杜回?!”

有人率先叫出他的名字,曾经以他为首的男孩们统统蜂拥而去,用人浪的方式将我两视线隔绝。

我回到座位上,仿佛为了压惊般,接连猛灌了三杯酒。待他应酬完所有人,出门接电话,我也已经晕晕乎乎,走在去厕所的路上。

走道里,光线跟着他短短的发丝跳跃。我强迫自己目不斜视,他却忽然将手机拿开些,迟疑着叫我。

“姗姗?”

那个回忆里的人,他叫我姗姗,他从没这么温柔过,让我恍觉,这是黄粱一梦。而既然是梦,那我洪水猛兽般的情绪也就没必要再压抑,乍然出笼。

我迅速回身,脸色因为酒精的缘故而潮红,眼泪鼻涕满脸,信誓旦旦地数落他。

“杜回,你好没良心。这么多年过去,这么多年,你从来没想过联系我。我虽然经常在考勤本上记你的名字,但我从来没将本子交上去!我还帮你向老师打掩护,说你缺席上课是为了替我去买班级用具!你决定努力念书,也是我不眠不休整理了知识要点塞到你的抽屉。你当初想丢下一切远行,我怕你毁掉大好人生……”

说着说着,我就跟用尽能量的机器人般,身体控制不住地往下滑,最终连我自己都不知说了些什么,便彻底没了声响。

没错,这样高潮迭起的重逢,我倒下了。

等我再醒来,是在宾馆,已近清晨,时光仿佛倒回到了多年前。听见动静,他回身,若无其事地将床头那杯温盐水递给我:“喝下吧,会好些。”

我咬着嘴皮,假装不记得先前的放肆,一口喝下。

微微弯腰的人忽然失笑,语气竟带了些许不易察觉的宠溺:“你啊……”我无所适从,忽听他邀约,“下雪了,出去走走?”

那条灯和烟火的长街,头上白雪纷飞。我亲口问他境况,他打趣问我,有没有遇见命中注定的人。我想,这一生中,我最勇敢的时刻,莫过于此。我停下脚步,侧身,用清醒的眼眸与他相对,语气轻若云彩,眼神却无比坚定:“很多年前,我就已经遇见了自己的注定。但我不清楚,自己是不是……他的幸运?”

不都讲吗?在初雪这样的日子里,容易撞见奇迹,我也不能免俗,想求一个奇迹。

杜回跟着停下了,转身,有型有款地立在我跟前,视线灼灼。霜雪漫天,落在头上,他仿佛一夜白首。

半分钟后,他伸出胳膊,似乎想给我个拥抱,手机铃声却在此时响起。

我俩都一惊,佯装不经意一瞥,是王妃。

她没跟着回国,在那边好像发生了什么意外,杜回神色不善,又要匆匆赶回维也纳。

爱丽丝的仙境,终究只是昙花一现,现实里,真正的王妃,另有其人。

临上车前,杜回匆忙向我告别,“赶紧回酒店吧,别着凉了,再见。”

我心几近死灰,苦笑问:“再见,还是再也不见?”

男子眉眼如雪,眼波成霜,仿佛那就是答案了。我死心,闭眼,感受到细雪落在头顶的重量。

霜雪落满头,仿佛是白首,然而,他要走。

奥地利,维也纳。

王妃这个名字,是哥哥取的。我们从小被扔在孤儿院,根本不知姓何名谁。可他说,就算全世界不要我,他也会是我最忠心的骑士,永远保护我。

曾经,有大户人家要将我领养,可对方风评不好。哥哥扯着我的胳膊,死也不让我走。对方花了大价钱,自然不肯罢休,打折年幼的他好几根肋骨。他说要永远充当我的避风港,他没骗我。

可,就是这样一个人,我唯一的亲人,那么年轻,就消失于世。

事故发生那天,临到高速,杜回突然下车,说要留下。我追下去,刨根问底,却等来了他的父亲。慌乱间,哥哥驾车而逃,撞上罐车,永不再返。

因此,我对杜回的感情很复杂,有爱,有恨。但我的爱,因为无法匹配的身份,被自卑代替,直到那个女孩出现。

她贫穷、拮据,可她努力、积极,也有勇气。

我曾在一场钢琴音乐会门口遇见她,捧着大师级钢琴家的签名专辑喜不自禁。那门票费,是她打工一个月的钱。最后,这张专辑被杜回珍藏在抽屉里,因为他自小学钢琴,最崇拜的人,就是那位大师。

诸如此类的事迹还有许多。所以,当杜回因为愧疚或是怜惜,将我带去维也纳时,我曾产生过一丝对不起她的情绪。然而,我们离开伤心地,依然过得不开心。

他不再弹吉他,开始修自己喜欢的钢琴,整个人变得恬阔安静。可他演奏的每首琴曲里,都带着无以名状的怅然。

某个夜晚,我问他,是不是想念远方的人。他一愣,否认。可四年后,他决定回国,我问为什么,他说,害怕有人在等,所以要回去绝她的念想,还要我一起回去,昭告天下我们的婚事。

他真傻。他曾经想抛下我们留在望城,想为一个人变好,到如今,还想为了令她重新开始,要故作绝情……这不是喜欢,那又是什么?

我决定放手的念头,在那刻滋生。这个曾经也将我视如生命的男孩,已被内疚困得太久。有些路,我得让他一个人走。

听说那天的望城迎来了初雪,真好,诞生奇迹的日子,他们应该已经重逢。

可,我万万没想到,打回去的慰问电话里,会听见那个姑娘的声音。

她声嘶力竭地痛诉杜回有多残忍,最后,她说:“你当初想丢下一切远行,我怕你毁掉大好人生,这才通知你爸,让他赶来阻止你!”

是她通知他爸来阻止他!

我如坠地狱。

那一刻,我想起了血泊里哥哥的脸,和弥留前不放心的眼神,顿觉手中的金属比寒冰更凉。那一刻,我知道,世上有三个人,再也不会被救赎。于是越洋电话再度响起,我要求他立即赶回维也纳。

话音末尾,我仿佛听见有人问:“再见,还是再也不见?”

这个问题,没人再回答。

听说要和奇迹一样了不起的人,才能创造奇迹啊!杜回,对不起,在多年前,我为世上唯一的亲人狂哭不止的那天,就已经失去创造奇迹的能力。

霜雪落满头,始终不是白首。

编辑/夏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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