唯诗与美食不可辜负

2016-05-14 15:22孙天宇
青春岁月 2016年7期
关键词:感性杜甫

孙天宇

【摘要】“诗史”杜甫的创作对后世影响巨大。本文针对杜甫诗作中极富特色而又少有关注的饮食题材诗歌进行深入分析,通过提取其在困居长安、当朝为官以及西南漂泊的三个时期所作的代表性饮食诗歌进行解析,发现其情感与饮食之间所体现出的人格本质、感性力量,并对新近由柏桦提出的“杜甫新形象”进行分析。

【关键词】杜甫;饮食诗歌;人格本质;感性

印象中的杜甫,似乎始终是高中课本上那个深沉悲苦、形销骨立的诗史形象。然而,“文学史的功用之一是指出诗人的特性,但杜甫的诗歌拒绝了这种评价,他的作品只有一个方面可以从整体强调而不致被曲解,这就是他的复杂多样”。当细读杜诗全集,会发现在其沉郁的感情背后,首先是一颗始终对世间万物报以热爱的单纯之心。

2012年,纪念杜甫1300周年诞辰之际,中国现代诗人柏桦发表的一篇题为《杜甫新形象:烂醉是生涯》的文章为杜甫研究带来了新的思路:作者认为“他(杜甫)有一种极乐的自我虐待倾向,并且他常常是十分忘我地陶醉于自身的苦难”。这种类似于波德莱尔的诗人精神病症候——即对于苦难的偏执和陶醉以及死本能冲动——是否真正在杜甫身上同样适用,仍有待分析。

因此,本文将从杜甫三个时期的典型饮食诗歌中解开杜甫在美食背后的情感内核,从其超越本能的感性、健全的人格入手,对“极乐的自我虐待倾向”观点进行辩驳。

一、困居长安:海内存知己,鲫鲜冬菹绿

困居长安的十年间,杜甫的思想和创作都发生了巨大的变化。不再是“放荡齐赵间,裘马颇清狂”的少年,年近不惑的杜甫,不得不直面政治腐败的现实。他的诗风愈见沉郁顿挫。而其中,创作于天宝十二年(公元753年)的《陪郑广文游何将军山林》却是一个异数。诗中的杜甫率性纵情,洒脱开怀,尽数园林景致、风土人情、宾主之乐,既有“绿垂风折柳,红绽雨肥梅”的诗意,又有“醉把青荷叶,狂遗白接篱”的狂放。其中,“鲜鲫银丝脍,香芹碧涧羹”一句,作为描写吃的佳句尤为出彩。脍是切成薄片的鱼肉,相传“酉阳杂俎南孝廉善斫脍,丝缕轻可飞”,而羹是味道鲜美的浓汤,主要由肉、菜及勾芡调和。此句最妙在青与白两种调和色的巧妙使用,使得整道菜鲜味十足,清冽可口。这丰盛鲜美的食物的背后,是相知相惜的友人郑虔的引荐,以及何将军慷慨热情的招待。抑郁的困居非但没有磨灭杜甫一展志向的信心,反而使他更惜这少有的饮酒欢歌之时,郑虔的介绍使得杜甫有幸得此山水经历,是他长安困居时期的慰藉之一。郑虔与杜甫,这一遭贬谪、一不得志的二人一见如故、交情挚深,常推心置腹、共叙抱负。友情是他笔下的食物背后的第一份浓重深情。

二、为官之时:追忆往昔岁月稠,春韭黄粱已为故

在因疏救好友房琯而被贬为华州司功参军之后,杜甫顿感仕途失意、世态炎凉而奸佞进谗。感叹与愤慨是杜甫当时创作的主题,三吏三别皆出于这一时期。然而其中最打动人心的,却是在访问挚友卫八处士时所作的这首《赠卫八处士》。

活在安史之乱的动荡之下,深谙相逢即别离的杜甫实际上将重点放在了别。往昔青春少壮的回忆深深刺痛诗人眼前的衰老,怎奈人生多艰而生死无常。在这跋涉过千山万水、廿载时光的重逢面前,诗人胸中的百感交集便悄悄藏在一顿充满浓郁生活气息的饭菜之中。“夜雨剪春韭,新炊间黄粱”,今人评价其为诗意的食物的巅峰。一个“剪”字,映衬地春韭更为翠绿鲜嫩,因为韭菜只有未长高的才会剪,所以这必是嫩绿的新韭。煮好的米饭点缀着黄粱金色的光芒,颗颗饱满而满屋谷香。屋外春雨婆娑而屋内众人欢坐,恰是中国诗人眼中的诗意美感,随意而亲切温暖的情绪达到了饱满的极点。这样温暖的画面足以烛照回忆者残荒晚年里的一个个寂寥瞬间,足以击碎无所不在的世事之烦和横亘心头的耿耿隐忧。在追忆往昔的伤感中,诗人更对当下片刻温暖倍加珍惜,食物在此中给予了他治愈的力量。

三、西南漂泊:仍是念及庙堂在,冷淘朱樱倾衷肠

大历二年,漂泊到瀼西的杜甫为当地一种美食所吸引。《杜诗镜铨》中注为:“槐叶味凉苦,冷淘已熟面名,以槐叶汁和面为之。”这种美食以槐叶汁和面制作而成,并將面煮熟后在冷水中淘洗,清爽可口,最宜夏天食用。

全诗详细地描述了一碗槐叶冷淘从原料采集到烹制入口的全过程。杜甫在其中运用了色彩的通感,“碧鲜俱照箸,香饭兼苞芦”一句,杨伦评其为“碧鲜言其色也”。将描写味觉感受的“鲜”与“碧”字相连,这里的鲜是在碧之底色上的鲜,因而胜过千千万万的颜色。其口感也是极具特色,“经齿冷于雪”,足见之凉爽。

然而在漂泊西南的旅途中吃到如此爽口小食的杜甫,心下想起的却是“愿随金騕褭,走置锦屠苏”,将此凉面献纳给君王。苏轼曾经这样评价杜甫:“古今诗人众矣,而杜子美为首,岂非以其流落饥寒,终身不用,而一饭未尝忘君也欤。”而金圣叹这样评价“君王纳凉晚,此味亦时须”一句:冷淘小事,偶然经齿,无端送想,便直到万里之外,凉殿之上,夜露之下,君王之身;竟忘却手中未放冷淘碗箸也。常有人称杜甫为“愚忠”,被儒家思想中的“忠”束缚了一辈子。笔者认为不然,寻常小事,最见人心,这自然而然的忠心流露、植于血液之中。不是忠君,而是忠于国与民。在其食物背后,杜甫想有所为的心始终未变,即便身陷潦倒,依旧忆君主、愿国泰民安。

四、高于本能的感性力量与食物的魔力

从长安困居到坎坷为官,再到漂泊夔州,最终在前往岳阳的小船上逝去,杜甫一生中,有近一半的时间处在忧虑温饱、潦倒困苦的状态中。他能够坦然描写他所经受的苦难,并非源于柏桦老师所说的“杜甫如波德莱尔一样,是通过一种自虐式的冲力达到一种拥抱苦难的极乐状态的”,而是源于杜甫有着超乎常人的感性,使他即便遍尝酸辣苦楚,依然可以葆有一颗热爱生活、珍视生命的心,以系苍生。

这种感性是超越本能的。

首先,超越了人的生理本能,比如饥饿。潦倒时面对粗糙的饭菜,杜甫依旧能够从享用者、美食家角度,进行食物的审美赏析,而不是仅以“饥者”之身来充温饱。《佐还山后寄三首》中,靠侄儿救济的杜老调侃不变,“白露黄粱熟,分张素有期……味岂同金菊,香宜配绿葵。老人他日爱,正想滑流匙”,食物色彩分明、字句飘香,诗意盎然,体现其超越常人的感性。

其次,超越了人的死本能。柏桦点评波德莱尔的《祝福》,称其为“一种灿烂亡命的颓废激情,一种冒着烈火出入地狱的英勇决心,一种弗洛伊德所说的死本能冲动,一种争分夺秒的残酷燃烧,但那正是对苦难的极乐燃烧”,然而受儒家思想影响的杜甫深谙生命之珍贵美好,物质生活之苦不会影响其精神世界的高贵,故并非执念死亡。这种富有创造和建设性的生本能,使杜甫能够于残留的温暖中创造美、感受爱,来冲抵苦难的痛苦。

食物是有魔力的。朋友的温情不必言说,自是在举家之力的粗茶淡饭中深藏;回忆的时光不必哀叹,自是在酒暖烛明的新炊间摇曳;血融的赤子之心不必表白,自是在清爽的凉面里呈现。巴赫金说:“在吃的活动中,人与世界的相逢是欢乐的,凯旋式的。”杜甫在以极认真的态度对待一茶一饭的过程中,被赋予自我治愈的能力。而食物,在这位饱经风霜的诗人一吟一咏的雕琢中,拥有了流传千年的诗意。

【参考文献】

[1] 宇文所安. 盛唐诗[M]. 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 2014(3).

[2] 岳海姗. 杜甫饮食题材诗歌研究[D]. 沈阳师范大学, 2013.

[3] 柏 桦. 杜甫新形象:烂醉是生涯[N]. 深圳特区报, 2012(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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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 苏 轼. 王定国诗集叙[M].今日中国出版社, 1996.

[7] 金圣叹. 才子杜诗解[M]. 万卷出版公司, 2009.

[8] 佚 名. 杜诗言志[M]. 江苏人民出版社, 198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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