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总是活在矛盾中——钱培琛访谈录

2016-05-14 08:55
财富堂 2016年7期
关键词:印象派木心纽约

小方格衬衫,深色西裤,钱培琛面对摄影师的镜头,时而沉思,时而朗笑。这是非常难得的一次“合作”,我为《财富堂》杂志独家采访封面人物钱培琛。

自从“制假欺诈风波”骤起,他一直戒备森严,不接受媒体采访。他每天的生活简单至极,像梵高也像农民,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几乎就是两点一线:五六点起床,七点钟出门,独自坐公交去离家很远的工作室画画,中午在附近随便吃一碗一二十元的简餐,下午继续画画,傍晚再坐公交车回家。妻子心疼他:“何必这么节俭?叫辆出租车又不是消费不起,何况你年纪也不小了!”但钱培琛总是淡淡地一笑了之。

仿佛风平浪静的海面之下总有激流,实际上,钱培琛坚持过这样平淡、节俭的普通人生活,也是因为在钱培琛的内心深处,时不时有着惊涛骇浪在翻滚,无止无静。他不止一次坦坦荡荡地向我吐露心迹:“老天留给我的时间不多了,我非常珍惜现在的时间,只想多画作品,多给世界留下美好的东西。”他不厌其烦地伸手翻动着工作室里一幅又一幅尺幅巨大、却未完成的唐代仕女作品、骏马作品等等,说:“如果这些作品能给别人带来美好感受,或引发别人思考,我就很满足了。”

我与钱培琛有时在他家,有时在画室,有时一起坐公交车,有时一起在人潮里赶地铁,边走边聊,轻松中,谈论了许多有意思的话题。

关于绘画的起源

丁曦林:钱老师,您大学里学的是数学,毕业后做了数学教师,业余却又几乎将全部精力用于绘画。您觉得数学教学与绘画创作有冲撞吗?

钱培琛:冲撞交关多。我一向认为自己是画家,教数学只是为了一只饭碗。而我酷爱绘画本身在许多同事看来就不可思议:不把主要精力放在数学备课上,而天天沉溺在绘画上,“勿正常”。但他们不懂得我,我从小喜欢绘画,中学毕业没有去考美术院校,而选择师范学院,很重要的因素是经济问题。我的父母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去了台湾,我寄居在上海姑妈家,尽管姑妈一家待我不薄,毕竟他们经济也不宽裕,我寄人篱下,一直渴望经济独立,自食其力,所以高中毕业选择了报考师范,从大一开始饭钱就解决了。

大学毕业自然成了教师,但我喜欢绘画啊,谁也改变不了,因此不仅下班后业余时间用在绘画上,即便在学校教课的间隙,当其他逍遥派教师热衷于在办公室自制煤油炉、打毛线衣的时候,我也自顾自地在白纸片上涂涂抹抹。有时候,中午吃饭辰光,我溜到学校隔壁虹口公园去写生,有一次,竟然被高度警惕的公园纠察队员盯住,叫我跟他去办公室,厉声责问我:“侬不画战斗中的工农兵,只画公园里的男男女女,居心何在?”他还揪住我的“小辫子”说:“你的画里面有尖头皮鞋,表现资产阶级生活方式,这不反动吗?!”结果,公园纠察队员铁板着脸,坚持打电话要学校工宣队负责人将我领回去批评教育。

丁曦林:那个年代,简直不可思议!但在那样恐怖的年代,听说你和画友多次邀请年轻女子去你们家画人体写生,你们不怕被抓?

钱培琛:怕啊,“文革”后期,尽管形势有所放松,但绘画依旧受到许多限制,一些现在看起来毫无问题的做法,在过去年代就有“大问题”。譬如画人体,当年就属于吃了豹子胆的行为。但画友们都非常热爱绘画,对画人体很向往,我们一到暑假就蠢蠢欲动,四处游说女生充当模特儿。一旦人找到了,去哪里画呢?派出所警察要抓的呀,弄不好就是聚众从事“流氓艺术”。但种种担心终究敌不过对艺术的向往,于是我提供了地方,就是北京西路728号自己家的三层阁楼里。为了严防警察或其他闲人突然闯入,我特地将屋里门窗关好,窗帘拉好。一次次画人体写生,就像一次次看禁书,很刺激,也很快乐,印象深刻。

丁曦林:你现在还画人体吗?

钱培琛:画啊,你在我工作室看见过的,天窗下面有个舞台一样的木头平台,那就是给模特儿用的,或者坐着,或者躺着。我们每星期画一次,几乎雷打不动。

丁曦林:你很喜欢画人体?

钱培琛:喜欢,真心喜欢。画人体不但是训练基本功,也是创作的经典题材。我在纽约艺术学生联盟读书的时候,就有一幅人体速写参加圣诞节前汇报展览时被校方收藏,尽管当年校方给参展生的报酬很少,但毕竟被校长亲自选中而贴上红标签的作品很少,也是个荣誉,对我是鼓舞。

丁曦林:1970年代,中国美术界的主流绘画还是强调主题性的,艺术为政治服务非常浓厚,但我从资料里看,你那时的绘画已经倾向于印象派、后印象派了?

钱培琛:说来奇怪,老早(指1970年代)的上海,一方面,美术界的主流受到苏俄写实派的影响,一味强调艺术为政治服务,为工农兵服务,报纸上、广播里,宣传的都是“革命题材”、“样板戏”;另一方面,上海这座城市三四十年代曾经是“东方巴黎”,集聚了一批欧美日留学、游学归来的艺术家,热衷于探索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在这样的历史背景下,西方现代主义绘画在上海从来没有真正灭绝,私下里,我与画友之间互相流传的现代派画册,虽是禁书,却也能借到。特别是“文革”后期,内地很少看到的西方现代主义画册,我通过父母在台湾邮寄了一些,都是外文原版或者港台繁体字版的,让我大开眼界。我个人的艺术趣味一向对说教意味重的苏派绘画抵触,对欧美现代主义绘画天然有一种亲近感。所以,我早期的作品靠向印象派、后印象派,不是刻意的,是自然而然的选择。

关于美国的日子

丁曦林:你1981年去了纽约,那里的博物馆、美术馆有大量印象派、后印象派、表现派、野兽派大师名作,你没有继续印象派探索,而“急转弯”转向麻布系列创作,为啥?

钱培琛:我的确非常喜欢法国印象派作品,一直到今天,我还画了大量这一路的作品。但在美国,虽然亲眼看到了莫奈、塞尚、梵高、毕莎罗等大师的作品,却还让我看到了更大的世面。纽约是一座神奇的城市,文化极其多元,无论音乐、美术、戏剧等等,让人大开眼界,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脑洞大开”,尤其,我也渐渐有了艺术史的意识。什么叫艺术史意识?就是自己自觉不自觉当中会想到,古典主义、写实主义、印象派、后印象派、表现派、野兽派、立体派等等,这些风格都有前辈玩过的,而且大师辈出。相比较之下,抽象表现主义、波普艺术在美国也有许多画家,还出了波洛克、安迪·沃霍尔等大师,那么,我能不能玩一玩别人没有玩过的东西?我能不能创造出自己独有的艺术?

我的人生经历、审美经验,使得我有一天对麻布袋很有感觉。记得1979年前后,我在国内买不起油画布,曾尝试拿细麻布充当油画布画油画,因细麻布吸油而试验失败,但我内心一直有个麻布情结。另外,当上海十二人画展移至武汉巡展时,我与孔柏基等朋友在街上游逛,发现当地妇女将碎布用浆糊拼贴在木板上晒干,准备用来做鞋子底衬,那些拼贴像抽象画一直积淀在我脑海里。在纽约,有一天我自然想到用麻布片作为绘画材料。我到处寻找废弃的麻布袋,幸亏有个从云南去纽约的华裔朋友帮助,他在自己打工的南货店帮我收集了许多麻布袋。在很长一段时间,我乐此不疲地利用西方的综合材料创作方法,来表达东方的审美和情感,这种创作比之前画印象派风景更新鲜、刺激,材质本身带有的沧桑感、撕裂感,是单纯油画无法表现的。

丁曦林:我喜欢你的麻布袋综合材质的艺术,那些古代仕女,马儿,似乎是从历史大河里打捞的记忆碎片,又似乎是你的个人臆造,影影绰绰,看时很有想象余地。你当年创作这批艺术作品时,受到哪些人的启发?纽约的绘画朋友们支持吗?喜欢吗?

钱培琛:早期在纽约,这座城市文化给我的最大冲击,就是绘画不仅仅只能使用传统的纸片、画布、笔等等,一切有助于表达自己思想和观念的材料,都可以随心所欲地使用。而利用废弃的旧麻布袋剪裁后揉进创作,美国艺术家里也有人玩过,但玩得不怎么样。而我发现旧麻布袋材质十分特别,能表达我心中的东方主题,我就非常兴奋。使用麻袋布片与油彩等综合材料进行创作,无论是表现唐代仕女的雍容华贵,还是表现骏马的桀骜不驯,画面表现出斑驳、厚重的效果,味道十足。在美国,许多画友看了都很支持我,鼓励我继续探索,有的外国人也喜欢,还买了收藏。陈丹青曾经写文章评论我:大胆引入波普艺术概念,以麻布、缝制等非绘画与手段,增加现成品的质地感……

丁曦林:的确,我读到过陈丹青写的《老友钱培琛》,对你与陈丹青、与木心等人在纽约共同度过的岁月很感兴趣。能谈谈你和他们交往的经历吗?

钱培琛:那是我们在最艰苦的年代走到一起的朋友。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老友”,我对“老友”两个字很有感觉。“老友”,往往意味着同甘苦,共患难。事实上,在1980年代的纽约,我与丹青、木心以及许多绘画界老朋友就是这样的关系。我很早就认识丹青了,到了纽约,自然而然经常来往。

在纽约,我与丹青住在同一个地铁站的两端,他住地铁站的这边,我住地铁站的那边,我们经常相约外出,或坐地铁,或步行。那时大家都是穷学生,当时打工每小时5美元,而每月的生活成本里,房租150元左右,吃饭150元左右,加上交通费以及香烟钱,需要四五百元。陈丹青烟瘾比我大,几乎每天一包。有一阶段,我和陈丹青经常结伴去一个台湾人家里学英语,也经常约他一起吃饭,所谓吃饭,也就是啃啃鸡腿什么的,都是超市里最便宜的食品。那时候我们都太穷了,有一次下雪的夜晚,好像是圣诞节前夕,我与丹青两人走过ChinaTown,尽管饭店林立,但我们囊中羞涩,没敢去饭店,于是在便利店买了方便面,冒着大雪,跑到中国城里我的亲戚家,用开水泡了后大口大口吃得很香,汗流浃背……

生活里,友情啊、快乐啊,其实不是取决于物质,而是志趣相投。现在想来,那时我和陈丹青以及一批内地赴美的画画朋友结下了深厚友情,就因为对艺术的共同热爱。后来丹青经济情况有了好转,哪怕吃一碗五六块美元的汤面,也会在台面上“啪”地放下五块钱小费,这个细节还是陈丹青亲口告诉我的。

丁曦林:木心呢?木心老师与你也很熟吧?

钱培琛:我与木心不是“一眼眼”熟,我们曾经在纽约同一个绘画工作室,一开始是素描班,然后是版画班,共同相处了差不多8年。当时木心生活境况也很苦的。但木心这个人长得很帅,外表很显年轻,尽管他比我年长10多岁,但一点也看不出,穿上派克呢大衣就像电影里的大侦探福尔摩斯。大家都是留美的学生签证,为了保住学生签证,也为了所喜欢的绘画,我们每天早上必须到“纽约艺术学生联盟”签名报到的。而木心一到学校,头一件事情就是找我“嘎山胡”,画画累了,我们相约在教室外面坐一坐,歇一歇。木心那时的午餐几乎永远是白面包加一杯茶,白面包是自己带来的,袋装茶叶也是他自己带来的。他的穿衣打扮虽然平常,却很讲究,自己会设计还会剪裁,是典型的上海老克勒。

1980年代,纽约是时尚艺术的麦加,吸引着全世界许多年轻人,但那里的生活并不轻松,可以说非常艰难。但我们去纽约的每个人都有梦,梦想着从一个艺术爱好者向伟大艺术家的蜕变,梦想着自己的艺术被更多的知音所接受。所以,与木心的交往,我最大的体会是,生活无需奢华,艺术才是我们的真正大餐,我们很幸运,在纽约接触到了许多在国内不曾接触的东西!

丁曦林:当时与陈逸飞有过接触吗?

钱培琛:当然,我在国内的时候,就通过赵渭凉认识了陈逸飞,当年陈逸飞在长乐路上的油雕室工作,那是我们非常羡慕的专业画家工作。他比我早几个月到纽约,我刚到美国,落脚新泽西亲戚家,打出的第一个电话就是给陈逸飞的。我没有其他朋友啊,只能打电话向他讨教纽约的情况,在电话里他很客气。后来我去纽约,通过过去老同学陪同,还多次去过陈逸飞家里,在他家遇到过靳尚谊。陈逸飞在上流社会、红色家族后代圈子里很有人缘,对我也很好。他曾经出资委托我代表他陪同国内来的沈柔坚、孟光等画家去华盛顿、波士顿参观,等我完成任务,不仅实报实销所有花销,还请我吃了一顿意大利大餐,以表谢意。

不会后悔人生的任何选择

丁曦林:你,究竟喜欢美国吗?

钱培琛:可以说,喜欢,也不怎么喜欢。很矛盾,是吗?人总是活在矛盾中的。当初,我们这一代选择去美国,无论留在美国,还是后来回到中国,与爱国不爱国没有关系,几乎每个人都是爱国的,对祖国都有感情的。我当年决定去美国寻求发展,一方面是为了出境能与阔别30年的父母见面。他们一直住在台湾,台湾与大陆相隔一个海峡,在很长一段时间不通航不来往,一旦遇到机会可以出境,可以去见我的父母,那是什么力量也无法阻挡的渴求。后来,在父母的安排下,通过一个美国朋友做担保,我获得机会去美国。说实话,在美国吃了很多苦,经历了许多意想不到的困难。这些经历和感受,是无法用“喜欢”和“不喜欢”来表达的,这是命运给我的人生体验,独一无二的体验,甘苦自知!

丁曦林:时过境迁,按照你目前的心境,回头再看纽约往事,如果遇到别人再叫你仿制波洛克、罗斯科、德·库宁的作品,你会不会拒绝?

钱培琛(毫不犹疑地说):不会!我至今也不后悔当时的选择。之所以不后悔,并非说我喜欢仿照大师的画法。说起来原因又很复杂。我喜欢波洛克、罗斯科、德·库宁,也悉心研究过他们的艺术,毕竟,我在“纽约艺术学生联盟”主攻的就是抽象表现主义,我通过研究,试图走进这些人的头脑、内心,揣摩他们创作的思考方法,乃至情感。另一方面,是生活本身所迫,这是一个沉重而现实的话题,——生活所迫!对于“生活所迫”,当代年轻人或没有在纽约感受过饥寒交迫的人们,是无法切身感受的,对于从1980年代一路走过来的一代留美艺术学生和画家们而言,多数人完全能够理解。

再说,我一开始被邀请绘制波洛克的作品,经纪人明确对我说,是为了满足一些酷爱大师的作品但又买不起的中产家庭悬挂客厅装饰用的,这有什么不可以呢?历史上仿制大师的画从来没有间断过,仿制本身也没有法律禁止,我所获得的报酬也只是仿制画的报酬,所以,如果时光可以倒流,再给我再一次类似的机遇让我选择,我可以明确地说:我不会拒绝,也无法拒绝。活着,活下去,是人能够去做有意义事情的第一要义,难道不是这样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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