稻草的人

2016-05-14 12:41祁智
少年文艺 2016年7期
关键词:箭头稻草人麦子

祁智

这麦子从我的脚下推向前,推到天边,成为一个整块。遇到风,也是整块耸动,像河里的波浪向前涌。那种耸动很壮观,如果是向远处涌去,好像能把天边冲远了;如果是从远处涌来,好像整个麦田会翻卷过来。

我禁不住后退一步。

孙定远拉着我的胳膊问:“小水,你怎么啦?”

“啊——没怎么啊。”我笑着说,“你看——麦浪。”

“麦浪?”孙定远看着我,跳开两步,一脸坏笑,“小水,你是想小麦了吧?”

小麦叫环雪,家在西来街六弄口。爷爷眼睛瞎了,奶奶瘫在床上,爸爸前年在建筑工地摔断腿,家里很穷。妈妈受不了,跟一个在长江上打鱼的渔民走了。男方给了她家一麻袋小麦。大家就喊她“小麦”了。

大家也经常帮助她家,这家在她家门口丢一袋小麦,那家在她家门缝里塞点零花钱。

小麦比我们低一年级。学校排节目,让我和她演哥哥妹妹,要我们手拉手上场。我不肯拉。她也不肯。手拉不到一起,戏就排不下去。我找来一根小棍子,我抓这一头,让小麦抓那一头。

“这像什么样子啊?”校长哭笑不得。

有一天,排节目的时候,小麦突然拉住我的手。她是女生,比我低一年级,但手劲比我大多了,我怎么甩也甩不掉。

“哥哥,你看,朝霞镶满天,红日刚露头。”小麦拉着我的手说着台词。她的普通话很好,声音清脆。

“哈哈哈哈……”看热闹的同学起哄。

我开始被大家笑话,大家动不动就“哥”啊“哥”的。

我恨死小麦了。

后来,刘锦辉打听到了小麦拉我手的原因。她想早一点把戏排结束,因为有许多家务要做。

我心里突然原谅小麦了。她的眼睛很漂亮,眼睫毛很长。我从来没有被人喊过“哥哥”,更没有被女孩子喊过。“哥哥”两个字,像两粒水果糖,让我心里甜蜜蜜的。她的手冰凉,还有老茧和裂口。每次拉手,她的手都会在我的手里温暖起来。手一温暖,老茧好像也软了,裂口好像也平了。她的手在我的手里,像一只要飞的鸟。

去年过年,我让妈妈给她做了一件花棉袄。

“妈妈,你不许说。”我竖起一根食指,认真地点着妈妈,“说了,就不是我妈妈。”

妈妈用食指勾住我的食指,“好,我不说。”

“为什么不要说?”妈妈笑着问。

我瞪着妈妈说:“我是男生,她是女生!”说完就跑了。

我确实原谅了小麦。但是,当人家说我和小麦手拉手,我要做出愤怒的样子。

孙定远细声细气地说:“哥哥,你看,朝霞镶满天,红日刚露头。”

“你、你瞎说!”我扑向孙定远。

“小水要抓我啦!快跑啊!”孙定远大叫着跑进麦田。麦子和麦子之间,有一条几乎看不见的缝,缝下面是田埂。我也跑进麦田。我跑的是孙定远左边的一条田埂。我冲开密密的麦子,就像一条船推开严丝合缝的水。一条条麦穗,像一条条小鱼撞击着我,很快落在我身后。有一些麦粒会飞起来,辣辣地弹在我脸上。我眯着眼睛,阳光下的麦田模糊而明亮。

“布谷、布谷。”一只布谷鸟在麦田上空叫。布谷鸟,永远不知道它在哪里。它的声音出现在这里,其实已经飞远了。

突然,刘锦辉从我左边的一条田埂上来了。他的速度很快,刚和我并排就跑到了前面。

刘锦辉左边那条田埂没有人,但麦子下面好像有一支箭射向前方。

“汪!”

一条黑狗从麦田里跳出来,像一条乌鱼冲出水面。它是刘锦辉家的狗,叫箭头。箭头兴奋地叫着,又跌进麦田。等它再一次跳出来,“轰——”一大群麻雀腾空而起。

那群麻雀,好像是一大把树叶,被无形的大手抛向了天空。

箭头的速度飞快。麦田深处的麻雀,没有一点察觉,箭头就到了它们身子下面。箭头到了,它们并不知道来的是什么,只是本能地惊起。它们刚刚飞离麦子,有的腿还蹬在麦穗上,箭头已经蹿了上来。

“叽喳——”麻雀一起飞起来,先到了一个高度,然后向四处飞窜。它们乱七八糟地飞过,在我的头顶、耳边刮起嗖嗖的冷风。

等我松开手,麻雀已经不见了。刚才爆发的一团麻雀,如同一个突然的梦。我愣在麦田中央,孙定远、刘锦辉也愣在麦田中央。阳光照在麦子上,泛起耀眼的金光,无边无际,整块地起伏。

突然,在我们的右前方,一团麻雀“轰”地飞起来。一定是箭头在麦田底下乱穿,惊动了它们。果然,箭头又一次像乌鱼蹿出,“汪!”

这团麻雀不是刚才的那团,至少不完全是,因为从麦田里还弹出两个大家伙。两个大家伙拖着长长的尾巴。

“野、野、野鸡!”孙定远说。

两只野鸡把翅膀张到最大,滑翔着,像树叶飘过我们的头顶,飘向不远的地方,然后放下细长的脚,“站”到麦浪里就不见了。在它们落下去的地方,又“轰”起一团麻雀。

麦田里隐藏了多少鸟啊!它们吃掉多少小麦啊!

我忽然想,如果当时小麦家有一麻袋小麦,小麦的妈妈也许就不会改嫁了。

我让孙定远和刘锦辉在田边等我,回家拿了一件军用雨衣,还有一根竹竿。

“小水,又没下雨。”孙定远说。

刘锦辉猜到我要做什么,激动地踏着步,“要演戏了。”

我和孙定远、刘锦辉走到麦田中间。我披上雨衣,让他们一边一个钻进来,再戴上帽子、扣上扣子。我要装扮成稻草人。鸟儿飞到我们头顶,我突然挥动竹竿,像打枣儿一样打它们,至少会把它们吓得半死。

我们三个人,蒙着一件军用雨衣,站在麦田里。热气顺着腿向上涌,太阳在雨衣外面烤。雨衣里又闷又热,像蒸笼。但我们憋住,一动不动。

一群一群的鸟飞过来,好多是麻雀。它们对麦田里突然出现的雨衣,感到有些意外,飞上飞下,飞前飞后。我们不敢动,眼珠子跟着转。那些鸟很快识破了我们,落到竹竿够不到的地方。有一只胆大的麻雀,站到我紧握的竹竿上。雨衣里越来越闷热,我们头晕目眩。我刚想挥动竹竿,孙定远热得坚持不住,腿软了,瘫了下去。他瘫下去的时候,抓着我的手。我的竹竿翘了起来,麻雀就像一颗小石子,被竹竿甩了出去。

我和孙定远、刘锦辉坐在腰沟的河堤上。我们想让麻雀上当,却弄得自己满脸痱子,又红又痒,样子还很滑稽。

桐村由两个一前一后的村子组成。前面一个村子有七个组,我们这个村子有六组,每组四五十户人家。我家在八组东边,靠近西来镇;刘锦辉家在八组最西边,靠近九组。村子由东向西。村东有一条河,河上有一座小桥。桥东对着西来镇六弄口,小麦家就在那里。

西来的村子,都叫“埭”。埭是土坝的意思。很早以前,这里还沉浸在长江里。后来江水后退,老祖宗筑坝,在坝里边建房子、种地。江水继续后退,老祖宗又在前面筑坝。

腰沟东西走向,和埭平行,夹在埭和埭的中间,像一个人的腰。腰沟是埭的分界,也方便灌溉。

“我们扎稻草人吧。”我说。

孙定远问:“为什么要扎稻草人呢?”

“赶麻雀。”我侧着身子说。

孙定远问:“赶麻雀?为什么要赶?”

“呃——”我说,“它们偷吃小麦——是、是真小麦。”

“小麦?小麦还有真假啊?哪个是真小麦,哪个是假小麦呢?”孙定远指着我说。他转过脸,对刘锦辉说:“小水又说小麦,小水就想着小麦。‘哥哥,你看,朝霞镶满天,红日刚露头。”

我瞪着孙定远。他绷紧身子,做出随时准备逃跑的样子。不过,我现在不打算找他算账。我笑着说:“那么多鸟,吃多少小、小——粮食啊。”

“小——粮食?小麦吧?”孙定远坏笑着。

我挥着手说:“那么多麻雀呢。”

“那么多小麦呢,还怕几个麻雀吃?”孙定远也挥着手,比我还用力,“不对,小麦就一个——”

刘锦辉推推孙定远,要他不说话。

我站起来说:“我们扎稻草人。每人扎一个,排成一排——”

“啊呀,好——好啊!一——一直、直排到、到天边、边。”孙定远跳起身,手指着远处对刘锦辉说,“螳螂,你跑!你跑得快!你一口气跑到天边。”

刘锦辉激动得满脸通红,紧张地搓着手,“天边?天边在那里?”

“在那里——”孙定远指着西边说。

向东一眼看到西来镇,向西是看不到边的麦田。麦田就像一条河,流向遥远的地方。

刘锦辉揉揉眼睛说:“那不是天边啊。我有一天跑了很远,跑到八圩了,天边还是那么远。”

“跑到跑不动了,看到的就是天边。”孙定远有把握地说。

我笑着说:“那得扎多少稻草人啊?”

“呃——”孙定远抓抓头发说,“是啊。”他看看四周又说:“要不这样,到我们组的尽头吧。”

我一挥手,孙定远和刘锦辉跟着我,在腰沟上狂奔。

腰沟两岸,有一些杂树。河滩上种着蚕豆、油菜。蚕豆花和油菜花都谢了,豆荚和油菜籽荚开始饱满,一条条听话地垂挂着。风一阵一阵,有一阵凉,有一阵热,带着说不清的香味。

“啊呀快看,那里—— ”孙定远指着腰沟下面说。

腰沟下面有一条土路,从腰沟下面通到埭上刘锦辉家门口。这里是八组和九组的分界。组和组之间的农田,靠宽一点的排水沟或者宽一点的土路分开。

土路和腰沟连接的地方,插着一个稻草人。

稻草人绑在一根竹子上。扎稻草人的麦秸秆是去年的,光泽不明显了,但稻草人是新扎的。一根根麦秸秆整整齐齐,像一个人很认真地梳了头发。扎稻草人的绳子,捆得很认真,也很匀称,每根绳子之间的麦秸秆,都像一节藕。

“咦?”孙定远摸着稻草人的手。稻草人的手,不是平直地伸着,和身体成一个十字架,而是垂在身体两边。

孙定远把稻草人的手臂向上扭。扭上去就垂下来。再扭,还是垂下来。他看看我们说:“坏了吧?”

“不是坏呢。”刘锦辉蹲下去,把手臂摆到原来的位置上。双臂一前一后,像一个人走路的姿势。

“你怎么知道的?”孙定远问。

刘锦辉红着脸,搓着手,两条长腿轮流提着。

箭头好像知道刘锦辉受到了表扬,呜咽着,龇着牙,翻了一个跟头。

我仔细看着稻草人。一般的稻草人,都是随便抓一些麦秸秆、稻草捆捆扎扎,乱蓬蓬的。这个稻草人却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很有精神。

“看这里——”我指着稻草人的脖子。

稻草人的脖子上,有一条用麦秸秆编的细项链。

“真像啊。”我摸着项链说,“像一根金项链。”

“不要——”刘锦辉突然说。

我吓得缩回手,“不要?怎么了?”

“没——怕弄断了。”刘锦辉绞着衣角说。

“这是哪个做的啊?”孙定远点头,“哪个把稻草人编得这么好,还编金项链。”

田野里没有人。太阳已经升得很高。阳光更加明亮,每一粒都在麦叶、麦穗上跳跃。麦田像潮水涌向天边。无数的麦穗,像赶着潮水的一条条小鱼。

我拔出稻草人,扛在肩上。

“就按照这个样子扎。”我指着稻草人说。稻草人插在空地上,像一个人站在我们面前。

箭头听懂了我的话,低头摇尾向草堆里钻,咬出一嘴稻草。孙定远接过去,闻闻,捂着鼻子给刘锦辉。

“霉的。”刘锦辉也闻了闻,丢到草堆上。

到哪里去找那么好的麦秸秆呢?家家户户的房前屋后,都有草堆。但都是去年堆的,已经垮塌、缩小了。草色灰暗,一股霉味。

“这么好的麦秸秆,肯定是一根一根选的,要选好长时间。”我摸着稻草人说。

孙定远闻闻稻草人,“一点霉味都没有,就是麦秸秆的味道。”

霉烂的草堆让我们垂头丧气。

麦田在微风下,波浪缓缓起伏。麦田上空,蓝天辽阔。埭上升起一柱柱炊烟。炊烟直直地向上,在很高的地方飘散。

孙定远说:“要这么认真扎一个稻草人,干什么呢?”

“有人正好没事,就扎了一个稻草人。”我说。

“……”刘锦辉张嘴又合上,然后点点头。

孙定远看看我,看看刘锦辉,也点点头。

我们推翻好几户人家的草堆,捡一些好一点的麦秸秆,一人扎了一个稻草人。

刘锦辉扎得很认真,头上加了两根辫子。我想说你怎么扎了一个女的,话到嘴边咬住了,因为我看到,我无意中扎的是一个男的。男的肚子有点大。我忽然明白,我扎了一个“爸爸”。

我的爸爸在兴化做老师,放暑假和寒假了,他会坐船、坐汽车回到西来镇。假期快结束了,他会再坐汽车、坐船去兴化。

刘锦辉扎的,一定是他的妈妈。他刚生下来,妈妈就死了。他爸爸刘油果抱着他,一家一家讨奶喝,他才活了下来。

我偷偷地看看孙定远,怕他点破刘锦辉的用意,让刘锦辉伤心。他手忙脚乱,没注意我们的稻草人。他扎的稻草人还没绑到竹竿上,就散了。有一些草没绑住,披披挂挂。他往下撸。越撸越多,稻草人身上的草越来越少,最后就剩下一根竹竿。

“哈哈哈哈……”孙定远很开心,“光杆司令。”

太阳当头。麦田的气温升高了,我们的腿热得麻酥酥的,胸口被热气蒸着,呼吸发烫。拔来的稻草人,被我们插在最靠路边的地方。路过的人看到了,一定会说这么漂亮的稻草人啊。然后插刘锦辉扎的,再插我扎的。

孙定远扎的稻草人,被插到麦田中间。他扎的稻草人,松松垮垮,远看马马虎虎。

“不、不见、见了!”孙定远跑到我家说。

我问:“什么不见了?”

“稻——草人!”孙定远说。

“你的?”我笑着说,“你的稻草人谁要啊?”

“不不不、是我的,是偷、偷、偷来——来的。”孙定远说。

“偷——”我明白了,“那个是吧?”

孙定远拉着我去麦田。

我只看到了三个稻草人。靠路边的那个稻草人不见了。

“呜——”箭头到了我们脚边,快得像从地里钻出来的一样。

刘锦辉迈着长腿也到了。

太阳偏西,但光芒没有减退。麦田在逆光中向西铺开,麦子像被融化成了糖稀。天边和麦田相接的地方微微泛黄,好像糖稀把天幕洇湿了。

“那个不应该插在路边的。”我说,“插麦田中间就好了。”我对孙定远说:“把你扎的插在路边,就不会有人拔走了。”

“呃——”孙定远装出满不在乎的样子,“扎得再好,也还是稻草人。”

“那也是人啊。”刘锦辉说。

孙定远说:“是人,是稻草的人。”然后,他像踩着弹簧一样跳起来,什么也不说,就向西奔去。

箭头竖起头,判断了一下,“嗖”地钻进旁边的麦田。

孙定远很快就跑到那条土路上,转身向南,向腰沟跑去。

箭头突然从麦田里钻出来,像一个影子闪到腰沟上。

孙定远到腰沟下面了。他弯下腰,又站起来,举着稻草人向我们晃。

我和刘锦辉跑过去。

“稻、稻——稻草——人、真有不——一样的。”孙定远结结巴巴地说,“它、它它它——会——自己、走走走!”他没说完就笑了,指着竹竿问刘锦辉:“它就一条腿,怎么跑?”

“它——它跑不用腿的。”刘锦辉说。

孙定远两条腿把箭头夹住,“对。仙人,会飘,会飞,不会走。”

太阳挂在西边的半空。没有风,麦田像平静的河面。麦田上有几只鸟在飞。

我看着土路、腰沟、埭。稻草人不会自己走的。即使自己走,那它是哪个扎的呢?稻草人不会自己扎自己吧?

我忽然有了一个想法。我拔起稻草人,扛回来,还把它插在路边,然后爬到桑树上。孙定远和刘锦辉跟着爬了上来。箭头在树下跳着。刘锦辉向它摆摆手,指指麦田。它兴奋得翻了一个跟头,压低身体,扁平着退进麦田,隐在麦秸秆后面。

“布谷、布谷。”一只布谷鸟在头顶叫。抬起头,却什么也没有,只有干干净净的天空。

太阳慢慢向西。风向转了。夕阳下的麦田,整块地耸过来,就像一个躺着的巨人,突然要站起身。无数的鸟,在晚霞中成为斑斑点点,飞向埭上的竹林。

稻草人,一大清早又不见了。

我忽然想到了腰沟,急忙向那里跑。清早的土路,被两边麦子上的露水打湿,有些滑。一些会跳的虫子,唧唧唧唧地弹起来,落到麦子里。湿重的麦子低垂着头,一个个像不肯醒的样子。

箭头跑得比我们快,尖起脑袋就没了影子。等它再一次出现,已经到了腰沟那里。

“汪汪汪——”箭头卖力地狂叫着,一定是发现目标了。

我们赶到腰沟下。

稻草人站在原来的地方。

这真是怪了!孙定远的脸皮绷得紧紧的,喘着气站到我身后。我一把抓住他的衣服,生怕他要跑掉似的。

刘锦辉搓着手,两条长腿原地踏步。

箭头很知趣,跑到腰沟上。它贴着一棵杨柳树站着,竖起耳朵、夹着尾巴张望。

“唔——”箭头发出低沉的声音。它是在提醒我们,有人来了。

我们慌忙蹲下来,把头低过麦子。

“螳螂,你听出来没有,哪个?”孙定远问刘锦辉。

刘锦辉侧着头、皱着眉,认真听着。他的耳朵很灵,能比我们先听到很远的地方的声音。他抬起眼皮说:“是——”他看看我,说:“小麦。”

“呃——嘿嘿嘿,小麦!”孙定远对着我坏笑。

“小麦怎么了?”我对孙定远说,“你就知道小麦!你喜欢她啊,你拿去。”

“你喜欢她啊,你拿去。”孙定远学我说话,又说:“你让我拿去就拿去啊?她是你的啊?她听你的话啊?”

“去!”我瞪着孙定远,眼睛慢慢露出麦田。平着麦田看出去,小麦从很远的地方走来。她只比麦子高一个头,就像水波上漂来一顶帽子。我有些心慌,脸上发烫。

“哎哎,你抓我干什么?”孙定远晃晃衣袖说。

我讪笑着松开手,“不能抓啊?”

“嘿嘿嘿,”孙定远滚到我够不到他的地方,“你以为我是小麦吧?”

刘锦辉小声问我:“怎么办?”

“跑——跑跑、跑!”孙定远撅起屁股。

我想说跑,但两腿发软。我看到隐在麦子后面的墒沟,猫腰爬了进去。

阳光透过麦子,灌进墒沟。麦秸秆细密地站着,在顶部合拢,把我们掩盖住。几只小甲虫在麦秸秆上爬上爬下,忙忙碌碌。墒沟里密不透风,又闷又热。我们大汗淋漓,像蹲在越来越烫的水缸里。

“小麦来了。”刘锦辉小声说。

我赶紧低下头。箭头看看我们,身子扁着伏在地上,舌头伸出来像一个鞋垫。我听到有人走过来了,走路的时候碰着麦子,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那人在离我们不远的地方停住脚步。然后,那人深吸一口气,又重重地吐出,清清嗓子说:“哥哥,你看,朝霞镶满天,红日刚露头。”

是小麦在说话。她的声音很清脆。

我像背后被猛地推了一下,头压得更低,嘴差一点就要啃到泥。地上有一棵麦穗。我忽然发现,麦穗像小麦漂亮的眼睛;麦芒长长的,像小麦的眼睫毛。我心一慌,赶紧闭上眼睛。

孙定远一定在笑,只是把笑声忍住了。他整个身子都在笑中抖动。

过了一会儿,小麦好像走了。我们连滚带爬出麦田,瘫坐在地上,大口大口地喘气。

我以为孙定远会取笑我,但他不看我,手在地上乱划。刘锦辉一会儿看我,一会儿看孙定远,嘴张开又闭上、张开又闭上,长腿踏来踏去。

“呃——”我说,“呃——”

“哈哈哈哈——”一阵大笑,从孙定远的嘴里喷了出来。

“你、你笑什么!”我问。

孙定远模仿小麦的声音说:“哥哥,你看,朝霞镶满天,红日刚露头。”

“这说明什么呢?”我心虚地说,“这,这是节目里的词。”

孙定远说:“哥哥——她可是背后喊你哥哥哦。”

“我?怎么是喊我呢?我和她——有仇。”我着急地说。

“你和她有仇?有仇还和她拉手啊?”孙定远说。

我跺着脚说:“是她拉我的手,坏了我的名声!”

“坏名声?心里美滋滋的。”孙定远向刘锦辉眨眼。

“我——我!”我左右看看,寻找着什么。我忽然看到了稻草人。

稻草人站在麦田里。

我冲进麦田。麦子一棵棵拦住我,我就像在水里走一样困难。我弯腰用双手撸开麦子,用力踩出每一步。麦子被我踩倒一大片。

刘锦辉害怕地说:“小水——”

我拔起稻草人,脚踩着,手拽着。麦秸秆捆扎得很紧,撕扯不动。细麻绳勒紧我的手指肚,我的手指快要断了。

“你你你、你疯啦!”孙定远带着哭腔说,“我、我、我说——说、说着玩的。”

刘锦辉从后面抱着我,把我的双手紧紧箍住。箭头咬住我的裤脚,向后拖。

有人拉我,我更来劲了。我身子猛地一扭,把刘锦辉甩开。我不扯细麻绳了,扯麦秸秆。麦秸秆很快被我抽散,一根根躺下,和倒伏在地的麦子混在一起。

“你不是说我美滋滋的吗?”我指着地上的麦秸秆,很开心地看着孙定远。但不知怎么的,我的双手在抖,心里想哭。我想起小麦的手。她的手上有许多老茧和裂口。我还想起一麻袋小麦。

“哇——”刘锦辉哭了。他说话的声音不大,但哭声很响。他哭得脸都变形了,脸上只剩下一张嘴。他又弯下腰,抱起散乱的麦秸秆,着急地跺着两条细长腿。

刘锦辉的哭,把我和孙定远、箭头都吓住了。我和孙定远都觉得奇怪,小麦的一个稻草人,怎么会让他这样伤心?

孙定远急急巴巴说:“螳、螳、螳螂!你怎、怎么、了。”

“哎,你、你哭什么啊?”我拉着刘锦辉的肩膀问。

“小麦啊——”刘锦辉大声哭着,“小麦……扎的……”

小麦的妈妈改嫁去了八圩。八圩在长江边,在桐村西南边。每到换季的时候,妈妈都要悄悄给她做一双鞋子,再托人带给她。今年春天,妈妈带给小麦的单鞋偏紧。她长大了,妈妈估摸不准她脚的大小了,就托人带信,昨天或者今天傍晚,来拿她脚的尺码,地点就是插稻草人的地方。

“托人?”我想起来了,刘锦辉的姑姑家在八圩,“那人是你吧?”

“螳螂,稻草人每次是你送回来的吧?”孙定远问。

刘锦辉没有回答我们的话,忽然像想起了什么,蹲到地上,拨拉着麦秸秆,“那个呢,那个呢,那个呢——”

“呜——”箭头一个箭步扑到前面,咬起麦秸秆编成的项链,一转身跳起来,把项链送到刘锦辉手上。

“这是尺寸,小麦脚的尺寸。”刘锦辉擦着眼泪和鼻涕,张开嘴笑着说。

我和孙定远、刘锦辉,新扎了一个稻草人。我们扎的稻草人,不如小麦扎的好。好在小麦的妈妈来的时候,天黑了,看不清稻草人的好坏。

我把那条麦秸秆项链,小心地围在稻草人的脖子上。

我们把稻草人插到麦田里。

太阳落山了。天和地相连接的地方,飘起了一条长长的红绸带。麦田上空,天色灰蓝,已经有了几颗眨眼的星。几只迟归的鸟,鸣叫着,急急地飞,隐进埭上的树林和竹园。麦子向西铺展,暖暖地伸进晚霞。清甜的麦香,就像水面的蒸汽,一丝丝、一缕缕,缠绕在一起,混合在一起,让人很容易想到满晒场的麦子。

我们默不作声,跟着箭头,沿着土路向埭上走,像三个移动的稻草人。

“布谷、布谷——”一只布谷鸟,在暮色里飞。

我好像听到有人在喊“哥哥、哥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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