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美国青年Zach的对话

2016-05-14 03:35谢宝光
岁月 2016年6期
关键词:张岱漫长病房

谢宝光

翻包找暂住证,一个红色小本子掉了出来,里面是密密麻麻的几页英文,记录着二〇一二年四月我与一个美国青年在火车上的谈话。他名字叫Zach,年龄与我相仿,彼时他赴香港旅行,我则回赣州奔丧。

那时我刚成为一个小男孩的爸爸,陪妻子到广丰探亲。第二天就传来奶奶死讯。她的死,我并不意外,平静中甚至有种解脱感。自爷爷去世起,我就生活在奶奶随时可能死去的阴影中,我第一次知道世上有种东西叫——死。漫长时间的自我暗示稀释着这天终于来临时的悲伤。

二〇一〇年以后,奶奶身体每况愈下,时常通过吃药打针缓解痛苦。每天夜里,她睡不着,坐在床前发呆,回忆这一生。白天,端张竹椅,坐门外,没人和她说话。自幼由她抚育的孙女,我的堂妹——屏屏,也消失在她嗓音可以抵达的区域里。

有天,她对我说:宝光,去叫你爸爸把偷我的钟还给我。

我爸愕然,什么钟?没拿过。

数周后,她进了医院,我去照顾了几日。那是二〇一二年春天,屋前桃花李花集体复兴,我奶奶瘦得只剩薄薄皮肉。我搀扶她的时候,像在搀扶一具骨架。

病房朝南,阳光茂盛得四处挥洒,让人完全意识不到死亡。摸不到奶奶的静脉,医生建议从颈部穿针,但有危险。签不签字?签!一拨凶恶的鲜血喷溅而出。

我在病房阳台读张岱。死神在门外窥探,我无事可做,便一页页抄读张岱。抄西湖风月,抄湖心亭的雪,抄写一位明朝遗老的叹息。

深夜,奶奶内急,我扶她到阳台,蹲了半天,屙不出来。我遵照医生意见,去药房买催屎的药(忘了药名),依旧无效。

医药费日涨数千。钞票斗不过死亡,只是拉长了战线,拉长了奶奶的呻吟与孤独。

奶奶说:我要回家!回家!

奶奶想死在家里,陋室比病房有尊严。

没人理她。

一周后,奶奶如愿回家,回到那间陈旧而杂乱的小屋子里。看不见的尘埃在屋子里飞扬。奶奶丢失了钟,也就丢失了时间,她住在没有时间的房间里,她成了一个没有时间的人。

终于,八十三年的时间,在她身体里彻底停止了前进。

爸爸在电话里告知我奶奶死了。十年前,爷爷的死也是他告诉我的。他的语气异常平静,他说“爷爷死了”“奶奶死了”就像在谈论天气——要变天了。是不是有一天,我也要向自己的儿子复述这个句式?我不敢想。

我在奔丧的火车上遇到这位美国青年。他长着一张东方人的脸,与我面对面坐。头发是黑的,眼睛是黑的,肤色因为采光不足呈现蜡黄。因此,我起初未意识到他是外国人,见他端着平板电脑看电影,字幕全是英文,很是诧异。我决定和他说话,以消解漫长而乏味的奔丧旅途。

让我尴尬的是,字母们拥挤在齿间,没有一个愿意主动出来。十年英语白学了。干脆把话写本子上,用语法颠倒的蹩脚英文和他一问一答地交流。他偶尔在英文里掺杂几个汉字,夸我英文字写得“很好”。他告诉我他来自美国西雅图,已在中国逗留11周。两个小时的时间,我们相继用笔聊到家乡、电影、书籍、瑜伽、中美文化差异以及我奶奶的死亡。

我写道:“My grandmother died today,I should go home to see her,shes very old,83 yearsold.”

他回复:“Sorry to hear that ! I hope you are ok.”

多年后,我读到日记本上“died today”两个单词,想到在漫长旅途中,我这样不痛不痒地向一个美国人陈述了奶奶的死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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