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燕吉:把痛苦包成珍珠

2016-05-14 12:08
新天地 2016年5期
关键词:老汉

我与许燕吉为金陵老年大学的同窗好友,一起读书论文十几年,直到2013年夏天,我们同在黄山避暑,一个月内朝夕相处,我才真正为她的风度与气质深深折服。她最喜欢的打扮是穿着她自己用手工缝的一件素色衬衫,脸上挂着大大的笑容。出身书香门第的她非常爱惜书籍,从不把书本放在不洁之处,或随手折叠,阅读时总端端正正地坐着。她对物质生活无任何要求,掉在地上的食物拾起来洗洗放入口中,待人却非常宽厚,慷慨资助有困难的亲友。她曾经身处黑暗,但她没有让这黑暗吞没自己,亲手把自己领向光明。她得到的一切都是她自己争取来的,她说,我不相信一个好的家庭必须有血缘参与其中,我的家庭是我争取回来的。

她很熟悉人生的黑暗

许燕吉的父亲是民国时期著名学者许地山,在她8岁时猝然去世。1950年,17岁的许燕吉高中毕业,自作主张报考北京农业大学畜牧系,与同班同学相爱,登记结婚。1958年初,单纯而开朗的许燕吉因心直口快给她带来灭顶之灾。已经怀有身孕的她被定为“右派反革命”,跌进人生的深渊,先是孩子夭折了,然后她拿到了判刑6年的判决书,同时还有她丈夫写来的离婚书。

1964年,许燕吉刑满释放,她不愿意给母亲添麻烦,只得在监狱劳改队就了业。1969年12月,林彪“一号通令”下达,她被疏散到河北新乐县大流乡坚固村,她挽起衣裤下地干活,可是即使她不分昼夜地劳动,也无法吃饱饭。饥寒交迫,加上担惊受怕,她常常失声恸哭。

不管顺风、逆风,都要迎风前进

1971年初春,许燕吉去陕西投奔在陕西眉县种马场当工人的哥哥周苓仲,为了能留在哥哥身边,兄妹间有个依靠,哥哥对她说:“找个当地人嫁了吧。”

许燕吉身体好、勤劳,又不要彩礼。消息一传出,说媒的人,应征的人,从早到晚,应接不暇。前来面试的有没洗脸的,有一声不敢出,低头蹲着的的,有油嘴滑舌,胡吹乱扯的;有面目凶恶的……都被排除后,她选中了一个比她大10岁,目不识丁的文盲魏振德老汉。他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庄稼汉,贫农成分,根红苗正,家中有一个9岁的男孩。为了避免婚后的麻烦,许燕吉主动坦言:“我成分不好,嫁到你家后今后对你儿子参军招工都有麻烦,希望你慎重考虑。”“我就这么一个儿子,当兵招工都无所谓,我还指望他留在身边养老呢!”“我不会做饭,不会针线活,你可不要嫌弃。”“不要紧,我会,你只要照看好儿子就行。”

许燕吉听了魏老汉既真诚又厚道的话心里踏实了许多。她继续与魏振德“谈判”。

许燕吉说:“以后咱们在一起生活,会有好多不习惯,我希望各人还得保留各人的生活方式,不用要求和自己一样,比如你蹲着吃饭,我就得坐着吃饭。你也别叫我跟你一样蹲着吃。”

魏老汉:“那是当然,你是知识分子,我是农民大老粗,就不能一样嘛!可是古人说:入乡随俗,种庄稼还讲个因地制宜,咱们也就不能弄得太特殊。”

许燕吉:“对的,在群众中自然和大家一样,我是说在家里生活小事,不要强求对方听从自己。”

魏老汉:“行,只要条件许可,你看怎样好就怎样办,我没意见。”

就这样他们订了个“不侵犯主权,又不干涉内政”的和平共处条约,紧接着就领证结婚。

新婚之夜,当她与这个没有爱情的陌生老汉睡在一起时,她仍然感到紧张、恐惧。魏老汉欲圆房时,许燕吉害怕得浑身颤抖,缩成一团,没想到他既未粗暴强行,亦没恼羞成怒,这让许燕吉甚为感动。

我们的人格是平等的

魏老汉虽然毛病不少,但善良的他总是用不同的方式默默地关心着许燕吉,粗重的农活不让她沾手,她不会生火,魏老汉就将家里做饭的活全包了。许燕吉病了,他整日整夜守在床前,还用粗粮给她换大米吃。他几次去找到村长请求许燕吉到村兽医站工作,这一切的一切深深地打动了许燕吉的心。许燕吉尽心尽责地把兽医站工作做好,同时把家里整理得有条有理,还把他的儿子视为己出,对孩子无微不至地关心。

1979年3月,落魄半生的许燕吉终于平反了。1981年,她回到了母亲的身边。之后,许燕吉进了江苏省农科院。她工作勤勉,主动下乡调查蹲点,始终坚持在第一线现场工作,在几项省级部级的科技进步奖中获得了荣誉,评上了副研究员的高级职称,当上了市政协委员。这时不仅村民们议论纷纷,说这下许燕吉肯定要与老头子离婚了。南京的亲友也上门来劝说:“你和他毕竟不相配,你们既无爱情又无共同语言,当年你是落难,给他一些补偿,了断这场离奇的婚姻。”面对一个又一个好心劝说的亲友,许燕吉平静地说:“你落难时人家伸出了援手,你地位变了就把人甩掉,这还有什么道义可言!我们过的是平常人的日子,只要互相关心,互相照顾就足够了。我们的文化虽有差异,但人格是平等的。”她朴实的言词,震慑了所有世俗的规劝者。

为了办理魏老汉的农转非户口,许燕吉四处奔走,把他接到南京,她怕他寂寞,让魏老汉给畜牧所放羊,这才对了魏老汉的胃口,在新的岗位上他做得非常开心,100多只羊在这个行家里手照料下养得又肥又壮。

1988年许燕吉和魏老汉退休了。许燕吉买了个灵敏度很高的小收音机,让他听戏解闷,一有空她就带他一同外出旅游,太湖边,黄山下,扬州、瘦西湖都有两人的身影。许燕吉的继子也在南京落户成家,一家人相互扶持,和谐度日。

2006年魏老汉患了绝症,无论在医院还是在家里,都是许燕吉亲自照料。她在魏老汉床前搭了一张小床,昼夜看护照料。魏老汉和儿子看着她日益憔悴,心疼地劝说:请个护工吧,可她总是说:“我行,我没那么娇气。” 2006年魏老汉去世后,她还常常当着众人的面一口一个“我老伴,我老伴”亲切地称呼,当有人好奇地问她你老伴是干什么的?她毫不讳避地大声说:“他是个庄稼汉,老农民。”

燕吉姐——我最敬重的大姐(她比我大两岁,我一直这样尊称她),她像珍珠一样,在生活的大海里,有一颗穿越苦难的心,用最柔韧温暖的力量去包容最尖厉的沙砾,用优雅从容包裹生活的痛苦,把人生的黑暗化成心中的光明。

(责编:孙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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