穿越时空的找寻

2016-05-14 00:39王慧开
现代语文(学术综合) 2016年6期

摘 要:华人作家张翎擅长以独特的女性视角书写跨界故事,表现历史记忆和人文情怀。《雁过藻溪》穿越时空深入历史深处,向人类的存在之境深掘,突显人类不断找寻又不断失落的存在困境。末雁找寻身世、自信和亲情,百川找寻自由和爱情,黄信月寻根,他们跋山涉水地艰辛找寻,到最后都以失落告终,透出张翎对人类生存困境的哲理思考。

关键词:张翎 《雁过藻溪》 找寻 存在困境

华人作家张翎以其跨越时空的跨界书写被誉为“北美地区新移民文学的扛鼎作家”,张翎擅长穿越时空在历史场域中描写移民者在异国他乡和家园故土间的精神游走。她带着女性自有的温柔细腻、故土江南特有的柔婉雅致、移民者特有的开放兼容和作家固有的温厚的人文情怀,用细腻典雅的笔墨描写移民者委婉曲折的故事,凸显人性的深刻复杂。张翎作为女性作家尤其擅长刻画女性命运,将女性作为切入历史深处的敏感触角,在女性的爱情、亲情、婚姻家庭描写中穿越历史的层层迷障,去触动和揭开历史底部的幽微复杂,找寻边缘人的精神源地和文化根源。

张翎的中篇小说《雁过藻溪》曾被加拿大《星岛日报》称作“是张翎最新一轮文学井喷中的首篇,在此之前,张翎的小说已经因文学性极强而引起专家关注,而《雁过藻溪》在此基础上,更向中国历史的纵深挺进,主题厚重,在她的创作道路上向前迈出一步”[1]《雁过藻溪》不仅向中国历史的纵深挺进,更向人类的存在之境深掘,厚重的主题中突显人类不断地找寻又不断失落的存在困境。张翎曾说:“我的作品大都关于困惑,关于选择的。我的主人公们,在选择了要走的道路之后,并非义无反顾,而是犹犹豫豫地揣摩着那条没有被选择的路。如同流出了源头的水再也找不到源头,故乡对他们来说只是一种午夜梦回的情怀,而他才是日日相对的现实。可他们却又始终与那个现实若即若离,不能完全融入其间。于是,他们就成了他乡和故乡之间的边缘人。我为这样的人写作。因为我是他们中的一个。”[2]张翎作为一个游走在他乡和故乡之间的边缘人,深感边缘人的精神困惑和文化迷茫,用笔墨穿越时空解开精神困境找寻文化之根和精神之源。为此,她的小说不断显示人类共同的“寻找”状态:“我一直在写,或者说要写的是一种状态,即‘寻找。”[3](P24)《雁过藻溪》就讲述这样一个穿越时空千里千寻的故事。

《雁过藻溪》表面上讲述了一个“落叶归根”“还乡认祖”的故事。故事主人公宋末雁,是一个去国多年,从事环境保护研究的女科学家,在多伦多结束了淡而无味的婚姻后,想起已故母亲的遗愿,为完成母亲的生前夙愿,特意请假,并带着放假的女儿灵灵回到了祖籍——温州藻溪。末雁的回国表面是为完成母亲的遗愿,真实的原因其实是逃离,逃离自己“毫无理由”的失败的婚姻,逃避寂寞的异乡生活。在匆忙的逃离深处却成为一场寻找之旅。首先是寻找失落已久的亲情。当末雁手捧母亲的骨灰盒乘车赶往藻溪途中,她回忆起自己和母亲常年的情感疏离,她觉得“母亲是一扇门”,门“却将世界挡在了外边。当然,世界的概念里包括末雁”“一堵高墙,隔开了母亲和她……永无会合之日”。末雁作为长女,一直不受母亲宠爱,以至于后来主动离家去下乡。没想到,“母亲生前反复交代过,……骨灰由长女末雁送回老家藻溪归入祖坟埋葬”。母亲将魂归故里的葬礼仪式交由她完成,在一路的披麻戴孝以及随俗的哭丧当中,竟使她早已干涸的泪泉淌出泪水来,医治了她多年欲哭无泪的病症,在仪式中她理解了母亲,并几次去坟地祭祀祖先,努力修复和母亲生前的情感,也在努力增进和女儿灵灵的情感交流,并在这无形无影的亲情中医治了自己在异乡长久的压抑的苦痛。

末雁的还乡之旅同时也一场寻找自我的旅程。末雁结束了与越明的婚姻后,对婚姻和自我彻底失去了信心。因为这是一场毫无理由的离婚,没有“红杏出墙”,也不是“第三者插足”,更没有“大吵大闹”,这样的离婚“宣布了末雁彻头彻尾的人老珠黄缺乏魅力”,末雁也是破罐子破摔,去买衣服也要告诉售货员自己是离婚的女人。越江跨洋回到藻溪后遇到了调皮幽默的远方侄子百川,百川用玩笑似的不正经的语言和行为挑动着末雁受伤的心,后来末雁连她自己都暗暗吃了一惊,竟变得伶牙俐齿起来,他俩在一次上坟路上有了毫无防备热烧火燎的吻。之后,末雁不断略带醋意地关注百川的感情生活,直到最后末雁竟自己主动“摸摸索索地吻住了百川的唇”“末雁是在那个晚上第一次发现了自己,也被自己的发现震惊。在这之前她并不知道她的身体可以是火,也可以是水”。在短短的还乡中,末雁找回了自信,找到了中年女性的魅力,再次确认了自我。

末雁在短暂的还乡中穿过历史的沧桑,开启了寻根之旅。末雁震惊于百川独特的脚趾和自己的一模一样,后来看望老宅中,打开了历史的沧桑之门,在沧桑岁月中找寻母亲黄信月的故事。母亲黄信月童年时期被祖母们宠爱,生活在温馨的大家族中,在少女时代无辜被卷入土改政治斗争中,经历了丧失人性的折磨和屈辱,终于逃出火坑,却沉默寡言了一辈子,因此隔开了和末雁的母女亲情。直至最后发现母亲是被财求以奸污为名义放走的,母亲是带着身孕嫁给父亲的。末雁终于在被欲望和人性相缠绕的苍伤的历史中发现了自己的根,揭开了母亲的沉默之谜,发现了自己的身世之根。虽然末雁少年时期就开始不断地叛逆,不断地逃离故乡,越逃越远以至于逃到了远隔大洋的加拿大,却无法逃离根在藻溪的宿命。这样的寻根之旅对末雁无疑是痛苦的也是不能接受的。末雁知道了自己的身世后,毅然离开了藻溪。她“捡拾了母亲丢失在乡间路上的碎片”,但却“无法搭回一个完整的母亲了”。

末雁随着母亲的骨灰还乡是一场多重的找寻之旅。经历了穿越大洋跨越时空的找寻,理解了母亲,找到了和母亲的亲情,医治了自己的伤痛,但最后女儿灵灵冷冷地用英文说的“请你别碰我”却猛然彻底地失掉了她得到的亲情。在与百川的水火相容后仿佛找回了自信,但却醒然发现这是一场可怕的乱伦之交,只是个梦,“梦醒了,四周依旧是深不可测的荒漠”。末雁寻到了自己身世的根源,揭开了这个大秘密,却“错过了可以爬山的年龄”,最终选择了生命中唯一剩下的女儿,却被冷冷拒绝。末雁的一次次爬山涉水、穿越时空的努力找寻,在触手即得的时刻却又轰然跌落,陷入无法解脱的困境。

《雁过藻溪》中的另一个主要人物是百川。百川是财求的孙子,他是一名在杭州高校的教师,更是一名具有浪漫气质的诗人。学校要派教师到青海援教,百川主动报名请缨。百川在高校“如一股穿堂风”,任由随意,但却厌倦了江南,“江南小巧玲珑的曲线让他找不到一个可以舒展地摆置自己灵魂的处所”“江南把他裹得太紧”,他渴望“毫无拘束肆无忌惮的撒野狂呼”。百川需要挣脱江南金缕玉衣精致的针脚去遥远广袤的西北找寻自由与开阔。在青海百川可以无拘无束地自由潇洒,并且认识了自由随性的藏族女人达娃,并且被达娃的性格深深吸引,爱上了她。豪迈宽广的青海可以接纳和容忍自由随性的藏族女人达娃,却不能接纳毫无拘束的找寻自由的汉族男人百川。在西藏援教还不到一年的时间,百川就被委婉地而不容商量地提早一年遣返而离开了自由自在的青海。百川为了找寻自由穿越了大半个中国,从江南到西北,从典型精致的汉文化到自由粗犷的藏文化,在得到自由浪漫的生活的同时也失掉可自由宽广的空间,少数民族不能接纳他的诗性开放,他带着找寻后的失落回到江南。

百川不仅逃离故土去找寻自由,更是去找寻情感依托。百川从小和爸爸爷爷一起生活,虽然父亲后来娶了继母,但不是继母照顾百川,而是百川照顾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他一直没有得到异性的关爱。当他第一次到青海握着达娃的手时,“在女人的粗粝之下,他觉出了女人细细碎碎的温存和体恤”。在出现高原反应流鼻血后,他被异性达娃吸引,“倒下去的时候是一片荒原,站起来的时候却成了一片绿野”,百川告别了过去没有异性关爱的时代,迎来了如春天般的女性的温柔体恤,之后达娃爽快地送给他照片,他就更深地爱上了达娃,并且被达娃藏化的自由随性所深深吸引,也爱上了藏族自由野性的民歌。他觉得在达娃的温存带领下“他已经隐隐约约地看见了门”,这是一扇男女情感相依,终生相守的门。百川飞跃半个中国,终于找寻到了情感和精神的栖息地。但当百川被遣返,他邀请达娃和自己一起到“中国意义上最自由的”广州去的时候,达娃送给他一首凄惶的地老天荒的民歌为他送行,情感相依的“那扇门还没有打开就已经关闭了”。百川带着打湿了的翅膀回到故土遇到了暂短还乡的末雁,又一次在中年女人的身上感受到了异性成熟温暖的魅力,由第一次激烈火热的吻到后来水与火的身体交融,百川再一次找寻到了异性的狂爱,但如此火速发展的感情也不过是因为末雁“太孤单了”,而且最后发现竟是一场令人发疯的乱伦之爱。

百川带着诗性潇洒的气质,穿越时空去找寻狂野的自由,却被自由所束缚和抛弃,还没有真正享受自由就失去了随意踢腾的场域,再次回到了精致而绷紧的江南。百川穿越长远的地理空间,从江南到西北再到江南苦苦找寻的爱情,到最后发现一段是不能长久相依、无可依托的情,一段是为摆脱孤单的假爱无情。

《雁过藻溪》是一曲末雁母亲黄信月的“魂归故土”的寻根之旅。信月在少女时期的被无辜地卷入土改运动的风暴之中,经受了莫大的创伤和屈辱,为找寻生存的安全带着身体的污点和精神的伤痛连夜逃离故土,嫁给了一位头发斑白的半老男人,而且很少提起老家藻溪。信月在后来的岁月里努力忘记故土藻溪带给她的伤痛,对找上门的乡党也只是“面无表情地站着”,努力远离一切和故乡有关的事物找寻一种生存的安全,但信月生前却“反复交代过,身后不沾父亲的光,骨灰由长女末雁送回老家藻溪归入祖坟埋葬”,生前的逃离故土是为找寻生存的安全,但死后却还是要涉远路归葬故里,埋葬在祖坟,靠着自己的长辈亲人才算是找到了根,即使是灵魂也要和自己的亲人团聚,同时借着这一路的归葬寻根,希望末雁能打破沉寂在母爱之上的坚冰,但末雁却爬不过这“一座五十年的山”。

黄信月去世之后其实可以沾丈夫的光,和丈夫一起埋葬在城里的老干部公寓,但黄信月却生前反复交代要葬回藻溪的祖坟。信月自从逃离故乡后就没有回过藻溪,一直在城里工作和生活,她当时逃离故乡是无奈和伤痛的,“一节丁步一行泪,节节走过断肠人”,但精神上却是难以离弃乡土情怀的,乡党几次在城里求她办事,虽然面子上很冷漠,但其实内心里非常热切关注故乡,并且积极热心地帮助乡党。死后骨灰也不要留在城市,而是要回归藻溪,这更是一种对乡土的思念和执著。生前身体痛苦无奈地逃离,精神和情感却常常盘旋萦绕着故土,直到死后还是要执念而全然地魂归故土。

结语

《雁过藻溪》中不仅末雁、百川和信月在穿越时空努力地逃离和找寻,藏族女人达娃也像鸟一样不停地飞,不能停下来,不停地逃离和寻找;财求一生中努力地逃离年轻时犯下的罪孽,寻求信月的原谅却遭到了中风的报应;生长在西方文化中的灵灵也试图逃离父母离异的阴影,来到母亲的故乡找寻亲情和爱,却最终失去了爱。

《雁过藻溪》带着张翎一贯的温润和宽广,也接续着作家以往的深沉和伤感,小说不抒写地震般壮烈的悲惨,而是传达出心灵余震般的隐痛。不仅借故事表达人性情怀,更用故事思考人类存在。《雁过藻溪》不仅是一篇寻根小说,更是一篇讲述人类不断逃离、找寻而后失落的困境的生存状态,但陷入找寻失落的困境后,人类还会继续逃离失落、找寻圆满。因此,正如存在主义者雅斯贝斯所说:“从这种意义上讲,人生来就是一场悲剧,是一场永恒的悲剧,悲剧是一种生存的超越方式。”[4](P14)这种超越还是在悲剧中的逃离与解脱,因此,悲剧依然存在,继续发生,人只能通过逃离它找寻完满而得到救济,但这种救济也是短暂的,会再次陷入失落,这就是人类存在无以超越的悲剧性的“怪圈”。

《雁过藻溪》也延续了张翎以往以女性为主角的叙事风格,叙述重心也是与女人相关的历史和命运,但却超越了单纯的性别关怀,表现出一种坚韧、大度和追寻的风格,书写出人类对人生理想和精神家园的寻求,既揭示了社会历史的错位和人性命运的曲折,更透出了对人类存在困境的哲思。

(基金项目:本文系2016年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课题[N2016020]。)

注释:

[1]中新网:《多伦多著名华人作家张翎再登中国文学排行榜》

http://big5.xinhuanet.com/gate/big5/news.xinhuanet.com/overseas/2006-03/16/content_4309149.htm。

[2]张翎:《写作就是回故乡》,浙江在线,钱江晚报电子版,2015年1月17日,http://qjwb.zjol.com.cn/html/2015-1/17/node_77.htm。

[3]南航:《十年累积的喷发——张翎访谈录》,文化交流,2007年,第4期,第24页。

[4][日]今道友信:《存在主义美学》,沈阳:辽宁人民出版社,1987年版,第14页。

参考文献:

[1]张翎.雁过藻溪[M].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

(王慧开 浙江绍兴 浙江越秀外国语学院中国语言文化学院 3120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